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语课

2020-11-22 04:41赵志明
雨花 2020年4期
关键词:鳄鱼张老师王老师

赵志明

1

亮水初中每个年级分三个班,英语教研组却只有老中青三名教师,新分配来的王静怡起手就要带两个初一班和一个初二班。临近中考和期末考试,每位教师都忙得团团转,恨不能有三头六臂,王母偏偏这时候打来电话,说王父生病住院,让她赶紧回家一趟。

王静怡急忙向马建康和刘习军求助,托他们代上几节课。同情归同情,刘习军要带两个毕业班和一个初一班,马建康要带两个初二班和一个毕业班,各人手头的课也要漫出来,都分身乏术,只能劝她准备几份考试卷,否则便让学生上自习课。寻不到人代课,王静怡自觉无颜向沙主任开请假的口,急得眼泪在眼眶里团团转。刘习军继续帮她出主意,让她去找语文教师张武能。

王静怡分配到亮水初中这一年,张武能刚刚退休。因为语文教师青黄不接,霍启刚校长专门向县教育局打申请,返聘张武能,让他继续发挥余热。

对刘老师的建议,王静怡将信将疑,学校里其他学科的教师大多跟英语有仇,让他们张口说ABC,简直是痛苦折磨,表现甚至不如初一的学生。

她问:“张老师是语文教师,又过了退休年纪,他能上英语课吗?”

刘习军解释说:“张老师不一样。别看亮水初中里一帮泥腿子,卷起裤管下地插秧,放下裤管就能站上讲台,张老师却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是60年代的高才生。”

王静怡还想继续追问下去,刘习军摆摆手说:“小王老师,我只能把话讲到这里了。若张老师问起,你也别透露是谁指点你的。你只管去请他给你代几节课。让学生做试卷你没有,让学生上自习你又不情愿,眼下就只剩下这条路走。如果你还想回家看望你父亲,就去求张老师,别人都帮不上你。”

王静怡抱着姑且试一试的心态,匆忙赶到语文教研组,却扑了个空。原来张老师已经提前来到初二(2)班,正在抓紧时间板书,又瘦又高的背影,像贴在了黑板上。

王静怡站在教室前门口轻声喊:“张老师,张老师。”

张武能听见了,稍作迟疑,捏着粉笔的手暂停在黑板上。时间好像也和行云流水的板书一样,被突然掐断了。学生们课间的吵闹声小下去,王静怡看到张武能先是偏过头,眼光从眼镜片上方平滑的额头飘向自己。“哦,是小王老师啊。”继而他的身体转过来,接着是双腿迈动。这一套分解动作把张武能倏忽搬运到了王静怡的面前。

王静怡有一丝慌乱,往后退了一步。“张老师,是这样的,我父亲生病住院了,我想请两天假。你能帮我代两天课吗?”

她感到无比紧张,事先准备好的说辞脱口而出,像学生背英语课文一样干巴巴。

上课铃突然响了,把王静怡吓了一跳。张武能还在看着她,但因为距离近了,两只眼睛全躲在茶色镜片后面,以两段浓眉做掩护,似乎在考虑怎么回应。有那么一瞬间,她确信自己看见了张武能的所思所想,正有条不紊地一一陈列,就好像被上课铃声指挥着回归座位的学生一样。

“请你帮帮我。”

王静怡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正在被那一长串尖锐的上课铃声铰成碎片。张武能的头微微前倾,显得脖颈又细又长,他用这样的姿势和眼镜后的眼神告诉她,而不是用声音——他答应了。

回到办公室,王静怡如释重负。她匆匆收拾好办公桌,又向沙主任请了两天假,便骑车赶回去。她的家在隔壁县,离亮水镇倒不是太远,廿来里路,骑得急了,喉咙里火星直冒,浑身是汗,推门见到的却是什么事都没有的父亲,气恼之余,一路上始终高悬着的心也得以放下。很显然,父亲住院是一个假消息,只为骗她回去。她的姑母替她相中了一个对象,是军队转业干部,身材高挑,相貌英俊,没有抽烟喝酒等不良嗜好,工作前景更是一派光明,实笃实一个“抢手货”,去看人家的女方简直踏破了门槛。在姑母眼里,自己的侄女自然是最好的,不怕做比较,就怕别人捷足先登,到时无从比起,于是怂恿哥嫂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要把王静怡从学校叫回来。家人安排相亲,王静怡并无抵触心理,却极不赞成母亲用父亲的健康来做借口,担心一语成谶。这是读书人的迷信,她的父母和姑母很不以为然。王静怡的第一反应是索性连夜返校,只是已经向沙主任请过假,张老师也同意代课了,解释起来不免麻烦。况且,一个人骑车走夜路,家里人更不放心。第二天早上,心情平复下来的王静怡,架不住长辈们苦口婆心的劝说,同意去见转业军人。没承想和周常勇一见如故,互生好感。结局自然皆大欢喜,她的父亲甚至认为,即使自己真的为此害一场病也值得。她的姑母更是大功独揽,虽是为亲侄女前后张罗,但也以媒人自居,张口向双方家长各索要一条猪后腿,以为谢仪。

