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怀旧与本土意识的建构
——新世纪媒介视域下的“老青岛”

2020-11-18 08:31贾丽萍
关键词:青岛历史文化

贾丽萍

(青岛大学 文学院, 山东 青岛 266071)

近年来,城市文化研究渐成显学,学术界开始将目光集中于城市形象的媒体塑造与传播方面。在众多的研究成果中,学者们较为关注上海、北京、香港、苏州等大城市,对于青岛的关注一直比较少。青岛给人的印象似乎只是个“红瓦绿树、碧海蓝天”的海滨旅游城市,其实不然,青岛这座城市有着复杂的历史文脉,自1898年建置以来,青岛曾一次被德国租借,两次被日本占领,在中国近现代历史进程中几经波折,却又在风云变幻的政治动荡中迅速成长,并以 “东方瑞士”的美誉闻名中外,成为城市建设的楷模和众人向往的避暑胜地。其充满传奇色彩的城市发展历程,孕育出生机勃勃的城市生活……凡此种种,都激发了大众媒体对青岛的想象热情。尤其是新世纪以来,以青岛建置一百二十周年为契机,大众媒介对青岛的叙述更是层出不穷。众所周知,大众传媒的出现是城市化发展的必然产物,大众媒介在建构、叙述、想象城市空间的同时,也不断宣传、塑造和传播城市形象,并影响着人们对城市的认知。人们对于一个城市的认识除了亲身体验之外,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大众媒体对于城市空间和城市形象的叙述和建构;反过来,城市空间和城市形象也在大众媒体的叙述中不断被赋予新的“身份”和角色。因此,通过现代大众媒体的建构视角,可以深入体察城市的复杂样态,这对于发掘本土文化资源,重建城市自我认同意义重大,在此背景下,对青岛这样具有深厚文化传统和外来文化印记的城市加以考察尤为重要。

新世纪以来,大众媒介对青岛形象建构之一是报纸、杂志、文献片及影视作品对“老青岛”的城市怀旧,特别是对1949年之前的怀旧叙事成为媒体的热门话题。本文将以青岛地方主流媒体《青岛日报》《半岛都市报》《青岛画报》和文献片《青岛影像,1897—1914》及电视剧《青岛往事》为主要研究对象,从文化叙述和身份认同两者之间的关系视角切入,考察大众媒体如何对“老青岛”展开城市怀旧与城市想象,解读怀旧思潮背后潜藏的文化机制及话语结构。在笔者看来,新世纪以来媒介视域下的“老青岛”主要集中于两个方面:一是回顾青岛历史,对建国前“老青岛”的怀旧叙事;二是立足于本土,发掘青岛自身存在的价值,建构“青岛意识”,寻找本土文化身份的认同。需要指出的是,大众媒体在发现和建构“老青岛”时,无法回避青岛的殖民历史和西方文化印记。与“西方身份”相关的青岛叙述被策略性地归入“老青岛”的怀旧叙事,在“新”“老”“洋”的交叠融合中,形塑了文化多元的老青岛形象。

一、开启“老青岛”怀旧叙事

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中国城市化进程的加速发展,城市文化空间日渐成熟,各种城市杂志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像上海的《城市中国》、广州的《新周刊》《城市画报》、苏州的《苏州杂志》、北京的《三联生活周刊》等都是比较有影响力的城市杂志。截止目前,基本上每个城市都有专属于自己的杂志,甚至一个企业、一家商场或者大型连锁超市都有自己的品牌杂志,内容涉及建筑、服饰、旅游、美食等领域,从私人会所到公共空间,从物质世界到精神领域,无所不包。这些杂志对于城市的想象方式大体可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侧重现代化的“宏大叙事”,主要探讨重大的中国城市现象;另外一种是“微观叙事”,探讨宏大叙事之外的中国城市的日常生活。(1)曾一果:《想象城市:中国当代文学与媒介中的“城市”》,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00页。相比于报纸而言,城市杂志往往能够更集中地讨论某些“城市话题”,比如旅游、时尚、吃喝玩乐等各类与现代城市发展相关的都会生活方式。不少杂志还定期推出热门议题,帮助读者认识现代都会生活中新的文化、社会和生态现象,所以,城市杂志往往更受市民大众尤其是城市知识精英、中产阶层和年轻白领的欢迎,发行量也比较大。

