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梓
“在一面镜子前活着和死去。”波德莱尔说。
如是我闻。在每一个光明的夜里,
我是个盗墓者,进入书页与书页间的窄门。
进入一个嗜睡者的梦境,我无法摇醒他们。
时间被分解,不过是使我加速变成非我。
没什么让我心生喜悦,也不知道要找什么?
我受到的唯一教育来自一棵开花的果树,
根须向下,枝丫向上,塑造着完美的自己。
——可我不知道我前世是否另有肉身?
也不知道此生能否邂逅我的异己者?
因着答案,我所找到的不过是无限多的问题。
更多碎片分裂我,都是我,也都非我。
我穿不透波德莱尔之镜,也不能栖居于湖水。
没有什么属于我,我也不属于任何事物。
它一面肤浅如死亡;一面如深渊般无限下沉。
池塘尚未干涸,它在交出岸?
它裸露出池水抚慰过光滑纹理的淤泥。
我坐在一块褐色的大石头上。
格丽克的《月光的合金》停留在第80页。
我对面,是一截锯下来的柳木。
——它躺在这儿?为什么不被运走呢?
“树木是寂静的女儿”。
我想到这句话时,我注意到:
黝黑粗糙的树干上,有很小很嫩的柳条芽。
从树皮里递出来,即便是侧面也有生出
弯曲,向上奔。看上去,像另一种小树林。
从截面看,它至少有几十年的树龄,
它还活着吗?它的树龄是否还在延续?
坚守着一棵柳树的品质?它像我。
此时是午后,太阳照耀着那一天的天空。
那是2019年8月,在绥化市海伦大峡谷
我们摄影家协会一行二十几人在百余米的谷底
每个人都流连于一种深深的吸引,无论是谁
都为这水之利爪所刨开的峡谷所震撼:
那被流水刷成的椭圆的小岛,密布其间
看上去它们不像无处可逃,倒很坦然
我们都要站上去,摆好姿势,拍照
也要体验一下时间的侵蚀感
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石头被流水推到两边
它们,像是大地的纽扣
冰凉,冷静,仿佛一会就能告诉你大地的秘密
而捡石头的人,总是一边捡,一边丢弃
是啊,我们的手中只能留下相对来说最好的
我想到我们一生又何尝不是一直在捡拾,在丢弃
仿佛就是在这样一个大峡谷中度过了一生
蕨类植物纷纷扰扰勾勒夏夜的斑驳
荷叶,此刻像是一扇扇门,紧闭着
它们,给我们提供无限的暗示和想象
虽有迹可循,却也依旧是无法进入的手稿
只有偶尔的鸟鸣,轻易地传递
没什么拒绝。仿佛不占用时间、空间
咝咝声也好像不是鸟发出的,而是无意
或更像来自梦,从这个到另一个;像某种支架递下
而不远处的栈道,却显得轻描淡写
此刻,它不怀古,也不通幽。难道我们已习惯
——被时间的惯性磨损着感觉的角质层?
这周围的黑暗呵,它弥漫,如此均衡
无一例外的,我们处在巨大坛子的穹窿里
仰望:浑圆,明亮的坛子口
而我该如何搭建这一架旋梯?
湖泊像是来自月亮,或者比深更深之处
罗伯特·瓦尔泽说: “月亮是夜晚的伤口。”
一座山承受、背负着人间所有的苦难
像一匹马,驰骋着,以想象的模式
——有人抓住马鬃、缰绳,翻身而上
他们会像蜡烛描述自己的火焰展开人生?
或者像星座捧着自己的光亮?
一个人能为自己的命运加冕终究值得称赞
而更多人,伸手,像植物的叶子,摇摆着
不过是深嗅着生命中的苦味和经历阵痛
可是,塑造个性终究需要来自某种压力模式?
终究要经历“人之初”嬗变或某种变形?
听见的水浒,需要用经历的水浒去诠释
每一个人对水浒的解读各有不同
一部水浒,一定是另一部水浒的苦难史
不被蝉鸣肢解的夏天,有若于夏虫语冰
一只蝉唤醒另一只时,它自己才算醒来
合欢树能给合欢树传递不被伤害的讯息
它的语言是香气,既快捷,又便利
如此来看,我们的语言范畴是多么狭窄
诗人于坚说“拒绝隐喻”,可真能做到吗?