2

两天之后,王静怡骑车返校,脸上喜色藏不住,将那辆女式自行车骑得像一只百灵鸟,摇出来的车铃声也像百灵鸟的歌声似的。

亮水初中的大多数教师都是本地人,无论年长年轻,人手一辆脚踏车,用作代步工具,早上骑到学校,傍晚骑归家。学校为外地教师修建了集体宿舍:像王静怡这样老家是隔壁县的教师,周末和节假日都会回家;外省的几位教师,因路途遥远只有趁寒暑假回乡探亲;长年累月住在学校的,唯独张武能一个。在一溜排平房中,男教师的单身宿舍靠外,女教师的单身宿舍靠里,张武能的家位于中间。学校特地分给了他两间房,一间用作厨房和客厅,一间用作卧室。

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王静怡特意起了大早,只为能赶回来给学生上晨读课。她翻过亮水大桥的时候,广播里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才刚刚开始。晨风习习,朝阳洒下的金币堆满了整条河面。甫一进校门,她便看见张武能弯着腰,在家门口认真擦拭他脚上的黑皮鞋。他显然已经吃过早餐,准备去办公室了。

张武能一直都是亮水初中教师里面最讲究穿着的。衬衫、西裤、皮鞋,这是标配的行头;天凉下来,衬衫外面加一件马甲;更冷的话,里面穿上保暖内衣,有时是高领的,马甲则换成毛线衣,外面再套件呢子大衣。他在出门前必做两件事:梳头和擦鞋。两套程序都富有仪式感。先是梳头,把日渐稀疏的银发梳向一边,像军容整齐的训练踢正步的士兵,一只脚抬起来,不管时间过去多久都不会走形。梳完头发后擦鞋,把脚上两只皮鞋擦得油光锃亮,简直能当镜子照出他的发型。

张武能也看到她了,直起身子,打招呼说:“小王老师回来啦,你父亲的身体不要紧吧?”

张武能没有戴上眼镜,虚眼泡特别明显,额骨头也很突兀。原来一个人戴不戴眼镜差别这么大。王静怡心里忍不住开小差。她不好意思实打实回答,便转移话题:“这次真是要谢谢张老师,要不是你帮我代课……”

没想到张武能的神情忽然扭捏起来,搓着手说:“小王老师,应该是我要向你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把你的一堂英语课上砸了。”

这让王静怡很愕然,她把自行车停在自己的宿舍门口锁好,抬起头预备细问缘由,却发现张武能已经走远。那堂英语课,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张老师支支吾吾的道歉,让她既好奇又担心,心事重重地走进英语教研组办公室。

马建康和刘习军正在边备课边闲谈,看到王静怡走进来,他们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王静怡很敏感,立马问:“马老师,刘老师,你们在聊什么天?是不是又有哪个学生不上进,被学校抓典型了?”

刘习军犹豫了一下:“小王老师,你是初二(1)班班主任,按照道理你应该知道,就算我们不说,沙主任肯定也会来寻你。”

王静怡连发三问:“是我班上学生惹出纰漏了吗?是哪个学生?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请你们快点告诉我!”

