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牙图

2020-11-22 02:41曹多勇
雨花 2020年5期
关键词:墩子拉肚子闺女

曹多勇

磨牙:方言,就是争吵、吵话、口角,多指孩子之间;夫妻之间经常争吵,叫叮当夫妻,又叫磨牙夫妻。

闺女是在苏亚和宗平不断争吵的家庭环境中长大的。

早年间,闺女小,苏亚和宗平吵架从来顾不上闺女,更顾不上家庭环境对孩子成长的影响。闺女自然不得不早早地适应这种家庭环境。闺女适应的结果,就是苏亚和宗平争吵他俩的,闺女一个人照例玩她的。在闺女的眼里,或许苏亚和宗平吵架也是一种玩,只不过那是大人们的玩。闺女玩饿了,找苏亚要吃的,最常见的动作,就是跑过去扯拉苏亚的衣服,一边摇摆一边央求:“妈妈,小棉袄饿了!妈妈,小棉袄饿了!”

苏亚一旦跟宗平争吵开来,很容易沉浸在一种氛围中,越陷越深,不能自拔。闺女央求一遍,苏亚听不见。闺女央求两遍,苏亚听不见。闺女央求三遍,苏亚还是听不见。这个时候,宗平就会提醒苏亚说,闺女说她饿了,你该烧饭给闺女吃了。

“嚓啦”一下子,苏亚从争吵的氛围中解脱出来,觉出闺女的扯拉,听见闺女的央求。苏亚暂时放下争吵,烧饭喂饱闺女,接着再跟宗平争吵。他俩每一次争吵,都能够持续三四天,甚至更长时间,断断续续的,该上班时上班,该睡觉时睡觉;下班了,接着吵,睡醒了,接着吵。

闺女要是玩累了,会自个爬床上睡觉。有时候,知道拉被子盖一盖肚子,有时候,不知道拉被子盖一盖肚子。有一次,夏天转秋凉,闺女依旧按照热天的习惯,睡觉没有拉被子盖肚子,结果闺女的肚子受凉了,不停地拉肚子,半个小时拉一回,吃药不见效,热水袋焐肚子不见效,从下午间间断断拉到半夜不停歇。苏亚心里害怕了,害怕闺女拉脱水。拉脱水一旦发高烧,就不是小毛病。下半夜三点钟,苏亚和宗平带闺女去医院。去的是矿三院。矿三院比市二院好。厂医院更是不能比。矿三院离家十里路。下半夜没有公交车。那个时候,出租车在这座城市还没有时兴。宗平骑一辆加重自行车带苏亚和闺女,不停地蹬,拼命地蹬。秋雨连绵,阴冷潮湿。凉风迎面袭过来,苏亚和闺女一阵阵打颤发抖,宗平却浑身上下都是汗水。在急诊室里,闺女输了液,吃了药。天亮时分,苏亚和宗平带闺女疲惫至极地回到家。他俩心想闺女的拉肚子该能够止住了,哪想到回家后依旧“哗啦啦”地拉。早上,他俩要上班,就算不上班,也得去请假。

苏亚说,闺女不能留在家里,还得带她上医院。

宗平问,还去矿三院?

苏亚说,先去厂医院里输液再说吧。

输液防脱水。苏亚在厂医院做护士,去那里输液不收钱。宗平只好再一次骑上加重自行车,“蹬蹬蹬”地把她们娘俩往厂医院送。一路上,苏亚怀抱闺女坐在自行车后架上。闺女精神萎靡,两眼无光,脖子稀软。头一晃悠耷拉到这一边,一晃悠耷拉到那一边。苏亚心里更加害怕,“嘤嘤嘤”地小声哭。

苏亚一边哭一边说,这就是老天爷对我俩吵架的报应。

宗平装作没听见。

苏亚说,老天爷呀,你要是报应就报应宗平,不应该报应闺女呀!

宗平停下脚踏车问,干吗要报应我,不报应你?

苏亚说,是你找茬子跟我吵架,不报应你报应谁?

