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云飞
告诉它,我也是一滴水,从上游的喧嚣中来。在这里,放缓流淌的脚步, “答”一声滴入一泓池中。
迎接我的是一尾从云朵下探身而出的红鱼,它是这里的主人,它不知我来自何处?但在我滴落的瞬间,它赐给我这里的厚重与纤巧:石头,黄杨,菡萏,亭榭,翠竹,青瓦和青瓦下那枝揽住她胳膊的藤萝……
“答”,又一滴水从假山上滚落,时光慢了些许——
众人散,我独留……
在深秋的广陵路头被几片梧桐落叶绊住了脚。
我拐进去。
一只炉子冒着青烟,芭蕉扇和炭火的关系,仿佛是邻里们单一而永久的耳语。
斜短的巷道通向苏唱街的老扬州浴室,通向旷久的记忆。
——有一次,雪从灰瓦间飘进来。
像一场初恋,身后留下两排浅浅的脚印。
走进丁家湾,带着少许无人问津的倦怠。
在时晴山房或前方不远的小盘谷驻足,小雨落在灰瓦、石坎上……就找到了一副缓释的药方。
卖菜的农人抽着半支烟,地上摞着整齐的紫茄子、小青菜,都是乡村流进来的色彩。
一扇木门敞开着。
老爷子坐在藤椅中,像丁家湾一样古老,我的镜头悄悄地掠过他脸上的老年斑。
一只蚂蚁,离开它的寺院。翻越荒山僻野,发现一枚千疮百孔的石头。
它绕开闹哄哄的街道,遁入扬州的杨总门。巷子深处,它听见一棵老黄杨在倾诉阅历。
对于一个三月的末尾,无论是蔷薇欢愉的黎明,还是斜阳傍池的黄昏,都难以挽留一场花事的散场。但这无关伤感。
对于这个世界,它可以爬上假山,居高临下,感受它是大地上的一座或巍峨或渺小的孤岭。
它还可以爬上一张书桌,将触角指向“挹豁堂”,指向凌晨两点的天空。
——此夜,唯夜灯通明。
宇宙深处有微光跋涉而来。
由北而来,裁缝店、理发店、食杂店养活着三代人。
向东,是一对恋人当年要去私定终身的何园。
向南,是他后来修心、度情所去的兴善寺。
向西?
——康山街。
月光下,绕过高氏家的一口摇晃着一百七十多年光影的滚龙井,尔后,巷内狭窄处的一扇黑漆大门,他的人生从那里被重构。
当岁月取走了年轻。
他以另一种状态站立于此。
无论向北、向东、向南、向西,或面对此井,除一汪清水,心头都是别无它念。
时间正好,雨在屋檐上跳舞,人在小伞下前行。我们并不介意雨打在谁的肩上,相比之下,我们更在意陶笛坊的笛声落在心里的潮湿。
从彩衣街到东关街,从东关街到皮市街(不,我已为它更名:文青街)。今晚,这条小城的中枢神经,是我们用25年离别兑换的一小段幸福。
我们爱自己,所以爱这老街,爱这老街的灯火,和灯火中的每一滴雨。
而雨正在使六月的世界清净下来,并将之缩小成前方的一间咖啡屋。
——嗯,那个读《圣经》的店主人,似乎等我们已久……
看见朱自清的名字,眼前就是《荷塘月色》,转身就是《背影》。
一扇民国的木门吱呀一声,闪出一只猫,跃上灰墙,转瞬即逝,它是知悉秘密的神灵。
我想问,这里可否安置一个人孤独的灵魂或流浪的心?
我随即一笑,这巷子是要把一个渴望策马扬鞭于深秋的男人逼成秀才啊……
沐浴、净面。带孩子走进陈家湾。
对他说:脚步要慢些慢些再慢些才能走回过去。他不懂。但他知道王安石,会背诵《春江花月夜》。
遇见老人夹着烟对我讲鉴真、杜十娘从这里经过……其实除了书上那几页,我也不懂。
可他的认真劲儿,仿若今晚我离开瓜洲,就一定会错过杜十娘的小船从澹澹月光下拐出来。
可他一定不知道,我也是落单于此,后来学会了写诗的人。
在观巷里转身,马头墙上的月亮举目可达,它的阴柔之光可以穿越古今,亦可穿透我的胸膛。
黑漆门上的铁环曾触碰过欧阳修的指尖,此刻,我不想惊扰千年的幽深。
当然,我好奇一株花何以历经阴晴圆缺对一座城以身相许?也许我更适合化身那只猫,翻墙而入。
阵阵人影被秋风促使,在小摊贩前聚集又散开。滚烫的火烧饼,跟随他们消失在巷道或石板路尽头。
这构成这里的烟火气。
咖啡屋显眼起来。这些暮光里的星星倒映在城中,骑车人经过时加剧了它们的闪烁。这构成这里夜晚的早晨。
从街身分布出去的巷道,根须般延伸至诸多未知。它们抓住这片土地,汲取弥久的记忆。
这构成我不愿离开的原因。
这些都构成了我在皮市街傍晚等你的原因。
左转的尾灯像萤火虫在黑暗中忽闪,它,正要载着相聚的人离开。
我们说小醉怡情,大醉伤身,此时小雨也怡情,大雨更怡醉。
我们说拒绝煽情,却又说相识恨晚,一见如故……
面对你,我眼里的扬州,扬州最后的文青,琼花般的姐姐,我不敢再多言。
因我也曾从一个摇曳着青灯的雨夜离开,若干年后也没能找寻回来。
我怕多一个手势、一个示意,就会被酒的紧箍收紧,就会在雨中露出眼眶里的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