马建康赶紧安慰她:“小王老师你先别着急,没出什么大事。不过,你最好先去看看张老师,他可是被气得不轻,连戴了多少年的金丝眼镜都摔坏了。”

王静怡吓了一跳,央告说:“马老师,刘老师,你们就不要卖关子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快点告诉我吧。”

原来,初二(1)班有个男生叫沈强,心思向来不放在学习上,喜欢钻录像厅,模仿小阿飞,成绩一塌糊涂。这一点,王静怡原是知道的,也去做过家访。沈强父母心里急归急,但却完全管不住自己的细小佬。沈强尽管在校外惹是生非,在课堂上倒也老实,除了趴在桌上睡觉,并不会故意捣乱,妨碍其他人学习。那天下午张武能去代上英语课,开始阶段还好好的。一节课上到中途,沈强午觉睡醒,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出言顶撞张武能,还将张武能的眼镜碰到了地上。

这还了得,学生竟然对老师动起手来,简直是无法又无天。沙主任震怒之下,将沈强的父母都请到了学校。

在教导主任办公室,沙主任、张武能、沈强和他的父母都在。王静怡看到张武能依然没戴眼镜,两颗瞳仁往外凸得厉害,有点吓人,先歉意一笑。

沙主任正对着沈强的父母训话:“不是我说你们,管教不严,父母之过。你们看看,这孩子还有学生样吗?赶紧带他去镇上理发店把头发给理了。”沈强的父母唯唯诺诺,不敢吱声。沙主任继续说:“这个孩子,对老师不恭不敬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有好几次听他在背后称我‘沙和尚’。”

沈强的父亲脸上挂不住了,踢了沈强一脚尖,骂道:“细野种,站直点。没大没小,沙和尚是你能喊的吗?按辈分你要喊舅公的。”沙主任在旁边“哼”了一声,沈强的父亲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情急之下也说了“沙和尚”,讪讪地笑了。沙主任也温和下来:“认错态度好的话,记过处分可以取消,写检查做检讨必不可少。”

沈强一直低着头,两只鞋子在地上划来划去,一会儿脚尖抵在一起,一会儿后跟靠成一堆。他的发型确实阴阳怪气,左半边剃成板寸,像和尚头,右半边却留了长发,像女生的齐耳短发。

沙主任继续批评沈强:“这种发型能随便留吗?阴阳头,死娘舅,你这是诅咒你娘的亲弟兄。你娘有三个弟兄,你有三个娘舅,是吧?不要说张老师,就是我看见学生中间有理这种发型的,也会气不打一处来,要严加批评。霍校长今天去教委开会,等他回来,明天我就跟他反映,以后无视学校纪律的学生,一律不发毕业证。”

沈强的父母一听可能拿不到毕业证,顿时急了。沈强的母亲叫起撞天屈:“出这么多钱让你念什么倒霉书,横竖没个名堂经,不如到马老板的工厂里上班,自己去挣讨老婆的钱。”沈强的父亲也发起急来:“这是什么娘希匹的头发,看得我心里也直冒火,干脆一根洋火点着,一把火烧光了算。”夫妻俩骂骂咧咧,拉扯着沈强离开了办公室。

吃过中午饭,王静怡陪着张武能去镇上百货公司取眼镜。文具柜台的李龙刚是张武能十多年前的学生,除了玻璃片不会补,眼镜框架都能修。张武能的眼镜摔到地上,镜片没事,左侧鼻架却开了裂,便送去了李龙刚那里。张武能戴上修好的眼镜,两天以来眼前模糊不清的世界顿时立体起来。李龙刚在旁边问:“张老师,怎么样?与以前没什么区别吧?”

张武能一戴上眼镜,原来的张老师又回来了。

李龙刚继续问:“张老师,我还想问你,你一向拿这副眼镜当成宝贝,怎么会坏掉的?”

张武能不好意思地说:“年纪大了,手脚不稳当,午睡爬起来戴眼镜,竟然没有挂到耳朵上。”

王静怡觉得奇怪,张武能似乎不愿意再提英语课上发生的事情。

从百货公司出来,沈强的父母已经在外头毕恭毕敬地候着。他们押着沈强去剃头发,经过李姐理发店和潘师傅理发店,沈强死活不肯进去,不是嫌李姐人胖,就是嫌潘师傅年纪大,最后来到百货公司斜对过的“一剪美”美容美发店。开店的是两个小年轻,一男一女。

沈强径直坐到女理发师的椅子上,话里话外带着一股气:“帮我削平头发。”男理发师又问沈强父母要不要做头发,建议白头发多的最好染一下,头发没光泽的最好烫一下。沈强的父亲连连摆手拒绝:“我们是陪儿子来的。”他们夫妻平时只去潘师傅和李姐的店里剪头发。

一时都不作声,只有店里的录音机在放歌。沈强双眼闭合,不愿看到他的父母。他的面前是一面大镜子,沈强父母也全部落在这面镜子里。随着儿子的长头发扑簌而落,他们的心情也轻快起来,发现镜子里也能看到街道上人来人往,像看露天电影一样真切。

