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书简
——致W君

2020-11-22 04:41宋烈毅
雨花 2020年4期
关键词:理发店卡夫卡鸽子

宋烈毅

抱着希望活下去

W 君:

近来又重读卡夫卡的作品,是他写给密伦娜的信。他的信虽具备私人信函所共有的私密性,但我们更需看到它散发的迷人的文学气息。我认为他是一个“写作成瘾者”,因为他在给情人的信中经常以文学的手法描写自己的境遇,多次写到他身边的一些小生灵,麻雀、甲虫等,并通过它们来隐喻自己的命运。这些书信笼罩着思想者的光辉,思考之深、之倔强,让我感到震惊。我由此知道了,为何每个时代都会出现一些可以代言这个时代的人。人们无休止地“窥视”、探究他们的生活和命运,希冀找到一把能解决一直困扰着人的最根本的问题的钥匙,这些问题即:我们应该怎样活着,我们生活的意义是什么,我们如何和自己、和世界相处。这几天我有一个小小的冲动,我想在微信朋友圈里发上一条信息,它仅有一句话:在我的面前一直横亘着卡夫卡。但我没有这样做,归根结底,我不愿意对周围的人表露我的心迹。我的同事会觉得非常奇怪的。因为这句话,不知道他们会从哪些角度来琢磨我“这个人”。我总是把自己的写作藏得很深,很深,保护写作不受任何人、任何事侵犯的坚决态度是和卡夫卡相似的。

昨晚,我经过赛鸽俱乐部,这个赛鸽俱乐部位于体育场偏僻之处,白天几乎是“隐形”的,甚至无人知道它的存在。但在这个夜晚,这个角落“喧闹”起来了,既有鸽子“咕咕”的叫声,也有夹杂其中的因为鸽群感到不安而在笼子里扑打翅膀的声响。围着这个地方的是一群中老年男人,他们拎着一笼笼的鸽子来到这里,等待着登记,让人将他们的宠儿送入为赛鸽定做的货车车厢里。要知道,这些鸽子即将被运到离安庆有一百二十公里之远的肥西,等待这些鸽子的是怎样的命运呢?我问过其中的一个脸型狭长且皱纹很深的中年男子,他说自己的鸽子也有飞不回来的。恶劣的天气、鹰隼之类的猛禽都是他的鸽子无法回避的。我跟着这群沉默的人在赛鸽俱乐部的门前站立了一小会儿,在朦胧的灯光中听到了“雨点”“砂眼”之类和鸽子有关的陌生词汇,也想象着这些鸽子在抵达放飞的地点之后从车厢里汹涌地向天空“倾泻奔流”的壮观景象。我还注意到人群中有几个非常衰老的男人,佝偻着身子,甚至有一个还有残疾。如果从人的平均寿命来讲,他们确乎离“死亡”不远了,但他们还有这样的爱好和乐趣,我想这就是人生,有时我们需要给自己“制造”希望,让自己可以抱着希望活下去。他们将带着对各自鸽子的牵挂离去,回到自己的家中,仿佛一种透明而神秘的水注满了他们往后的日子。

而我已经枯燥很久了,今年春季以来几乎就写不成一首诗,找不到一种陌生的语调来表达或者进入诗歌的写作状态中。你知道我是间或写着散文的,散文写多了也有重复之嫌。我的散文写作其实开始得很早,但真正意义上的散文写作,是在我四十岁以后,这似乎已经迟了。而在我得知蒙田恰恰是年近四十岁才开始随笔写作之后,我又增添了此类文体写作的信心。一个人四十岁之后的散文写作是什么呢?是心灵的沉思,更是灵魂的独语。以前我认为“灵魂写作”是大而空的,也不相信“灵魂”的存在,但这一切都改变了。在进入四十岁以后,一种发生在写作中的“灵魂感”慢慢吸引了我,只有能体验到自己“灵魂”的写作才能让我感到真正的安稳自在和幸福快乐。吕德安有一首《父亲和我》,想必你是读过的。这首诗并不怎么“先锋”,也不怎么“现代”,却打动了很多读者,为什么呢?我想它有一种能叩响读者心弦的力量,诗中间有句“父亲的头发已经全白/但这近乎于一种灵魂 ”,读到这句诗的时候我有哽咽之感。不是因为我想起了我已经离世的父亲,而是在刹那间我的“灵魂意识”被唤醒。所以,我期待自己未来的写作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独白”,看似平易的语言却道尽生存的艰辛。“只有活得最多,没有活得最好”这句话是加缪说的,我是赞同的,活下去,并且活得“最多”,不仅我“这个人”,我的写作也应该如此。