《青岛画报》就是一本专门介绍青岛的地方性杂志,自创刊以来,《青岛画报》秉承“创新生活·享受人生”的宗旨,强调“以都市生活为主,聚焦旅游、文化、历史、时尚,以强烈的视觉冲击、独有的图片资源优势画说青岛、画说生活”。经过多年积累,《青岛画报》和青岛之间建立了密切的联系,它讲述青岛的城市传统和未来发展,讲述青岛的物质和精神生活,尤其是大量介绍青岛的日常生活、风俗民情、历史遗迹等,为某些想了解和即将来青岛旅游的人群提供了指南。外地人眼中的青岛形象实际上也与《青岛画报》的宣传塑造和叙述密不可分,甚至可以说,《青岛画报》展示了现代化进程中的“青岛面孔”,培养了读者大众对于青岛的认识、理解。特别是随着近年来都市怀旧思潮的兴起,更引发了人们对传统城市生活方式的追忆和怀念,《青岛画报》也开始挖掘、发现和讲述城市传统,并积极开辟“发现青岛”“老明信片里的青岛”“经典市南”“穿行青岛老街系列”“青岛古镇系列”等栏目,用影像来记录青岛,再现青岛历史上的街区、建筑、店铺、人群以及他们的生活方式,以满足人们对老青岛的“怀旧之情”。在此前提下,代表老青岛“前世今生”的老街巷、老建筑、老手艺、老器物等被重新发现,给当代人提供了认识青岛的最佳路径。笔者统计了近年来《青岛画报》刊发的与“老青岛”相关的文章数量,具体情况见表1。

如表1所示,近14年间《青岛画报》刊载的“发现青岛系列”相关文章84篇,包括“视觉—发现青岛”32篇,“发现青岛”34篇,“城市—发现青岛”9篇,“青岛金融风云系列”8篇,“城事—发现青岛”1篇。“朝花夕拾系列”51篇,包括“朝花夕拾”26篇,“朝花夕拾—老城标”12篇,“朝花夕拾—民间档案”9篇,“朝花夕拾—发现青岛”4篇。“老明信片里的青岛”10篇,“经典市南”17篇,“穿行青岛老街”15篇,“青岛古镇系列报道”5篇,和老青岛有关的文章总计182篇。其中2007年刊发的最多,高达43篇。可以说,近年来《青岛画报》几乎每期都有和老青岛相关的话题,涉及青岛的政治事件、文化风俗、名人轶事、史迹遗址、方志档案等,以钩沉历史建筑为主的史迹遗址类内容无论是栏目数量还是出现频率都是最多的,老青岛的街道、港口、里院、教堂、别墅、公园、酒楼、钱庄等频频出现,约占文章总量的43%。其中的“发现青岛系列”是最值得关注的栏目,该栏目将文字和图像结合起来,致力于讲述青岛的城市传统,从物质生活到精神世界,从陈年旧事到世俗烟火,给读者勾勒出一个个老青岛形象,像《探秘湖北路29号“警察公署”》《俾斯麦兵营》《江苏路基督教堂的百年往事》等文章,全方位、多视角地介绍青岛的“过去”,重塑了老青岛城的过往繁华。而读者在接受这些信息后,就会产生对当时的街道、建筑的空间想象。更重要的是,这类栏目本身的存在形式就是一种青岛的文化符号,本身就在不断建构着青岛的本土文化。

表1 《青岛画报》文史专栏列表(2007-2020)