宗平停住脚踏车。半路上,他俩叮叮当当地又是一番吵。

最终,厂里看自行车的老胡治好了闺女的拉肚子。宗平听说老胡推拿能治小孩的拉肚子,就跑过去问一问。老胡问,闺女是不是拉痢疾?宗平答,医生说不是。老胡问,闺女拉肚子吃过药打过针?宗平答,吃药打针几天不见好。老胡说,闺女不是拉痢疾,你就抱过来;闺女吃药打针不见好,你就抱过来。

宗平抱闺女找老胡一共推拿三天,上下午各一次。老胡推拿闺女左右手上的虎口穴位,推拿闺女左右膝盖两边的穴位。看似跟拉肚子毫不相干的穴位,老胡连续推拿三天六次,闺女的拉肚子止住了。老胡说,这是秋天腹泻,越吃药越打针,肠胃功能越紊乱,拉肚子自然就好不了。老胡还交代宗平回家熬糊锅巴茶给闺女喝。宗平一想,对呀,小时候在农村,秋天拉肚子,母亲不就是熬糊锅巴茶给他喝的吗?

剩下一碗米饭,苏亚倒锅里,使劲地翻炒,一半炒焦黄,一半炒焦煳。焦黄的一半,做茶点;焦煳的一半,烧煳锅巴茶。闺女就茶点喝煳锅巴茶,有滋有味的。

过了十天半个月,闺女的身体恢复过来,苏亚和宗平的争吵也恢复过来。

有一次,苏亚跟宗平吵架,争吵累了,争吵烦了,不想争吵了。苏亚不是想跟宗平和好不争吵了,而是赌气收拾一个包离家出走。离家出走,不是解决夫妻争吵的办法。宗平不让苏亚离开家,苏亚偏要离开家,结果引起一场更激烈的争吵。

苏亚问,你为什么不让我离开家?

宗平说,你离开家我一个人怎么带闺女?

闺女不到一周岁就送进厂幼儿园,来回接送,中途两人各自还要抽空去幼儿园看一看,确实不是一个人就能带的。

苏亚说,闺女跟你姓宗,不跟我姓苏,我管那么多干什么!

宗平说,你离家出走出什么事,你自己负责?

苏亚问,我问你你是一个负责的男人吗?我在家你负什么责啦?

苏亚一再坚持要离家出走,宗平就不再阻拦了。苏亚收拾出一只不大的黑包。黑包正面印一架白色的飞机,一团白色的云雾,飞机倾斜向上,直冲云端。飞机下方印一行白字:广东某某旅行社。有一年,宗平去广东佛山参加笔会,黑包是主办方委托的旅行社赠送的。那是宗平第一次坐飞机。这一边是合肥骆岗机场,那一边是广州白云机场。宗平一大早出家门,原本上午十一点半钟的飞机,晚点至黑灯瞎火七点半钟起飞,赶至开会地点都到了午夜十二点钟。那时候没手机,宗平在合肥骆岗机场候机大厅,不时地找固定电话,向对方通报飞机起飞的可能时间。焦急的一天。绝望的一天。整个一整天,宗平历经了十八层地狱般的煎熬与磨难。坐飞机到底是一种什么感受?宗平没办法向幼小的闺女描述,只能指着黑包上的飞机,胡言乱语地比划一番。相隔一年,宗平再向闺女讲述这些的时候,却是喜悦的兴奋的,脸上洋溢着一片幸福的笑容。那些焦急和绝望,那些煎熬和磨难,早已经烟消云散了。从此,闺女记住了黑包,记住了黑包上的飞机。苏亚收拾黑包,闺女围绕黑包转来转去。苏亚提着黑包准备走出家门的时候,闺女不让走。

闺女说,妈妈你不能拿走我爸爸的飞机。

苏亚一愣,听不懂闺女说话。

闺女伸手指一指黑包上的飞机说,这是我爸爸的飞机。

苏亚丢下黑包,“哇啦”一声哭起来。苏亚说,闺女,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就跟你爸爸一条心,你说你爸爸是怎么教唆你的,你说你妈妈是不是白生养你啦?

