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邻
1
路边是散乱的残雪,路基下面结了冰的河面上,那边山坡上,也是。
枯草瑟瑟抖着,野地的风,贴着地面倏地过去,一阵又一阵,一阵比一阵冷。走着,掖紧棉衣,缩着脖子,只能低头走,稍一抬头,风就忽地灌进脖子里,浑身一凛。那些雪,残雪,比初下时候的雪紧实,踩上去“吱呀”作响。一路走过去,往山上去,到了山顶,回头望,满目荒凉。一时静下来,那满目荒凉却叫人安稳,叫人感到草木坚韧,不过是褪去万物表象,显露了岁月本真。
山顶寒风,呼呼吹着,碎石一边,细细枯草抖得厉害,看着倒下了,却又不倒,复又起来,有几分不屈,不肯死去。
山上下来,结了冰的小河,拐弯处本来水流湍急,冰凌却是起伏的,似乎是河水刚刚涌到那儿,为阻滞而溅起,瞬间给冻住。半透明的结冰河面,因有残雪覆盖,是白色的,朦胧若梦,不过梦是寒冷的。小心翼翼踏上去,虽然知道已冻了很久,河面是结实的,可心里还是忐忑。脚踩上去,稍一滑,残雪蹭去,能看见冰层的下面是透明的,冰稍稍薄一些的地方还能看见下面流淌的河水,那河水本是清澈且急匆匆的,却因寒冷似乎黏稠了,慢慢流淌着。
冰下面,似乎是另一个世界,永远不可触及。偶尔见一条鱼,又一条鱼,顺着水流,疾疾过去,追赶一样。
天上没有鸟,野地里也没有牛,没有羊,也没有人。天寒,人都待在家里,围着炉子煮罐罐茶,烤馍馍吃。二十几年前去岷县,问起一个人,说是在家烤火。烤火?什么也不做?是的,就是披着棉衣,围着炉子烤火。
去了,那人果然在炉边,搓着手悠闲地烤火,喝着炉子上煮的茯茶。粗梗大叶的茯茶,不过三两的小陶罐熬煮,近乎一半茶叶,煮得苦煞,倒在酒盅大小的瓷杯子里,就着干面锅盔,小口啜着。苦茶,干面锅盔,似乎也真是不宜说话,就是那样啜着、咀嚼着,最是好。
窗玻璃上,蒙一层水蒸气。喝几口茶,那人用手指悄悄抹一下,从玻璃上透明的那一块,瞄一眼外面匆匆而过的行人。
这天气也去过临洮,是闲逛,在这边友人家里喝茶,翻书,看看画。夏天也去过,在洮河边的茶园里赏花、喝茶,半山的寺院里走走,看着河水闲散无聊地流淌。
这一次,是有事,一个友人的老母亲去世了。
2
去的村子叫下街村,应该还有上街村的。巷子半截处,一棵老柳树下,已停着一口寿材。这里习俗,寿材是要早早备好的,宽裕人家,六十岁一过,儿子就置办了,寻一间空闲的屋子安放,也不上油漆。说是寿材,也还是有意遮掩,用一块布严实苫着,要到了那人七八十岁,算是高寿了,寿材才约略有一些喜气。高寿,似乎就压住了某种气息,粮食打得多了,也有就堆在寿材里的,不再忌讳了。孙辈们也偶尔可以围着玩耍一回,拍拍打打,胡乱说些什么,也无所谓的。人老了,也偶尔去看看,人健康的时候,自然不会想到要离开,会笑眯眯地摸摸、拍拍,那意思是你还奈何不了我,还早着呢;生病的时候,自然远离着,除了身心痛楚不已,实在熬不下去,才想着快快走了的好,走了,就不受罪了。
人,熬不住,走了,寿材抬出去,找一块清闲地,请乡间的油漆匠人来彩绘,请了好些人,乱哄哄忙起来。村里人时常穿的衣着多是黑蓝灰,尤其是男人,女人稍好,也不过是黑蓝灰之外,偶尔一两件红绿鲜亮的。人走了,却着实要赶着耀眼,要大红大绿的,反着来,要冲一冲那压抑的气氛一样。
我去的时候,寿材已经漆好了,红黄蓝绿金色都有,几乎所有鲜亮、热闹的颜色都用上了。有些花朵云彩图案,匠人还用大白粉和胶水调和了腻子,精心堆塑了,做成了浮雕那样,再用油漆涂饰。寿材上还镶了几枚辟邪的镜子,两侧还按照古老的图案描绘了《二十四孝》里的“卧冰求鲤”“刻木事亲”。可不管怎么弄,毕竟是牵连到亡人,再热闹明丽的色彩也都有着无奈的沉重。外人呢,譬如我,自然是不能说出来,这热闹明丽有些滑稽,不可笑的喜剧。
漆匠这一行,该是没有多少后人接着了。农事劬劳,年轻人都外出,无人愿意下地,这油漆寿材的事,还能传几代人呢?问主家,这油漆匠人也已经七十多了,再过些年,自然要走。他走了,谁来做呢?这漆匠百年之后,谁来给他漆饰这寿材呢?他也曾带过几个徒弟,乡间百里,一年不过十件八件事,没多少收入,年轻力壮,谁肯待在这儿呢?
