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小说传统的继承与现实困境
——彭永锋“农民小说”探略

2020-11-18 23:45余欢欢
长江丛刊 2020年3期
关键词:王三作家农民

■余欢欢

彭永锋自言他在文学写作上取得的成绩源于他的勤奋,笔者以为其出彩的“农民小说”创作还源于他以农民代言人身份来书写农村的创作自觉。对作家而言,深入生活,扎根人民才能真实创作出一个时代的风貌,非如此不可。作为一直在乡镇生活的70后作家,他生于玆,长于玆,工作于玆、创作于玆,他对农村生活、农民群体、农业问题的关注与了解是配得上“深入”一词的。小说集《倒春寒》便由此而生,其中多篇作品的创作初衷都是在深入帮助农民解决问题的过程中感触到农民现实生活的困境。他的“农民小说”的价值主要体现在人物形象创造的真实可感、对“三农”问题的关注与揭露以及对农民命运的悲悯情怀上。小说结构是符合大众欣赏习惯的传统线性结构,故事情节完整,语言朴素直白,多用农民日常口语,这些构成了彭永锋“农民小说”的基本气韵。

人物之于作家,犹如百川之于湖海,互相成就。文学史上推崇的作家身后,都立着一排人物。经典作品塑造的人物已经远超出作家本身存在的意义,拥有更久远的影响力。鲁迅先生去世八十余载,可阿Q,祥林嫂依然鲜活;也许读者不了解列夫·托尔斯泰,可我们却深深记得聂赫留朵夫的觉醒与救赎,安娜卧轨时的煎熬与迷乱。对此,彭永锋深谙此理,小说集《倒春寒》通过塑造老鬼、水秀、杨霞、王三、姜有财、郝爹、幺爹等一众人物撑起故事,点亮作品。在人物形象塑造上,彭永锋不着力刻画人物外形,只在具体的语言和行为中,使人物不同于其他人的地方慢慢显现在读者眼前。彭永峰始终把创作的焦点对准他所熟悉的、怜悯的、热爱的农民,成功塑造了一批农民形象。

农村基层干部是系列形象之一。他们是农村的脊梁,人民的公仆,真正做到了亲民爱民,恪尽职守,它们代表着党对农民的良心。老鬼、姜有财、老党、彭书记……都是“沙县”的基层干部代表,在与农民最接近的地方,帮助他们解决困难。“老鬼”有着一定的阅历和处理民政事务的经验,他最了解农民的行动方式和动机,坚定而心怀怜悯地帮助农民解决一切他们在意的事,即使处理起网络舆情——这个农村最棘手的问题也处变不惊,这就养成了他通情达理、正直、善良、冷静、讲原则有方法的性格。村支书姜有财有同样的人格魅力,在处理“发小”的低保问题上,坚持情与法的原则,不计个人得失、为农民谋利益的正直善良,值得我们每一个人钦佩。他们在自己平凡的岗位上致力解决新时期农村出现的错综复杂的民生问题。

农民群体是作者塑造的系列形象之二。《王三的个人忧伤》成功塑造了“王三”这个承受生活重压,苦闷无处解的农民鳏夫形象。正值壮年的王三的妻子因一次“蹊跷”的摔车事故而死,王三为向“上面”要一个说法,历经波折,求不得果。身在上海大都市的儿子又在这个节骨眼索要大额钱款买房,种种压力将一个中年丧妻的农民压得喘不过气来,却依旧默默忍受。彭永锋将王三复杂的、灾难性的生存境遇放置在现代农村,将这一群体的生存经验艺术性地呈现出来。正如罗曼罗兰所说:“人生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看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细节真实作为优秀的现实主义文学作品所必备的因素,尤其重要。彭永锋擅长通过对日常生活中极具代表性的行为和心理进行提炼和概括,在细节真实中凸显人物典型特征和形象。

