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慧聪
一
我的母亲走失了很多次,这次是真的走失了,走失在杨梅山。
从小,我就不喜欢母亲,因为她的相貌,因为她对父亲言听计从。母亲右眼角有颗黑色的痣,像只苍蝇叮在那里,只要她一说话,眼睛就眨个不停。上小学时,每次她到学校给我送东西,同学们都会冲我喊:“李彩云,你眨巴妈来了,你眨巴妈来找你了!”
母亲非但不生气,还总是笑呵呵地跟他们打招呼,“你们好呀!不上课时跟彩云来家里玩儿!”她一开口,眼睛又在不停地眨,同学们有的笑她,有的学她,只有我一声不吭从她手里夺过东西,匆忙躲回教室。我害怕有更多的人知道她是我妈。
然而,最让我烦心的是母亲的软弱和没主见。二〇一三年,父亲打算买辆三轮车,准备在赶集时送人送货赚点钱,让母亲把仓里的玉米全卖了,再找亲戚朋友借点钱。母亲不愿意,觉得这样太冒险,还不如留着仓里的玉米多养两头猪,保险实在。再者,欠着别人钱,她心里不踏实,吃不香也睡不好。父亲一听母亲的话,当场发了火,认为母亲不明事理,不尊重他的决定。于是第二天早上,门口就摆满了用蛇皮袋子装好的玉米。
母亲总是如此迁就父亲,就算她知道父亲的雄心壮志注定要以失败收场。跑车生意失败才过一年,欠下亲戚的钱才刚还上,父亲再次崛起。这一次父亲做的是收购生意,通过零散收购,将红豆和玉米储存起来,待价格合适的时候再统一卖出,赚取中间利润。
同样,母亲认为这种生意不稳当,若行情不好,积压的玉米和红豆会发霉腐烂,一样赔本。话虽如此,但顺从惯了的母亲还是毅然决然地卖了两头肥猪来支持父亲的“理想”。结果,仅仅过了半年,父亲的满腔热情和母亲无条件的财力支持就再次付诸东流。
收购生意失败后,父亲变得垂头丧气,母亲却异常平静,像是习惯了父亲的失败,又像是早已知晓父亲会失败。我问她:“你为什么不反对一下?为什么什么都听他的?搞得现在欠了那么多钱。”母亲笑笑,说了一句:“是豆腐是墙,撞了才知道!不要为了豆腐先把墙拆咯。”
豆腐易做,墙难建,钱可以慢慢挣回来,家庭的和睦与幸福却不易维护。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母亲这是一种以退为进的生活智慧。
二
家后面是一座小土坡,坡上长满黄松和酸杨梅树。一到五六月份,杨梅就会挂满枝丫,漫山都是,红通通,亮晶晶的,十分诱人。因此,周边的人们都管这小土坡叫杨梅山。
母亲极爱酸杨梅,一次可以吃上大半碗,有时吃得舌头长泡,酸得眼泪花子直掉,嘴也停不下来。除了生吃,母亲还会把青涩的酸杨梅扯来泡杨梅酒,熟透的摘来熬杨梅糖。我不爱吃酸杨梅,杨梅糖却又是极其喜欢的。初中时,就特别渴望放端午假,因为母亲肯定熬好了几大罐杨梅糖等着我回去。
那时,我与母亲关系得以缓和,也是因为那一罐罐的杨梅糖在发挥作用。
刚上初中那年,我生了一场大病,胃口极差,体重直降。母亲担心我在学校吃不好,就隔三差五做了饭菜去看我,每次都会带上一小罐杨梅糖。一个学期结束,当我的身体慢慢恢复,寝室窗台上已经摆满了大大小小十几个瓶子。那些瓶子里,装的是酸酸甜甜的糖,也是母亲平平凡凡的爱。
初三时,粗心的我总是丢钱,最严重的那回直接丢了半个月的生活费。我不敢打电话给父亲,又不愿意向母亲求助,所以只能躲着同学吃从家里带来的杨梅糖。然而,才过了一天我就撑不住了,只好硬着头皮给母亲打了电话。
电话打通,下午母亲就带着杨梅糖赶到学校。在学校门口,她把杨梅糖和一百块钱塞给我,告诉我,父亲不在家,她手里没现钱,等她第二天赶场卖了玉米再给我送钱来。炎热的午后,强烈的阳光在她脸上烧灼,汗水湿透了她的衣领,那只爬在她眼角的苍蝇,也正灵动着喘息。看着眼前这个火急火燎,稍显肥胖与笨拙的女人,我的内心第一次有了触动。
站在门口目送母亲远去,当她的背影在拐角处消失,我竟忍不住哭了出来。那一刻,我才终于承认了:她不是别人,她是我妈。
三
奶奶是一个在杨梅山下生活了几十年,保守的农村小脚女人,她的脑海中还保留着许多封建的思想和观念。从我上初中起,她就总跟我谈起父亲拖拉着我们兄妹三人是如何辛苦。除此,便是说些她像我这个年纪时已经嫁给我爷爷当家做主、做茶打饭的琐事。我乐于听她们老一辈的故事,因为我能从中感受到过去生活的艰难,从而更加珍惜当下吃得饱饭,上得起学的美好生活。可我并不知道,奶奶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蕴含着深意。直到有一天,母亲对父亲提出了离婚,奶奶的层层深意才被揭示开来。
临近中考,奶奶便常常给我做思想工作。
“姑娘娃不用吃那么多字角角(guo),会写个把名字就行了!”她说。
“奶奶,这都什么社会了!穷人家的孩子,读书才有出路。”我说。
“天大个社会,还不就是个要穿衣吃饭的世道!”奶奶说。看无法沟通,我干脆不理她,随她去了,母亲却因为这事和奶奶吵得不可开交。
奶奶以她过来人的身份告诉我,生活就是为了穿衣吃饭,女孩子要生来就该围绕家庭,相夫教子,不该出去抛头露面。而母亲同样以过来人的身份对我说,女孩子读书长了见识,一样可以当官,可以坐办公室,没人规定女人只能在家洗衣做饭生孩子。
不同的生活背景和思想观念,使奶奶和母亲各有说法,争执不休。父亲无奈,只好在奶奶和母亲的争执间选择了中立。可谁也没想到,父亲的这一做法竟会让一向“没主见”的母亲提出离婚。她坚决表示,离婚后她不要任何财产补偿,只求把我判给她。她砸锅卖铁也要送我去读书,供我上大学。
