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记(一)

2020-11-19 02:06
海燕 2020年7期
关键词:日瓦戈帕斯捷尔纳克短诗

把瞬间变成持久的发现

阿巴斯•基阿鲁斯达米,伊朗电影导演,得过奥斯卡奖,只写短诗,大多无题,比中国古代的五言绝句、七言绝句还要短,短得像日本俳句,但比俳句更灵活,通过他顿悟般的捕捉,赋予生活以诗意或反诗意。西川说,好像他是口袋里揣着笔记本的人,会随时记下所见所想,如果不是这样,那他就是一个能够把瞬间发现变成一种持久发现的人。西川似乎一时忘了,阿巴斯是杰出的电影导演,是非常善于使用戏剧性分镜头的,也是善于定格的。

春风不识字

却翻作业本

孩子趴在小手上

睡得香……

(李宏宇 译,下同)

头两行在我们中文古诗里有类似的表达:“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但后两行是典型的阿巴斯式的意象。由于孩子“睡得香”,使得前面提到的关于“识字”的问题成了问题。

风刮断了

大树一百

从小苗上

只摘走

树叶两张

阿巴斯的诗看着小,但它们的指向却不小。短诗难写,更多来自它的偶然,或说神来。它被神思催化的那种跃动,更多地取决于写作时所进入的诗歌状态。有时我们会看到一些靠技艺来支撑的诗歌,那些想方设法把诗写得像诗的作品从古到今就不少见。而就诗体上来说,好的短诗更难,它没有更多的空间,动人处在于不说和体味,在于言外。

作为导演,阿巴斯是捕捉或者制造戏剧性的大师。他写道:

火车嘶鸣着

停住

蝴蝶在铁轨上

酣睡

在这里,火车的嘶鸣和蝴蝶的酣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两种本来不对称的东西惊心动魄地对称起来。阿巴斯的戏剧性同样也可以微妙到推开黑白对比、明暗对比。他说:

白色马驹

浮出雾中

转瞬不见

回到雾里

事情发生了,好像又没有发生,神秘的滋味于此浮现。

阿巴斯的观察首先是视觉的,他会在一瞬间把事物的可感性逼到极限。而且在这种状态下,他的观察没有任何恍惚,而是出奇的准确。有时他把我们对事物的感觉颠倒过来再说一遍的时候,作为诗人的阿巴斯就诞生了。

阿巴斯的电影,也是诗,却是另一种滋味。在《樱桃的滋味》里,有一幕是导演要一个女孩儿说“我爱你”,这个女孩儿是临时演员,前面台词都没问题,每到那句“我爱你”时,她就讲不出来。导演说,你怎么搞的?你现在应该讲“我爱你”!女孩儿说“好”,可是镜头一对着她,她还是讲不出来,就这样重复了二十几次。最后有人把导演叫到旁边说,这里的女孩子不可以跟男人讲这句话,因为她还没结婚。虽然导演认为她是在拍电影,并不是现实人生,可是对一个信仰伊斯兰教的女儿孩来说,她就是说不出口。

阿巴斯要说的是一种信仰,不是因为拍电影,就什么都可以放弃。

他的诗也一样。

中国诗人孔浮的短诗,与阿巴斯有类似之处,比如这首《无字碑前小立》:

我还是看到了太阳的手迹

还有风的刀痕

一条青虫

在读

写的是泰山上的无字碑还是武则天留下的无字碑都不重要,反正是块神秘的历史之碑。经孔浮这么一写,这块碑就蒙上了又一层神秘的轻纱,更加诱人想象,也更加耐人琢磨。四行两节,上一节写的是碑之风化,下一节写的是青虫读碑,给人以欲言又止之感。但细加品读,又不难体悟到其意蕴,字里行间,涌动着的分明是诗人关于人生、关于历史、关于宇宙之沉思。

他所恐惧的其实是他自身

墨西哥诗人帕斯的《大街》语调急促,渲染了一种紧张、不安的气氛,带有神秘色彩,表面上写一个人走在夜间的大街上感受到的恐惧和不安,但诗人捕捉到夜行者内心更深层的自我分裂感,它表明人所恐惧的其实是他自身。

这是一条长长的寂静的街道。

我在黑暗中行走,跌跤,

爬起来,踏着干枯的落叶和沉默的石子,

深一脚,浅一脚。

我身后也有谁将它们践踏:

我停,他也停,

我跑,他也跑。

当我转过脸,无人静悄悄。

一片漆黑,没有出路,

我在街口转来转去

总是又回到原处,

那里没人等我,也没人将我跟随,

我却在将一个人紧追,

他跌倒了又爬起来,

一见我便说:没有谁。

(赵振江 译)