家里就这么一只大一点的包。宗平一出差就得用黑包。闺女问宗平,爸爸要去干什么?宗平不说去出差,而是说去坐飞机。苏亚平常不出差,没有用黑包的机会。这是苏亚第一次用黑包,却遭遇闺女阻拦。苏亚只能丢下黑包,委屈地哭。苏亚一边哭一边说,闺女,你不是从你妈妈肚子里生下来的,你是你爸爸从垃圾箱里捡来的。闺女在一旁自顾玩着。宗平在一旁窃笑。

人们说,闺女是爸爸的贴心小棉袄。小时候,闺女就心向着宗平,言语和举止都向着宗平。

闺女大一大,懂一懂事,依旧站在宗平这一边。苏亚质问闺女,你为什么总跟你爸爸一条心?闺女说,我看爸爸受你的气,我心里疼。苏亚说,你爸爸受我的气,我受谁的气?

苏亚跟宗平争吵,十有八九,起因在宗平身上。要是起因在苏亚身上,宗平说几句,苏亚不吭声,双方一忍让,一场争吵就大事化小,不会燃起烧身大火。要是起因在宗平身上,苏亚心里的一团火烧起来,火势就不会小,轻易扑不灭。在现实生活中,宗平是一个只能惹事、不能了事的男人,一旦把苏亚惹上火,就会束手无策,像一个龟孙子。当然,宗平不会一开头就是龟孙子。

前半场,宗平三句话两句话就能把苏亚噎一个半死。苏亚在长江边出生,算是一个南方女人。宗平在淮河边长大,算是一个北方男人。南方女人说话委婉含蓄,一句话能说明白的事,绕来绕去就是不往明白里说。北方男人说话暴躁武断,一桩好事三下两下就说成一桩坏事。苏亚跟宗平一块过日子,引起争吵的原由,不止是男人和女人看问题的差异,更是南方文化与北方文化的差异。文化差异造成的差异,比性别差异造成的差异更大。苏亚和宗平所在的陶瓷厂,大部分是淮河流域当地人,小部分是长江流域皖南人。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期,苏亚她们的父辈,从芜湖繁昌县的陶瓷厂整体合并过来。苏亚在那边出生,在这边长大,但骨子里依旧是一个南方女子。

苏亚经常说一句话:“我没想到你们这个地方的男人一个二个都是这个样子的。”

宗平经常说一句话:“我没想到你们那个地方的女人一个二个都是那个样子的。”

具体地说北方男人是个什么样子的,或者说南方女人是个什么样子的,苏亚和宗平都说不清楚。心平气和地都说不清楚,一旦争吵起来就更说不清楚了。

苏亚说,我就不该找你们这个地方的男人。

宗平说,我就不该找你们那个地方的女人。

后半场,宗平再想息事宁人就晚了。苏亚心里烧起的一团火,就算扔进水里,都如同“刺啦刺啦”地浇上油。苏亚心里的一团火烧起来,三天三夜不熄灭,烧得宗平焦头烂额,身心疲惫,跳楼的心都生了。苏亚不吃饭,宗平就不能吃饭。苏亚不睡觉,宗平就不能睡觉。苏亚说,我不吃饭,你就休想吃饭,我不睡觉,你就休想睡觉。

苏亚和宗平吵架的原因,有时候就是说错一句话。因为一句话,连续吵几天。宗平后悔、检讨、赔不是。宗平说,我说错了,我向你赔礼道歉。正在气头上,苏亚就是一个得理不让人的女人,或者说就是一个渐渐失去理性控制的女人。苏亚说,你说你说错了,说一声赔礼道歉,就这么简单吗?宗平问,你说我该怎么办?要不你拿一把菜刀,把我的头剁下来!苏亚说,你承认你说错了,最起码你得掌自己二十个大嘴巴!苏亚每天晚上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其中就有宫廷剧。宫廷剧里的娘娘们经常惩罚太监掌嘴巴。宗平问,那我不变成太监啦?苏亚问,你说你掌不掌?宗平说,掌掌掌。宗平就轻描淡写地一下一下掌嘴巴,像是做游戏。从本质上来说,夫妻吵架就是做游戏。只不过是成年人的游戏,是庸常生活的庸常游戏罢了。

