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道军
春天归来的方式,在逻辑上只有寥寥几种,但它如果学会了归纳法,花样就会无穷:从空中来,跟着南归的大雁;从水上来,风起浮萍末;从小道尽头来;从土里钻出来;从身边突然窜出,转角遇见梅花;从雨中来;乘着夜色或者从黎明来。更多的时候,它们会轻车熟路,一哄而至,万紫千红。
世间正在老去,暗淡萧瑟。亿万年的心事,如棉衣堆积,层层叠叠。我们太疲劳了,无休止的奔波,让我们开始厌倦,各自关上心扉。然而春天对此视而不见。它不与你交换能量,它有足够的阳光照亮你;它不与你交换心事,它没有心事,只是笑吟吟;它不会计算成本,与你一见便倾其所有,百倍千倍。在整个春天,你只需学会欣赏,习惯享受,开始依赖。你对于眼前的事实和自己的变化,不会无动于衷。最初你们是忘年交,然后你会待它如知己,当它离开时,你会怀念它,像追忆久远的故人。忆得小萍初见,两重心字罗衣,你如果会写诗,也当这样写。春天与人间的每一次相遇,都宛如初见。
春天一次次归来,从不厌倦,永远欢悦。我曾在春天刻下记号,然后暗中观察,回来的那个春天,是不是同一个,或者无数个轮番到来的春天,是否永远是第一个。春天不会给我答案,但这样想却令我悲哀,悲哀的不是我的无能,而是我内心的小。这种小,源于我对它的不舍和奢想独享。我的小,如历代睥睨天下、纵横四海、唯我独尊的大英雄,他们在面对如画江山时,眼中闪过的那种绝望和饥渴。想要的东西就在眼前,却无法将它带走。江山是无私的,春天也是,任何人都不能独享,上林苑不能,柴扉小院也不能。幸好春天是仁慈的,它反复地归来,一年又一年,教会我们爱它的方式,并反复向我们示范爱的分寸与风度:待人以春风,待己也以春风。
离开这个世界,我无处可去,春天不是,它会反复归来。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春天不会是同一个,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但,我们会是第几个?这个问题,纵使没有你我,也会有人提出,不是张若虚,就是刘希夷。
绿梅在夏天的时候,没有人知道它们是绿梅。
它们更像是一片桑树林,簇拥在两座教学楼之间。浓密的叶子,交错的枝条,将那块狭窄而低矮的天空,挤得密不透风。因为拥挤,所有的枝条都瘦小、干硬,拼命向上生长。阳光分布不均匀的缘故,一些叶子斑驳干枯,布满虫眼,毫无美感可言。但这并不意味着那些健康的叶子,包括那些健康的枝条,乃至整个看起来充满生机的树林,因为对照,就显得可爱起来。不是,它们或许因为无恙,因为健康,更让人觉得平庸。对,平庸,平庸得根本没人去计较为什么有些叶子与其他叶子不同。如果有人路过时,思绪愿意为之停留三秒,那也是,为什么这里会有这样的植物?
绿梅在夏天的时候,没有人知道它们是绿梅。
春天也是,还有秋天。
一年绝大部分的时光,它们都无名,也无声。它们是植物,有枝有叶,有根有须,独立生长。雨来,它们像白玉兰一样伸展;风过,它们像垂柳一样摇曳。阳光灿烂的日子,它们与校园其他花草树木一起暗自欢呼。但没有人知道它们是绿梅,凡它们所有的,甚至刻意展现的,比如它们疯长的嫩枝,谄媚似的迎上行人,都让它们平庸。没有人讨厌它们,当然也不会有人喜欢,因为讨厌与欢喜都会消耗人的心智,还会暴露自己的审美,没有人愿意为之付出,哪怕一点点。直到冬天,寒风褪尽它们的羽翼,骨子里开始长出自己的名字,行人才开始惊呼:绿梅,绿梅,你是那么美丽。
林子变得稀疏开阔,隐藏在树丛根部的一块石头露了出来,上面刻着几个红漆字:绿梅,落叶小乔木。但此时,这几个字显得那么多余,所有路过的人都在心里说:要你说,我不知道它们是绿梅?