如果这样,我们使用的语言就比喇叭花还要窄
我们的诗歌再怎么做减法
也不能省略了十字花科的花柱头表达花
就像罗马广场不能省略了唤回神的罗马柱
我们穷尽一生,也不可能把背上的蜗牛壳
打造成一个一流的图书馆;可这怎么办?
蝉。我们的替身,它在深情地呼唤着我们
蝉鸣的交响乐,在割裂着耳朵的等级
——我们的母语等着我们奋力一击
以无彰显有,恰是我写诗的伎俩
我前几天遇见一个干花的造型师
她也是这样说:
她所做的工作,大致内容就是完成一个虚构
完成一种召唤、一种使命感、一种复活
她俯身拾掇剪刀、细麻绳、胶水等杂物时
我看到灯光里她潮湿温润的身影
我竟然被那个身影所深深地打动——
我们所做的事,绝不是一件事情的本身
从事一份富有深意的工作这本身就是美好的
是的呀。诸如此刻,我置身于早春中的湿地
荒草枯黄,冰雪有迹,可是面对这
蔓延的荒凉,我丝毫不怀疑她的魅力
我知道,很多美好的事物在她的酝酿中
——很多美好的人正在赶来的路上
黄昏,水汽被一天的太阳持续地蒸腾
泥土的表皮,已变得灰白、细腻
就像烘烤得恰到好处的小糕点的表层
此刻的沙果花尚未落尽,芍药丛举着花苞
柳条篱笆所围拢的花园,属于我们
我们所做的是在这黄昏里种下一排排豌豆
刨坑,点籽,埋土,所有工序有条不紊
——只有埋土还算是一门学问,薄厚要适宜
这一点,我们早已了然于胸
我们早已知道怎样布置这属于我们的手稿
屋檐上,两只麻雀在啁啾
它们也已在这住了多年,有时候
它们长时间地望着我们
像欣赏着一场多幕剧,这儿
——仿佛世界的中心
下一刻豌豆就开花结荚
而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什么事情发生
泥泞地带,而你叫我水边的阿狄丽娜
和我的心刚好吻合,谢谢你的赞许
谢谢你俯下身来,我的美丽,我自己知晓
草本的身体,愿意和你一起承受风雨
亲爱的,你看,这水流一直冲刷着堤岸
大家都在坚持自己。而我的每一个日子
也会在梦中打开,每一片叶子
每一个水根,这卑微都是阿狄丽娜的肉身
在这中间地带,不往左,也不向右
如果你爱我,你能听见我,像蔷薇听懂百合
你看星光的锯齿,在分隔着浪漫的银河系
你知道,我在用文字的尺规丈量我们
做个导演吧,叫我阿狄丽娜,你轻唤着我
在水边,上演所有的剧情
谁此刻投入得不够,那才是虚度此生
金银花滴着蜜,一滴,一滴,还在滴
蜜獾咔嚓咔嚓地吃着蒲公英,神情专注
爪子沾满花粉的小蜜蜂在花朵中翻滚
像是座头鲸,它成为短暂的分水岭
沉醉,是不是一种清醒?
“那里我们整夜醒着,
那里天国清浅就如海洋深邃,而你爱我。”
要有多少次“沉醉不知归路”的经历来提醒?
多少次“莫许杯深琥珀浓,未成沉醉意先融”?
醉。透明的时间不曾从钟表里发出
醉。是借着一杯透明的大海去放逐想象
你准备好了兰舟和桨了吗?
此刻的芭蕉在滴雨——
你也在滴,滴。它比秒针更锋利、更快
雨中的雨,唐的雨,宋的雨,都落在这首诗里
淋着枯树,淋着铁,淋着孤零零的教堂和我
一枚金币在尽快地挥霍自己。
这短暂的虚无,恰是我需要的。
我正在思忖——
像是个被甩在路边的空酒瓶。
清晰、透明之后意味着什么?
让一个人有深深的刀锋般的孤独?