以《王三的个人忧伤》中对“吃”的细腻描写为例。在中国文化传统中,民以食为天,无论再困窘的境地,只要还想着吃,就意味着生活还有希望。王三独自一人承受生活的重压,儿子又不体恤自己。面对几近绝望的生活,王三依然步履不停,“吃”着,活着。小说中多次写到了王三“吃饭”的场景:“王三下了一碗鸡蛋面,呼啦几口吃完,抬眼发现狗吐着舌头拖着口水巴巴望着自己,才想起还没有喂狗食。”“(王三)进了屋,开了电视,窝进躺椅,肚子咕咕叫……便又去煮鸡蛋面条。吃了面,把了猪食,喂狗食时……”“王三在田埂边抓了一把菜苗,用菜苗把鸡诱进院子,宰了中午下酒。鸡肉煮粉条,一大碗煎鱼,一盘花生米和一盘青菜,看着桌上冒着热气的菜,成就感从王三心底泛起。”“王三嫌摘菜洗菜再淘米做饭太麻烦,冲了一瓢水在锅里,继续吃鸡蛋面条,吃了两口觉得寡淡无味,舀了两勺子豌豆酱,咸咸的,辣辣的,开了胃口,便又倒了一杯酒,抓了一把花生米,喝一口酒,剥两粒花生米。吃一口面条。”“王三嘴里有些淡,想到镇上买点豆腐割点肉改善改善。”之所以将这些细节悉数引用出来,是因为正是这些细节刻画,使读者看到了王三这个对生活隐忍、坚韧、庸俗又悲壮的“圆整”的人物形象。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一书中提到,对极其有限的人,我们知道其内在生活和行为动机,而小说的伟大贡献就在于它真正地揭示了人物反观自身的内心活动。即使在最无望最乏味重复的日子里,王三仍然不忘在白水面里加鸡蛋,不忘把狗食、把猪食,不忘买肉置酒改善“有些淡”的嘴,这是人性最真实的反映,也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对充满苦难的生活任劳任怨、逆来顺受的认命,只要活着,就要在这世上磨着。无需思考活着的意义和生命的本质,这是精英知识分子该思考的事情。通篇氤氲的苦闷与压抑氛围在“活色生香”的吃中,有了现实生活底色。

对农民情感的空虚与荒芜的揭示,是小说塑造人物的另一个独到之处。长期扎根基层,为农民服务的彭永锋,深深知道中国农民历来传承的坚韧与难言的悲苦,这种苦不仅仅来自于物质的匮乏、知识的缺乏,更来自精神的空虚与情感的荒芜。彭永锋对这一问题进行艺术性地“言语”,开掘出深刻的主题,启人深思。

不管是因意外失去伴侣的幺爹还是因为丝毫得不到丈夫爱怜的水秀,都是现实意义上的情感荒芜者。中国历来的文化传统就是谈“性”色变,这是一个被忌讳和禁忌的话题,更何况是话语空间本就逼仄闭塞的农村,所以农民的正常情感诉求和生理诉求受到了集体无意识的忽视甚至压制,正常的生理需求长期得不到满足,是对人性极大的压抑。

作家敏锐地感知到了这一点,在《王三的个人忧伤》《“鸡太保”》《郝爹的故事》《幺爹的房子》等篇目里,作者始终没有对这一具有现实意义的话题着力书写,也没有冒险深入挖掘农村鳏夫的内心和问题核心,而仅仅停留在点到为止。唯有在《“鸡太保”》中对水秀和建设这段被世俗伦理所不容的感情中,作者写出了人性的真实,写出了农妇水秀和农民建设惺惺相惜的美好爱情,这是全集唯一一篇正面直接写农民的性与爱的小说。水秀的丈夫粗暴自私,对勤劳持家,辛苦养儿的水秀没有丝毫的疼惜与怜爱,平日里抛家不顾,却在水秀爱上温柔体贴、让她“实实在在感受到女人的快乐”的建设后,家暴、侮辱从此就是水秀的宿命,水秀却丝毫逃离不了,一段真挚的爱恋就这样抱憾收尾。此篇的成功之处在于,即使是被认为伤风败俗的婚外情,也让读者对当事人丝毫恨不起来,反而多了一份理解与同情,从水秀被爱唤醒的懵懂,到渴望爱的激情,再到逃不掉的隐忍,作者始终用克制的笔调、节制的情感书写“故事”,让水秀这个人物“立”起来,给读者心灵的震颤。文学作品的伟大之处正是在于,它不是历史的审判者,不是哲学的启示录,却在人性幽微处启发出读者内心的真善美,它起于故事,止于启蒙。