绿梅此时反而安静了下来,有风吹过,它们岿然不动;有人呼唤它们的名字,它们也静若处子,宠辱不惊。绿梅在冬天的时候,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名字,终于有人喊出了它们的名字,但这些似乎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它们知道了自己的名字。
但绿梅在夏天,在秋天,在春天的时候,它们知道自己是绿梅吗?如果不知,为何在冬天被赐予名字的时候,它们如此平静?如果知道,那么它们在春天、夏天、秋天,也会像人们一样焦急吗?也会像人们一样,在内心一遍又一遍地低呼:你是绿梅,你是绿梅,属于你的季节还没有到来,请再等等?
我想你们肯定知道,你们就是绿梅,无需我来提醒,也无需石头上的红漆大字重申。因为我在你们身边来来回回,暗中替你们加油的时候,你们何曾感激;路人偶尔看你们一眼却视若无物的时候,你们何曾回看他们一眼?
绿梅在夏天,依旧是绿梅。
冬天来了。
当我们说冬的时候,其实是在说各自的眼界和心事。我们看到了什么,冬天就是什么;我们怎么想,冬天就怎么样。企鹅的冬天跟天鹅的冬天不一样,晴天的冬天跟雨天的冬天不一样,正如玻璃内外的阳光不同,风中的树木也不同。
水杉失去了水和颜色,头发焦枯,一缕夕阳将它们点燃。忍冬在忍,它的叶子掉光了,果实强颜欢笑。冬青依旧青青,肥嫩,它像一道屏障,阻止冬天的脚步。墙角的绿梅,正在悄悄地褪去旧衣服。在这阴沉的时刻,它的好日子即将来临。不久,人们会来到它身边,抚摸并轻轻地唤出它绿色的名字。
凡事皆有矛盾之处,正如十字街头等红绿灯的行人,有的穿袄,有的穿裙。擦肩而过的车辆,有的回家乡,有的去远方。
项径河依旧在此,一如昨天,一如它头顶的天,永远在此,抬头可见。这条江南的小河,领着自己的水,一路走过春分、夏至、立秋,慢慢前行。今天它来到了大雪,这个人尽皆知的约定地点。然而大雪并没有到来,它或者下在别处,或者依旧在纸上。项径河没有迟疑,它在竹园公寓这个地方稍作停留,收齐了落后的水后,依旧向前。它有的是好脾气和耐心,错过这今年的大雪,还有明年。
项径河的东北部,黄浦江、长江滚滚入东海,东海在翻腾。它们波澜壮阔,一往无前,流走壮阔的时间。它们属于这个大时代,大江大河才配得上大时代。但项径河依旧在轻缓地流动,它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流逝,也没有多余的时间留给岸上人,它的时间只够自己使用,需要分配给水上的浮萍和每一滴水珠。大雪爽约了,它也不在乎。没有遇见大雪,它的时间也会往前走,每条河,都有自己的方向,还有自己的节奏。
岸上那个人向它招手,又似乎在为它送行,欲言又止。
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周敦颐称其为花中君子,是他的最爱。他还说,正如他只爱莲,陶渊明只爱菊花,但是世人都爱牡丹。他如果问我,我会说,我爱莲,爱菊,爱牡丹,也爱花中所有的兄弟姐妹。
