吴海妹,陈子方,沈凡艺,尹子丽,冯德强,郭沛鑫,解宇环
(云南中医药大学,云南 昆明 650500)
自然地理环境是医学形成的基础和发展的空间。人与自然休戚相关,异常变化的环境以及污染的环境皆可致病[1],如炎暑或长期阴雨天气,容易导致湿邪侵袭人体,进而引起胃脘疼痛以及风湿痹病;夏季天气炎热,易患鱼鳅症等[2]。云南地处低纬度高海拔区域,地理位置特殊,地形地貌复杂,在同一个省区内,同时具有寒、温、热(包括亚热带)三带气候,有“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之说[3]。在上述环境下,动植物生长分布具有多样性,素来有“植物王国”和“动物王国”之称。云南各民族生存在不同的自然地理环境中,容易产生不同的疾病,在长期与疾病作斗争的过程中,各民族逐渐衍生发展出了各自的医学体系,其中“毒邪致病”是傣族和彝族医药体系的重要学术理论[4-5]。但由于傣族和彝族的居住环境不同,自然地理环境差异较大,两个民族对毒邪致病的理解也不甚相同,治则治法也不一致。本文拟通过对两个民族居住环境的分析,探析毒邪致病理论与自然地理环境的相关性,有利于深入理解傣医、彝医基础理论对毒的认识和遣方用药的规律,更好地指导临床用药。
傣医学术理论的衍化产生与傣族所处的自然地理环境密切相关,如由于澜沧江、怒江、金沙江、红河在傣族生活地区穿过,促进了傣族较早种植水稻,同时也促进了傣族人民在哲学思想上认识到水和土对人类生产活动的重要作用,认为“水诞生,地形成”“水创世,世靠水”“没有水,万物可以枯死,人体没有水,生命就难以存续”[6]。同时,傣族医学认为人体内有生化、滋养、排泄作用的系统同自然界能生发万物的土具有相似的功能[7]。傣族对水、土重要性的认识在傣族医药理论体系的各方面均有所体现。同样,傣族对毒的认识也与其居住的自然地理环境有较深的关系。
傣族在古代属于百越族群中的一员,主要分布在云南省南部和西南部的盆地、平坝地区[8],由于处于群山环绕之中,地势较低,特殊的亚热带和热带季风雨林气候使云南形成了炎热、潮湿的地理环境[9]。在这样的自然地理环境下,人们易发生疟疾、霍乱、伤寒等热带传染性疾病[10];又由于雨林、山区中多蛇、毒虫等因素,不慎会被叮咬而中毒。同时,湿热的环境对傣族人民的饮食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如傣族人喜欢吃生凉食物及烧烤,容易引发消化系统疾病。此外,上述湿热的自然地理环境也增加了傣族人民患皮肤病、风湿性关节炎、痛风等热毒、湿毒相关病症的可能性[11]。居住于上述独特的自然地理环境中,傣族医药对毒的认识与众不同,逐渐形成了独具特色的雅解(解毒)理论,其将致病因素划分为多种毒,并针对性地提出了“未病先解、先解后治”的学术思想,采用多种类别的雅解方药进行解毒治疗,如解蛇毒、蜈蚣毒的广好修、白水牛角;解食物毒、酒毒的复方雅解沙把[12];解热毒的雅解哈干、雅解先打等,为傣族人民的身体健康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傣医认为,毒可以外感,也可内生。机体摄入过量的营养物质会产生小毒,这些小毒可理解为“热毒”“火毒”“水毒”“风毒”。外感者为饮食不洁、误食禁忌、过食辛香燥烈、肥甘厚味等而产生毒素;内生者为体内各脏器代谢而产生微量毒素[13]。这些毒素积累在机体内,在人体四塔五蕴平衡的情况下,可以通过机体和五脏六腑代谢途径将其分解排出体外。一旦人体自身失衡而无法完全代谢机体中累积的毒素,内外因结合,可加剧机体四塔、五蕴功能失衡,轻则出现皮肤方面的问题,重则可导致人体发生恶性疾病,如全身感染、癌症、五脏六腑病变等危重病情[14]。