啪、啪、啪。一、二、三。宗平一边快速地掌嘴巴一边快速地数数字。

苏亚说,停停停!你那是掌嘴巴还是打蚊子呀?打蚊子都比你使的力气大。

宗平说,力气大,嘴巴掌肿,我明天怎么去上班?

苏亚说,你那脸皮有一拃厚,掌不肿,我来掌。

苏亚伸手要掌宗平的嘴巴。要是宗平让苏亚狠狠地掌上两个大嘴巴,解一解气,压一压火,或许这一场争吵就过去了。偏生宗平不让苏亚掌。苏亚一伸手掌过来,宗平头一偏躲过去。苏亚厉声问,你说你让不让我掌?宗平说,让让让。宗平真把嘴巴贴过去,苏亚张扬起来的手又放下去。苏亚说,我掌你嘴巴还嫌脏我手呢。宗平说,那你戴上手套掌。

苏亚说,你跪下!

宗平说,你真当你是宫廷剧里的主子呀?你真当我是宫廷剧里的太监呀?你说一声掌嘴巴我就得掌嘴巴,你说一声跪下我就得跪下?

苏亚说,我只问你跪不跪?

宗平说,男儿膝下有黄金,说不跪就不跪!

或许这一次宗平真的没有跪下。可人生的大戏依旧一年一年要往下演。夫妻间的争吵依旧一场一场要往下闹。周而复始中,有一次宗平两腿一软就跪了下来。掌嘴巴是太监。下跪是太监。太监与太监,还有什么区别呢?既然太监与太监没有区别。掌嘴巴都掌过了,下跪不一样在情理之中吗?宗平不再坚持只掌嘴巴不下跪的原则。宗平说,我跪下!我跪下!这下你不再生气了吧?面对下跪的太监,主子心里不一定就高兴。苏亚说,我怎么就嫁给你这么一个窝囊废呀!

这个时候,苏亚是分裂开来的。一个苏亚希望宗平下跪,当一个顺从的男人。另一个苏亚不希望宗平下跪,做一个血性的男人。宗平“扑通”一声,真的跪下来,一个苏亚高兴了,另一个苏亚不高兴。苏亚说,你快点起来吧,不要折我的寿命。

闺女说宗平受苏亚的气,就是说的后半场。宗平赔不是,苏亚不理。宗平掌嘴巴,苏亚不理。宗平下跪,苏亚不理。在家庭教育上面,宗平管教闺女松,苏亚管教闺女严。苏亚让闺女认过错误、掌过嘴巴、下过跪。在闺女心里,她与宗平同命相连。宗平犯的错误就是她犯的错误,宗平受的惩罚就是她受的惩罚,宗平遭遇的委屈就是她遭遇的委屈。自然而然地,闺女就站在宗平这一边,替宗平难受,替宗平说话。

有一次,苏亚要宗平掌嘴巴。闺女跑过去跟苏亚说,妈妈,我来掌嘴巴,你不要让爸爸掌嘴巴。这是代父受过。小小年纪跟谁学的?还不是宗平串通和教唆的吗?苏亚问闺女,你看你爸爸掌嘴巴,你心里难受是吧?那你跟他一块儿掌嘴巴!过去是宗平单独一个人掌嘴巴,或闺女单独一个人掌嘴巴。现在是宗平和闺女一起掌嘴巴。宗平“啪”一声,掌一下嘴巴,数一个数字。闺女“啪”一声,掌一下嘴巴,数一个数字。宗平和闺女的这种做法,看似是受惩受罚,其实最先承受不住的还是苏亚。