肖像和丰富的心灵

W 君:

现在已是深夜,夜深人静之时我又开始了写作(现在,回复你的信也被我视作一种写作了)。我刚刚一个人从外面散步回来,我喜爱一个人在行人稀少的街头独自行走。——这和卡夫卡的生活习惯不一样,他更多是和别人一道散步,独自一人散步的情况是很少的。但他给我们的依旧是一个孤独者的形象。

能结伴而行是一种幸福,虽然我们现在相隔千里,但也是在“结伴而行”。不知道你读过《卡夫卡谈话录》没有,它是一个叫雅诺施的年轻诗人写的,他曾是卡夫卡散步时光中的一个陪伴者,这本书里面记录了很多卡夫卡和他之间关于写作、信仰和生活的热烈讨论,当然也有他们对于散步时所见的一些事物的不同看法。读了这本书之后,卡夫卡的形象似乎变得真实可感起来,总体看来,他——这个被一个年轻人通过回忆并加上若干想象(兴许还有些添油加醋,老天保佑作者没有杜撰来欺骗我们)所树立起来的形象是严肃的,他并不总是侃侃而谈,经常陷入沉默。但真要走近一个人,我觉得倒不妨看一看他的照片。毫不夸张地说,我读(请注意是“读”,不是“看”)过了我所能找到的所有卡夫卡的照片,我试图透过这些通过照相技术保存下来的人像来探究这个人的内心和灵魂,并接受一种气质上的感染。卡夫卡的眼睛是非常有神的,那么瘦的一个人(在快接近四十岁时写给密伦娜的信中他谈及自己的体重是“55.4 公斤”),却有着那么大而有神的眼睛,在照片里依旧无畏且深情地望着我们,望着这个依旧像极了他笔下的“人世剧场”的世界。此外,他的耳朵也是很大的,“巨大的耳朵,看起来似乎在努力倾听各种声音”(本雅明《评弗兰茨·卡夫卡》)。所以,拥有了敏锐的视觉和听觉的这个人是异常敏感的,对周遭世界的体察是细致入微的。在仔细琢磨了卡夫卡童年的肖像之后,本雅明不禁做出了这是“一张罕见的感人的肖像”的结论。

在读了一个我所热爱的作家(尤其是已经离世的作家)的作品之后,我往往会想尽办法搜寻他的照片,仔细打量这个曾经以各种方式藏匿在他的作品中的人,甚至观察照片中出现的和他所处的时代相关的景物。我是喜欢费尔南多·佩索阿的(你恐怕是第一回听我说这件事吧),几年前,仅仅读了他《惶然录》中开头的一小部分(当然,后来我购买了这本书,韩少功翻译的,通读了全书,并另外读了他的很多随笔式的诗歌),我就认为他的气息和我是有相通之处的。我认为,一部伟大的作品,它的每一个片段都经得起读者的检验,每一个片段都是整体的缩影和对整体的折射,就像一片鱼鳞和一条鱼的关系那样。所以,我经常会随意地将一本书(尤其是札记体的散文)翻到任意一页,读到哪段算哪段,像抽取一个作家留给我们的纸条那样。佩索阿在其生前就已经不自觉地将自己的形象抽象化、符号化了,这非常有意思。这个喜欢每天晚上喝点酒的男人,总是穿着整齐的西装,打着领结,戴着一顶非常严肃的礼帽。他的眼镜是圆框的(和我的眼镜一样),如果以一幅钢笔画来表现出这样的形象应该不太困难,即便画技非常蹩脚,也很容易让人一眼就认出你画下的是佩索阿。固定的、甚至有些呆板的穿着打扮以及一成不变的生活习惯,是不是一个作家写作的某种保证呢?佩索阿生前的肖像给我的总体印象是呆的,但这个看上去颇有些木讷的人却有着如此丰富的心灵!我在一张黑白的老照片上,看到在里斯本的街头,这个喝得有些微醺的身体单薄的男人心事重重地走着,他的两条肌肉不甚发达的细腿明显缺乏力量,就像一个时时需要一只有力的手将它提起的木偶。W 君,写作真是一件让人心力交瘁的事,它不仅是艰苦的脑力劳动,也是对体能的考验。所以,我现在非常注重锻炼身体,每天晚上散步是雷打不动的,除此之外,有时还会借助体育场上的一些运动器械来锻炼自己的骨骼和肌肉,毕竟我已是到了理智之年的人了。

