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散文诗:在思想的隐喻里展开或释放(十一)

2020-11-23 03:04黄恩鹏
散文诗 2020年13期
关键词:散文诗诗人语言

◎黄恩鹏

四 “差异”带来的文本张力

马拉美的 《乱弹集》是一部代表性的诗论著作,他认为,诗的使命,在于揭示平凡事物背后潜在的 “绝对世界”。因此,诗所描写的对象,不应该是 “痛苦的”或者 “虚幻的”现实世界,而应该从现实的平凡事物中,努力发掘 “纯粹观念”的 “绝对世界”。这种把现实与梦境隔离开来的创作理念,让他为象征派开采出一片新意的语言矿藏。于是,梦境成为诗人的最高境界;从而主张大力表现梦幻,创造人世所无的 “纯粹美”。诗在他看来,是一种神秘性的象征、暗示或猜想,如果指明对象,就会大大减少了诗意。

因此,在写作中,他有意割断了诗中的内在逻辑联系。这就是他的 “类推法”,既不按情感,也不按事理,而是用一个形象唤起和暗示另一个形象,用形象间的跳跃,来拉开距离。这种断裂了的 “差异”,能够揭示潜存于平凡事物背后的 “绝对世界”。从而令培植的语言更具活力,语言元素更有弹性,精神维度更加开阔。而语言活力、语言元素和精神维度这三种诗的认知,长期以来一直是散文诗如何摆脱语言困厄走向纯粹化的问题。而我以为,在语言活力的创造上,具象性的描摹其实已不重要,也不再因某一个固定的词义给文本带来束缚,应以一种 “倾向性预谋”来结构语言,设置诗的意义指向,使诗文本时时出现 “差异”,意蕴含蓄、多义。如此,我们的作品,定然要追求一种神圣的、神秘的美,为了造成朦胧迷离、文本性强的境界。而意象间的跳跃和文字的音乐式结构,则让作品的力度和韧度更强了。如此便解决了语言的 “活性”问题。这种活性正是诗文本要呈现的。同时,我们也应看到,一些诗人对语言的探索,不是在于字与字、词与词、句与句之间如何进行 “有效地缝合”,而是在 “随意地堆积”。口语化、陌生化、媚俗化,让诗性大打折扣。语言是自由的,也是无辜的,只是我们,人为地将语言进行了幽禁,成了一种固定了的石头,摸起来冰冷,没有生命的体温。

但是,在传统文学长期占据主导地位的中国文坛,散文诗创作一直处于边缘。在某些根本不懂得何为散文诗的刊物里,一些创新性的语言镜像是不受欢迎的。而载有巨大文本性和精神性质的世界优秀散文诗,也不受重视。相反,新生代中国散文诗群却乐于接受这令人耳目一新的文坛景象。特别是近年来,大量的国外散文诗译介到中国,让新生代散文诗人欢欣鼓舞,从此他们再也不敢轻慢自己的创作。从歌颂到批判中走出来,从小花小草的吟咏中走出来,从整体的假大空中走出来,是需要相当的胸怀和气量的。就好比一个长期关闭在幽室的人,突然遇到了好天气,突然遇到了仙人领着他,把他引进了一个花香草美、林木茂盛的澄澈天地。那里有高大的松柏、清澈见底的溪水、芳香溢人的花草和鸣唱的鸟群,有中世纪的大美蕴藏在山谷里。诗人们看到的是一个多元的、复调的文字整体。看到了一座座纯净而整洁的城区,一个个由雕像、庙宇、花园、宅院、台阶、平整的坝子组成的“消失的地平线”景象——那种开阔的一个整体的大美。猛然间,中国散文诗人感到了头晕目眩,但也在这奇幻的变化中获得了创作的启示和新生。一些散文诗人明白:在一个文本里,自己必须是诗句里的一个字或一个词,是活的,而不是搬来搬去的毫无生机的砖瓦泥块。也就是说,个人内心的倾向是动态的,不是一成不变的。他们明白,自己就是这文字中的一种灵性的草木,需要雨水的滋润和阳光的照耀。如此,才能理解一座文字之建筑的力量。同时,他们也明白,这些建筑来自于信仰的文化诸神、誓言里的劝诫以及慈悯的大地。如此,他们的创作将更有理性、更有价值。

鲁文·达里奥的 《复活的玫瑰》可分为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有两个意象十分重要: “玫瑰”和 “星”。玫瑰是什么?星又是什么?

第二部分,天使来了,玫瑰怎样?

第三部分,天使走了,玫瑰复活了吗?