苏亚说,看来我在这个家是多余的。

苏亚说,看来你们爷俩早就这样预谋好了,想合伙把我赶出这个家门。

从那往后,苏亚和宗平争吵依旧不断,只是不再要宗平掌嘴巴和下跪。苏亚和宗平一旦争吵起来,宗平说,我掌嘴巴,苏亚说,我陪你一起掌嘴巴;宗平说,我下跪,苏亚说,我陪你一起下跪。苏亚这样子做,最起码闺女不再认为是宗平受了她的气。

苏亚跟宗平说,你们宗家人都是喂不熟的白眼狼,要说你跟我没有一点血缘关系,整天跟我吵架也就算了,闺女是我亲生的吧?我对她再好,她的心都不会向着我,你对她再不好,她的心都向着你。

闺女再大一大,懂得理性地看问题,渐渐地偏向苏亚。宗平脾气执拗懦弱,说话简单粗暴,不善与人沟通。搁在别的夫妻身上,不算一件事的事,宗平三下两下就跟苏亚争吵起来。女人跟男人不一样。宗平在家跟苏亚争吵,去单位上一趟班,回头忘个差不多。苏亚去单位上一趟班,气鼓鼓地回家找宗平接着吵。早年间,宗平和苏亚在同一家企业上班,双职工,双工资,家庭经济不是争吵的主要根源。有一年,企业破产,宗平调市文联工作,苏亚下岗待业。市文联是一个清水衙门,工资低,外快少,单靠宗平一个人的工资支撑一个家有困难。苏亚外出家门找工作,上下碰壁,左右碰壁,就是找不着一个干活挣钱的所在。苏亚心里苦闷,在家跟宗平说,宗平不理解,去家外跟朋友说,苏亚不愿说。

这一天,苏亚一个人在家喝了二两白酒。白酒是过年来客喝剩下的。宗平一个人在家不喝酒,剩下来的半瓶白酒,就顺手扔在储藏柜里。苏亚去储藏柜找衣裳扒出酒来,借酒消愁,自斟自饮,喝下二两。苏亚原本有一点酒量,喝二两白酒不算一回事。这一天,苏亚心情不好,喝二两白酒喝醉了。喝醉酒,先是吐,后是睡。吐,吐在客厅地板上;睡,睡在客厅沙发上。这一天,宗平出差不在家。闺女放学回家,就遇见这么一个不可收拾的场面,就看见这么一个不可收拾的妈妈。闺女见过各种情态的妈妈:欢笑的妈妈、发怒的妈妈,醉酒的妈妈还是头一回见。闺女问,妈妈你怎么喝酒啦?苏亚说,妈妈心里苦闷。闺女说,我扶你去卫生间洗澡。苏亚说,我头疼难受站不起来。闺女问,那你说怎么能解酒?苏亚说,你让妈妈睡一觉。

就是这一天,闺女一下理解了苏亚。闺女把苏亚的呕吐物擦拭干净。闺女把苏亚的头脸擦拭干净。闺女一边擦一边吐,连胃里的黄疸都吐出来了。苏亚清醒过来,深受感动。闺女过去哪做过这种事?闺女过去哪这样心疼过她?苏亚跟闺女保证说,下一回妈妈不会再喝白酒。闺女问苏亚,现在是不是心里好受多了?苏亚跟闺女说,更难受!

闺女长大结婚生子,有了自己的男人,有了自己的孩子,更能从一个女人的角度去体会苏亚和宗平之间的关系。要说生活中,自己的男人对待自己不够体贴和爱护,跟宗平对待苏亚相比,那就不知道要好过多少倍。要说生活中,自己的孩子不听自己话,整天有操不完的心,忙不完的事,跟自己小时候相比,自己的孩子就算是省心省事听话的。闺女带孩子在娘家时,听不得宗平和苏亚一声争吵。一听他俩争吵,闺女就会把宗平喊进自己的房间里。闺女说,爸爸你到我房间里,我跟你谈一谈。宗平说,你跟我谈什么呀?我不去!闺女喊不动宗平,外孙喊。外孙说,姥爷你来一下,妈妈有话对你说。外孙喊两声,宗平不过去,他就会跑过来伸出小手扯拉宗平的大手,往他妈妈的房间里拽。

宗平问闺女,你跟我谈什么?