望来望去,就望见张老师和王老师走进了百货公司。一个是儿子的班主任,一个是儿子得罪的老师,沈强的父母急忙赶出来打招呼。沈强的父亲还快手快脚买了两包云烟,硬要塞给张老师。张武能是不吃香烟的人,说什么也不肯收。两个男人在大街上你推我让,像在打太极。

好不容易劝住了沈强的父母,两个人走回学校去。或许是沈强父母的打岔,或许是戴上了眼镜,张武能变得自如很多。他对王静怡说:“小王老师,初二(1)班的那篇课文《猴子与鳄鱼》,我建议你还是应该重新上一遍。沈强这孩子有一点说得没错,我的发音确实不好听。现在教育部明文要求,在校师生都要‘学说普通话、学写规范字’,英语课自然也应该使用你们那种标准的发音才符合规定。”

既然张武能再三叮嘱,王静怡便给初二(1)班重上了《猴子与鳄鱼》。让她意外的是,同学们对课文内容都很熟悉,分角色朗读时更是踊跃举手,课后检查连沈强也能磕磕巴巴地背诵全文。看来张老师上课的效果非常好,即使课堂上发生了沈强顶撞之事,上砸云云,只能说明张老师一贯以高标准严格要求自己。她还在私下里问自己的课代表贺晓静:“上次张老师代课怎么样?”贺晓静说:“张老师很认真,课上得也活泼,同学们都印象深刻。只是张老师的发音听起来有点奇怪,跟王老师你不一样。怎么说呢?有点像外国人讲中国话,不像中国人讲英语。”

王静怡笑了。她在师范学校读书三年,从来没有外教给他们上过课。所谓英伦腔、美式腔,都是通过观看原版电影才能听到。师范学校的口语老师,举手投足一味模仿美国人做派,但口音完全没有个性。现在,王静怡到底也萌生了好奇,张老师讲英语,到底是像英国人多一些,还是像美国人多一些?

3

王静怡和周常勇从被安排相亲到开始自由恋爱,关系迅速升温。隔个两三天,周常勇便会骑着摩托车来接王静怡进城,两个人吃餐饭,喝杯咖啡,或者看场电影,结束后再送王静怡回校。去来都是大马路,路程加起来不过二三十里,嘉陵摩托车马力足,稍微开快点,也就半个小时。

恋爱固然甜蜜,难免占用时间。约会结束,王静怡便要开夜工,为第二天备课。夜深人静,除了门卫室和宿舍区亮着几盏窗灯,偌大的校园一片黑黢黢。围墙外的公路被夜色染黑,像一条停止流动的河,既无来往车辆,也少有夜行路人。一声带痰的短咳,都会引发此起彼伏的狗吠,灯火便又多熄灭几盏。安谧中,王静怡能听到钢笔尖在备课簿上行走的沙沙声。当她写下一个单词,一句话,耳朵膛里便隐约响起诵读的声音,宛如螽斯动股莎鸡振羽,待要细辨时,却又瞬间不知所踪,只留下纸上一连串的字母。确实还有另外一个人在备课,声音幽微,却难掩抑扬顿挫。她想起深夜的井口和旷野中的老树,莫名心慌。她来亮水镇的时间毕竟不长,完全不清楚学校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临近半夜的神秘声响,会不会和张老师有关?王静怡带着满腹的疑问,鼓起勇气去串门,张武能正在给自己做晚饭。她问:“张老师,学校食堂烧夜饭,打饭打菜不是更方便吗?”张武能笑笑:“在家里烧饭习惯了。左右一个人,也吃不了多少。”

卧室的门虚掩,只露一条缝。外间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张小四方餐桌,三把椅子的椅背紧贴桌边,像铆了上去,一把椅子拉了一半出来,供人时常坐。两眼煤气灶靠着北墙,转角处是一张淘汰的破旧课桌,上面放着一只电饭锅,调味瓶一字排开。课桌对面是碗橱。

这是王静怡第一次进入张武能的宿舍。看得出来,张老师是一个特别讲卫生的人。

“小王老师,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张武能问。自打从百货公司取回眼镜后,他们又都恢复了各自的生活节奏,宿舍虽然挨着,教研组也相隔不远,但毕竟工作上没有什么交集,课前课后路上相遇时点个头,几乎不交谈。

“张老师,这几天晚上,你有没有听到窃窃私语声,好像是在读英语?”

