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克林/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
认知语言学作为一门新型、新兴的社会科学,兴起于20世纪70年代。以认知科学和语言学两门跨领域专业,宣扬了文本研究中语言的工具性作用。莱考夫(Lakoff)试图纠正我们两千多年的错误观念,并认为我们所处的阶段是研究的转折期[1]。以经验和思维认知为出发点,力图透过语言现象来探求外部世界规律。
诗歌和语言相融相成。文本研究是挖掘诗歌内蕴的手段,就文学批评而言,其广义范畴包括电影、电视、戏剧等一切有艺术研究价值的文本内容,而狭义范畴是指以英美新批评理论关注和聚焦的文本(text),本文以王维《鹿柴》具体文本为载体,结合美国诗人艾略特·温伯格在《观看王维的十九种方式》①提供新颖的视角和解读空间,通过认知语言学视阈重新审视文本,运用相关理论视角在文本研究中找到新的文学空间和诗意道路。
《鹿柴》(唐)王维
空山不见人,(1)
但闻人语响。(2)
返景入深林,(3)
复照青苔上。(4)
1200年前的唐朝大地,空山、深林、落日以及铺满地的青苔,千年烟云化为语言低吟和字符象征,千载春秋自成为时空叙事与诗歌空间。在认知语言学框架下“认知模型体现并尊重其内容,其有意识地运用于概念内容之中,而认知模型结构往往内化于形式分类与成因。”[2]诗歌迷雾现象背后的结构和机制,需要从文本内部的词汇、符号和意象等来解密。
认知语言学是一门内含语言学和哲学理论的学科,从笛卡尔、康德到20世纪逻辑实证主义,语言作为思想的外衣,参与诗歌文本的剖析。从日常经验到诗歌经验,既要跨越基本语言交流的范畴,也要借助语言工具对经验进行认知。乔纳森·卡勒在谈到抒情诗时强调“诗居于文学经验的中心,因为它最明确地强调了文学的特殊性,强调了与用以表达个人对世界的经验感受的普通话语之间的区别。……诗的特殊性已经改变了这一语言交流范畴。”[3]人是理性的存在,语言的独立性以符号搭建诗歌与世界的内在联系,客观上认识世界最简单的方式是通过器官完成感知,而主体生活在观察、认知和阐释中实现诗歌经验的构建。
《鹿柴》文本仅有二十字,然而内蕴丰盈。从表征风格而言,“山”与“人”的关系是古典诗歌的常见图像,根据经验主义认知理论,第一,诗歌思维不能脱离形体。“鹿柴”之名不是虚指,在温伯格的日常经验中,此乃诗人曾居住过的现实空间和地域场所,它类似于伊利诺伊州的Deer Grove(地名),客观之物绝不是“鹿+柴”的拼凑;第二,诗歌思维不能缺少虚构。中国诗歌的经验不同于庞德阐释的意象——借助科学研究式的方法对诗歌生命内部机制和诗歌基因进行试验、解剖。不言而喻的是对原诗进行切割、组合与改造,确实能给人带来“陌生化“体验,而“斜斜刺入”的层次感、“人语响”的运动感、“山不见人”的空间感等营造的虚构空间是中国古典诗歌独特审美和“余韵”存留的需要。
诗歌从日常过渡到经验,符号发挥重要作用,在认知逻辑中,解读诗歌即是认识世界,完成该过程需要两个步骤:其一,从低级到高级的进阶。即人需要从已有经验的中建层面,向更高的向度延伸;其二,从具象到抽象的符号。即一般认知的思维逻辑倾向于直接的、形象的和具体的可接触经验完成对于客观物象的描述、阐释。“但是从有了符号功能之后(言语、象征性游戏、意象,等等),不是现实的感知的情境也可以重视,即有了表象或思维,于是我们就看到有最初的反映抽象作用出现了。”[4]诗歌固有的凝练性和跳跃性,在符号抽象化中完成“加密”,那么,文本阐释要完成对符号的“解码”。
语言的产生是世界认知的需要。所谓范畴-原型理论,就是对复杂事物进行分类、归化与整合,以达到对事物概念化和理论化的高级别认知,《鹿柴》语言之诗与精神之思,符号简化诗歌并走向诗意,刘若愚在《中国诗艺》里宣扬使用“新批评”技巧来阐释中国诗歌,并强调诗歌感官的非历史、非传记性,这种主体性的弱化在诗歌翻译的被动语态中足可见,一花一沙一世界,在诗歌局部性的空山、人语、声光、苔藓等客观“零部件”中,诗人向我们呈现的是可预见世界的整体性,从生态主义角度而言,意象所呈现的符号、概念体现着天人合一、众生平等的协和,正如帕斯在提到《鹿柴》的翻译时,将其难度归于语言背后的本质:中国诗歌的无个性、无时间、无主体以及普遍性。
诗歌的深度离不开隐喻和象征。作为人类认知世界的重要方式——通过一个事物的认识、理解、思考表达来表达另一事物的概念性过程,隐喻逐渐成为语言学的热门话题,在瑞士心理学家皮亚杰等人的研究中,一切新的知识都是建立在原框架的基础之上,而隐喻作为一种认知方式有助于理解另一种语言范畴[5]。
诗歌因隐喻和象征具有了深度和高度。所谓隐喻就是从源域映射到目标域的一种切换,利用一种已有的、掌握的概念领域说明和阐释另一种陌生的、新兴的概念领域。这种隐喻机制在诗歌阐释和创作中都普遍存在,前者是由已知概念投射到未知概念的解释,后者是由陌生概念替代熟悉概念的间离。当然,就认知语言对文本的分析,个体在这种认知模型中无时无刻不受到所处社会、文化、人际等多重空间的影响,存在于个体自由的心理机制的模型,即隐喻的输入空间和输出空间的投射。