W 君,我是亲眼看过鲁迅的遗容的,在绍兴的鲁迅纪念馆,那是他去世不久一个日本雕塑家抓紧时间给他制作的石膏面模,给生前有巨大社会影响力的人物制作面模是上个世纪初叶的一个文化现象。死者面模的翻制方法你可以上网查阅一下,鲁迅的面模就是他去世之后的遗容的完整保存。说老实话,W 君,我在第一眼看到先生的遗容的时候,深感敬畏,因为这个摆放在光线昏暗的玻璃橱柜里的白色石膏面模给人以瘦削和筋骨毕露之感,这个斗士的遗容尽管被石膏所翻制和替代,但他的性格和气质犹存。可以看出,鲁迅的头颅和脸庞是小的,但它恰好配得上一个如此精干的躯体。我也亲眼见过陶行知的遗容——也是石膏面模,在歙县的陶行知纪念馆,陶先生的面庞要宽大得多,让人觉得温厚,可以亲近。

前些天,我无意中找到了自己初中毕业时的照片,黑白的,那时我十五岁,我把它发到了微信朋友圈,我没有说过多的话,仅标注了:那时这个少年的性格已经形成。我在内心对这个十五岁的少年肖像作了解读,他性格温顺、善良,做一件事有持久的恒心和毅力,却有着一丝淡淡的忧虑。这忧虑是至关重要的,它一直伴随我至今。从气质上来讲,我和卡夫卡、克尔凯郭尔都是相似的,都有着某种似乎与生俱来的忧虑(卡夫卡在他的文字中反复地提到“恐惧”)。我的抬头纹在很早的时候就有了,现在越来越深,我无法抹平它们,正如我无法化解掉我的忧虑。你的博客头像我也不止一次地仔细端详过,它反映了你乐观开朗的一面,你双手叉腰,充满自信,多好啊,我希望你一直如此。

每个人的生活都会有一些秘密

W 君:

我的住所是普通的,它的一个好处是,可以让我站在阳台上看到对面楼顶的平台。按常理说,这座旧楼的平台有什么好看的呢?我是永远也不会走到那上面去的,即便对面楼房的主人有一天邀请我从他们家爬上梯子走到那个空旷的地方,我也会拒绝的。我让它一直处在我的“观望”中。诚然,我经常在阳台上独自观望这个平台,不仅是一年四季,哪怕是一天中的不同时辰,它都会有一些细微的变化。且不说那棵不知何时开始在平台上落根生长的野泡桐(它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下照旧以一棵树的生命去体验一年四季的变换,在水泥预制板的空隙里,它照旧可以在春天长出毛茸茸的叶子,并且像其他的泡桐那样不慌不忙地开着淡紫色的花,尽管这么多年,它几乎就没怎么长高),它是我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觉察四季交替的一个参照物,就是这空旷的平台本身也是值得去观望的。即便在冬天,就是现在——正是现在——我们这里刚下了入冬的第二场雪,我欣喜地迎来了这个平台最好看的时刻,它上面承载着无人践踏的完整的积雪。