集中于2017年和2018年的“穿行青岛老街”系列也很有特色,该栏目文章用一些颇具抒情色彩的标题“黄县路的文艺情怀”“浙江路的浪漫情怀”“大学路的美好时光”“沂水路上的德式风情”“洋气馆陶路”“古朴别致的金口路”“百年梦回兰山路”等,赋予青岛老街极强的象征意味,在娓娓道来中诉说老街道的过往故事,有的街道甚至被作者描绘成一个个活生生的存在,正以各种各样的神态,向读者叙述着青岛曾经的“样子”,从而让现代人和现代城市知道了自我来源,寻到了“根”。诸如此类的定位左右着读者对不同街道的理解,并进而引发读者对老青岛的缅怀与向往:

夹杂着海的咸腥和罗曼蒂克的蓝调忧郁风, 老城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味道,这味道使外地游客流连忘返,几番回望驻足。(2)于丽等:《“穿行青岛老街”系列之二——浙江路的浪漫情怀》,《青岛画报》2017年第7期。

一条镌刻着沧桑岁月的道路,行走间不时驻足,不禁感叹于城市的发展与岁月的变迁。(3)李宜臻等:《寻找青岛的异国建筑(一)黄台路的日式街区》,《青岛画报》2020年第5期。

作为老青岛符号的老街巷、老建筑一再被阐释,成为当代人通向老青岛的通道,读者也正是通过这些讲述来窥视老青岛的神秘。当代人试图从青岛的百年老楼、老街、老店、老校身上看到什么?媒体没有直接告诉读者,而是邀请我们去想象。正是在想象中,老青岛成为一个令人迷恋的怀旧对象,“过去的青岛”虽然是模糊不清的,但却是充满魅力的,是渗透着青岛人的文化情感的。而且过去并没有消失,还在与今天对话:

与其说是欣赏青岛旧时光的老建筑,不如说是邂逅建筑在旧时光的老青岛。在老城区随意的行走,洋溢着异域风情的建筑俯拾皆是,你大可不必手持地图按图索骥,因为它们是如此的与众不同,无论是整修一新用来参观的著名建筑,还是外表斑驳仍做民居的老房,在现代建筑群中都是独特的存在。“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当阳光从漂亮的花窗照入至今仍然结实的红木楼梯时,我不仅沉思,百年前工作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究竟在此书写了怎样的人生。(4)《建筑在时光中的老青岛》,《吉林工人报》2018年1月18日。

报纸杂志有意识地让老建筑所代表的老青岛与新青岛相互参照,进行对话。对话里包含了某种认同——新青岛的摩登、时尚是老青岛的延续,老建筑在今天依然和青岛的新建筑共同演奏多元的现代性主题。

部分“老青岛”栏目还用影像资料的方式讲述伴随着经济发展与城市版图的扩大,青岛城如何“现代化”的故事,一方面探讨老建筑、老街巷与个人及青岛城市发展的关系,一方面努力传达不同阶层对青岛的感受。例如在一篇题为《八大关就是用来虚度光阴的》图文报道中,作者娓娓道来地讲述八大关建筑群来龙去脉,还配发图片展示青岛的今昔繁华,强调这类独具异域风情的建筑在岁月沉浮中依然奢华精致。作者还站在一个城市的角度,挖掘建筑与市民生活及市民精神的内在关联,认为青岛建筑的高妙在于其山海一体、闹中取静,作者不无自豪地宣称:

八大关是青岛最美丽的地标和最精髓的灵魂,青岛人把这里当作城市的骄傲。八大关的特质之于青岛,就像黄金一样闪亮而可贵。一座城市就是被这样的“黄金”镇守着,才会在时光的激流中镇定自若,仪态万方,历久弥坚。(5)崔燕:《八大关就是用来虚度光阴的》,《青岛画报》2019年第7期。

