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兴尚
风疾雨骤,妈妈
我要爬到天空的顶端
全部收回,那一只只
偷听大地秘密的小耳朵
哪怕四肢被疾风折断
还有,我种在天空的蚂蚁蛋
它们比午夜的星星要亮很多
风疾雨骤,会毁了它们的小窝
我天天巴望着,蚂蚁出窝
长成黄金的马,帮我
运回被雨水泡大的太阳
我晒在天边的大衣
罩住了这个世界
雷电啊,放过人间的无辜
放过寄梦天空的人
因为,他们只有空空的双手
打开篱笆门,小屋不要上锁
那些被风雨驱散的云
一群无家可归的绵羊
在猎人密集的子弹中,苦于躲闪
它们是散落在雨中的游医
会帮我接上断落泥水中的翅膀
心里有一座兵械库
攻伐的,防卫的
拉大旗作虎皮的
有一些刑具,加于自身
好让自己屈从于命运
拥有潜在的暴力
拥有杀人或毁灭的念头
而更多时候
却惯于作茧自缚
反复打磨的刀锋
结满了尘埃
每天一一清点
再贴上封条
只是在浅梦中
重复预演:杀
总会有一把刀子
不甘于蛛网的尘封
借机锋芒毕露
尽管,一开始
它藏于衣袖中,地图里
趁人不备,突然出鞘
当它瞬间长满铁锈
方知自己,终究是
悲观主义的,虚无主义的
和时光比赛长跑的人
最终跑到泥巴和石头的内部
跑到茅草和花木的内部
跑到天空和尘埃的内部
跑着跑着,跑成了桃花的灰烬
跑成了流水的骨头
跑成了春风的魂魄
跑成了守灵人眉心的幽光
和时光比赛长跑的人
大地为他启幕
悬崖为他开门
连泛着血光之灾的刀子
也为他锁紧削铁如泥的锋刃
草木葳蕤之日
必有落叶滴灰之时
山野有新绿
心中必有秋风
和时光比赛长跑的人
最终跑到自己的内部
他驾着春风的车马
奔驰在秋天的路上
一些蝴蝶刚打开翅膀
就化成飘落的灯灰
山河悲壮,草木萧萧
谁困我于返回天空的半道
喊雪,雨水的翅膀耀如闪电
焚尽路边的茅草
牛羊依旧反刍着胃里的秋天
如果我不露出龟裂的河床
如果火焰抽出白骨里的野花
如果悬崖的天空坍塌下来
你是否依然拥着锦绣河山入梦
你是否确信人间太平一如昨日
我向往飞翔的冰凉之心
是垂挂于鸦巢的月光
夜里的火只能烧开黑夜
远方的人只能奔赴远方
我说夕阳老如妪,你说青山终万古
流水带走了昔日的繁花
光阴锁不住彩饰的旧梦
有人放虎归山,有人鱼肉乡里
有人揭开血肉斑驳的画皮
只有大雪能覆住人间的苍凉
马车去往天边
山顶熟透的月亮
它的左轮,它的右轮
深埋在地平线下
风的马,光的马
闪电的马,汗血的马
白骨的马,梦的马
马到了,功未成
我在打马奔月的路上
我甚至认不出
身体中大起来的马
它抽干了我的血性
你笑我失了前蹄
我愿意是最后一匹马
驾着最后的车
饮你的血,埋你的骨
天空中垒起太阳的草垛
马车远去,没有醒过来的黎明
没有清风吹皱的明天
那是最后一匹英勇的马
那是最后的夸父
那是最后一次远行
我说,要有阳光
于是,我左手边的窗帘
微微地开合,一小捧
刚好,够我洗去眉头的尘埃
我说,要有雨水
雨季刚好降临,带着
微孔喷洒器,微微的
盼雨的心情,雨中的散漫
我说,要有面包,爱情
要有一见如故,相见恨晚
要有晚霞,柳絮,沿河大堤
要有远山,村落,炊烟
如此种种,命运的泥瓦匠
逐一,砌进我身体的孔缝
一座慢慢壮硕的建筑
当然,我不是魔术师
那些我反复呼唤的
远大抱负和理想,多少年
它们羞如处子,因此
我更愿意让日子,尽可能
波澜不惊,拒绝乌云
雷电,海浪,飓风
不过,有些东西必不可少
比如:刀子,针尖,绷带
要有沉默与麻木之间
偶尔撕开血肉的剧痛
它可以悬浮在高空,试图
遮住空空的村庄,让那些
留守的乳猪,雏鸡,小黄鸭
逆向而生,长回尘埃之源
我喜欢跑到它的正下方
抬头看天空被遮断的部分
天很蓝,老鹰是最高的天空
它更习惯蹲踞于山头
和最尖锐的石头,比赛
谁更锋利,它暗黑的背影
一块闪着黑色光芒的铁片
割破垂挂于黄昏钓钩上的夕阳
流出暗黑的血,染透群山
在半山的枯枝顶部,它的沉默
让整个高原陷入绝望
有一些乌云垂下来,从远处看
像坟头上,随风扬起的招魂幡
一只老鹰,枯枝上的一座荒坟
冤死的,惨死的,不明不白
死得不知其所以然的
从书上,我得知它是一只胃袋
除了天空,夕阳,流水
它还必须装下雪花的秘密
高原的阳光,或者说
它是最接近尘埃的天堂
接纳那些,飞向高处的肉身
反反复复出入于流言和厄运
偶尔,也出入于我的幻视
还是那只乌鸦,从童年开始
它就在乱坟岗旁的杂树林
筑巢为家,依着荒坟的样子
长成一团死气,一堆干枯
它可以呆呆站在枯死的树枝上
静默一整个下午,一块生铁
凝聚人世所有的黑,不打折扣
甚至,它会让你心生邪念
一堆无主荒坟,黑如暴死
悄悄地搬到高处,压弯了
一个万灵出没的黯淡下午
如果把一万只乌鸦赶到一起
你分不出,谁是叼着黑色人骨
吹响了死亡之腐烂的那只
没有谁像它们一样,着装统一
不分彼此,如果集体高声哀鸣
它们黑色尖喙里甩出的
黑色雷暴,把它们缝合成
一件黑色大氅,笼罩人间
其实,更多时候它们为独居者
没有人能体会,它们黑色的心中
时时涌起的黑色的孤独
因为黑,它们必须全部接受
所有的冷眼,误解,指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