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冷阳
我们的嘴说出真实,我们交换黑暗的词。
——保罗·策兰
1桃花在三月醒来。一个人将怀念推上枝头,内心每一滴透明的汁液,仿若桃花用日光讲述命运细小的部分。
桃花低语,云雀和月亮在倾听。那被沉默俘虏的人,从虚构的场景里取出她身体里的光与美德,心灵在语言的长廊中逡巡。
春天来了,是否要时间的大钟为内心的城堡再次轰鸣?桃花无法建筑昨夜的雨水和黑暗,无法建筑契约、火与黎明。枝丫伸出浩浩荡荡的诘问,她捧出月色,但我无法用冰凉的诗句敲醒她的秘密。陈旧的拥抱与辛酸的路程在春天化为齑粉,化为生锈的月光,宛若桃花的灵魂在大地穿行。
你可以擦去她的身世,却不能抹杀她的尺寸。她是音乐,但不是音乐本身;拥有爱,但不独占。一瓣瓣桃花在我的叙述中纷纷登场,又黯然撤离,花瓣溅起的灰尘清洗人间伤痛。
2没有任何事物高过生命,没有任何阴影高过爱情。时间的废墟佩戴着荣光和大地的苍凉。
纯净但不完美的桃花,只要我驻足,她们就扑向我怀中。燕子斜飞,它剪刀似的尾巴将谁的话题岔开?时间的流水潺潺。桃花是天使的羽翼,也是月亮的妹妹。她丰腴的双乳晃动,粉红的面容挡住月亮的去路。云朵落在湖面,如初吻落在夜晚。
炊烟,幸福,爱情,到底哪一样最值得怀念?撇开爱和彻骨的寒冷,一朵桃花仿若一个人成长曲折的进程,要承受多少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谁的寂寞落地生根?是谁把红颜读作天涯,在桃花的词根里暗藏了颜料、句法和清音?时间犁铧般开辟肉体。这神的坐骑、音乐的人质,在天空的闪耀中坚守肯定与否定的光,分蘖的姓氏在大地上留下语言的把柄。
月光打碎花瓣,这是神的创意。桃花在一张旧照片中怒放,犹如词语在词典的阴影中鼓掌——桃花概括了整个春天,然后返回纸上。
一只猫运来黑暗。
月亮只是一种公共经验。
需要写下清风和花香。需要把枪口藏在词的背后。需要在路灯的上方安装星星的按钮。猫一开口,星星就歌唱。
午夜,人被梦境接走。猫是一种幻象。
夜行者酩酊大醉。他侧耳谛听,只听到时间的流淌声。
这由时间和流水构成的睡眠,重新赋予了猫以血肉。
它的叫声悬挂中天。
这世界过多的法则倒向物质的黑暗。
象征幸福的倨傲而博大精深的火焰女神从不认为:这世界会给予辛苦的劳作者多少光亮和爱意。
火焰住在木头的心里。
那是猫凝固的叫声,被一个词锁进纸的内部。
猫有时恨不得飞起来。假如它有翅膀,它一定会飞到星空,避开人和老鼠。
人如果重获青春与爱情,一定恨不得迁居至梦境深处,避开这多舛的一生。
每只猫都有一颗星星对应它的灵魂。
每个人都有一颗星星解读他的一生。
人所缺乏的,或许正是对事物的认知能力。在肉体深处,灵魂的颗粒照耀每个日夜。在这种特殊符号的照耀下,人被自己的心性笼罩、统治。
活在宿命般的尘世,我们像一个个孤单的词,遭到语法的围困,被押解至意义的本源,返回生命黑暗的核心。
一只猫的孤独,加上另一只猫的孤独,无非是两把锋利的刀子,以尖锐对抗疲惫,以光亮对抗荒芜。
猫是一份黑夜的提纲、语言的召唤、心灵的巫师。
生而为人,我们给自身佩戴枷锁、花环,脆弱而孤单。
一滴雨水熄灭高处的悼词。
我看见那棵树已经准备好了思路。我的嘴唇出发,撞见了我想说的词。
现在它仍在坚持着阴影:半裸的树干,一半献身于阳光,一半隐藏于晦暗。
我不知道一棵树和人的处境是否相同,披露尘埃,在黑暗中感受到光的来临。那灼热的部分就是灵魂本身。它是否如我一样,脱掉疲倦的生活,剔除内心的杂质,在静穆中献出了声带?
但我不能说出欢乐和悲戚。时间帮助我听见了自身的杂音,但不能听见来自天空的神的言语。我热爱鸟的羽毛和风的外衣,也热爱幸福编织的花朵和叶子,但从未停下过脚步,从未研究过幸福的纹理和布局。一片叶子什么也不说,成千上百的叶子拥挤在心里——树也什么都不说,从地心升起的乌云点燃了它的心。
对一棵树来说,人是会走动的树,都有看不见的根。
人一走动,上帝就发出笑声。而一棵树本身就是一场凝固的火灾,焚烧寂寞和黑暗。滚过天空的雷霆,重塑了它的梦境,构成血液和骨骼。
四月并非残忍。
只有过于放大内心的人才会感到处处残忍。一棵树也是这样,它隐藏了自身,但并不张扬欢乐;它暴露叶子,但并不暴露生命的来历。尘埃和鸟鸣吹拂我的草稿和房间。它在这片土地上等待了很久吧?从雪花的造访到黄昏倾斜的光线,它被祖传的基因扶正。一个老人给了它黑夜,一个少女给了它黎明。
我们散步、咳嗽、哭泣和拥抱,把多余的想法扫到树下,而谁又清扫过灵魂的庭院?
我们小心活着,在寂寞中练习隐忍。此刻,我目睹了一棵树被风劫持,被我的词语掳获。
那么,我又被谁掳获,谁又在操纵我的肉身?四月的闪电劫掠光阴,从我的身体里搬出发霉的鸟巢和青春。
一棵树吐纳阴影,把光的粉末从空中卸下来,像一口沉默已久的井,皮肤下的波涛在唱歌,不打扰我手中的诗歌和远处的花朵。苔藓布满手指,发芽的是流水,从喉咙横扫过来,向树靠拢,也向天空靠拢。
它血液中的翅膀就要张开,沿着尖利的牙齿逆光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