张武能的面孔突然转红了。

4

到了第二天,王静怡仍然难掩激动,对马建康和刘习军说:“张老师是我见过的最为认真的老师。他代我上英语课,因为发音被学生嘲笑,深更半夜还在家中对着录音机反复练习,不断纠正。原来我夜里听到的声音,就是张老师压低了喉咙在朗读课文。”王静怡扬扬手中的磁带:“这是他交给我的录音成果,还反复叮嘱我听后一定要提意见。”

马建康说:“快点放,大家一道听听看。”

刘习军将磁带放进录音机,揿下播放键,磁带开始转起来。

王静怡全程听得很认真,马上提出一个疑问:“R 这个音发得有点奇怪。感觉舌尖不是抵住上颚,而是有点颤抖,像舌头在打滚。又好像衣服起了皱,拿熨斗去烫,却没有抹平的感觉。刘老师,这是什么原因?”

刘习军开始解释:“我之前说过,张老师是名牌大学的学生,虽然读的是中文系,但其实他也精通俄语。那时很多中学都教俄语,学生有基础,念大学后很难丢掉。”

王静怡恍然大悟:“这么说来,张老师的奇怪口音,是俄语的发音习惯造成的。”

刘习军点点头,继续说下去:“张老师是古汉语泰斗唐教授的得意弟子,也因此认识了唐教授的女儿,就是同样在亮水中学教英语的唐老师。按照唐老师的学历和能力,即使去外交部工作也不是没可能,没想到却在我们这个乡下中学待了一辈子。想当年,张老师教语文,唐老师教英语,在整个县里都是有名的一对贤伉俪。他们夫妻却也奇怪,一年到头都住在学校里,哪里也不去。所有的亲戚似乎都不怎么走动。”

马建康提出质疑:“刘老师,不对吧?他们的儿子,我也见过,现在去了美国的,好像叫张易初,不是经常在寒暑假去南京外公家吗?”

刘习军说:“孩子是去的,但大人从来不去。不光他们夫妻不去,南京那边也没有人过来。似乎是有矛盾的,还很深。清官难断家务事,家家有本苦经念,这些就不说了。张易初去美国后没再来过亮水,连书信电话都没有。据说是和父母断绝了关系。唐老师深受刺激,之后害了一场大病,就没能再好起来。唐老师去世之后,张老师就更不爱说话了。除了工作,别无寄托。”

马建康在一旁附和:“我跟唐老师共事时间非常短。但夫妻俩确实都是工作狂,一心扑在教育事业上。

刘习军说:“张老师和唐老师,是我见过的最让人羡慕的一对夫妻。当他们分别用汉语、英语和俄语交流时,琴瑟和谐,不可思议。他们背英语诗,唱俄罗斯民歌,手挽着手在大街上散步,和遇到的人用普通话打招呼。那时我们还普遍用土话上课,镇上人人都只会说土话。听到夫妻俩的问候,会觉得他们刚从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中走出来,或是从电影荧幕上走下来。那个时候,张老师和唐老师为所有老师都代过课,就像长牌里的‘百搭’。唐老师会代上数学课、物理课、化学课、音乐课、自然课,张老师会代上英语课、美术课、体育课、劳动课。可惜的是,唐老师去世后,张老师就再也不开口讲英语了,连带着俄语也不讲了。在任何场合都尽量少讲或不讲普通话,好像形单影只之后,一个讲普通话的人混在无数讲方言的人中间,会越发的孤独。”

马建康问:“张易初为什么要去美国,又为什么要和自己的亲娘老子断绝关系?刘老师你就不知道一点点内情吗?”

刘习军一声叹息:“这我哪能知道。他们一家人都极有涵养,即使闹矛盾,也是关起大门在房间里争吵,不会惊动隔壁邻舍。”

王静怡忍不住说:“刘老师,我有一个问题……”

刘习军摆摆手:“小王老师,你想问的我都知道。我也是当时冒出来试一试的想法。心病还须心药医,我想看看张老师还愿不愿意讲英语。你年轻,多少会让他想起当年的唐老师。只要他肯讲英语,就能从自我封闭中跨出一只脚来。张老师跟旁人不一样,他孤身一人,无儿无女,也没有亲眷上门。除了学校,无处可去,除了上课,无事可做。我望见他,心里都觉得作孽……”

5

国庆节后,天气转凉。

周常勇来接王静怡去城里吃饭。王静怡正在办公室批改试卷,还余下一点点尾巴,不想留到晚上回来再完成。周常勇就在旁边等着。试卷改完,又按照分数由高到低排列好,沈强原来是雷打不动的倒数第一,这次竟然排到了中游位置。看到王静怡面带喜色,周常勇问:“什么事这么高兴?让我来猜一下,和我有关系吗?”王静怡说:“有一个学生,最近英语成绩有了明显的进步。讲起来和你还真有关系。”周常勇一头雾水,打趣道:“是不是因为他们的王老师谈恋爱之后心情好,上课效果也好?”