我不是多情,也不是失去了深爱一朵花的能力与耐心,更不是出自它们因无人爱怜而自作多情,更多时候,是出自同情心、同理心,像爱自己一样爱它们。在我的故乡大别山,花菜开在春寒料峭的二月,它们从未被人当作花观赏。青黄不接的时候,它们是救命的菜蔬,而盛世年间又是山野美味。没有人记住它们清幽的香,凝脂的白,只记住了它们苦涩回甘的口感。当映山红开遍大别山的时候,人们视而不见,纷纷在它们跟前走过,去寻找那深谷幽兰。而漫川漫谷的紫云英,犁耙将它们翻过,在泥中沤肥。这又如何?这些花从未自惭形秽,甚至我也不认为它们在粉饰苦难,因为违心的笑容不会这么灿烂。我爱它们,不仅是因为它们开在我的故乡,也是因为它们没有因自己不是莲花、菊花、牡丹这些花中贵族就妄自菲薄,而是同样的自尊自爱,是其所是,争芳斗艳,给大地增添了万紫千红。
我时时在想,假若我是花,因我的性格和出身,上天必不分配我做耀眼的莲、菊和牡丹,一定是万“花”当中任意的一种,“万”中随机的一个数字。生活告诉我的常识,我已经接受并习惯了。我若可以挑选,也难得有走上前台的勇气和信心,更多的时候,我会谦让,由他人先去挑选。这是奶奶教我的美德,也是爷爷留给我的处世策略,我也接受并习惯了这些,是它们让我不作分外之求。但也没有人要求我在莲、菊、牡丹和万花之间,只能选择后者。我其实是在重申,我爱花中的兄弟姐妹,如同爱我自己,爱我的命运。实际上,一个人不可能爱万花,上天不会偏心至此,让一个人有天下的花可爱,爱万花的人必是虚妄。爱万花其实是在说,爱命运分配给你的任何一种花,你要学会去爱它和护它,就像任何一种花,在它被分配的任何时节、任何地方,都要倾心开放。
我想说,若爱花,就爱所有的花、爱花的一切吧,爱花的花蕊花萼,爱花的花开花落。这爱,若不是贪婪,必与勇气与慈悲有关。
到家了,母亲在门口迎接,还没有接过我手中的物件,她脚背后窜出一只猫,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在眼前一划而过。很瘦,很瘦,我脱口而出:“瘦如狗。”然而话音未落,我家的小狗就从村头游历归来,踩着这个比喻的尾巴,应声来到我跟前,印证了这个修辞的正确。它昂起头,盯着我一动不动,仿佛留给我验算这个比喻误差度的时间,也似乎逼我收回刚才那个比喻,然后还给它:“瘦如猫!”但我知道,它是在等待我带给它的礼物。
母亲一个人住在老家许洼。自从检查出患有高血压后,就不敢吃鸡鸭鱼肉一切荤腥,生活简朴如苦行。近来还有些小脑萎缩,前期老年痴呆,思考问题越来越简单,有时候幼稚如小孩。比如她不吃荤,就自以为是地不给小猫小狗吃,担心它们也患高血压。这可苦了两个小东西,常年不吃肉,在外见肉就眼放绿光,走不动道。在家开饭时消极怠工,垂头丧气,怒视各自的吃饭家伙。但母亲若见它们在别人家门口眺望,或者在野地奔走逐肉,就深以为耻,每每回家后胖揍之。这一对苦命兄弟,枉负了这太平盛世。
母亲喜欢小动物,但对待它们的方式一直十分严厉,如同当年养育我和妹妹,下手不知轻重。她手上有一种魔力,无论养什么样的小动物,总是一养就旺,而且赶不走,饿不跑。究其原因,或许是在根子上,从未将它们视为畜生,而是真正当作了家庭的成员。我多次见她给小猫讲道理,嘱咐小狗如何过年。那情境,甚是暖心。想必小动物们也知道这一点,从而对这个家庭充满感情与责任,一直陪伴母亲,不离不弃。
用自己家的狗来比喻自己家的猫,方便极了。我家真是自给自足,生产粮食,还生产修辞,本体和喻体,都是一口锅吃饭的好朋友。无以为报,唯有大骨头!
