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亚明
一河绿意快哉,如老玉千年凝翠。泠泠水流处,藏诸般山影柳影屋影桥影人影狗影,窸窸窣窣,影影幢幢,如影随形,如心随影,随风而乱。又一河快哉风,扯岸边柳丝亦随风而乱,似好句子跳跳脱脱在快意文章里,无所依傍,偏要蜂拥而起,破墨而生,脱口而出。
好文章无章法却拙气盎然,好文章有章法却水气潸然,好文章包浆到老方正,年轻时则姿容俏皮,正如这长临河古镇,瓦肆勾栏,浮出了一角翘檐,若翘嘴白飞身鱼跃,墙头几串红辣椒古道热肠。
一街快哉人家。卖芝麻饼的,卖生煎的,卖麦芽糖的,卖野菜粑粑的,卖手工篮筐的,兼卖皖中百般风情,烟火生活,最是应景,十分市井,十分畅快。馆、庄、铺,房,坊,摊点,如芝麻粒嵌在两侧。米行、布庄、药店、酱园、酒馆、百货,杂陈于青砖黛瓦之下。我欲乘风上街,人生如赶集,当乘红红门联上的点睛之翼,若吃茶三碗,顿腋生羽翼,鲲化鹏飞,看街上人如弹丸,天上白云千载,世事空悠悠,人间重晚晴。
曲项伸颈,是三五只大白鹅在向天胡乱造句,臭豆腐在陶盆里神经病一样造句。臭豆腐快哉到大臭,奇臭生香,是异香里的神经病。聚贤中华老报馆在民国年间以胡适之的大白话造句,准提寺的僧徒在晨昏对木鱼诵经造句,留真照相馆的老相机在用烟雾造句,牛家海剪纸的剪子在咔嚓咔嚓造句,百年邮政在邮筒、永久牌自行车和催归的电报之间造句,行人在八百米的老街造句,“笃笃笃”“笃笃笃”……句句快哉,句句云烟起落。秋风万里吹来,一切都乱了,一切都活了,院墙边晃荡数颗红柿,像省略号一晃数百年,秋风却不记长临河三国旧事。街道上高跟鞋和童子声各分平仄,自有音韵,仄仄平平在枝上头、人心头、巷尾街头,一路快哉。
阳光晴快,仿佛一锅咕嘟嘟的南瓜粥,憨实温良,妥帖到人心深处。老褐木雕门窗左右,有黄山人在门槛闲闲坐,如徽州墨团。无为人沿街闲闲走,如六安瓜片。长丰人迎酒旗闲闲语,如桃花粉面。其余岳西人、寿州人、蚌埠人、合肥人、肥西人、宿松人,诸多快哉汉子,横七竖八,均三缄其口,闭口不言。好景总是闭口难言。
街头儿歌奇巧,嵌入老镇地名,地名如人名,人名多吉祥,吉祥中子孙散枝发叶:
“一,一,吴兴一;二,二,梅寿二;三,三,盛宗三;四,四,罗胜四;五,五,张日五;六,六,徐藏六;七,七,朱龙七;八,八,罗荣八;九,九,张永九;十,十,千张干子豆腐长乐集。”
这般《东京梦华录》的天真烂漫。这般《清明上河图》的影落繁华。这般清奇的马头墙、冬瓜梁,悬垂而下。我顿脚拍手呼和,歌之舞之,满街想喊住吴兴一,朱龙七,张永九,大家伙们,千张干子,快吃豆腐长乐集。烟火人声,吃千张,吃干子,吃水嫩豆腐,人声鼎沸,亦是快哉。
对面为汤巢湖水,湖中银鱼白,米虾白,螃蟹红,岸边茶梅红,杏花白。白白红红,小白长红,舟楫泛中流,一湖神仙滋味。但愿做自在神仙,做了神仙也不换,不辞长做长临人,不亦快哉。