摩托车开到校门口,缪师傅早早就把铁门拉开了。他已经见过周常勇好几回,很熟悉了。“小周,照顾好我们小王老师,路上开慢点。”周常勇点点头,把头盔的面罩拉下来。发动机呜呜地响,为提速做准备。缪师傅抽空又告诉王静怡:“今朝有件事蛮奇怪。小王老师,刚刚张老师出校散步了。我有十来年没见他这样做了,好比看到太阳从西边出。我还以为我老眼昏花看错人了。”

辞别缪师傅,摩托车像一条大青鱼一样蹿出去,拐到大马路上。前面有一个老人踽踽独行,背影寂寥,正是张武能。周常勇刚想要从他身边超过去,王静怡却喊了声“停车”。车子还没停稳,她便从后座上跳下来,像一只轻盈的蝴蝶。王静怡替双方介绍说:“张老师,这是我男朋友。周常勇,这就是张老师。”

周常勇有点意外,连忙下车推着走。这个张老师,王静怡确实多次提起过,还强调说,如果不是张老师代课,她就不能回家,也就赶不上相亲,自然见不到人。人都见不到,更不用说有好感和谈恋爱了。想到这里,周常勇对张老师油然而起一种亲切感:“张老师,你不知道,你还是我和静怡的介绍人。”

张武能笑笑:“举手之劳,介绍人我可不敢当。我就等着吃你们的喜糖了。”接着又催他们,“我走到电影院这边,随后就回校了。你们骑上摩托车先走吧。”

6

摩托车屁突突地响,一溜烟翻过亮水大桥不见了。

散步已到尽头。身侧的电影院已经荒废,围墙倾颓,大门洞开,像老人张开无牙的瘪嘴。里面黑乎乎的,早就沦落为鼠窝雀巢。想当年,每个镇上都有一家电影院,每晚都会放映一场电影,逢到节假日更是从上午就开始连映多场。看电影的人挈妇将雏,呼朋引类。放映机沙沙地响,随着一束光投射出来,银幕上便出现活动的人像。卖瓜子、花生、汽水、冰棍的小贩,在座位中间前后左右地行走叫卖,不时穿过光束,留下巨大的剪影,引来一阵抗议。也有孩童故意将手伸进光束中搅动,遭到父母的呵斥。但只要电影开场,所有的骚动便都会静止,现场观众无不专心观看。

唐老师在世的时候,他们夫妻俩经常散步到此,有时看一场电影,有时直接转身回头。他们手挽着手,谁也不会放开谁。唐老师生病之前,电影院仍旧营业,好像小镇的心脏一样,怦然跳动。唐老师人没了,他一个人就再也没出来散过步,有事外出也会特意绕过电影院。没想到电影院现在完全荒废了。以前学校每一学期都会组织全校师生来这里包场看电影,中考的时候则征用为考生午休的场所。他担任毕业班班主任时,带领学生去邻镇参加中考,也会在当地电影院监督学生午休。当电影院坐满了人,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是多么安详、充实。当唐老师坐在他旁边,和他五指相扣,遇到感人的一幕,撤出手去掏手帕抹眼泪,又是多么美妙、真实。

这座废弃的电影院居然还没有被拆掉,好像执意在等着他一般。踌躇再三,张老师决定故地重游,权当凭吊。他游目四顾,院墙还在,伸手去推,铁门虚掩,那道遮光的厚布帘子早已不知去向。水泥地上铺着不知是乞丐还是鸟雀带来的枯枝败叶,鞋子踩上去喀嚓作响,如人声鼎沸。屋顶陷下不少窟窿,暮色透露进来,形成光束,似乎空中已然坐满观众,正在看向人间。