人和大街的关系,使这首诗富有象征性。它象征着窒息人的自由的黑暗和恐怖的空间,也是某种政治或社会环境的隐喻。

在谈到诗歌艺术时,帕斯说,我试图将一种表现共同信仰、意识和价值观的艺术,与国家艺术区别开来。不仅国家从来不是有价值的真正艺术的创造者,而且只要它企图将艺术变成实现自己目标的工具,便会使艺术丧失自己的营养并衰败下去。于是,“为了少数人的艺术”几乎总是艺术家们自由的回答,这种回答是对官方艺术和瓦解社会语言的公开的或暗地里的反抗。我捍卫“为少数人的艺术”不是出于对贵族或精英的迷信,而是因为它始终关系到对官方意志的抗议与否定。对当代社会及其陋习、畸形和不公正的最真实、最深刻的描写与刻画,应是伟大的作家和诗人们的职责。

另一个俄罗斯的代言人

帕斯捷尔纳克专心徜徉于个人隐秘的内心世界,他好像是一个站在堤岸边沉吟的哲人,从奔腾不息的生活之流中领悟和捕捉到一种节奏、一种旋律,因而他弹奏出的不是时代的交响乐,而是生活的变奏曲。他处在俄罗斯现代诗歌的浪潮之中,他的诗中有象征派的神韵、阿克梅派的精细、未来派的奇伟;同时,又具有俄罗斯古典诗歌的明快、朴素和深沉的格调。这一切使得帕斯捷尔纳克及其创作成为俄罗斯现代诗歌中极富于魅力的现象。

帕斯捷尔纳克在诗学上的突出贡献,在于他以自己的切身经验提出了他的“美学宣言”:创作目的是献出自己,不是招摇过市、不是追求名利。探究流逝岁月的真谛,追寻它们的原委,寻根究底,推本溯源,直至探到精髓。

嘈杂的人声已经安静。

我走上舞台,倚在门边,

通过远方传来的回声

倾听此生将发生的事件。

一千架观剧望远镜

用夜的昏暗瞄准了我。

我的圣父啊,倘若可行,

求你叫这苦杯把我绕过。

我爱你执拗的意旨,

我同意把这个角色扮演。

但现在上演的是另一出戏,

这次我求你把我豁免。

可是场次早就有了安排,

终局的到来无可拦阻。

我孤独,伪善淹没了一切。

活在世,岂能比田间漫步。

《哈姆莱特》

(飞白 译)

读帕斯捷尔纳克的诗歌,尤其是这首《哈姆莱特》,就不得不提及他在世界文学史上久负盛名的小说《日瓦戈医生》,这种看似随意的联想却有其独特的意义,实际上这首短诗正是《日瓦戈医生》的缩影。

很多人说“日瓦戈”就是哈姆莱特,这是很有道理的评价,帕斯捷尔纳克一手营造出了日瓦戈,更是一手写出了这首短诗,用以印证日瓦戈的形象特征。这首诗中的哈姆莱特形象是复杂而模糊的,真实的文学形象抑或是舞台的演员形象交叉重叠着出现在一片光影的舞台上,真实的是“嘈杂的人声”,不真实的是“远方传来的回声”,没有人能够知道“将发生的事件”,也没有人能够站在门边窥视“我”的举动。当演出谢幕的时候,哈姆莱特可以卸下自己的外衣,变成本真的自我,然而,在这一刻,时间凝滞,远方的回声带给“我”无尽的思考。

“一千架观剧望远镜”自然代表着观众席上的无数旁观者的姿态,这里设置的剧场环境是“夜的昏暗”,在黑暗之中穿行的哈姆莱特有着独特的气质,他忍辱负重地生存、爬行,忍受黑暗的折磨与拷打,但是可以发现,他依然有着王子的高贵,以及呻吟喊痛的勇气,读到这里,你可曾发现,连帕斯捷尔纳克的诗歌也在颤抖喊痛? “我的圣父啊,倘若可行,/求你叫这苦杯把我绕过。”

其实,跌跌撞撞地寻求光明与救赎的人才是最优秀的人,不做莽夫,也不做软弱无力的人,犹豫,瞻前顾后,在黑暗中忍辱爬行,一旦斗志成熟,他们也是社会上最有力的人。哈姆莱特是这样的一类人,日瓦戈也是这样的一类人,所以在俄国当时那个精神痛苦的年代,敢于喊痛的人也是最不容易的。

敢于违抗“执拗的意旨” ?敢于放弃哈姆莱特的角色?看来这样是无法生存的选择,用外壳的柔弱来换取生存的空间,诗人表露出一股渗透骨髓的悲怆,无法选择和没有选择,是人生中最悲哀也是最痛彻心扉的地方。场次早就有了安排,不愿意伪装也无可奈何,孤独和伪善注定要伴随人的一生,光明的时代也终究抵不过黑暗舞台的侵蚀,田间漫步是生存方式的另类表达,这种表达要轻松得多,也快乐得多,然而,田间漫步也终究是某种形式的逃逸,对圣父的大声求救才是取得救赎的唯一途径。

帕斯捷尔纳克曾在小说《日瓦戈医生》的结尾,借哈姆莱特之口,道出俄国诗人作为“另一个俄罗斯的代言人”的艰难和幸运:

夜深人静。我走上月台。

我倚靠在门框上,

细听往事的余音,

揣度今后的浮生。

夜色像千百只望远镜,

一齐对准了我。

亚伯天父啊,如果可以的话,

免去我这一苦杯吧!