一千七百余年的繁闹埋在老镇地下。一千七百年,河水四围寂静,竹木安然,眼神清澈。
渐渐,远处夕光在野,河里一叶孤舟。孤舟夜行,野渡无人,有夜航船之魅,霜落石出,仿佛明清小品的清寂册页。暮晚,一个人,一河苍枯山水,与我舟一芥,梦里野狐禅,不亦快哉。
长临河者,昔名长宁河。有寺名长宁,予我长寿安宁。我欢喜长宁寺,松花落衣巾,僧推月下门。我亦欢喜长宁河,素月分辉,明河共影,空里流霜,飞漱其间,良多趣味。真是快哉随心也。
皖南青阳,其东南诸峰,林壑尤美。晨起见诸峰如飞帚扫天,山色如石台禅茶雾里青。仰观天地之大,而山何其小,人何其渺,几叶六安瓜片而已。
上午登临九华后山,山色渐沸。峰名滴翠,仿佛吾乡的高山野茶岳西翠兰,又如一盏时光浸润的碧螺春,被僧人用天空的罐罐熬着。寺名翠峰,寺里僧人仿佛不是念经,而是日夜熬茶,五次三番,把熬的茶从罐罐里倒进倒出,直至汤色滴翠。茶味则像寺前一畦畦低矮阔袍灰茶树,苍老苦厚。滴翠峰就是夏天那样葳蕤的汤色,峰顶如壶盖。我们数十人在寺门左首的走廊上吃应季黄瓜,脆嫩可口;又吃昔阳薄饼,香脆喜人。山西昔阳,住持僧的老家。我们都在一壶茶的茶盖下过老茶瘾。呷一口,苦香浓烈。阳光浓烈。一个山寺,曾是华严大道场。如今数个小僧。设想数个小僧远离前山几百寺的喧嚷,一路念经,天晴浇菜,坐庐听雨,仿如在一路清洗茶渍。滴翠峰峰上有风,翠峰寺簇新如壶,后山僻,因此高出了凡间几尺。
下午坐在古镇陵阳的老桥上,树影斑驳,人影斑驳,碑记斑驳。王祥夫老师一袭红裤精神,水运宪老师黑色短裤精悍。都是活成了精的自在风雅,心生亲切。河风自带江南茉莉花茶的温软。近处的桃树、枫杨葱茏,硕大的倒影历历在水,还有马头墙、后窗、碎花的窗帘、晾晒的被褥、铁匠铺、剃头铺招牌的影,一团团安化黑茶似的堆叠在河中。青山远来,投影水中如扇面,如蒲团,如僧人趺坐。两岸阳光明丽,桥下水声汩汩,一河碎银婆娑。一河荡荡泱泱的墨汁。一个黄山毛峰般苗条的男人,妄图踏石濯足,溯洄游之,却“噗通”一声,河水像一杯被热汤迅疾冲开的黄大茶,将男人的半身打湿。就这样。就这样悠闲着,我抬眼看过去,一村子晃动的人影,山色云影兀自变化,近前的日子就这样自足安闲。仿佛是另一种禅意,天地大茶壶,是不需显山露水的安闲。
身姿如壶,身子如茶。天色如洗,山色如洗。四季在变,晨昏婉转。我心逍遥,心里有通幽曲径,曲径通幽处,青阳山色深。渐渐天色苍茫,山色如归鸟。归了。
宣城地属皖南,皖南一贯风烟好,清奇入味。宣城则多包浆气,如石涛《秋山聊叙图》,清奇内有写碑之心。
立冬日,坐大巴自大别山赶赴宣城,安庆、池州、铜陵,一路山色渐渐驳杂无畏。驳杂是初冬宣城的常态,驳杂方见容态性情,本相生气。越靠近宣城,这千山忽然就乱发粗服,似乱云无心出岫,青一大块的,黄一大块的,有大红几棵,又暗红几棵,青青红红黄黄,红红黄黄青青,正处于葱茏到凋零的过渡带,倒添得几分蓬勃和跳脱。隔车窗而望:田野。水洼。河汊。水洼。田野。河汊。河汊。田野。水洼。白杨萧萧,稻茬金黄,黄碧交错交错交错,毫无章法。无章法最好,章法多了匠气太盛。我就欣然这宣城山水乱了章法,心随云走,道法自然。宣城有一种无所不在的少年凌勇之力。