诗歌的认知过程也是建立在语言和思维的心理机制上的触发与整合过程。狄尔泰谈到想象赋予歌德诗歌的力量时称“想象被编制进整个心灵地关联之中。在日常生活中发生地任何传达都本能地重新构成经历过的事情……在想象地作用中建构起有别于我们的行为世界地第二个世界。梦是所有的诗人中最古老的诗人,在梦中构成中,虚构力本能地表现出来。”[6]从隐喻-象征视角审视《鹿柴》文本,仅就“鹿柴”之名就具有丰富内涵,按照弗莱彻的说法“柴”是“鹿歇息的地方,是鹿的form”[7],而使用form来翻译“柴”,其背后隐含柏拉图每个事物都有理念的哲学;程抱一的“返景”,是夕阳的落日之光,是暗影返回到幽深的森林里神秘与神圣;刘若愚译文的“光”是余劲犹在的晚照,包含“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怅惘,温伯格的夕光返照包含着自然界光度、光亮、清晰度等自然属性的因子,也有延伸着启蒙之光的精神属性。飞升的绿色之光、运动的生命之光……“山“、“空山”、“荒山”的进阶,“樵人”和“牧人”的出场,“返景”之夕和“复照”之光的投射,“青苔”与“青苔”的新认知思维等,文本浸透着认知和解读的新内容,在转译和阐释中,实现从一种认知空间进入到另一种认知空间的转换。隐喻成为了显性存在,透过诗歌特有的朦胧、诗意、隐含寓意,于俯仰、鼻息、忽闪间获得顿悟。都在隐喻和象征的光影中见诗歌神与魄的犹存。
意象是诗歌的灵魂。在认知语言学框架下从一个认知域到另一个认知域的意象图式过程,是人与外部世界进行经验联动的抽象模型。这种经验式“桥梁”是心理学家意象性和经验性的图式融合,即人的心理机制中的还原能力和信息组织加工的存储能力的结合,不同于在莱考夫的意象图式理论强调意象图式来自经验,皮亚杰在谈到结构与功能时,怀疑心理学家集中力量从个体意义去理解主体,“在建构认知结构的情况下,不言而喻,‘体验’只起到了很次要的作用。因为这些结构并不存在于一个主体的意识中,而完全是另外一回事……这些主体是从来没有意识到过这些作为整体结构而存在的结构的。”[8]而如果要从主体活动上说明其构造过程,这个主体专指认识论上的主体,那么主体的“亲身经验”就与人的生理和心理空间就变得不可分割,将意象图式作为一种哲学理论,指导和推动定义、推理和意义等内容去认知客观世界。
《鹿柴》熔铸诗歌的物理空间、心理空间和精神空间三个层次。首先,物理空间是诗歌认识世界的基础。庞德在“山”与“人”的双重关系中偏爱“人”,两条腿上的眼睛即是运动之眼,第三行第五个字“林”乃是双木合成,是“森林”之意,而“入”和“上”两个动作行为形象而准确地描绘了诗歌内部的空间关系;其次,心理空间是诗歌联通世界的途径。在诗画合一的图景阐释中,山、人、光、声的排列,深林、返景、复照、青苔的组合,通过个体的认知、体验建构起符合读者心理空间的“图景”,“空山”是诗人的心灵栖息地,建构起不见一人的清寂、孤凄、独我、忘我的心理空间;“深林”是诗人的修行场所,清风明月藏在衣领、袖子、裤脚乃至鼻息间,从意象图示而言,这独处的修行之地,光影沉沉、风轻人静,诗人此在空间中完成人与世界的对话;最后,精神空间是诗歌阐释世界的脉动。诗歌的文本分析离不开其背后的社会环境、文化内蕴以及精神传达,“青苔”呈现的是精神微光,青苔占据的空间不大、体型不大、身影不大,但它所折射的力量是无穷的,复照于青苔,独独是青苔,不是外物,绝非诗人的偏爱,在微柔的青苔上幽微迷人、暗地生发、生机盎然的独立之姿、人文之夕、精神之光将赋予青苔阔达的精神境界,在落日之夕潜入深林的刹那,浮动在青苔之上,空山、深林、樵人、牧人,山与人的还原、塑造、图式,返景和复照的嵌入、飞升、相容。以自然审美和意象图式筑造的空间,在诗歌文本有缺失、误读等阐释中回归到诗歌本质。
诗歌阐释不能停留在文本研究,要借助语言和理论工具进行挖掘。语言研究不能只满足对其结构的描述,而不去探寻现象背后的本质,从规范到解释,认知语言受到各种客观因素的制约,但是,对于诗歌、小说和戏剧等文本研究,可以将严谨的、科学的语言学理论纳入到原本夹杂个体主观性和差异性制造的阐释困境,为诗歌内部和外部研究和阐释提供新视角和新方法。
以文本为本,遵循认知语言学的科学推理,进行抽丝剥茧的侦破过程,针对诗歌的虚实与情景等内在联系,语言以“透明的眼睛”去认识理解人与世界、人和语言、语言与本质等多种关系背后的认知逻辑,就文本分析和阐释,基于鉴赏主体的主观性易导致差异性,要尊重文本研究的客观事实,发掘诗歌文本规则背后的审美烛照与人文之光。
注释:
①《鹿柴》文本分析中多处参考艾略特·温伯格对诗歌翻译、阐释的内容,这里统一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