还有大量关于老青岛的文章。2013年4月26日的《半岛都市报》刊登了青岛资深文史专家鲁海先生的《老青岛居民儿时的记忆 怀念曾经的里院生活》一文,通过这位八十岁高龄的老青岛人的回忆,重绘了上世纪三十年代老青岛的里院生活。在篇幅不长的文章里,叙述者提到了广西路、郯城路、三星里、西镇、彬如里、乐善里、四方公园、兰山路等老街巷、老里院、老公园,通过街巷、里院、公园把老青岛的日常生活,风土民情(赶小海、照螃蟹、听戏等),历史名人(青岛首富刘子山)等一一复活,共同组成了活色生香的老青岛形象。一方面,老街巷是供“我”行走的道路,让“我”了解青岛和青岛的历史存在,另一方面,老街巷又见证“我”的成长,让“我”知道自己的来源,自己与街道之间的联系。这篇文章让读者了解了许多鲜为人知的故事,唤起读者的家园记忆,又建立了“我”与青岛这座城市的认同关系。

很显然,以“老青岛”为主题的媒介叙述成为主导性的怀旧思路,旧的街道、遗迹和老手艺被媒体叙述成与“我们的前世”密切相关,是现代人的“精神家园”和现代城市的精神本源。正是通过老街巷、老字号、老器物,老青岛现代、时尚和浪漫化的城市形象被大众媒体不断发现和构建出来。特别是在生活节奏日趋加快的当下,人们可自由支配的时间越来越少,渴望回归慢节奏的生活成为人们的普遍诉求。而青岛的百年老楼、老街、老店等作为带有浓厚怀旧意味的城市符号,点燃了潜藏在城市人心中的情感、记忆。当然,“发现”青岛并不是因为青岛不存在,而是意味着需要重新认识青岛,从老的建筑、街道及港口等都市空间来建构新的意义。而且,有意思的是,“发现”青岛也不是发现“新青岛”,而是发现“老青岛”。虽然“老青岛”也许没有“老北京”“老上海”“老天津”那么多令人怀旧的城市景象和城市空间,但青岛的文物遗存、海洋文化、城市建筑、自然风貌等因子都使青岛成为一座独具特色的城市,尤其是长达数十年的租界历史,为青岛这座年轻的城市留下了不少奢华精致的西式建筑和暧昧复杂的殖民印记,这都是现代都市大众镌刻记忆的地标,而这一切在媒体看来更是值得大书一笔的。当然这也带来了“老青岛”形象的复杂多元,给我们重新认识和发现青岛提供了可能性。换句话说,发现青岛一方面是对青岛现代性起源的探究,另一方面则是试图将“老青岛”和“新青岛”续接在一起,为现代青岛的发展提供样本,并建构市民对于新青岛的身份认同。

二、本土意识的苏醒

《青岛日报》也对老建筑表现出巨大热情,在《里院,正在消失的城市符号》一文中,写作者不无感慨地说道:

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里院曾作为青岛中下层市民的民居形式而普遍存在着。在历史长河中沉积下来的里院文化,体现了上世纪中期和谐共济的居住理念,和简约、明了、诚恳、直接的人生哲学。里院文化是青岛本土城市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是,随着城市化进程步伐的加快,部分里院因历史原因和规划需要难抵旧城改造的洪流,代表青岛城市符号的里院正在消失。(6)笑言:《里院,正在消失的城市符号》,《青岛日报》2013年3月6日。