路边树木经霜,微醺轻摇。一层包浆是霜迹,霜迹里人迹无多。偶有两三农夫农妇,斜影在田畴,粒小如豆。
冬阳似胖南瓜,挂在人家门楣,摘下可煨一锅喷香好粥。金灿灿的玉米,如调皮童子倒悬金钩。只有徽派老建筑,青衣灰袍,翘檐几百年,心怀激越,满腹金石之音却已如此喑哑。
从前春夏季路过宣城,景象如中国鲜活水墨,山丘丰腴,似敞怀弥勒佛,笔势下墨意难掩,绿意难掩。而宣城的水似抚琴俏佳人。街巷河塘里,树影寂寂如墨,一泓碧水却又挑起千茎青荷,依红偎翠。说到宣城的水,春夏是活水流深,望不尽的荷花,又似持桨摇船的黄衫绿衫小丫头,“欸乃”一声不知处。
在水东老街,各类旧石、旧墙、旧玩、旧器、旧家具,与青砖、青苔、青瓦、青石板构成一个特别的空间,拌杂人声沸沸。高天冬阳仍暖,斜射下来,一街的烟火可喜,幽光沉静。如一位旧气温存的书生,体恤着济济苍生。我看见街边小店,那位苍颜老太,沟壑似的皱纹里深流着落日的淡金之光。走进店里,有“福”字草编小圆凳售卖。以手轻抚,却犹疑此行时程太久,只好怏怏放下。福寿人家,宣城是惜福之地。
我不喜红砖,红砖里似仍有奔突的窑火在烧,窑火一直在它体内,一身躁气,不得解脱。青砖是水冷——遥遥可见那一泓静水,沉积在骨缝,耐风化耐雨蚀。其气魄神魂,铅华洗尽,宣城是青砖似的千年寿地。
山下无霜,老街无霜。霜迹已遁入万物之心。
宣城的老纸老得自带光芒、神秘。宣纸的老,似山水风月堆叠,山水风月捻成了一纸。迎风一纸展开,似乎人人都可以枕纸而眠,枕梦而眠。宣纸博物馆就是一个浓淡干湿淋漓清润的帝国,无数四尺宣、六尺宣、丈二宣、丈六宣,甚至三丈三巨宣,厅堂和墙壁上无数古宣纸和字画,将空气永远停顿在黎明前夕最微妙的沉睡时段。而字画里那铁划银钩如日光泱泱,又似要破门闩而出,破城墙而出,破梦而出,将老宣州的竹木、茶馆、灶房、砚台、诗赋、柴炭、鸟鸣、酒坊统统搬空,一律静谧空寂得让人心慌。那些身穿皮裤、腰扎红带的手工制宣工匠如同造梦人,站在乌黑沉静的桨池边,神情庄肃,变魔术般用纸帘一页页捞纸,水花四溅,似要将往古消失的一切挽回,像挽回一种徒劳清寂的美。梦境之内,是泾川密集的崇山峻岭,难为人知的森林、乡村、河流、青檀、沙田矮稻草,譬如莽莽苍苍黄山余脉的九岭十三坑、宋村、亮堂堂的乌溪之水,水意潺湲墟里生烟,自明清之间发育出贡笺、绵料、白笺、洒金笺、五色粉笺、金花五色笺、磁青纸,虎皮宣、珊瑚宣、玉版宣、冰琅宣、云母宣、泥金宣、蝉翼宣,金榜、潞王、白鹿、画心、罗纹卷帘、连四、公单、学书,这些潜藏在《泾县志》里的名字大好,大有来头,分明是天真、稚气的梦境产物,像一面面失传的古时乐器,演奏出人迹罕至的山里人家的幻境。宣纸的白,雪白,腻滑,致命的清新,像一个又一个梦的碎片从月亮上掉落下来……