这一整块积雪,是从天而降的雪花自然而然地造就的,它将在阳光照射和气温的逐渐升高中,慢慢缩小范围、变薄(当然也会有内部的塌陷),直至彻底消融。要知道在城市里保留这样完整的一大块(完全就是一个人的房间面积大小)积雪,并且还能够被一个人轻易地随时就能观察到是很难的。在并非遥远的距离中,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将每天去看一看这个空旷的平台上的积雪。我去看它,不是去观察它的融化,也不带有任何感情,我仅仅是把它当作一个“自然物”去观看。在生活和写作的劳顿的间隙,这处平台上的积雪使我疲乏的身体和紧张的神经得以松弛和解放,我权且将它称之为“积雪疗法”。就像我写作时总是听着背景音乐那样,这完整的一大块积雪成为我忙碌的日常生活的一个背景,我靠着这个雪白的、一天天变小乃至最终消失的背景活了下去(这并不滑稽,也不荒诞),度过了一些有所依托的日子。在它消失之前,我每天会在阳台上出现一会儿,就一小会儿,我就能获得一种满足。在这种满足里,我可以重新走回房间,一头深深地扎进每天必须重复的生活和艰难的写作状态中去。每个人的生活都会有一些秘密,但都不会轻易说出,究其原因(至少在我身上的体现是这样),是这些秘密往往一经开口说出,就会成为大家的笑柄,遭到轻蔑和不屑一顾。所以,这些原本属于生命核心的、分量重的东西只能永久保存于我们内心,或许通过某种方式悄悄写出,变成沉默的文字才是它愿意显现的恰当方式,它太不适合人们大声议论。

W 君,这是2018年的最后一天了。昨晚,我还在马路上看到一个“奇怪”的东西,说是奇怪其实也很普通,它只不过是一个收废品的人不小心从货车上遗落下来的一大包回收来的白色塑料泡沫,这些轻而蓬松的东西装在一个巨大的透明塑料袋里,在马路的正中央,非常惹眼,也很壮观。我远远地注视这个“怪物”,看着很多车辆急慌慌地从它旁边绕过去,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它像是马路中间忽然出现的一座雪山。它看上去魁硕,实则分量很轻,我猜想它里面的白色之物加在一起总共顶多十几斤重,然而这么轻的东西却是这个夜晚这条繁忙的马路上的一个不能忽视的障碍物。在片刻的停留和发呆之后,我迅速走过了这个地方。每个人都有在路上发呆的时候,但很少有人为一个收废品的人遗落的东西发呆,而我恰恰是这很少的人当中的一个。我在昨天看到这个像极了“雪山”的东西,今天还在想着:我为什么会将它想象成一座雪山,我为什么是一个会想到雪山的人?

W 君,对于我所目睹的“外面的世界”,我总是反过来思考自己,这种习惯已经根深蒂固。它曾经遗落的那个地方现在肯定是空的了,如果说它有意义,那么这微乎其微的意义仅在它从货车上跌落下来挡在马路中央的那短暂时刻,并且这意义也让过往的司机感到头疼。它是废品吗?是的。它不是废品吗?——回答也是肯定的。我没有去想象过那个毫未察觉到东西滚落下来的收废品的人是否调转车头回来过,他是否重返我已经离开了的现场。我带着一大包塑料泡沫在马路上的“雪山”印象进入了今天的生活,现在还远未到这“雪山”在马路中央孤零零地矗立的形象消失的时候。

“大众哲人”和“大众诗人”

W 君:

你的信消除了我对你的担心,至少你暂时度过了精神上的危机,尽管你还无法彻底摆脱因亲人的不幸离去而带来的悲痛。你迁居到宜昌工作,虽然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但你依旧在陌生的风景里寻找着你精神上的对应物——你对于生活和命运的沉思还在继续。你在信中说你已找不到灵感写诗,你“不再逼迫自己”,这是对的,“诗”是逼不出来的。写作需要好的状态,身体上的、精神上的,甚至气候也会带来影响。你现在的生活和精神状态都不是写诗的最好时候,那么倒不如顺其自然,倒不如做一个四处游荡的人吧。我想,当你盘桓在这个陌生的名叫平湖的半岛周围并以你惯有的诗性思维方式思索时,“诗”已经呈现了,它虽未经你的笔写出,但它已经以一种气息笼罩着你,总有一些“诗”我们永远也写不出,永远也无法形成语言和文字的。对于它们的期待,成为我们继续写下去的理由。