母亲向来讲求家庭和睦,主张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唯独在我读书的问题上丝毫不肯退步。当我问及原因时,她说:
“我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只能一辈子躲在山旮旮里,脸朝黄土背朝天地苦。现在时代不同了,你只要肯读书,是有机会走出去看看的。”
事情僵持了近半个月,最终以父亲承诺供我读书,奶奶答应不再干涉我的学业,母亲同意不提离婚结了尾。
经过这件事,我明白了,母亲不是没主见,也不是天生就逆来顺受,她只是把个人尖锐的锋芒变成了对家庭的责任。但作为一个母亲,她永远都能因为孩子而随时变得刚强。
四
高二结束的那个暑假,是我十几年来最艰难的日子。
一天晚上,母亲把我叫到卧室,用剪刀剖开她那只装满荞壳的枕头,从中掏出一个红布包,然后拉着我在床边坐下。
“这是我给你存的五千块钱,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你来保管。”母亲一边说,一边打开那个红布包,墨绿的折子躺在红布上,显得格外沉重和压抑。
“为什么要给我保管?你替我拿着吧,我拿不住钱。”我说。
“姑娘,我得癌症了……”话音刚落,她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没事的,可以治的,明天我们就进城去看。”我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
“医不好了,晚期。”那几秒,从她嘴里蹦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炸弹,让我震惊,惶恐,失措。看我不说话,母亲扯下头巾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反过来安慰我说:“没事没事,谁还没个死嘛!”说完,她把存折塞进我的兜里,拉着我去了灶房。
进了灶房,打开碗柜的最底下一层,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二十几罐杨梅糖,全是母亲为我熬的。那时,我才真正意识到,母亲病得很严重,已经时日无多。那个我不屑的“丑娘”正慢慢地退出我的生活,并且永远不再回来了。看着母亲乱糟糟的头发和臃肿的身体,听着她一句句细细的叮嘱,我的眼泪失去了控制,在脸颊上肆意逃窜。
如果说这世界上有唯一一种武器能够击败或拯救母亲,那一定是她的孩子。
接下来的日子,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弱,痛感越来越强。有时她痛得脸部变形,身体扭曲,失去意识,然而,只要我在床边轻轻呼唤她,她就能慢慢平静下来,从眼角挤出两颗眼泪。状态好些时,我在床边陪着她,她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常常说着说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又笑了。她说:
“如果不是想到你啊,我真的撑不住了!我的骨头都是刀在扎。”
“你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我盯着她消瘦的脸颊,想从上面找到答案。
“哪个妈妈爱自家娃娃还需要个理由哦!”
“可是我……”
“那也是我姑娘!”她截过了我的话,笑着,满眼的爱意。
不久,听从医生的建议,母亲回了家。回家后,母亲常常要我陪她到杨梅山转一转。她经常一边走,一边指着道路两旁的杨梅树对我说:“这棵杨梅我摘过,这棵摘过,这棵也摘过……”突然,她停住不说话了,我赶紧上前,发现她在哭。
“我对不起你妈妈,没能替她好好照顾你!”她说。“现在生了这绝病,我要是死了,你咋个过!”她突然哭得很大声,像是我的生母真的在责备她。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紧紧挽着她无力的胳膊,努力让她站直些。
她的睡眠越来越差,有时半夜睡不着,她便独自打着电筒悄悄跑到杨梅山顶坐着。当我们找到她时,她像个孩子一样蜷缩在那里,手里捏着一把干瘪的杨梅核。眼巴巴地说:“我想吃酸杨梅,想熬点杨梅糖……”带她回家,她不愿意,我只能抱来毛毯披在她身上,在她身边坐下,一遍一遍地说着:“妈妈,妈妈,你要是累了,我们就回家……”
母亲一次又一次在半夜走失,又一次次被找回。当我渐渐习惯了这种“失而复得”的生活时,母亲却真的走失了。
那天早晨,她说自己前夜做了个梦,梦见我的生母了,生母没怪她。中午,她像是病好了一样,给一家人做饭洗衣服。一切做完,她说想独自去杨梅山顶坐坐,不许我们跟着。下午六点,当我在相同的地点找到她时,她已经走了。微风中,母亲走得很平静,她的脸上没有痛苦,身体也未扭曲。但我知道,母亲唯一的遗憾,是那个季节里没有酸杨梅。
一晃多年过去了,如今,遍山的杨梅树又开满了细腻的杨梅花,若母亲还在,她又该准备糖罐了。可母亲不在了,就算杨梅熟落得再好,也再无人为我熬制想念的杨梅糖。
杨梅糖罐空了,我的眨巴丑娘也没了。
家背后杨梅山不是山,是个土坡。眨巴母亲也不是我的生母,是我的继母。杨梅长在山上还是坡上并不影响我对杨梅糖的喜爱,正如,我思念母亲也并不在乎她是我的生母还是继母。我永远怀念的,仅仅是我那善良、坚强、智慧且平凡的“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