这漆匠老了,兼之近日咳嗽气喘,闻不得油漆,戴着口罩,整整两天,几乎熬不住了,才勉强漆好了这具寿材。
老柳树旁边,还有一棵,这两棵老柳树,真高,也真壮,有的枝条枯死了,可还有新的枝条发出来,衰老和新生奇异地混合在一起。这两棵树,是村子里最老的树了。它们在这里多少年了?七八十年?一百多年?它们的树荫下,多少老人离去了,可它们不说,只是在这里站着,看着,想些什么,有时候也不看,不想,叫人觉得它们会一直活下去,一直活到这村子里最后一个人老了,离去了,院墙颓倒,房屋坍塌,田野里重新生满了荒草,鸟兽再次繁盛,它们也还在这里。
巷子拐弯的地方,是主家请的僧人,正安置了供桌,点了火堆,超度亡人。僧人的声音是吟唱那样,加之浓重的临洮口音,即便不是,那唱词也很难听清。不知僧人吟唱些什么,也许是《地藏经》,也许是《往生咒》。僧人的吟唱,并无悲哀,也无肃穆,他们的表情和动作,请恕我不敬,甚至有些油滑,太过随意。也许是僧人们经历多了,也许是慈悲心不够,修持欠佳,他们才会如此的吧。
佛教的说法,亡故之后,人有七七四十九天的往生机缘,所以要超度。头七到七七的七次祭奠,即是这个意思。这祭奠,也是对亲人的不舍,一次次的临别,送别,永别。七七之后,是百天,周年,三年,亲人就远远送走了。远了,也就没办法再挽留,人家要走,横了心的。这边的心里不过是念着念着,可又不知在“生住坏灭”中,亲人往生何方?生为何物?时日既过,即便陌路相遇,亲人也是不相识的。也许会眼熟,却终是想不起来,是在哪儿依稀见过。
3
主家院门口,吹鼓喧闹,五六个吹鼓手卖力吹打着。一个吹唢呐的中年人,使劲吹的时候,腮帮子似气球那样变形地鼓起来,薄薄的,让人看着害怕,担心要爆了,也担心那反复鼓起来的腮帮子,在不吹的时候,那脸皮会因为反复的使劲鼓吹,变得松弛,似瘪了的气球那样不堪看吧。
院子里,满是嘈杂的人。正是腊月,几株梨树下亦是残雪,有点温热的是,并不宽敞的地方,支着三口大灶,大锅热气腾腾。围着炉灶的是系着白围裙的男人和不时散开又随时聚拢的几个年轻女人。冒着热气的大锅里煮着羊肉和猪排骨,结了薄冰的地上是几只酒店里才使用的大号不锈钢桶,里面是切好的白萝卜丝和泡软了的洋芋粉条。男人们不时用铁勺在大锅里搅和几下,也用勺子舀出一点,蹙着眉避着锅里的热气,尝尝甜咸。年轻女人的打杂,是另一种忙,好看的忙,轻巧均匀的忙。一个用手从大桶里顺出一把泡软的粉条,两只手抻着,另一个用剪子,一截一截剪短,放在另一个桶里。边上,临时支起的折叠圆桌上,是几个大盆,堆满了丸子、酥肉、排骨。
巷子里早已经支起了十几张待客的桌子。不时来人,烧了纸,磕了头,就有人安排出去坐下,帮厨的女人从冒着热气的大桶里舀出几勺带着肉汤的已经煮得很软的萝卜丝和粉条,另一个女人抓一些丸子、酥肉和熟了的排骨,码在萝卜丝和粉条上面。几碗盛好了,放在托盘里,另一个就端了出去。外面的桌子上有切好的一牙一牙的大饼,刚刚出去的人坐下来,埋头呼啦呼啦吃起来。