今年的春天似乎是突然到来的,我们这里的天气说暖就暖了起来,人们更愿意到户外活动了。我到理发店里去理发的时候竟然需要排很长时间的队,店内坐满了老年人,他们都趁着这晴暖的日子让自己的形象变得清爽一些。在我看来,理发店是一个充满了诗意的地方,但这种“诗意”和浪漫无关。当我在理发店的椅子上坐下来,接受理发师的打理时,我总是变得异常放松,思维也变得活跃且敏锐起来。也许不仅是我一人,很多人都可能在这个充满了哲学命题的地方陷入沉思,成为一个生活中的“大众哲人”。我坚信,每个人都会在理发店里回忆或进行一些形而上的思考。W 君,不是吗,在理发店的镜子里,每个人都会认真地打量自己,告别旧我。这里既有旁观也有自我的审视,既有生命的感叹也有对时间流逝的恐惧,以及对未来的憧憬。在日常生活中,每个人多多少少都会有死亡意识,在理发店里,我不止一次地想到了“死亡”以及和“死亡”有关的一些人、一些事,它并非是一种消极的力量,它是一种精神上的洗礼。很多人在理发店里进进出出,都是为了能够在一把椅子上安稳地坐下来,这片刻的安宁值得珍惜。因此,每次我都会全身心地享受这坐在理发店椅子上的时刻,它也是一种时间的永恒,身体的休憩和灵魂的安放。

我的生活平淡无奇,注定了我是一个对一些小的事物敏感的人。前些天的一个晚上,我在街上闲逛的时候,猛然发现一只黄鼠狼沿着街上店面昏暗的墙角奔跑,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一条漆黑的巷子里。可以确定的是,在这条街上,在这个犹如被闪电照亮的时刻,我是唯一和它遭遇的路人。对于这条街的认识,我又增添了一些内容,和这个小动物的相遇使我对这条街增进了一些感情。我还想到未来,假若有一天我不再居住在这里,这条街能够引起我深切怀念的一个重要因素也许就是这被一只黄鼠狼在夜间照亮的时刻。在那个晚上,在这条街上的行人中,我似乎变得与众不同起来。这种变化不是外观上的,它发生在我的内心,我的内心充满了一种关于“街道”的朦胧诗意,街上所有平时司空见惯的事物在我眼里都变得“奇妙”起来,都似乎在对我言说。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不是走在街道上,我走在一首诗的“发生”里,它似乎比一首写在纸面上的诗歌更能让我战栗,更能让我深深地沉浸。

W 君,由此我想到:在我们身边,其实存在着众多的“大众诗人”,我们不能说他们不会写诗,也不能说他们没有诗意的生活,他们只不过没有将类似于我和一只黄鼠狼遭遇的诗意时刻用清晰的语言和文字表达并呈现出来。我们没有读到的这些诗藏在这些“大众诗人”的生活记忆里,永远谜一样地伴随着他们在生命的历程里走下去、活下去。我也不能将所有“诗意”的时刻凝结成一些诗句,尽管我已写了二十多年的诗。作为一个诗人,他总有一首诗无法写出,这不是一件令人沮丧的事。

W 君,春天对于人类太重要了。我认为春天的气氛应该是肃穆而热烈的,而不是滑稽可笑。为了迎接春天的到来,也为了创造春天的氛围,我们这里的一家大型商场的外面竟然一夜之间就出现了很多的油菜花,场面极其壮观。不知你有没有见过这种栽种在花盆里的油菜花,完全是将它们当作一种可以被欣赏的花来栽种的。我去看这些油菜花的时候也见到了很多在它们面前摆弄姿势自拍的人,而我焦虑着这些香气其实很淡的花的结局,它们应该不会像它们田野里的同类们那样,在结满了籽之后被农民收割,一茬一茬倒伏在泥土上。它们不是为了榨油而出现的,它们不可能形成丰收的景象,甚至在这里——商场外的空地上就已经被糟蹋了。我看到它们被喧哗的人群挤得歪歪倒倒的,它们的身体本来就已足够纤细和瘦弱,它们那么脆弱的枝茎在竭力地顶着金黄的花束。我在这人造的“田野”中看出些怪诞来,而在绝大多数人的眼里,我的思维可能也是“怪诞”的。在这个热衷于自拍的时代,还有多少人愿意专注地欣赏风景,欣赏真风景,在风景里行走,置身于对生命、远方和未来的遐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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