最后,“玫瑰恢复了生命的魅力”,可是,“天上一颗星熄灭”。

这种由此及彼、由彼言此的 “复活”,有着隐痛于内心的伤悲。这到底有着怎样的复杂心态?悲悯众生与拯救世界,存在着怎样的力量?谁也不能把这样的复活当成真正的复活。那玫瑰代表了什么?是存在的独立思想,还是个性的自觉,到最后是否被扼杀?这一章所要阐述的,仅仅是隐喻和影射?它有着强大的文本喻意,语言镜像令人迷乱,但倾向性预谋却十分明显——天上有一颗星熄灭了,达里奥的玫瑰却奇迹般地复活了。

在拉丁美洲,鲁文·达里奥是用散文诗体裁创作的先行者。他的诗集 《蓝》具有19世纪前的散文诗风格。是一种 “心智锻炼”。那么 “蓝”到底代表什么,达里奥说,“据我看,蓝色是梦幻的颜色,艺术的颜色,古希腊与荷马的颜色,海洋和天空的颜色。据古罗马博物学家老普林尼看来,蓝色是跟天空和蓝宝石相似的单纯的颜色。”①在一些作品中,他喜欢以玫瑰等象征物作为隐喻来讲述一个故事。上面这章就是具有着大悲悯情怀的作品。主题类似传奇或 《圣经》故事,绝妙的隐喻和影射,赋予一个时代的大情感力量。因此,鲁文·达里奥被称为是 “现代主义诗歌”之父。 “在拉美诗坛上,独立战争时期朝气蓬勃、积极乐观的浪漫主义诗歌凋零了。这时的诗人们已不再是政治家,他们感到无法改变眼前的现实,便消极地沉醉在自己的诗歌天地里,追求构思的新奇、用词的典雅和韵律的自由和谐,企图通过对文学的改革来彻底摆脱宗主国的影响,并实现自身的心理平衡和人生价值。”②地理上的差别和历史上的不同,让拉美诗人更注重内在的隐含意义。在 《玛布女王的纱巾》里,他让想象找到了一个合适于莎士比亚戏剧的另类表述方式,以异彩纷呈的神性,让人物一一出现与一种古典性的声音对话。在 《黄金之歌》中,则是一连串式的祈祷颂歌 “我们歌唱黄金”。而在最后,诗人却不无嘲讽地写道: “这颂歌夹杂着呻吟、礼赞和哈哈大笑,引发了回声。由于寒冷的黑夜已深,回声在幢幢阴影中轰鸣。一个老太婆经过,伸手乞讨。那个衣衫褴褛、看样子像个乞丐、也许是个流浪汉、也许是个诗人的人,把自己最后一块石头似的硬面包给了他,在可怖的阴影中走开来,一面走一面嘟嘟哝哝,发出一声声怨语。”如此,便形成了一种 “对比”。谁在 “歌颂”?是诗人自己,还是诗人借故来喻示或讥讽? 《白鸽子与褐草鹭》的主题是自传性的,全部情节都是真实地反映了中美洲一个金色梦幻。是诗人面临人生普遍冲动的谜样的时刻,特别是情爱的花季,感官和精神觉醒的写照。而 《在智利》完全是一幅幅 “画”组成:《找寻画面》《水彩画》《风景画》《蚀刻画》《鸽子圣母》《头颅》《水彩画》《华托的画像》《静物画》《炭笔画》《风景画》《理想》各篇,是通过 “文字的色彩”来描绘的图画小品,更确切说,是以文字来“移植”或 “映照”现实中的种种影像。

拉丁美洲的诗人,从内里 “抗拒”意识形态层面的存在。他们向惠特曼学习了文学自由,向爱伦·坡学习了音乐性。向西班牙文学借鉴同时代诗人创作的 “差异性”手法和独特的审美视角,也从黄金世纪的诗歌中汲取了营养。尽管如此,现代主义诗歌却是一个全新的文学流派。因为在那个时代,一种从内容到形式的诸多因素的附着上,诗歌格调与创造是全新的。现代主义诗人 “以我为中心”的个人品质有所改变,更多的具有主观色彩和对社会的离心倾向,以及对自由的夸张。从这个意义上说,现代主义至少在两个方面实现了创作上的双重自由:一是人的自由;二是艺术家的自由。因此成为世界文学独特的风景线。

那么,现代主义诗歌到底有多少特征呢?