张武能寻了一张尚好的椅子坐下,扑起一阵灰尘。

耳畔响起“咔哒”一声,似乎只待有人落座,亮水镇的这家电影院便重新启动,往日时光恢复如常。放映机沙沙地响,一束光打到前面的白墙上。

宽银幕,彩色片。美丽的大学校园。年轻的男女大学生。满头银发的教授。现代诗。女神。讲台上的死亡诗社。激昂的革命歌曲。容光焕发的男女大学生。喝令三山五岳开道。大义灭亲。揭发和举报。凌辱和损害。罪与罚。离别曲。新生儿。成长。叛逆。瓢泼大雨夜。电闪雷鸣。骇人的真相。无法原谅。赎罪。离家出走。远渡重洋。随风而逝。伤心之旅。负罪之徒。囚笼自生成。晨昏更替。周而复始。行将就木。坐以待毙。放映完毕。谢谢观赏。

又是“咔哒”一声,黄昏告去,彻底降下了夜的帷幕。地上草动,似有猫狗进场。鸟雀回巢,翅膀扇得扑棱响。张武能低垂着脑袋,经久不动,好像沉入了梦乡。

回到那堂英语课。

小鳄鱼的妈妈想吃猴子的心,小鳄鱼便想出一个法子,欺骗猴子说,河对岸有很多香蕉。猴子爱吃香蕉,果然上当。载着猴子游到河中间时,小鳄鱼问猴子有没有把心带着。猴子吓坏了,但反应也快,告诉小鳄鱼说,他忘了把心带上,只能回去取。小鳄鱼信以为真,又把猴子送回岸上,结果挨了猴子扔出的一块石头。

当他简要复述这篇课文的大意时,单纯的孩子们哈哈大笑,笑小鳄鱼傻:谁会没有心呢?谁又会把心给别人吃呢?这是一篇关于“心”的故事,但他们随后提出的问题,让他始料未及。鳄鱼妈妈为什么要吃猴子的心?猴子最后扔给小鳄鱼的是不是他的石头之心,这样猴子不用死去,鳄鱼妈妈也能吃到心,不就两全其美了吗?他想起一则豪夫童话《冷酷的心》,对生命失去尊重和热情的人,他们的心可不就是石头做的吗?有些事情他无法解释,越解释越模糊。为了验证孩子们的心不是石头做的,他让所有人把他们的右手贴在左胸上,去感受温热的心跳。“怎么样?”他循循 善诱,“Can you feel your heart beating?”孩子们都扬起脸,认真地说:“Yes,I can.”在整齐划一的骄傲回答中,夹杂着一丝奇怪的颤音。一个学生趴在课桌上打瞌睡,鼾声让他完全暴露了。“石头在英语里叫stone,打鼾在英语里叫snore。”他趁机在黑板上写下新单词snore,“I heard someone snoring.意思是,我听到有人在打鼾。”教室里响起善意的笑声。他循着鼾声走到沈强的座位前。同桌捅醒了沈强,沈强茫然站起来,看着张武能,不知道这是谁,怎么会来给他们上课。

张武能也愕然了,起初他以为这是一个留长头发的男生,待站起来才认出是半边长发半边短发的阴阳头。怎么回事?怎么现在还会有学生理这样的发型?他的手上涌起一阵可怕的记忆,想要把这颗头用力摁低下去,摁到地板上,摁到泥里去。羞愧、惊慌和愤怒,尾随着记忆的巨浪不断涌来,反复冲刷着他的石头之心。他有一颗衰老的石头心脏,不温不热,冷漠无情,被亲人和自己的儿子唾弃。

“With these words,he threw the big stone at the crocodile.”他就是那条被扔了石头的鳄鱼,潜在水底一动不动,希望全无。等到河水澄净,鳄鱼就像是一根朽坏的烂木头漾在水中,活像岸上本该葱郁生长的乔木的扭曲倒影。唉,还有他那奇怪的发音,r 在他的口中始终是一面抚不平的旗帜,在风中伸展,猎猎作响。River,起了波浪的河。Crocodile,浑身布满鸡皮疙瘩的鳄鱼。Around,像蟒蛇一样缠紧他的可怕记忆。From,回望来时崎岖不平路。

为什么这个孩子不把他的长头发剃短,或者把他的短头发留长呢?张武能决定把阴阳头先撇在一旁,努力不受其干扰和影响。“同学们,我们还是先熟悉一下课文。我念一句,大家跟着我念一句。”

沈强忍不住笑了起来。沈强觉得这个老师的口音太他妈的搞笑了。难道他一直在他的嘴巴里挥舞一面旗帜吗?