城市建筑不仅是城市文化的表达,也是城市精神和城市记忆的重要载体。城市记忆对很多人都很重要,特别是对那些世代居住在某个城市的人来说,令他们熟悉的风俗、建筑、街道往往是他们热爱这座城市的理由,一旦消失,必然感到失落和遗憾。前文提到,作为租界历史营造的特殊建筑构型和居住生态,青岛的里院是世界上独有的群居建筑样式,它代表了一种集体性的文化记忆和历史传统,是城市文化传承发展的重要基因。(7)参见郭泮溪、李萌:《劈柴院市井民俗文化传承与“文化青岛”建设》,《东方论坛》2011年第3期。保护、修复里院是为了保存城市的历史传统,寻求某种穿透时空的情感的共通,并进而从文化脉络中找寻城市的精神传承,寻找青岛市民的自我认同与文化归属。自1994年青岛市获批第三批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到2014年11月青岛市规划局公示《青岛历史文化名城保护规划(2011—2020)》,历时多年,青岛的传统街区、古建筑的修复性改造得到了大众媒体和市民的肯定,特别值得期待的是对广兴里(位于青岛市市北区海泊路63号)以及馆陶路1号、馆陶路3号、馆陶路34号(原第一粮库)等四处里院街区的保护性改造。广兴里是青岛最大的里院,距今有一百二十多年历史,自2012年起青岛市启动房屋征收工作,为历史城区保护更新试点项目奠定了基础。历时多年的修缮,广兴里“修旧如旧”,变身为“青岛工业设计创新中心”,吸引了国内外多家前沿工业设计机构入驻。广兴里于2020年5月28日向公众开放,百年里院的风貌被很好地保存了下来,其古朴典雅的红砖清水外墙、精美繁杂的雕花雀替以及红色油漆的廊道等里院建筑的传统元素,原汁原味地再现了“青岛的过去”,激活了潜藏在大众内心深处的怀旧情感,更唤起了市民们对青岛的身份认同与诗意想象,人们可以在这里重温和体验往日的里院生活。当然,因为征迁使居民离开了原来的里院街区,街区的社区属性改变了,功能定位也改变了,改造后的广兴里能否成为青岛的一张城市名片?百年里院能否在保持传统文化元素与追求商业价值之间取得平衡?如何建立青岛本土文化和本地居民的日常生活之间的联系?这些尚需时间来检验,我们拭目以待。

“老青岛”复杂多元的历史文化背景,无疑为青岛形象的媒体塑造和传播提供了更加广阔的想象空间。2006年,青岛市政府新闻办公室、青岛电视台、青岛档案馆和德国国家历史博物馆四家联合,对来自德国的历史照片、影像和文献档案等珍贵资料进行精心整理与拍摄,创作了八集电视文献系列片《青岛影像,1897—1914》,包括“贝麦眼中的青岛”“一所大学的消失”“地图上的青岛”“城墙内外”四个专题,每个专题又分上下集,每集20分钟,共八集,160分钟。该文献片从不同角度讲述了1897—1914年间的“青岛故事”,修复了“胶州湾事件”以来德占青岛时期的城市记忆。值得一提的是,很多档案资料都是首次公开,并以恰当的形式出现在文献片中,为观众准确理解青岛的殖民历史提供了可靠依据,同时也开阔了人们解读历史文本的视野。比如在“贝麦眼中的青岛”一集中,除去殖民时期的政治色彩和海滨城市的独特风貌外,贝麦摄像机下的青岛带有浓厚的中国传统生活形态:港口、铁路、灵山岛、汇泉赛马场、集市、华工学校、私塾孩子、剃头匠、台东镇拉锯的人、拉洋车的少年、赶毛驴的孩子、搭棚卖唱的父女……可以说,贝麦的照片全景式地还原了德占青岛时期的现实风景及人文内涵,唤醒了人们对这段历史的集体记忆和文化认同感。此外,在叙事方式上,《青岛影像,1897—1914》还尝试用“历史呈现+旁白解说”的方式,呈现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所中西合办大学——德华大学的创办历史。历史虽然已经成为过去,但是通过文字、图片、原声讲话、回忆采访等资料,人们可以从当下出发,站在各自的立场,对历史事件进行重新评价、叙述和再现。跟随镜头的剪接组合,观众仿佛穿越时空,抵达那个极具历史沧桑感的世界,重温张之洞在德华大学创办过程中的作为,聆听1912年秋天孙中山在德华大学发出的声音,让观众有身临其境的真实感,不经意间唤醒了人们对过去世界的“共同情感”。