敬亭绿雪是一味茶。一味苦茶瘦茶,味道苦,身影清癯,是山水之苦之枯。茶叶朵朵,绿雪在沉浮的杯里,李白在往古的风中,徐徐飘落,若在宛陵湖畔所见的荻花纷飞。荻是白雪皑皑,茶是绿雪盎然。
敬亭绿雪是一座山。谢朓的山,李白的山,杜牧的山,沈括的山,文天祥的山。山鸡的山,石涛画里的山。松涛以及松下问童子的山。一群穿蓝校服研学的学生的山。有人总是迫不及待在登山。
有人山顶坐,有人在下山。
我登敬亭山,只登到一半,未见李白和影子,转身下山。
李白的山,无人会,登临意。会是会心、会意、回忆、悔意。如今相看两不厌烦,唯有满地松针。“啪”的一声,松果坠落,空山更空了。
谢朓的山,海拔三百二十四米的山。“明发新林浦,空吟谢朓诗”的山。“昨梦见惠连,朝吟谢公诗”的山。“我吟谢朓诗上语,朔风飒飒吹飞雨”的山。这些都是李白在喊山。喊山。喊。山。
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行吟值渔父,坐隐对樵人。李白走后,杜牧的柴刀搁在了谢朓楼。
众鸟高飞尽,你们且登山。
孤云独去闲,不如喝茶去。
喝的是敬亭绿雪,看的是一大片云。白云。正午的云。峭岩上古藤缀拂,风吹过,似乎又扯下了漫天晚霞,与远处静如练的水阳江水缓缓围合,双手合十。
天上无风,柳丝不动,潭边的日子都快晴和到老了。日子是桃花潭的老日子,一千余年了,亦是李白和汪伦的好日子。想他们喝小酒,饮风月,住在好日子隔壁,坐在小方桌上,举箸捉豆,醉态如憨童扑跌,酒意将乌漆墨黑的天空戳出一个亮堂的窟窿,真是别有唐朝风致。我们在潭边的老街闲走,暖阳镀人声一层古铜色,镀祠堂、竹器、瓦檐、门当户对、渐枯藤萝和三五背影一层暖色,亦是好日子。夕辉渐覆,桃花潭截了青弋江一段,衣袖清癯,我们乘舟要往对岸去,在水上无人踏歌行。今人在人前多假装羞色,脸皮内里实厚。只有湘人内心孔武,在舟上何立伟老师和胡竹峰勾肩搭背,风骚灿烂,一个六十多,一个三十多。我想狂喊,只有一声短促的“啊”。啊来啊去,已到对岸馆舍。馆舍小青瓦,白粉墙,马头墙,老旧的和做旧的,依然古香古色。入夜吃得几盏小酒,冬风凛冽,乘兴去赏何立伟写字作画,得赠“天上大风”一句,“来客了”茶壶一把、茶杯一盏、小托盘一个。实乃吝啬也,当有四五闲人喝茶,需添茶杯三四盏,且等风雪中叩门的闲人一个。客何在?李白没来,汪伦没来。一时间天上大风,呜呜吹,恍恍惚惚,好风生暖树,潭水深无语。
板桥村不见桥。也许有诸多桥,诸般诸色诸式桥,木桥石桥孔桥,桥下河水潺潺,或是溪水簌簌,但对陌生者的突然闯入,板桥迅疾用东山之月将水声轻易掩埋。亦可说月色荡荡掩映。
东山之月像岫玉带一点老黄,有种白菜经霜的绵劲,有种糙陶器盛装的吊酒老味。这是宣城宁国的清凉古夜,乡间之夜。好久未享受过乡间之夜,似乎是古人专利,似乎是古时才有,竟被我有福分拾得。如此古夜难得,竟一时无语。饭毕酒后,酒气上涌按捺不住,便沿乡间小道往北慢行。一路秋虫唧唧,山野树影墨黑。掩映在寂静良夜里的脚步咕咚,似投在幕布上影影绰绰的皖南皮影戏。