张武能走回讲台,又走到沈强跟前,再走向讲台。他把课本放在讲台上。他甚至取下眼镜用手帕反复擦拭。在擦眼镜的时候,他瞪着凸出的眼球看着全班,但他只看到那颗头。北半球长发,南半球短发。一会儿清楚,一会儿模糊。他的脑门上开始有汗沁出,天气还没到热的时候。他戴上眼镜,拿起手帕抹汗。汗越抹越多,整条手帕已经湿透。他把手帕塞进裤子口袋,一痕清晰的水迹沿着他的腿往下堕落。他突然有点情绪失控,快步走到沈强跟前:“你能不能遵守课堂纪律?请你不要笑了,也不要影响其他同学上课!”沈强还在笑,笑个不停。小鳄鱼骗猴子骑上他的背,发出的就是这样的笑声。猴子返回岸上,向小鳄鱼扔出石头,伴随着同样的笑声。“你能不能别笑了?要笑就到走廊上去笑。”他涌出一股无名火。脑门上的汗越出越多,耳朵后也是湿漉漉的,眼镜片、眼镜框和眼镜腿都受潮了。

沈强还在说着什么,他已经听不清了。此时此刻,他只想让那颗脑袋从自己的眼前消失。他伸出手。他动手了。不,不,他不能动手,不能去摁头,不能把头摁低。低就是低头认罪。低就是低人一等。他努力改变方向,一把抓住了沈强的肩膀。他应该抓住肩膀的,不让其跪下,不让其认罪。他抓住了沈强的臂膀,他要领着沈强安全地走出教室。相比过去和现在的他,沈强是更年轻的学生,而唐教授是更为年长的老师。沈强挣脱了他的掌握,唐教授却低眉顺眼、逆来顺受。“我已经老啦,你们还年轻。年轻多好啊!”沈强对他怒目而视,唐教授把血咳在了地上。“走,出去。”“站起来啊,站起来啊。”沈强不肯出去,唐教授站不起来。阴阳的脑袋太重了,失去了平衡。

“去吧,去走廊上站一堂课时间。既然你不愿意坐着上课。”他困惑了,听出自己声音里的邪恶。沈强两只手使劲巴住了课桌,课桌也被带动了。沈强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神情,但很快就要哭出来。毕竟还是一个孩子。不仅要面子,也渴望学好。“啪嗒”,他的眼镜掉在了地上。他满脸是汗。眼镜腿变得滑溜溜的。沈强低着头走出教室。沈强在哭。他应该把沈强喊住,让沈强重新坐到座位上。他的眼镜摔在地上。他蹲下身子,摸到了眼镜,慌乱中重新戴上。眼镜肯定是摔坏了,他看到的一切都倾斜了,有一种奇怪的荒诞感,还有一种真实的挫败感。“小王老师,对不住,我还是把这节课上砸了。”他心里想。

再回到那个深夜。

“唐老师,我应该怎么办?”卧室里,张武能望着妻子的照片。妻子是一个爱笑的女人,自从发生了那件事,自从决定了跟他走,她就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只有知道自己命运的人,才会把自己完全托付给笑容,让笑容毫无杂质。直到儿子长大。儿子是新一代人,有他们的判断,有他们的想法。所有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爱笑的女人始终是一朵花,即使枯萎,即使香气全无,依然还是一朵花,对着他开放。只要心里有这朵花,他就不敢对自己马虎随便,就要把头发梳理好,把鞋面擦得光可鉴人,让自己的每一步都跨得铿锵有力,不偏不倚。

“以前,没有人会嘲笑我的发音。R 是伏尔加河,R 是荡悠悠的纤绳,R 是狂飙突进的骑兵军,R 是连绵起伏的群山,R 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

他翻出了妻子的遗物,一些英语磁带,其中一盒里面有《猴子与鳄鱼》。他听了一遍又一遍,脑中幻想的却都是妻子的声音。他慢慢跟着念,柔声,动情。为了妻子,也为了他自己,他想念好这篇课文,把俄语的奇怪口音尽可能去掉,把R 念得像一枚钉子。

猜你喜欢
鳄鱼张老师王老师
奇妙的旅行
有趣的动物
鳄鱼
鳄鱼
鳄鱼为什么哭
难忘的“记者招待会”
智过鳄鱼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