顾不上打扫,亡人未送走,亦不能动扫帚,满是鞭炮碎屑的地上,到处是吃剩下丢弃的骨头,这些牙齿啃噬过的骨头,大小不一,七零八落,更添了这里的几分狼藉。人的离去,是静,死静,与这乱,反差太大了,也因这乱,显出死亡之外的尘世,其实是纷乱无章、躁乱不堪的。
灵堂是见惯了的样子,自然是设在正房屋,不过稍显布置的忙乱,甚至是慌乱。人老了,近乎衰竭,虽是有准备的,但死亡来临时,人还是慌的,不知所措。灵堂里,左边本先就是床,床上,棉被胡乱堆着,不知道是谁的衣服,也乱扔着。床上,还有一个小炕桌,我曾在这儿喝过茶,现在堆着用过的茶杯,还有一把茶壶。老人生前是常在这儿喝茶的。灵堂右边也是,临时安顿的桌子,几个人在那儿坐着,一次性纸杯、暖瓶、油饼、拆开的纸烟,乱七八糟。似乎家里有了亡故,整洁了,是对亡人的不敬,甚至厌弃。按旧日规矩,家里人,包括女人,未出嫁的黄花闺女,这几天也是不能洗脸梳头的,要蓬头垢面,越难看越是孝顺的。
灵堂对着门的靠墙位置,是主客寒暄茶叙的方桌,两边是椅子,现在腾开了,放着租来的塑化玻璃的冰棺。冰棺前面是亡人的黑白照片,两边金山银山,童男童女。亡人照片黑白,棺木却要五彩,其间人的心理,该是微妙复杂的。金山银山,人去了,何用?童男童女,是更古老的殉葬,可即便现在是纸糊的,无所谓了,心底里还是叫人不舒服。虽然那男女是生硬的纸脸,抹着夸张的腮红,可毕竟还是人形。
看到来人,主家的晚辈再次从倦怠中起身,跪下,陪着烧纸、上香、叩拜。现时的人已经很少跪拜,膝盖承受不起,早早就放置了很厚的棉垫。棉垫是旧被褥改的,针脚粗糙,且有几分脏,细究起来有着随意打发的意思,人却不管了。几天过后,这些,连同亡人的遗物,就一把火焚净,垃圾一般弃置了。老人生前,我见过,丈夫早亡,没有改嫁。临洮古老,旧习是苛刻的。老人良善,亦是坚忍,一个人不知靠着什么养大了三个孩子。
友人陪着跪下,烧纸,上香,叩别。跪下的时候,心里突地难过,眼眶湿润,可很快就过去了。“人都是为自己而哭泣。”想起这句话,却记不得是谁说的。心里真的哀伤么?不,毕竟是跟自己没关系的人。又想,人为何要跪下?这跪下,也许不仅是为了祭别老人,可能更是为了敬畏、顺从、无奈于死亡。
4
祭奠毕,主家忙,也帮不上什么,遂出去走走,沿着巷子拐过去,不远就是庄稼地了。庄稼地一边,是人家的门口,堆得很高的麦秸垛,走近了却发现堆的是包谷秆,枯黄的包谷秆和叶子上还有前一晚的残雪。看着包谷秆垛,形容的相似却让人想起莫奈笔下的三十四幅干草垛。莫奈也画过覆盖了冬雪的干草垛。包谷的垛子,不似干草垛那样细碎、顺从,虽有雪的覆盖,还是四处支棱着秆子,不驯服的样子。莫奈若是画这样的包谷秆垛,也许会是另外的风景。