忆得昨日从敬亭山而下,往东,水阳江之东。入夜在水东镇环水慢行。水是水库的水,我误以为是湖水。姑且认作湖水,误解到底也好,知错不改难得。三人行,湖中水雾氤氲,山月携清辉一盏,映照一湖。山月如山鬼,矫健如云豹、猿猴,又转瞬躲进乌云里嗤笑,三个怏怏的闲人真是无事无聊,绕着水库,穿库闸,沿山道,竟是一通乱走。
古人爱称山月为松月。一轮松月寂立板桥山顶,又如同古老汉字,甲骨文体,篆体,写意式的银光披覆于人间。路边一阵冷风,空山空空荡荡。
昨晚湖里铺一层绿雪。今夜路上铺一层绿雪。雪国好大,铺天盖地。
昨晚一轮松月像一颗棋子,咣咣地落在夜的棋盘上,其音悠远苍冷。
今夜板桥人家,两三点灯火如豆,却将寒夜撑住。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这是两千年前,屈原倾慕山鬼即女山神的诗句。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这是一千两百年前,李白下终南山路遇斛斯山人,携手同行,宾主欢聚醉而归,归而咏。
恍如今夜,民间灯火可亲,人生可喜。
初冬雨后,冷湿萧索,枝叶湿重,心也冷成一团枯麻。不妨走走。走走就是随心随意,随意就到了皖西霍山县。霍山与我乡岳西一山之隔,其实是一墙之隔。一山之隔是访友,一墙之隔是走亲串邻。岳西西北部诸乡,原属霍山,类似霍山女儿嫁来岳西,又倒贴了无数山水田地的嫁妆。这个姻缘大了。这个姻缘使我在霍山有姑爷的派头,一路颐指气使,四顾坦荡,一路审察男人像看隔壁老吴的大舅子,盯视美女像看楼下老汪的儿媳妇。一笑罢了。
一路风霜冷白,一路旖旎乱想,单龙寺镇的屋脊山已在眼前。山下有乐叙楼,智者仁者乐水乐山,登乐叙楼可共叙山水之乐。水为佛子湖,一河瘦水七拐八弯,浅浅横陈在砂砾之上,河草干枯,灌木干枯,黄土黄黄,绚烂已归于平淡,有岁月催老的怅然之气。合烟亭边的猫儿刺五六棵环拥,却郁郁葱葱,葱郁到绚烂。水之乐乐而忘忧,十岁的水是少年心事,二十岁的水是击楫中流,三十岁的水波涛汹涌,四十岁的水蜿蜒回环,五十岁开始静水深流,而今是流浅,浅浅一泓、一汪、一线,似给人生的补白留白,水底露出卵石的诸色本相,万物亦露出筋脉本相。回看乐叙楼旁,绘有金龙数条,腾腾欲穿云,气象万千。复低头一笑。
山称屋脊,海拔大概二三百米。据说清晨登山可观层层云雾,雾散后可观磨子潭水、佛子湖水,九曲十八弯,天光山色云影树荫荡荡流来,流进心扉,澄澈烂漫。据说山有苍鹰岩,岩上独生一树,名为守望树。据说汉武帝巡狩至衡,驻跸屋脊山。途遇采薇少女,帝觉惊艳,心生欢喜,命女随驾。随驾也是一夜,把酒言欢,各自闷头醉了,各自醉睡。武帝归,此女芳心眷眷,虽富贵门第不敢提亲,后竟离家,携鹰至屋脊山立于崖顶,眺帝东行向,化作守望树。这种旧时帝王艳遇当不得真,当得真了就是呆瓜一只。这种痴人传说敷衍亦莫当真。世人多自认不是呆瓜,而心里却时不时冒出呆瓜一只。又笑。
