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震
铁锈, 死亡的时光。 将生活中一点点的痛, 凝固成或新鲜或陈旧绿色的伤疤。
在屋檐下, 那把镰刀已经失去收割稻草的功能。 它低下头颅,向时间忏悔, 向野草缄口不言, 不断地让风, 包裹自己。
昨天, 出于好奇, 我取下多日不用的镰刀, 在石头上磨去表面的铁锈。 镰刀, 依然锋芒逼人。
铁锈只是一切铁制刀具的外衣。 掀开之后, 有让万物颤抖的寒光。 因此, 一下参悟到, 人间草木, 都有自己居安思危的想法。
就像此时, 我把刀上的铁锈, 慢慢除掉, 也就慢慢地除掉了生活中的疤痕。
铁的光在刀口之上。
风吹出的声音, 落在刀刃, 也有呻吟。
让一根头发在刀口寻找铁的暗语。 在刀之侧, 一截顾前, 一截断后。
一定有生命先于铁的冷, 刀的寒光已让万物沉默。
一滴血, 足以让铁拥有温暖的方向。
杨铁匠打铁, 用力六分。
打刀, 越薄越锋利, 用力八分。
打犁, 犁地, 用力五分。
带新徒弟打铁钉, 叫徒弟用力十分, 自己用力一分。
铁条。 握在男生的手中, 就像男生的样子。 握在女生的手中,就像女生的样子。
男生想把它打成剑, 悬在头顶之上。 女生想把它打成戒指,戴在青春的手指上。
我。 把铁条一根一根排好放在案几上, 在它们的身体上刻上李自强、 赵爱国、 张小花、 陈梅香……
每天, 他们都自觉拿上刻有自己名字的铁条, 锤打成一只只远飞的大雁。
铁的号子是壮烈的。
遇见铁锤, 就会乒乒乓乓, 挣扎一生。
越是挣扎, 越会显露锋芒。
铁以外的事物都会柔软起来。 包括铁, 也会藏在笑声里。
铁, 该硬的时候硬, 该软的时候软。
铁, 化成灰尘。 人生平静。
我选择了打铁, 用一生。
在铁的身上, 寻找铁的痛点, 一锤一锤地敲下去, 让铁一点一点地坚硬起来。
我要与铁一生耳鬓厮磨。 如果我还不够准确, 那么, 我先锤打自己的手指, 让疼痛从自己开始, 也从一块铁的脆弱开始, 然后渐入佳境。
每一下都锤打在精准的地方。
我要让每一块铁都与火相恋, 并懂得融入。 获得锤打的软柔,之后在柔软的地方, 锤打出灵魂的光芒。
我愿意做一个铁匠, 一生只乐意做一件事。 将一块块铁打成刀, 或者剑。 让生活有削铁如泥、 剑劈山河之势, 而我, 在一旁淬炼成佛。
需要一场厮杀。
之后, 安静于风云之中。
在我们的窃窃私语里, 剑, 切断时光的影子, 一截留在眼前,一截置于身后。
早已躲开火焰, 适应悬挂在墙上, 也适应悬在我的头顶。
偶尔, 我把它从墙上取下, 擦拭灰尘, 或者拔出剑, 让它见见阳光。
在舞台上, 被女儿当作道具。 拔出鞘的剑, 划向天空, 一道光芒, 砍向人间的虚无。
黑夜里, 一柄剑悬挂在墙上, 装满了我所有的空间。
需烈火, 需粗壮的胳膊。 打出铁的光芒。
更需细微之心, 锻打人间疾苦, 还有黑夜的眼睛。
一块铁静守。 守出一片光芒, 铁, 就有了外泄的欲望。
总有那么一个时间节点, 会在孤寂的长河中, 抚摸马的铁蹄。踏入大地。 温暖, 自然地冒出来。
里面有坚强, 有火一样的激情, 有流动的水, 有脆弱的身体,有火花, 也有尘世间的声音。
冷却之后: 呈现黑色的光芒。 有锋利的刀刃, 也有铿锵的碰撞。 铺在大地上, 可以承受时光的速度。
沉重的时候, 可以敲醒大地的睡眠。 轻盈的时候, 可以穿越蓝天的云彩, 可以在其身上雕刻花纹, 刻上自己的名字, 铁一样的名字。
中间不需要任何修饰, 可以种植花草、 树木。 让一座森林在铁上活起来, 需要匠心独运。
一把刀, 也是铁的隐者。 它不与动物接触。 它专攻铁, 特别喜欢火花, 也喜欢火花飞落的过程。
我观赏铁与铁交流的火花, 但不收集火花, 只清扫落在地上的灰尘。
铁是孤独的。 铁与铁躺在一起的时候, 它们也是孤独的。
因为, 它们不说话。
铁与铁撞击在一起的时候, 它们也是孤独的。
因为, 撞击的火花和声音也杳无声息地落在地上。
我抚摸铁的时候, 铁是孤独的, 我也是孤独的。
我搬起铁砸到了自己的脚时, 我的痛是孤独的。
我将铁打造成一把刀时, 它在尘世横行时是孤独的。
将一把刀握在手里, 在黑夜行走, 刀的光芒走在我的前面。
铁, 没有生辰八字; 铁, 也没有属相。
铁热恋的时候, 注定是和火在一起。 与火在一起, 才会有敲敲打打, 才会有不同的喧闹。
铁的命很硬。 一切疼痛, 成不了铁的克星。 包括切割、 磨削、铲刮。
铁的坚韧, 就来自这种苦中, 而苦却进不了铁的身体。
我捧着一块铁。 从不同的角度欣赏, 铁呈现不同的棱角。 铁不同于石头和泥土。 石头和泥土遇到火, 会化成灰。 灰容易被风吹走。 而铁与火缠绵之后, 会变成铁水。 铁水不同, 即使风吹得动, 铁水也不会流得太快。 因为, 铁水是有分量的, 也是有理想的。 铁水还要变成不同形态的铁。
铁不喜言语。
摆在机床上。 铁很听话, 铁是刀的仆从, 只要刀切割铁, 铁就会挺身而出, 让刀在自己的身体上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