临洮也有熟识的画家,多画乡野,也画冬天的萧瑟,可从未画过这包谷秆的垛子。这边的画家,也许某一天会画起来。临洮下街村的田野、光线、空气,自是与法国乡村的不同,尽可以画出新意,而临洮的村民也自是与法国的村民不同。
地里,收拾干净了,前一天落下的雪,静静覆盖着,凸起的地垅,静静框着,又静又冷。对面山坡上,有庙宇一样的建筑,也许是祠堂。一些树,很高大,似乎那样有着古意的建筑,一定要配几棵高大的老树。
我没时间,也不想上去。
天寒,久站了,有些冻脚。腊月,是人们说的“老天爷收人的时候”。冷,也不过是外面,现时的乡村,屋里的冬天也不甚冷了,火炕也不再烧了,是土暖气,除了做饭,还有专门烤火的炉子,不再难以忍受。已经是腊月初十了,再有十来天就该祭灶了,祭了灶再有几天就是除夕了。本想,该是能挺到的,老人却不等了。老人已经过了八十六个年了,不想再过了。也许,她心里想,即便是坚持,过了这个年,又有什么意思呢?人生的事情,也似乎都忙完了,可以走了,走了,亲人们就可以安心过这个年了。
野外,空气真好,生乍乍的新鲜空气忽地进入鼻腔、胸腔,进入了肺里,空气让人的肺有点微微的生疼。
有点内急,随意就路边的田里撒一把,真是舒爽。撒了,也都是微微冷风的味儿,雪的凛冽味儿,没有一丝污浊气。
转而心想,若自己是这里的人,雪后的日子,烧开了水,沏好了茶,安坐窗前,看几页书,倦了,看着窗子外面,外面是院墙,院墙里是几棵树,会想些什么呢?院子里,棚子下,是几样农具静静歇着。
桌子上的书,也许是别的,也许,就是一本新年的《农历》。
女人在灶房里忙着,准备着过年的事,煮肉、炸丸子、蒸馍馍,腾腾热气大冒着。忽而,女人叫,孩子应着“来了,来了”跑了进去。孩子的新鞋、新衣服早已经置备好了,鞭炮也准备好了,就等着年三十。
该回去了,再次走过那条小巷,看见外面断续来人,有人从里面端出来一碗一碗的烩菜,桌子上又堆满了新切好的大饼。也许是自己吃饱了,我觉得大多数人的吃相那么不堪,尤其是年长的人,令人厌恶,小孩子的吃相却不管怎样都是好看的。也许,幼小的生命在成长,怎么都是好看的,而衰老的,似乎是该离去的,就怎么也是难看的。尤其是年迈的人吃肉,就像是衰老濒临死亡的肉咀嚼着已经死去了的肉,更因为咀嚼的艰难,怎么会不难看呢?
想想,我也会老去,待老了,还是绝不在生人面前吃东西,尤其是吃肉,而即便是素菜,那瘪了的嘴巴蠕动着,也是丑陋的。想起川端康成的话——“老丑”,心里为老了的人悲哀。
因这些宰杀的猪羊,忽然想到,人们是来祭奠亡故的老人,一个即将消失、入土为安的现世的肉身,却要为了这,宰杀好几只羊,还有一头猪。而几个时辰以前,它们还活生生的,四处欢喜地跑着。嗷嗷贪吃的猪不说,至少羊是温顺好看的,腼腆地细细咀嚼着几根干草,似乎一边慢慢咀嚼,一边思索着什么。
人在地上,若能升腾到天空,居高下望,人一定也像是动物一样,在地上跑来跑去。人宰杀那些猪羊,跟强悍的动物残忍地捕猎,咬住弱小动物的脖颈,撕咬吃掉它们,有什么不同的呢?