傣医解毒治疗由来已久。两千多年前,傣族地区已经学会使用解药来解除人体内的毒,如医祖龚麻腊别用文尚海(百样解)解食物毒;《阿皮踏麻基干比》《罗格牙坦》《档哈雅龙》等傣族医学文献中记载腊西达菲大师创立了雅给方用于解食物毒[13]。傣医雅解法(也称解毒法)是傣医在“未病先解、先解后治”的解毒理论指导下创立的一种特殊的治病方法,如傣族人每年会根据自身情况服用不同的解药,以助人体代谢体内的毒,维持机体四塔五蕴功能的平衡协调,从而达到防病保健的作用[15]。在治疗妇女产后病时,傣医提倡应先解后治,先给予雅解匹勒(妇安解毒丸)除风解毒,通血止痛,待毒素解除后再投治疗方药[16]。傣医将解药按功效分为8类,分别为综合解毒类、解妇女产后病类、解食物毒类、解毒退热类、解虫蛇野兽咬伤类、解酒毒类、解刀枪伤毒类、解水火烫伤类[17],各种解毒方药多达上百种,各有针对的病症,在临床上要根据欲解毒素及预防和治疗的目的,适当选用。
彝族主要居处于云贵高原、四川盆地及横断山脉过渡地带交接处,具有显著的山地垂直气候特点,该地区的湿度高,雨量充足,适合动植物的生长,为药用生物多样性提供了适宜的自然环境条件[18]。彝族人民长期居住于上述自然地理环境下,逐渐发展形成了彝族独有的用药特点,如《双柏彝医书》中记载彝族长于使用动物胆类药物[19];彝族大山中有着丰富的天然硫磺和火硝资源,彝族人擅于用其治疗寄生虫所致的皮肤疾病[20]。同时,由于生活在崇山峻岭中,恶劣的生存环境提高了彝族人民接触到有毒动植物的机会,毒渗透到彝族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如在远古时期,彝族人民为获取食物制作毒箭捕获动物,在一定程度上说明彝族人民已经对有毒物质有了初步了解,而当毒箭伤人时,又迫使其去寻找解箭毒的彝药(彝药独自草便在此过程中被发现)。同时,在彝区自然环境中存在着类似哑泉这样独特的致病源(饮用哑泉之水,会让人出现沙哑失声等中毒反应),促使彝族人民寻找对应的解毒药物[21]。在漫长的中毒患病、解毒治病的生活实践中,自然灾害的频发加深了彝族人民对毒虫猛兽及各种毒物的认识程度,积累了大量的药物学知识,也扩宽了人们对于中毒的认识范围,增加了关于毒的治疗原则和方法,例如彝族在季节气候变化中认识疾病,认为常气是指正常的季节气候,反之,毒气则是指特殊非正常的季节气候,并将影响人体健康的特殊季节气候作为疾病发生发展的病因病机,称之为毒气。彝医认为毒对于机体发病起着重要作用,总结出了具有特色的毒邪辨证法,成为了彝医核心医学理论之一[22]。
彝医认为毒邪是万病发生的根本原因,囊括了人体的致病因素,即凡致病的邪气皆可以称为毒邪,由此形成了彝医独特的毒邪辨证法。而毒邪又可细分为外来毒邪和内生毒邪两大类。外来毒邪最常见的是五毒,即毒气,来源于四时五行的乖戾之气。除五毒外,外来毒邪还有疫毒,是很多种传染病的致病因素。此外,食物中毒、药物中毒、大气、水源、环境污染以及周围物理、化学的致病因素,均可归之于外毒[23]。内生毒邪是指某一系统的脏器功能失调,蕴生内毒,或某一系统清浊之气不足,以致元气亏虚,而致毒邪蕴生。常见的内毒主要为寒、热、燥、湿之毒以及癌瘤毒邪、瘀毒等具体化的内生之毒,其中湿毒还包括水、湿、痰、饮等病理结合产物[23]。