此刻,我是在童年的根系
拔也拔不出的田野。
我坐的这个树桩,刚被伐下不久,
颜色尚是洁白,年轮清晰可辨
发暗的锯末尚未变成土壤。
不远处的杨树上,很多鸟叫像刀子
那叫声仿佛重塑着另一种我未见过的鸟类。
消费。我还在替这个树根想象着,
它曾经在以往这个时候闪烁的荣耀。
不会丢失。可最终也找不到那个收件人
途中的邮件,会有质和量的变化
(时间的重量甚于最后的稻草。)
偶然和必然如出一辙
幸福和痛苦是接踵而至
哦,先生,我尚在途中
我正在赶往寄向你的路上
有时,我不仅是邮件,还是名邮差
我只爱我的马
我爱我的马它咔嚓咔嚓地啃着青草
那声音比所谓的公德更好听
哦,先生,你打算在哪里接收我
是在开花的果园么?还是等到暮年
下巴上沾满雪粒,你的笑却依旧迷人
哦,你或者在池塘边的树桩上静坐
再或者,你已长眠在长满青草的墓地?
哦,先生,没关系,我一定会抵达那里
雨后的树林,能听见咔哒、咔哒的秒针
布谷鸟被声音塑造出来
松针在缝纫
山丁子与水曲柳之间是一道门
榆树和蒙古栎之间是另一道
简单的迷宫
总是在加增着某种神秘感
哦,我想起如果最初我们的祖先是猴子
那这样的树林就是我们的家不是吗?
是因为这样的一个原因我才如此喜爱它?
如果不这样胡思乱想
是不是就更能体会大自然的爱呢?
我看见的诸物怎么完全没有悲伤
你看哦,那从树上落下的露珠
它一旦落下
就再也不是露水了
无需改造,我们不过是在误区里
抑或从一个误区逃到下一个
而我们从来就没有对过,或者仅仅是暂时
又或者我们在另一个反面?
从来没有错过?因为结局也未必是结局
可是啊,无论你是谁
你都会有这样的想法——
你希望把自己连同身边的环境改变得更好
而事实果真如此吗?
星斗它就在我们的头顶每晚出现
季风从大洋迢迢赶来
那些候鸟它们途经我们的田野
用喙衔来更多野花的种子
树上的果子每年都从枝头递过来
它们并不是为自己享用
你不认为这一切它们只是为了我
也很少为之所动!
我们活着好像是为了别的
一直以来,我们已经习惯于丰收
不断地扩大着欲望的雨点
善于学习的我们:像蛇一样隐秘
像藤条一样攀缘着岩石
我们的野心
像闪电从来不选择直线的路径
装点。事实上我们从未有过任何创造
我们还是怀恋未曾进化的最初
——无论是猴子,还是一块泥巴
虽然说劳动创造了我们的智慧
但我们又如此厌倦它
虽然说我们喜爱智慧,却又不曾拥有
我们拥有的仅仅是灰,而不是火
仅仅是泪,而并非水
亲爱的,你看,九月燃烧着我们
燃烧着树上的鸟雀
哦,亲爱的,请别在意这短暂的缺失
我们必须要经历得更多
我们无法单独爱上一个九月
——致卡佛
河流也是树,它有透明的枝条
很少有谁用这样的视角来发现它
亲爱的卡佛,尽管我从未见过你
可这也没有什么关系
我能体会到你钓鱼时的艰辛和孤独的爱
你看,此刻我的烟斗也冒着火星
没有谁比一个靠烟斗获得呼吸的人更爱自然
对了,卡佛,我没有你那么赤诚
我羞于在诗中裸露我的本真
不像那些鱼,它们闪烁着美丽的胴体
我讨厌我的虚伪,可是我又无能为力
对了卡佛,我们这里的河流中
就从来没有结出鳟鱼这样尊贵的果子
此刻我坐在树桩上,比一条黑鲫还机警
你的书在晒太阳
是的,我只是钓鱼,我已经熟悉钓鱼的惯性
不管风把它吹到七十三还是九十六页
尽管诗爱我,把我爱成它的囚徒
也尽管我爱乡村如命
可是我终不能描述它对我的爱
——致爱伦·坡
真正的乌鸦从不现身
你所看见的乌鸦只是乌鸦的影子
拒绝色彩歌喉与翩跹、悬浮振翅的炫技
以黑来映衬光?
以一只鸟的影子增加浮世的魅惑之感?
我所豢养的乌鸦
正在熬炼着一点点灯油,用仅有的命
我所豢养的乌鸦正在抛弃别人的影响
我要黑透,比眼仁更黑
比碳更黑;比夜更黑
成为黑之核的存在?哦,聪明
我的乌鸦,用了映衬的手法
那些光明它都在你的外围,你伟大绝伦
我的乌鸦,你要优化你的禀赋
做一只乌鸦,要黑透,不长一根杂毛
哦,我的乌鸦
我是你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