与以往的官方文献片不同的是,《青岛影像,1897—1914》舍弃了“宏大叙事”,专注于以“微叙事”讲述殖民背景下的青岛,除了必要的文字解说外,大都是通过镜头剪辑、人物采访及事件呈现来完成。叙述话语是平静的、含蓄的和剔除了煽情色彩的,整部视频的“显示”色彩相对浓郁,更容易逼近历史真实。里蒙·凯南区分过“显示”(showing)和“讲述”(telling)的两种叙事方法:“‘显示’被认为是事件和对话的直接再现,叙述者仿佛消失了,留下读者自己从他所 ‘见’所‘闻’中的东西中得出结论。反之,‘讲述’是以叙述者为中介的再现。”(8)里蒙·凯南:《叙事虚构作品》,姚锦清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第193页。前面提及的青岛“地方景观”——青岛港、灵山岛、汇泉赛马场、台东镇等,主要是运用“显示”的方法,即直接的“视觉呈现”完成的。通过凝视和回望日渐远去的“过去的青岛”,唤起了现代人的家园之思,最终完成了用文献片的形式重建本土文化的目的。

三、“自我身份”的寻找

如前文所述,从现代追溯过去,描绘其历史进程是完成城市想象的重要途径。青岛曾一次被德国租借,两次被日本占领,在中国近现代史上主权多次更迭,使青岛始终存在某种疏离感和缺失感,尽管城市的现代化进程带来了城市面貌和人民生活水平的巨大改善,但人们在面临巨大变化的同时也极容易迷失,青岛民众更需要精神方面的归属感,这使得本土身份的觉醒和自我身份的寻找成为可能。大众媒介一直在思考到底什么是地地道道的青岛文化,怎样才能更加真实全面地建构青岛形象?

新世纪以来,对青岛本土文化身份建构最成功的就是电视剧《青岛往事》。2015年11月22日,央视八套黄金时间播出《青岛往事》,剧作以“历史叙事”的方式,讲述了1905年胶济铁路通车到1937年抗战爆发前后32年间,发生在满仓、天佑和德发三个结义兄弟身上的故事,真实再现了自开埠以来青岛的社会文化风貌和第一代青岛移民的艰难创业历程,细致入微地展现了青岛的工业、金融、纺织、航运、贸易等行业以及青岛不同时期的历史风貌和文化特质。《青岛往事》堪称“独属于青岛的故事”。全剧在近代历史风云变幻中展现人物性格和命运,线索纷繁、主次分明,人物众多且立体饱满。黄渤饰演的主人公王满仓憨厚朴实、坚韧豁达。他吃得了苦,享得了福,珍惜兄弟情义,他经历了从乡土社会到城市空间的转移,从一个来自潍县的小叫花子逐渐成长为一个有家国情怀的商人。尤其是在民族大义面前,他能明辨是非,坚韧不屈。这种忠义、勤奋、包容、创新的性格,正是齐鲁文化中的自强不息、崇尚气节、勤俭睿智的精神与沿海城市包容开放、积极进取的海洋文化精神的融合,也是青岛城市精神的体现。