屠夫牵着羊,羊是不作声的,即便眼睛里有泪水,即便是知道,也不会作声。羊是哑巴么?不。
猪呢?闹腾,猪不甘心。猪全力表现出它的不甘心,表现对于“猪生”的留恋,它抗争、冲突、嚎叫、四蹄乱蹬,但到底没学会咬人。我见过杀猪,“嗷嗷嗷”,乱叫不停,声嘶力竭,一直叫到人们厌恶。似乎猪的嚎叫,也成了人们要赶紧杀了它叫它闭嘴的理由。人们笑着、杀着、说着,把杀猪弄成了一场喜剧。
猪羊,为人吃了,消化,排泄,转换成别的什么。人呢?据说,三年左右,人的肉身就消解在泥土里了,虽然骨骼还在,而灵魂是随着肉身转化,飘飞,成为了别的什么,不随着骨骼的。而亡故的生命在此消解的过程中早已经悄然再次开始了。
生命和生命的归宿,竟然是这样的不同。
5
要第二天才出殡,四天,一般是三天,单数,主家请风水先生看了的。晚饭后,搭车去县城住下。下街村距县城二十里地。
天亮了,不待起床,友人电话,让过去吃早饭,但同行的人熟知县城,说是有热拌面,且知道县城最好的一家。
县城过年是要热闹的,满街边摆着各样炸好的油果子、大饼、粉条,宰好了洗得干干净净的鸡,本地的苹果、梨,南方运来的橘子、橙子,甚至是波罗蜜、榴莲。也到处是卖春联的,要什么,现写。还有各样的鞭炮、花炮,大大小小、红红绿绿的,喜气洋洋。大城里是没有的。
满城是熙熙攘攘的人,来来往往,挤挤挨挨,大包小包买这买那。人人见了,热热闹闹说话,一年了,要过年了啊!而二十里外,那户人家的老人走了,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走了,有谁会注意到?不会。满城的人都在忙着,忙着过年。
一个人走了,太轻微了。大地真大,大到那么多的人,相互之间毫无关系,可以毫不关心其他人的生死、离去。
路上,汽车也蜂拥着,只有路边停着的汽车,静静的,像是冬眠的动物,也有的似醒非醒。
热拌面在一家简陋的市场里,一大盘拉面,配着切得极薄的卤肉和卤蛋,蒜汁和醋、油泼辣椒调了,果然好。
起灵说是要下午两点半。阴阳也已经算过了。阴阳先生究竟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呢?他们怀揣着、秉持着什么?他们究竟知道生死之间的什么?这秘密的一行,还能流传多久?
上午十点多过去,巷子口上祭奠的人却换了,是禳灾驱邪的几个道士。村里人不管,反正,僧人道士都可以祈福。
道士们也念着什么,我依旧是不懂。关于这一行,《太霄琅书经》称:“人行大道,号为道士。身心顺理,唯道是从,从道为事,故称道士。”“唯道是从,从道为事”,生死亦道,他们该是这“顺理”者。无奈的是,这几个道士的来历我自然不清楚,但面为心声,这几个道士,依旧是没有瘦骨清像可言,衣衫更是不知穿了多少日,未曾洗涤的。
主家门口,还是那样,但人似乎更多了。午后要出殡,按照这儿的习俗,主家的人一早起来,要一一上门,邀请乡邻来家吃午饭,之后一起送亡灵安走。
巷子里人多,几乎走不过去,刚刚安坐下的、吃饭的、离席的、张罗问候的、端饭的、收拾碗筷的、擦桌子的,如同赶集。
门口的吹鼓手也换了,有西式的鼓号,吹打着不知其名的曲子,一会,那曲子亦有时兴的《世上只有妈妈好》。鼓号的不齐整,演奏的低劣,使我听不出那曲子究竟是悲哀还是欢愉,倒不如先前的唢呐,总有几分凄厉。
“死亡是一种职业。”我忽然想起一个句子。这是一个断句,残缺,旨意不明,可我觉得挺好,比“死亡造就了一些人的职业”隐晦,耐咂摸。
走到门口,刚想进去,忽地感到屋顶上有人影,仰脸,却是有人在侧房的屋顶上整理垂挂下来的幡。因为风,几丈长的幡缠绕在一起。那人收拾一下,顺势将长长的幡再次垂了下来,长长的幡,忽地下来,白煞煞的,叫人的心忽地一颤。
屋顶上有鸽子棚,一只灰色的鸽子,记得这个品种是叫瓦灰的,很干净的灰色,有一点黑白,轻巧地走着。这只鸽子,绕过系着幡的杆子,女人那样耸着胸,昂昂走几步,停下,往下看看嘈杂的人群,它知道什么是死亡么?