闺女说,你跟我妈就不能不要吵架吗?

宗平说,明明是你妈跟我争吵,怎么是我跟她争吵呢?

闺女说,那是你对我妈不够体贴和爱护。

宗平说,你怎么不说你妈对我不够体贴和爱护呢?

闺女说,你是这个家的男人。

宗平说,好好好,我对你妈不够体贴和爱护,反正现在我跟你妈一吵架,就是我没理,就是我的错。

闺女说,要不你让小墩子说一说,姥姥和姥爷吵架是谁的错?

外孙名叫小墩子,长得肉肉墩墩的,足足实实的。

小墩子说,是姥爷的错。

宗平说,好好好,小墩子说是姥爷的错就是姥爷的错。

小墩子问,你说是你的错,下回跟姥姥还吵架不吵架?

宗平保证说,不吵了!

外孙是个黄口小儿,宗平跟他讲个什么道理呢?

小墩子紧追不舍地问,姥爷你说话算不算数?

宗平再一次保证说,姥爷说话算数!

小墩子问,姥爷说话要是不算数是什么?

宗平说,是你们家的小花狗。

小墩子家养一条小花狗,小墩子整天跟它玩。

有了闺女偏袒,有了外孙做“靠山”,苏亚跟宗平吵架,就更加肆无忌惮了。苏亚一旦要跟宗平吵架,宗平就早早地挂出免战牌。宗平说,我不想跟你吵架。苏亚说,不是你不想跟我吵架,是你不敢跟我吵架。宗平问,跟你吵架我有什么不敢的?苏亚说,你是怕闺女找你谈话。宗平说,我是怕小墩子找我谈话。

要是闺女带外孙不在娘家,宗平跟苏亚吵架,苏亚就及时打电话跟闺女说。闺女在电话里跟苏亚说,你让我爸爸接电话。苏亚就跟宗平说,闺女让你接电话。宗平说,我不接!我凭什么接她的电话?苏亚跟闺女说,你爸爸不接你的电话。闺女跟苏亚说,有他接电话的那一天。

宗平不接电话,闺女惩罚宗平的方法,就是不带小墩子回娘家。苏亚想小墩子,就会跑过去看一看,有时候还在那边吃上一顿饭。苏亚回到家,自鸣得意,大肆炫耀,说小墩子跟她说些什么话,说小墩子跟她玩什么之类的。小墩子三周岁,正是好玩的时候。宗平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天不见就吃不香饭、睡不安觉了。

第四天,宗平一大早起床上菜市场,捡闺女和外孙喜欢吃的荤菜蔬菜买回家,叮叮当当地洗了切,切了烧,挨近晌午再去幼儿园接小墩子。小墩子上的是半托幼儿园,晌午接回家吃饭睡觉,下午再送过去。闺女晌午下班去接小墩子,小墩子不在幼儿园,一问便知被宗平接了去。过去,宗平在家不烧菜不做饭。现在一天三顿饭,宗平一个人全包,苏亚想插手都插不上。现在,苏亚找宗平吵架,经常遭到宗平拒绝。宗平说,我哪有时间跟你吵架呀!我得赶紧烧菜做饭,过一会要去幼儿园接小墩子呢!

宗平去幼儿园接小墩子回家,一边喂外孙吃饭一边等候闺女。

宗平问,姥爷烧的大鱼好不好吃呀?

小墩子答,好吃!

宗平再问,姥爷烧的大肉好不好吃呀?

小墩子答,好吃!

宗平还问,姥姥烧的大鱼大肉好不好吃呀?

小墩子依旧答,好吃!

小墩子只顾埋头吃饭,没听清宗平问话里暗藏的玄机。宗平“哼”一声算是提醒。

宗平重新问,小墩子我问你,姥姥烧的大鱼大肉好不好吃呀?