概括起来,大致有如下几个:

一是追求纯粹的艺术品藻,热衷诗韵的革新。在内容与形式上,从欧美文学中汲取营养,创立自己独特的民族风格,以大胆的想象,来润色艺术,但也不拒绝古老的拉美民间文化的滋养。同时,采纳象征主义音乐的朦胧意境,使作品既具有古老的罗曼蒂克色彩,又具有强烈的现代意识;

二是以优美的形象和典雅的语言,来遣词造句,在文本中加入隐喻的内在较多,使其能够容纳更多的内容在其中,从而体现出现代意绪;

三是虚幻于一种忧郁的情感意境,变诗歌思维为艺术,有虚构的想象,也有精神的飞翔,在精神与灵魂上,寻求一种安慰。出于现实,但又脱离于现实的空想,也是诗人内心所望;

四是广泛的世界性质。文本通常融合着古老的文化和现代人追求的审美特点,笔触有力地触进现实的痛处,但更多的,是个人情愫要多于社会集体情怀。

上述几种,让拉丁美洲的散文诗创作大放异彩。通过母语的力量,使写作日益丰富起来。但是,如果写作的行为融进了个人经历的影子,那么其所有的遗传记忆的影像,都将在一些行为里变得卓有成效。以母语写作的诗人们,一开始就注定要符合一种文化烙印下的标志。一如博尔赫斯所说的那样: “我们就是全部的过去,我们是我们的血统,我们是我们见过的故人的继续,我们是让我们得到改善的书籍,我们令人愉快地成为另外的人。”这种自信是有力量的,也是 “文学要改变现状”所期待的。因为他们所拥有的,是祖国的母语写作,而且成为世界一流的写作,而不是民族崇拜带来的僵化的写作。那些词语,将在思想辉光的照彻下,灿灿生光。

鲁文·达里奥的 《理想》向我呈现的,正是这种闪烁着思想的圣洁的光芒:

然后,一座象牙塔,一朵玄奥的花,一颗使人心醉的星……过去了,我所见的犹如别人所见的黎明,静悄悄、飞快、阻不住。

那是一个古老的雕像,有灵魂从它的眼睛向外张望,天使般的眼睛,是温柔,是蓝天,是谜。

它以美丽的庄严惩罚我的视线的亲吻,像女王或者鸽子那样看我。可是迷人的胜利者也走了,像消散的幻象。而我,这可怜的风景和人体画家,韵律和空中楼阁的建造者,看着仙女身上闪亮的袍子和头饰上的星星,心里期望着渴望得到的美好爱情的许诺。除了那至高无上的命定的光,我的记忆深处只有一个女子的脸和一个蓝色的梦。

“然后”,即是 “早已开始”,在起句就是正在进行时。那么,这理想又该是一个什么样的 “理想”呢?梦的虚幻与谜一样的眼睛,似乎都在说明什么。诗中隐匿着一个如同希腊神话中经过多次考验获得圆满爱情的仙女一样闪亮的爱情形象,用以憧憬美好未来。 “鸽子”与 “蓝”的天使,在眼前悄然飞动,那些至高无上的光,“记忆深处一个女子的脸和一个蓝色的梦”将成为他的永久。古色古香,美轮美奂,在明暗相间之处制造着疏离有致的艺术效果。上面两种意象是鲁文·达里奥常用的。蓝,乃阔大;鸽子,是闪烁不定的思想,也是他的理想颜色。在蓝色中,一切都涂有亮亮的色泽。消散的幻象里,没有什么能比得上这蓝来得透彻和有力。那是一种 “命定的光”,拔升着高远的天空。创造性的“差异”给文本带来的活力,定然要巨大,方可感动人。因为人们已司空见惯了某些华而不实的歌赞的声音。

诗文本 “倾向性预谋”让诗内核的弹性与张力骤然增大。不论是博尔赫斯、米沃什、叶芝、塞弗里斯、里尔克,还是博纳富瓦、但丁、布罗茨基等人的作品,其中所隐藏的文本喻义,都能进行一定的细读。创作中,诗人处心积虑,对诗歌进行 “意义整合” “意义分解”和 “意义解构”,同时也注重语言功能的 “神性”提醒所带来的审美意蕴的改变,使语言与语言之间的 “差异感”,更为凸显、强烈。

注:① 【尼加拉瓜】鲁文·达里奥: 《生命与希望之歌》,赵振江、吴健恒译,1997,云南人民出版社,第495页。② 【尼加拉瓜】鲁文·达里奥: 《生命与希望之歌》,赵振江、吴健恒译,1997,云南人民出版社,序言。

猜你喜欢
散文诗诗人语言
语言是刀
散文诗八骏
晒娃还要看诗人
我理解的好诗人
诗人猫
让语言描写摇曳多姿
累积动态分析下的同声传译语言压缩
我有我语言
诗人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