未登山,未见云雾澹澹生烟,未见苍山如画。山河清瘦,万般清寂,心头浮起张岱的雪意。澡雪精神,雪牖萤窗,是想象中的大景致。
在山下农家屋檐,我果真见到了呆瓜。几个胖冬瓜躺在地上,憨态可掬,足有二尺余长。雪季冬瓜炖土猪排骨极好吃,汤色混沌,瓜味憨厚,体贴到心,不愧为痴情呆瓜也。遂会心一笑。笑一笑十年少。亦笑自己,就此别过。
皖西南山水轩昂,风物宜人。风物撩人处,白云出岫,露珠如跳丸,多产神仙和怪精。神仙在天,亦在村野。忆起儿时和祖父路过小酒馆,木桌四围坐有乡医和粮站职工,推杯换盏,吆三喝六,脖子赤红,菜香酒香一齐勾动我的馋虫。他们一个医人,一个疗饥,均为乡村大能,故酒风吼泼。祖父羡慕说,真是快活神仙。我记住了快活神仙。
今日霜降。《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云,气肃而凝,结露为霜。霜降时在岳西店前镇乡下,竟吃得溽暑应季好豆腐,美名为神仙豆腐,乡人炫耀吃了豆腐赛神仙。若多吃几口,口腹间必昂藏仙气。我希望有万千剑气,荡气回肠。回肠荡气的还是神仙豆腐,人生快意事莫如做一个饮食神仙。
豆腐有自在贤淑清白之风,形如白玉,柔若无骨,似书生难消美人恩。豆腐是清爽嫩白娇小美人。平生最爱嫩豆腐,秋日草木黄落,火锅当道。咕嘟嘟风云初起,几块雪白嫩豆腐入锅,锅里漂厚厚一层红油。红油和辣味如山中大王野汉,娇滴滴豆腐西施哪敌得铜琶铁板糙蛮无理,旋即缴了械。入了味的嫩豆腐自有了美妇的数分泼辣。辣到欢处,即情深,亦不改温良本色。此是火锅的造化,吃货的心头好。
神仙豆腐则别具高冷气质。其色碧绿,手感软滑,果冻般吹弹得破,入嘴生凉,如夏夜槐荫下蒲扇生风,又微苦生津。有村妇撒白糖以解苦,则似碧玉盘中落星辰。神仙豆腐另有烹法,切为小方块,加油盐轻煮,撒葱白蒜泥,撒山野红辣椒粉。如此一盆绿打底,点点红润,红绿相映,拌以皎皎葱蒜之香。豆腐清凉败火,土辣椒令鼻尖冒汗,冰火两重天,冰火两极,自成流派。能镇住沉闷疰夏,祛除肠胃郁结,吃过神仙豆腐,便一身痛快通脱。神仙豆腐有佛心,通佛性,让人往净里禅坐。
春深至夏,寻不到山野神仙,唯见山间“神仙槎”,绿叶粲然。心境亦粲然,长翅欲啄。乡人习惯捋神仙槎嫩叶做豆腐。可冷法和热法制作。冷法即洗叶捣烂,放清水浸泡一小时,后用棉布过滤,盎然绿汁盛于盆,加草木之灰点卤,遂凝成胶状豆腐,绿茵茵如清溪在野。热法即将树叶直接装盆,倒进沸水,和草木之灰,快速搅动,至水温不烫手时过滤,待自然冷却成型。草木情义,赠我豆腐,真神仙之味,神仙至味,神仙知味,给个神仙也不换。