再看《邂逅》:

会有一天,飞雪落满了道路,

盖白了倾斜的屋檐,

我正想出门松松脚——

是你,突然站在门前。

你独自一人,穿着秋大衣,

没戴帽子,也没穿套鞋,

你抑制着内心的激动,

嘴里咀嚼着潮湿的雪。

树木和栅栏

消失在远远的迷雾中,

你一个人披着雪

站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雪水从头巾上流下,

滚向袖口缓慢地滴落,

点点晶莹的雪粉,

在你那秀发上闪烁。

那一缕秀发的柔光

映亮了:你的面庞,

你的头巾和身躯,

还有这件薄薄的棉衣裳。

雪在睫毛上融化了,

你的眼里充满忧郁,

你的整个身形匀称和谐,

仿佛是一块整玉雕琢。

这好像是我那

被带走的心灵

好像被镀锑的钢刀

深深地划下了血痕。

你那美丽的面容,

将在我的心中永驻,

因此,我不再过问

人世间的残酷。

啊,陶醉于这些回忆,

只觉得这雪夜重影闪闪,

在我们两人的中间,

我画不开分界线。

当我们离去人世,

那些年的事犹自遭人诽谤,

没有人会去询问:

我们是谁,又来自何方?

(刘湛秋 译)

《邂逅》作为附在《日瓦戈医生》书后的日瓦戈的诗作之一,是献给拉里沙的颂歌,是对动乱时期来之不易的爱情的祝祷和祭奠,是对命运赐福的由衷感激。其透明的语境,和谐的韵律,有意冲淡的忧郁和怨愤,与拥有的过程同步进行的叹赏和赞美,那深邃而又自然的意蕴一下子就能把人打动。而一旦被打动,心中的波澜便永久起伏。

动荡的年代渴望宁静,平庸的年代渴望激情,能够成就梦想和期望的几乎都是与爱有关的事情。事物在爱神的照临下才会获得灵性。在落满飞雪的道路上,在泛着白光的倾斜的屋檐下,在低低的栅栏和敞着的门前,在“人世间的残酷”和日常琐屑侵蚀不到的地方,一个由“整玉雕琢”、冰清玉洁的人走来,降临,她“抑制着内心的激动”,“咀嚼着潮湿的雪”,秀发上闪烁着“点点晶莹的雪粉”,柔光一缕把周围的一切映亮。这样的“邂逅”岂止是帕斯捷尔纳克一人的期待,更是人类共有的梦想,它交织着亲历的幸福和伤痛,翻涌着心灵的屈辱和慰藉。有幸得到这种惠顾的人什么时候都少得可怜,尤其在波诡云谲、变乱不居的年代,在违逆潮流、身处劣势、形单影只、命途多舛的那一小部分人群中。一生中有这样的邂逅便不算白活,为此付出任何代价都值得。陶醉于这样的回忆,“雪夜重影闪闪”,世界色彩纷呈,忧郁的生命丰美而温暖;在良心反对暴力、弱势对抗强权的过程中,在注定失败但决不放弃的抗争中,“活下去,活到底”(帕斯捷尔纳克语)的俄罗斯良心,才得到必需的滋养,才穿越它的国土,到达更远更深的地方。即便“当我们离去人世,/那些年的事犹自遭人诽谤”,这只能是这个世界让人诅咒的理由,是人性黑暗和沉沦的明证,更是“我们”值得自豪的根据。

诗的奇迹

查希特•塔兰哲,土耳其诗人。他的这首《心不在焉的死者》,是让人读一遍就终生难忘的。

昨天有一位美人抚摸了

我所躺卧的坟墓,

我在地层下不由得一动,

迷恋上那一对迷人的纤足。

甚至我永恒的安谧也不永恒!

你不会相信,可我站了起来,

姑娘不小心掉落了头巾

我弯下腰来递送给她,

完全忘掉我已死去很久。

(曾梦白 译)

让爱与美战胜死亡是很多诗人的信仰,这首《心不在焉的死者》,在这里将其具体化了。

诗人如果只写了前半段,说明“永恒的安谧”也“不永恒”,已将主题点破;后半段告诉人们一个阴阳互换的奇迹,也是诗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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