美国学者凯文·林奇曾提出“城市的可读性”问题,在他看来:“一个可读的城市,它的街区、标志物或是道路,应该容易认明,进而组成一个完整的形态。”(9)凯文·林奇:《城市意象》,方益萍、何晓军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7年,第2页。按这一观点,影视作品书写的城市也应该是可读的、有辨识度的。从这一角度上来说,《青岛往事》对老青岛城市空间和生活场景的挖掘值得肯定。剧中展现的青岛老地方如劈柴院(江宁路)、德式老火车站、俾斯麦街(江苏路)、斐迭里街(中山路南段)、山东大街(中山路北段)等等,还有一批承载着青岛本土记忆的老字号,如聚福楼、春和楼、山东大戏院、天真照相馆、国货公司等,以及旗袍、对襟小褂、瓜盖帽、西装、裙摆等中西服饰,共同构建了一个富有张力的、可视性的“老青岛”,完美复活了开埠初期老青岛的各种摩登时尚的城市景观、日常生活及市民世界,不光唤起了中老年观众对老青岛及其文化、历史景观的怀恋,还满足了年轻观众对青岛这座拥有一百二十多年历史的年轻城市的诗意想象。而王满仓从一个浑身充满乡土气息的传统男性在经历多次人生波折之后,摇身一变而成为担当民族大义的“新男性”,也让观众对青岛的城市精神有了新的体认,增强了人们对青岛的文化认同。

除了尽可能还原老青岛的地域文化风情,《青岛往事》还采取了“小人物的个体命运变迁与社会历史动荡相融合的叙事模式”(10)李伟:《青岛题材影视剧的文化主题与叙事模式的演变》,《东方论坛》2018年第5期。,以兄弟三人从1897年德占青岛,1905年胶济铁路通车,1914年日军侵占青岛,1922年日军撤离青岛、中国收回主权,1937 年抗战爆发等这些重要的历史转折点所经历的惊涛骇浪来隐喻民族国家的命运,用个人命运的沉浮波折来映射民族国家在过往岁月中忍辱蜕变的历程,表达了在新世纪这样一个特殊历史阶段对青岛新的想象和建构。换句话说,当饱经风霜的中华民族正以现代化的蓬勃姿态屹立于新世纪时,《青岛往事》所弘扬的坚韧不屈的民族精神恰恰是当下追寻和建构“中国梦”的核心和基础。透过对青岛城市历史的深情回望,导演来表达对民族国家在新时代下复兴的渴望和期冀,即“中国梦”的追寻,这也是新世纪以来媒介视域下“青岛叙事”的一个显在主题。

《青岛往事》以精湛的艺术表现力、厚重的文化内涵收获当年央视电视剧收视好评,开播当晚取得了1.1的高收视率和6.53的收视份额。电视剧热播引发了大众的讨论,青岛资深文史专家鲁海先生称赞《青岛往事》为青岛正了名:“以前提到青岛,都说德国人把青岛从小渔村发展成了一个大城市,其实德国占领前青岛已经是一个规模不小的市镇了,电视剧提到了这一点,非常好。”(11)《青岛往事里探青岛》,《半岛都市报》2015年11月24日。大众网也开设了《青岛往事》专栏,与网友一起寻找青岛那些过去的时光,回望青岛历史,一个充满历史记忆的老青岛形象被重新认识和发掘出来。大众传媒所引发的这场怀旧风潮,既是对“老青岛”历史记忆的追寻,又是对新青岛城市身份的建构。因为怀旧在本质上是一种文化认同,是“确认自己处在一个强大的历史空间和族群文化之中,拥有一些可以充分应对变化的传统资源,自己是这一传统中的一分子,凭着凸现和夸张这种文化传统与民族历史的方式,人获得所需要的自信心和凝聚力”。(12)葛兆光:《中国思想史》,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89-90页。城市怀旧背后同样隐藏着关于自我身份认同的重要主题。青岛人民从苦难的历史波折中一路走来,面对复杂的殖民历史、巨大的社会变迁,心理的迷茫与失落难以弥补,在这种情形下,青岛人立足于本土,努力“发掘自我”,建构“青岛意识”,寻找集体回忆和本土文化身份就成为一种必然的选择。而《青岛往事》的“青岛叙事”是利用空间生产完成的,影片用一个个独特的城市意象塑造出具有丰富内涵又与众不同的城市气质,真正做到了以青岛为叙事主体,让青岛拥有属于自己的城市话语,建构起真正属于自己的视觉文化体系,最终,“电影之都”与“现实之城”形成了良好的互动关系,从这个意义上说,《青岛往事》不失为恰当书写新世纪城市景观的一种有效途径。《青岛往事》的成功,也说明在多元的文化场域中,影视作品的民族精神和家国叙事往往更具“景观性”,教化与新奇的观影体验杂糅一处,才能叫好又叫座。相信作为一座具有百年影视历史的城市,青岛必将会在影视文化产业之路上继续前行。