神仙槎,学名腐婢。《本草经集注》载其别名:土常山、臭娘子、臭常山、凉粉叶、铁箍散、六月冻、臭黄荆、观音柴、虱麻柴、臭茶、小青树、糯米糊、捏担糊、墨子稔、豆腐木,清奇到下里巴人。其叶制豆腐,在浙地亦流传颇久。在鄂豫皖大别山一脉,神仙槎有学名双翅六道木一说,事见甘启良所编著《竹溪植物志》。腐婢与双翅六道木,其叶神似,是否近亲,该盘问植物学家。我所食神仙豆腐,系胖女店主将神仙槎嫩叶置冰箱冷藏数月,方有霜降日万般神仙滋味。乡间又称为观音豆腐,果然一份慈悲,两生欢喜。
店前镇靠山而居,境象丰腴。山名司空,曾有大佛慧可禅迹,诗客李白游踪,文脉温和。山中何所有,如今岭上多松涛,惊拍云海。入山三五人,访神仙而不遇。神仙以云为马,不知所终。下山时,沿老巷子乱走,日光潋滟,恍若艳遇。在老巷无意食得豆腐似神仙,围桌诗酒,秋风里敞怀,杯筷间云烟起落,果做了半日快活神仙。
大别山南,山道婉约,千回百转,秋风吹动清游少年影像。观明堂山远峰,影影绰绰。在去白帽镇的路上,偶见路边院落伸出一棵清瘦的柿树,红果灿然,柿柿如意,如霜落苦寒,仍未脱稚子之心。
霜降之果,多染人间霜色。唐人韦庄词句“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说的是美人脂凝如雪。雪美人如霜果,怀清霜之气,披一肩冷月。凛凛如霜,故雪美人随便吃不得。
我吃的是美味霜果。如霜白的家常点心,半个拇指大小,色泽莹莹,入口松脆,如嚼秋霜。甜蜜中浮起糯米陈香,风情络绎。白帽霜果是童话里的拇指公主,白裙飘飘,搁在蓝花瓷盘中,欲说还休,欲说娇羞。旧日白帽供销社食品厂,选取上等糯米,水浸半年后碾磨成粉,蒸煮后分切成形,制作料坯,至秋冬放精炼植物油中,低温初炸成型,再高温膨大,至颜色金黄,酥脆可口,裹以糖浆,后拌特炼白砂糖,便是春节的喜庆糕点,与麻饼、麻球、柿饼、红枣、大白兔奶糖一道,与红艳艳墨色淋漓的手书春联一道,和气生财,自拥满屋别样繁华。
植物中霜果繁多,经霜愈甜。仿佛人心里,苦尽甘来。我在售卖霜果的简陋铺子里,听老收音匣子中的黄梅戏《天仙配》,放牛穷小子董永爱情的悲乐哀喜,人仙殊途,董永前路漫漫。开铺子的苍发老头,似乎对买卖并不在意,双眼微眯,五指在木柜上随曲子轻叩,笃笃声中他入了戏。
叫霜果的点心,姊妹系列里有麻球。工序大致类似,后期略有不同。白芝麻粒星星点缀,似大珠小珠落玉盘。盘盘是旧时天气的霜雪。那时守岁嬉嬉闹闹,鞭炮不时闹响。墙角一堆熊熊松火,暖得人脸生辉,日子生金。瓜子、花生、霜果、麻球、水果糖,在果盒里堆如小山,我们勤快的牙齿不辞劳苦。待清晨推开乡村木门,抬望对面山,皑皑雪意中有旧枝新芽放春。春日静嘉,恍恍惚惚,一片春心挨着大年初一的煌煌大宴,近了。
侄子结婚,天朗气清。风日甚好,和气好合。
族里叔伯乡邻,眉眼间亦有十分喜气。岳西乡村喜气,早发于清晨日升之际,富丽堂皇,有叔伯在清扫门前稻场和迎亲道路,沙沙中地气升腾喧响。庭前桂子香缕缕飘散,桂子即贵子也,天作之合。大婚之日,吉兆。