彝医基于毒邪辨证法,提出“清者浊之,浊者清之”的解毒法治疗总则,以解毒、排毒、化毒为治疗毒邪的原则。其中解毒广义上是指祛毒、排毒、化毒等除去太过之性的治疗方法[5],狭义上是指解表、清热、消肿、活血、止血、祛瘀、杀寒、催吐、泻下、利胆、利尿等解毒方法。排毒是指利尿、利水、催吐、泻下、发汗等治疗方法,也包括祛毒之意。化毒是指养血、补肺、益气、健脾等治疗方法[24]。通过上述解毒法的治疗,可祛除毒邪,保持机体健康。
傣医、彝医发展历程相似,均经历了“疾病-药物-理论形成-医学发展”四个阶段,但目前二者医学理论各成一派,均具有独特的民族特色,其中自然地理环境在医学发展中起着关键作用。不同地理环境引发的疾病各不相同,即使是同一疾病,由于所处的环境不同,傣医和彝医的认识也不一样,因而形成的学术思想也不一致。同时,处于不同自然地理环境中的各族人民也蕴生出各种特色的地方药物,被运用于治疗疾病,这导致傣医和彝医临床遣方用药具有非常明显的民族特色。傣、彝两族医学对毒邪致病的比较详见表1。
表1 傣、彝医学毒邪致病理论比较
自然地理环境与医学理论体系的形成密切相关。傣、彝两族在不同的自然地理环境中生存,逐渐衍生出不同的医学理论体系,其中毒邪致病思想在两族的医学理论体系中均存在。首先,两族对于毒的认识和治则治法有相似之处,均认为毒可外感,也可内生,中毒之后必须进行解毒治疗,方能恢复人体正常生理机能;其次,两族对于毒的认识和治则治法也各具特色,傣医认为毒邪外感者为饮食所致,内生者为体内代谢所致,治宜采用雅解法(解毒法),服用解药,以解除体内毒素,恢复四塔五蕴的平衡协调。彝医认为,毒邪外感者为五毒致病,来源于四时五行的乖戾之气(毒气),此外还可外感疫毒、食物中毒、药物中毒等外毒致病,毒邪内生者为脏器功能失调,或清浊之气不足,而致寒、热、燥、湿等内毒丛生,治宜依据毒邪辨证法,“清者浊之,浊者清之”,进行解毒、排毒、化毒治疗。
傣医和彝医对毒邪致病的理解以及解毒的治则治法各具特色,几千年来默默守护着一方民众的健康。值得注意的是,傣、彝医学不是孤立的医学,在各自的发展过程中存在与各民族医学相互碰撞、选择性吸收和融合的现象,各民族医药相互吸收、借鉴发展,丰富和完善了各自民族医药理论。例如,两族毒邪致病的学术思想均与中医学毒邪理论有相似和特异性的部分。傣医被认为与泰医本为一家,是在本民族的传统医学实践与理论下吸取、融合了中原中医学、印度阿育吠陀医学和佛教医学的精粹;而彝医则被认为秉承中华上古医药理论,与汉医药属同源异流的关系,对解答中华传统医药源头问题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和科学意义。
在以往的研究中,许多学者往往重视人文环境对民族医药发展的影响,诸如宗教、历史、文化等,而忽视了自然地理环境对民族医药理论形成的影响,其研究结果不能全面评价民族医药理论的形成过程。本研究表明,自然地理环境对傣、彝医学毒邪致病的认识、治则治法、遣方用药等均产生了明显的影响,并衍化出了拥有傣、彝民族特色的民族医药理论。深刻、全面地理解民族医药理论的形成,才能更好地在临床诊断及用药时充分考虑当地人民的居住环境,做到因地制宜、因人制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