参加家长会回来,我们都很沮丧。女儿嫌我多嘴又笨舌,我想给班主任老师留下好印象却弄巧成拙。我心中向她道歉:女儿啊,我也是第一次做你的父亲,请多关照,我给你讲一个你父亲与你爷爷的故事。
那年我十五岁,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坐长途公共汽车,远离故乡,去离家两百多公里的地方上学。父亲坚持要送我,一路上他兴奋不已,仿佛去上学的是他,而不是身边那个忧心忡忡的少年。他用蹩脚的普通话与人攀谈,他把头伸出窗外呕吐,他下车即迷失方向。在一个小饭馆里,他装模作样,像个有钱人一样点菜,最后只要了一个麻婆豆腐。少年的内心长长叹了一口气,无比懊恼、凄凉。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个老板意味深长的眼光。
女儿啊,那年你爷爷比三十年后的你父亲,表现更为糟糕,但他也是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坐长途汽车啊,也是第一次做一个十五岁少年的父亲。纵使他已经学会了做三岁儿子的父亲,做十四岁少年的父亲,可是做十五岁儿子的父亲,对他来说依旧是第一次。他跟多年以后的我一样,每天都要重新学会做父亲,每一天,都像那个少年,都像你一样,青涩,喜悦而手足无措。
我这样对女儿说的时候,我与父亲已经永不相见了。就像那年冬天漫天的风雪,再也不会下在我指定的地方。须知世上所有的第一次,都是最后一次。
读研究生的时候,丁俊苗、曾维刚、邢斌还有我,几个朋友每天傍晚都要去打篮球,风雨无阻。有一天邢斌脚扭了,不能下地,只好卧床休息,他宿舍的兄弟替他带饭打水,我们也偶尔帮助他。
这天下午,又到了打球时间。曾维刚准时在走廊最西边的宿舍出门,一边拍球,“咚咚咚”,一边向我们东边过来。这是信号,“咚咚”声响起,我们就知道该出门了。我和丁俊苗早已穿戴整齐,候在门口。路过邢斌宿舍的时候,门开了。只见他挣扎着从床上爬下来,打开门,单脚跳跃,在走廊中间拦住我们:
“你们把身体练那么好,有什么用呢?”
我们都愣住了,这句话没法接。邢斌诡异地笑了笑,跳回了宿舍。那天下午,我们都像中了魔咒,再也无法安心,一直有个声音在耳边回荡:
“有什么用呢?”
“有什么用呢?”
……
像内伤、像痼疾、像阴影,这个问题一直缠绕着我,使我难以平静。前几天,邢斌在电话里得意地告诉我,前天他喝了半斤,昨天喝了一斤,今天要陪新疆诗人,准备喝二斤。我想了想说,咱们都老了,能少喝点就少喝点。
午饭的时候,我一边想着湿疹的偏方,一边想着他们喝酒的事。想着想着就喝上了,但无论如何也喝不了二两啦,而以前我们四个人打完球,每次都要两瓶二锅头的。过了好久,悲从中来,于是我拨通了手机,打给邢斌:
“你们喝那么多,有什么用呢?”
电话那头,邢斌开怀大笑:“高兴啊!”
“高兴有什么用呢?”
“高兴就好啊,哈哈哈哈……”
我有些愣了,就这么简单吗?
高兴没有什么用,但是高兴就好。不是吗?当我们坐在阳台上,晒着冬日的阳光,内心是高兴的;当我们喝着一壶新茶,陶醉在带着山野气息的清香中,内心是高兴的;当我们走在林荫小道,听着清脆婉转的鸟鸣,内心是高兴的;当我们与几个好朋友吹着牛,共同回忆着往事,昏天黑地,内心是高兴的。我不知道高兴有什么用,但我知道,那些时刻,比不高兴的时刻,要好得多,哪怕内心隐隐还有一些愧疚:我是不是在浪费时间,虚度光阴?
邢斌的问题问得好:我省下大把时间有什么用,我不虚度光阴有什么用,如果人生总是不高兴?人到中年,如果我们正在干的事情,让我们的身体,或者心灵,感到了愉悦,朋友,请不要怀疑:它就是正事,你没有浪费时间,没有虚度光阴……反过来,那些很有用的事情,比如说,项目、表格、奋斗、评比、重用等等,它们给你带来的东西,永远不能让你真正地高兴,只会让你百尺竿头,更上层楼,锦上添花,烈火烹油……然后更加饥渴,更加匮乏。多少年后,我们一定会问自己:它们有什么用呢?
生命中总有许多没有用的事物,让我们高兴,但是我们被我们压抑太久。现在我有些期望再有人把我拦在路中间,问:
“你写这样的文章,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