从前慢,从前是妯娌、姑嫂、婶娘、小妈、小奶等等,摊几张晒筐,摆几盆凉水热水,支几口大锅,架几灶柴火,头天开始忙乎,洗鱼洗肉,洗海带,杀鸡宰鱼,泡发五谷米,淘米磨浆。清水白菜,清白门风。搓籼米圆子,炸鸡蛋糕,用石膏点卤压豆腐。之前富裕人家还从猪圈里拉过一只肥猪,数名壮汉配合屠户,一个时辰下来,木梯上悬垂两大爿肥白。似密实好日子里横逸的飞白。主妇会精心算计,洗净猪下水炒青椒若干碗,大锅红烧肉若干碗,猪蹄子炖黄豆若干碗,猪肚豆腐毛鱼汤若干碗,猪耳朵猪头肉若干碟,猪肝里脊肉汤若干盆。碗盆之中,流光溢彩。亦有山风鸟声若干碗,阳光月光若干盆,齐齐吹入中国花木画式的岳西乡村。
婚车接来新人,今日金阳灿灿。大门两侧喜联金晃晃,右手上方张贴大红纸一张,张三张四张五张六及诸人婆娘名字赫然在列,各领活计,各司其职,忙而不乱。一群麻雀,意态悠闲,在收割后的田畴踱步。
大脚板男人到上屋下屋人家驮八仙桌,扛长条凳子。驮八仙桌者脑袋扎在桌板下面,身子微弓,双手支叉扳紧两条桌腿。扛长条凳子一般是三条,第一、二条凳脚朝上,第三条凳脚朝下,趴在第二条上面,姿势暧昧,喜宴中暧昧为美。待桌凳齐全,摆放归位,一张小红纸会贴在桌子下首,上书亲戚及桌长姓名。桌长多为新郎族人,拿筷子拿碗拿酒,到厨房搬炭炉。偶有木炭未烧透,烟气呛人,便有人打喷嚏咳嗽,骂桌长猪头。吵吵闹闹,热热闹闹,间以荤话,谈笑间穿长褂总管事的叔伯,亮起嗓门,代表家族对亲邻友朋往礼表述若干客气话,同时宣布婚宴开始。屋外鞭炮噼噼啪啪响起。数名传菜人端乌漆托盘,依次到附近各家堂轩递菜,碗碗吉祥,盆盆如意。
徽食同源,皖西南婚宴菜肴亦重油重味重情重义。每一碗,每一锅,每一盘,都饱含宠溺与恩慈,一片情意,与人心暗通款曲。
第一碗是红枣,早生贵子。
第二碗是桂圆莲子汤,百年好合。
第三道是排骨炖五谷米,五谷丰登。
第四道是籼米圆子,幸福团圆。
然后是捶肉饼、炒腰花、炒肚丝,花团锦簇。
然后是银鱼豆腐,带肉丸子的三鲜汤,金银富贵。
然后镔铁锅里是鸡汤,盘子里是鱼,吉祥如意,年年有余。
年年有余是乡村风俗的根本。年年,风景里的婚宴在一户户农家扎根。《诗经·樛木》:“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婚宴的妙处是见证俗世的欢乐,安详太平,一杯一盏一盘一桌一椅,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诸般琐碎,无不透出传统的真切与诚恳。
现在的婚礼少见花轿。我对花轿有种莫名的情感。有些事莫名其妙,花轿正是莫名其妙。其妙在乎欲遮还露。大抵如江南纸虚窗下看秦淮灯影,看素月银辉,有旧物之美。记起醉翁欧阳修《南歌子·凤髻金泥带》: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一种蓬勃的女儿情态,照耀了饕餮中的民意、民生。
是日也,公元2019年10月21日。再过两天,又要吃妻侄女的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