以上部分以《青岛画报》《青岛影像,1897—1914》及《青岛往事》为主要研究对象,考察大众媒介如何对“老青岛”进行城市怀旧与城市想象,解读怀旧思潮背后潜藏的文化机制及话语结构。然而,需要指出的是,青岛的情况复杂得多。如前所述,青岛具有相当深厚的历史文脉,加上“近代青岛的城市化进程是由德国侵略者强行启动的,在此后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等各层面的发展进程中,政治力量一直发挥着主导作用,给青岛打上强烈的异域文明的印记”(13)柳敏:《植入与融合:近代移民对青岛城市文化的影响》,《东方论坛》2016年第4期。,多元的文化背景和复杂的历史身份带来了青岛自身的特殊性。老青岛的街道、洋房、教堂、别墅、公园、酒楼、钱庄等,不少是德占、日占时期的遗留物,带有明显的西式建筑风格和殖民印记,在青岛城市发展史上又是独有的。因此,大众媒体在重新发现和建构“老青岛”时,也就无法回避这段复杂而尴尬的历史存在,但媒体又不可能过于“崇洋媚外”,给青岛直接定义一个价值含混的“西方身份”,所以与“西方身份”相关的“洋青岛”形象建构被策略性地归属到“老青岛”的怀旧视角下。换句话说,传媒有意识地让“洋青岛”融入“老青岛”,并与“新青岛”相互参照,在“新”“老”“洋”的交叠融合中,以多元共存的空间形象探索青岛城市的身份认同,构建本土化的青岛,构建属于青岛人的自我认同。

有学者指出:“城市作为文化认同的对象,需要媒体话语来支撑。从这个意义上讲,除了政治经济功能以外,媒体还有强大的文化认同功能,它创造具有地方色彩的都市文化,提供身份认同、价值认同和文化认同的意义。”(14)陈卫星:《城市的欲望与底层的想象》,《年度学术2006》,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现代媒介的意义恰在于此,人们对青岛的印象既与客观的自然景观有关,又依赖于大众媒介的“青岛想象”,在某种意义上,城市与媒体是互为镜像的。青岛的城市空间丰富而多元,城市历史遗存展示着多种话语背景,传媒在表述和想象中向市民传达城市价值观念和文化意识形态,进而从心理与精神层面来为一座城市进行身份认同。也许,在本土化的青岛意识里,青岛永远是世界上最好的城市,关于青岛是否有过殖民历史,青岛是大还是小,是新还是老,是中还是西,诸如此类的争议均可暂时放置一旁,只要青岛本身有特色,有令人骄傲的自然景观和历史遗存,有引以为傲的城市建设和文明建构,就可以增强市民的城市认同感和归属感,还可以吸引八方游客。

总之,青岛是中国现代化进程的一面镜子,它的城市形象是多元的。大众媒体对青岛形象的认知,其实反映了大众对现代性的态度,无论是宣传青岛的现代化成就,突出新青岛的现代城市风貌,还是表达对“逝去的青岛”之怀旧,媒体都渴望通过对青岛的叙述,帮助人们更深入全面地理解改革开放后的当代中国。

猜你喜欢
青岛历史文化
以文化人 自然生成
年味里的“虎文化”
谁远谁近?
上合,从青岛再启航
青岛如何引进人才
新历史
A Psychological Analysis on the Characterization of Elizabeth in Pride and Prejudice
历史上的6月
历史上的八个月
历史上的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