也许,知道。
进灵堂看看,里面也有几个人,是道士,吟诵,击鼓,唢呐,嘈杂的声音,似乎是要用这种嘈杂冲去什么,越是嘈杂、乱、高声,越好。
出来,见帮厨的几个年轻女人,这会闲着,对面站着,说些什么,说个没完。过半天,她们还在说着。女人们真喜欢说话啊!
一会,有人进来,祭奠了出去,她们散开,接着一碗一碗盛着烩菜,一碗一碗端出去,过一会再把空碗一碗一碗端回来。
6
时间还早,再次出去走走。村道,多是水泥的。人家的门楣处,贴着瓷砖,是“耕读人家”“积善人家”,也有“家和万事兴”“风和日丽”。
毕竟是村子,虽然距城里不远,也偶尔有汽车从狭窄的村路上过去,可还是乡村的感觉。大多的门口,两边空地上,用树枝围着,栏杆一样。春夏时候,这里该是种了茄子、辣椒、葱蒜。这会儿,是残雪,静悄悄的。也有的宅子边上,是柳树、榆树、白杨。
再次回来,女人们已经收起了那几张临时的桌子,洗干净了碗。一个男人,正将一摞一摞的碗,长长的龙蛇那样,一圈圈转着码在不锈钢的大桶里,手法的娴熟,叫人惊讶。我再次想那个句子——“死亡是一种职业”。真的。
很快,有人从外面进来,好几个人,穿着正经,不紧不慢的,是主事的人。我知道是快要敛棺了,想进去看看,却有人拦着,那人且将原本掀起来的棉门帘“唰”地放下。
灵堂外面,正对着门口,另支了一张小桌,供了牌位香火。一个穿着红衣的人正襟危坐,鼓声起来,唢呐也再次吹起来。红衣人口中念诵着什么,不时伴以有力的奇怪手势,他念诵的,我依旧是听不懂,亦是听不清,但是节奏分明,音调抑扬。
无疑,里面的敛棺仪式已开始了。我站在外面看着,等着。随着念诵的加快,那红衣人的手势也越来越快,甚至是凌乱了一样,似乎是在压抑不断起伏的什么生灵,神色也由寻常转而严肃,继而严峻,以至近乎害怕、惊恐。但他的手势却愈是坚决,甚至是决绝、无情。
一会,那人,一额的汗,面色也苍白,失神,有如魂魄不在。
灵堂,有人出来,敛棺完毕,一会该出殡了。这家人的坟茔地,说是在不远处的田里,想趁着还没有出殡,人还没出来,坟地人少,先去看看。出巷子不远,看见有人往田地那边走,顺着一条田埂走了进去。田埂两边,许多杂树,遮挡了视线。但田埂上有泥泞脚印,随着脚印往前走,树木稀疏的地方,一小块空地,就是这家的坟地了。
墓穴已经挖好。我俯身看看,问一边田埂上坐着的人,说是穴深八尺。为何?不为何,就是依着灵柩的大小。这家的老人身躯矮小,八尺就好。因着墓穴,遂想起另一处乡下,墓穴是根据亡人而定,有重孙的和有功名的,可以比寻常的更深二尺;夭亡的,不能入葬祖坟地,只能寻觅荒地随便埋了。
挖墓的几个人,一个,满脸通红,喝了不少酒。地埂边上,有几个酒瓶。一个问,还有酒吗?一个说,没了。有吧?那个人起身拿起一个酒瓶,摇摇,还有哩!笑着把酒瓶装进一个兜子里。
一个,站着,抽烟。
还有一个,圪蹴着,用两根截断的小树枝,在膝盖上鼓一样有节奏地敲打着。
三个人都习惯了。
墓穴,挖得很是方正,墓壁也非常平整,似乎是比着尺子一样,齐整地拿出了一整块泥土。墓里是新鲜的土,潮润的生土,见不到植物的根须,似乎从没生长过什么。杂树林那边,有鞭炮声,边响边近了。
灵柩过来了,放在一个铁制的架子上,八个男人抬着。这重量其实更多的是铁架子和棺木的重量,老人身躯矮小,熬到最后,肉身也不过四十斤吧。
到了墓穴旁边,八个人将灵柩连同铁架子放下。有人用木杠从灵柩一头轻轻翘起,随即有人熟练地将一根绳子兜在灵柩下面,灵柩的另一头,也是一样。两根粗壮的绳子,缠绕在灵柩上,绳子的粗壮,似乎比灵柩更沉。
老人的孙子过来,蹲在墓穴边上,将几叠崭新的纸钞撒了下去,墓穴里满是簇新的纸钞。另一个世界,真的需要钱么?