小墩子重新答,不好吃。

小墩子回答“好吃”的时候声音大,回答“不好吃”的时候声音小。小墩子回答“不好吃”声音小,是怕姥姥听见不高兴。小墩子一边小声地回答“不好吃”,一边斜眼偷偷地瞟一下苏亚。

苏亚坐在一旁听见,“噗嗤”笑了一声说,宗平,你真是吃屎的狗离不开茅厕,闺女小时候,你就这么天天教唆,结果怎么样呢?闺女现在跟你一条心了吗?

苏亚和宗平渐渐走进暮年,吵架的次数越来越稀少,说话的次数越来越稀少。有时候,两人待在家里,半天不说三句话。好像一生中的话,都在以往的吵架中说尽了。有时候,家里遇到一件什么事,苏亚不跟宗平商量,打电话跟闺女商量。苏亚跟闺女在电话里商量好,有了一个结果,才转头跟宗平说。宗平说,你都跟闺女商量好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在宗平心里,闺女认可的事,他不会不认可。苏亚依赖闺女,宗平一样依赖闺女。

有一年秋凉天,苏亚拉肚子两三天不见好。宗平和苏亚一下都想起闺女小时候拉肚子那件事。苏亚问,我这像不像秋天腹泻?宗平说,肯定是。苏亚说,那我要赶紧去医院打针吃药。宗平说,你应该去找推拿门诊推拿。闺女小时候拉肚子那件事,一晃悠三十年过去,苏亚和宗平记忆犹新。医生给闺女吃的什么药、打的什么针,苏亚记得清清楚楚的。老胡推拿闺女手上的哪个穴位、膝盖的哪个穴位,宗平记得清清楚楚的。苏亚问,你真相信闺女拉肚子是推拿推好的?宗平问,不是推拿推好的是什么?苏亚说,只能说吃药打针治好的,推拿正好赶上了。苏亚相信吃药打针治好了闺女拉肚子,宗平相信推拿治好了闺女拉肚子。这么一件事,他俩争执几十年,依旧意见不统一。

苏亚说,我就相信闺女拉肚子是吃药打针治好的。

宗平说,我就相信闺女拉肚子是推拿理疗治好的。

那一年,闺女输的液体是葡萄糖和生理盐水,吃的药有泻立停、矽炭银、庆大针剂。庆大针剂直接口服,说是这样止泻效果好。庆大苦,闺女不愿喝。每一次给闺女喂药,苏亚都要把庆大针剂的玻璃尖头打碎,药水倒进一把汤勺子里。宗平抱住捉住闺女,苏亚往闺女的嘴里灌庆大药水。闺女喝药水的一副样子,像是受酷刑。施刑者是宗平和苏亚。闺女喝下庆大药水,苦味残留在嘴里,半天都消散不去,想起来咧嘴哭一哭,想起来再咧嘴哭一哭。苏亚就是按照闺女当年的药方去社区医院输液抓药。苏亚喝庆大药水的一副痛苦表情,一点不比闺女当年弱。苏亚喝过庆大药水说,这哪里是人喝的呀?过了三四天苏亚依旧不见好。宗平打电话跟闺女说这件事。这些天闺女一直在外地学习。宗平说,你妈在家拉肚子一个礼拜了,吃药打针不见好。闺女说,你带我妈去推拿呀。宗平说,你妈不相信推拿,她不去。闺女说,你让我妈接电话。闺女要苏亚接电话,苏亚不能不接。

闺女说,你赶紧让我爸爸带你去推拿。

苏亚不说不相信,推脱说,我家附近哪里有推拿诊所呀?

闺女说,你让我爸爸打的带你到三里街泰氏推拿诊所。

苏亚问,你怎么知道那里推拿能治拉肚子?

闺女说,小墩子拉肚子我哪一年都带他去。

苏亚问,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闺女说,你不相信,我没跟你说。

苏亚问,那你跟你爸爸说没说?

闺女不回答。闺女不回答等于是回答。

苏亚说,说来说去你还是跟你爸爸一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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