他又拿出一叠冥钞,为了散开,用力地甩了下去。钞票,“唰”地散在了墓穴里。崭新的纸钞,似乎遇到水土,会发芽那样。
绳子系好了,稍稍一紧,有人喊:起!
两边的人抓着粗壮的绳子,提起来,将灵柩兜了起来。灵柩似乎是很轻。
慢慢往下放,灵柩须臾就落在了墓穴里。
挖墓的人熟稔地撑着墓壁跳了下去,站在灵柩上,瞄一眼灵柩和墓壁的距离,用铁锨稍稍削一下墓壁上的泥土。
风水先生,蹲在墓穴一头,看着罗盘,指点着。下面的人用杠子轻轻别着,校正着灵柩,直到跟地面上墓穴两头的桃木楔子对齐。
待风水先生站起来,说,好了,并让在一边,招招手,主家的亲人就一一过来。每个人都抓一把墓穴里起出来的土,撒进墓穴里。送行的人也过来,围绕着墓穴,一把一把往下撒土。我在一边的田埂上站着、看着,不想过去撒那一把土。那一把土,真的很沉。
老人的女儿最哀伤,她走到墓穴边上,“咚”地跪下,看着下面已然撒了一些土的老人的灵柩,双手拍着墓穴的边,又捶着胸口,哭叫着。我远远躲开,不忍听那声音。
开始填土了,先是挖墓穴的人,然后是送行的村民。这些习惯了种地的人,使用铁锨是熟练的。铲起来撂下去的土,有些是新土,从墓穴里挖出来的,也有些,跟地面上的土,掺杂着残雪的,混在一起。
掺杂了残雪的土,落在灵柩上,老人不冷么?
很快,墓穴填平了。余下的一些土,堆起来,将好是坟。
几年后,老人就将是白骨,生前支撑了她的肉身的,就是这些,历历可数的白骨,二百零六块。最小的几块,是听小骨,左右耳各三块,它们小小的,几乎看不到,而这看不到的,那会儿,还在听吗?
老人的墓穴一边,两三丈外,还有别的墓穴。我忽然想,老人为何一个人独葬了?老人的男人呢?不是正该两个人合葬么?
想想,我还是不问的好。
这世界上有许多的事情,不问,最好。
7
该回去了,回到我来时的那个熙熙攘攘的城。
回到院子里告辞,却看见花坛边上的一把斧子,用白棉纸包裹了几层,还缠了细细的几道麻。适才的敛棺,灰钉封棺,用的就是这把斧子。
生冷的斧子,包裹了白棉纸,缠了细细的麻,似乎变了,也没变。
我俯下身子,摸摸,隔着几层绵纸,斧子似乎不再生冷了,但依旧沉甸甸的。因包裹了白棉纸,斧子的顺长样子,也似穿着孝衣、腰间束麻的人,不过有些奇怪、木讷罢了。
回到城里,天已黑了,进屋的时候,摸了摸下巴,想起胡子已经几天没刮了,乱糟糟的,人因着胡子似乎忽然就老了几岁。
家里的小狗毛利欢跳着迎接我,遂又想起,下街村那家人院子门口的狗窝里,有一只半大的狗。临走的时候,我蹲下,盯着狗的眼睛,也有些孤哀哀的。狗是聪明的,老人已经几天不见了,它能嗅到死亡的气息。
抱着毛利,想那只狗,它再也见不到那个矮小的老人了。
这会儿,那只狗在做什么呢?放开笼子,它会顺着老人留下的气息,一径追到坟地里么?它会知道,八尺深的地下,埋着那个良善的给它喂食的老人么?
也许,它只是奇怪,那个老人为什么要去了那里?在那么深的地方做什么呢?
又想起一个句子:那些种地的人,也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