文学是一种社会性的实践,其本质就是社会性的,但是文学创作又不等同于社会进程的简单反映,而是对某一时代概括性的反映。文学史上,乡土小说历来有着传承与延续,我们从鲁迅的乡土题材小说中了解了乡村文化的愚昧、农民“国民劣根性”的顽固,农民的觉醒问题成为鲁迅时代要解决的问题;上世纪三十年代“乡土作家群”让我们了解了农民的反抗意识、阶级斗争的严重性;五十年代政治风波,高晓声开始从现实层面书写农民最关注、最迫切的“吃”“住”问题;八九十年代中西文化交融的多元化,使得莫言、刘震云、阎连科等作家的“农民小说”一方面蕴含着对农村苦难记忆深深的眷恋与同情,另一方面又有着对苦难和死亡深刻的反思。文学作品是社会和时代的概括性反映,彭永锋延续了这一传统。新时期农民面临的问题似乎并不比“传统农民”面临的问题简单,彭永锋力图通过作品体现出现实主义作家的良知,期待以作品启发读者“可以试着走进他们的内心,给他们更多的理解和关注”,为农民解决面临的困境提供更多途径。

近几年,精准扶贫一直是国家大计之一,谈到农民,必谈扶贫。医保改革、丧葬形式改革、脱贫攻坚工程、意识形态管控等等,这些举措甚至具有历史性事件的含义。彭永锋从多个层面对这些“大”事件进行了不遗余力的叙述。作家在《“老鬼”》中对农村低保、火葬、危房改建、网络舆情处理、防汛、就业、精准扶贫等多个问题进行了全景式、真实的“记录”,揭示出现代农民的生存现状。把小说中的某些社会画面抽取出来就是研究“三农”问题的重要“材料”。韦勒克、沃伦的《文学理论》认可这一点,但他们同时又指出“文学具有一定的社会功能或‘效用’,它不单纯是个人的事情……一个作家不可避免地要表现他的生活经验和他对生活的总的观念。”从现实意义上讲,将“三农”问题反映出来,引起大众对农民群体的关注,于实际解决社会问题有益;从整部文学史的含义上讲,亦有着极大的历史意义和社会价值。彭永锋怀揣作家的良知与悲悯情怀,试图在宏大的时代中替农民发出自己的声音。

柯勒律治曾经说过,任何人的生平,无论它如何没有意义,只要如实地记述出来都将是有益或引人入胜的。他的看法是非常有意义的,经历了文学的“严肃”时代,作家们从书写宏大历史的向度转变到对“个人历史”的关注,让无数个“当代史”里的人作为观察者、体验者、记录者,普通人用朴素的语言书写身边的人和事,未尝不是史学观念里的有益补充。不管是否有意识,彭永锋都在用作品实践这一文学理念。

由于中国社会的历史进程与农村、农民、农业问题密切相连,书写乡土,回望故乡成为中国作家中经久不衰的一股热流。根据个人丰富的生活经验(乡村生活经验和城镇生活经验)写小说是当下文学作品的某种趋势,彭永锋近几年的创作都集中在他关注的农村农民上,这一题材也成为他创作的沃土,他的“农民小说”有着深厚的现实主义和人文主义底色,他同情怜悯农民,热爱农民群体,但又为他们的处境忧心。但是在这类作品中,我们很少读到有关苦难和死亡的讨论和思索,相比较鲁迅、高晓声、莫言、刘震云、阎连科等作家对农民的批判意识和对生命的存在意义的思考(作家阎连科把这种思考定义为“寻找人生原初的意义”),彭永锋对“农民文化”的理性审视力没有那么深刻,批判力没有那么强烈。长久扎根基层的彭永锋显然处在凭感觉写感悟的阶段,距离纯粹的艺术想象空间创造还有一定的距离,对人物的生命维度更深刻的探索成为作者需要往前迈的一步。“现在的很多小说,书写的多是生命的某些片段,或者生命的表层现实,诸如吃喝玩乐,欲望的细节,柔软的情调,等等,在它的背后,缺乏生命的完整动态,也缺乏悲伤非凡的深度。”(谢有顺语)

文学应当表现现实,但是在作家的知识分子身份和意识影响下,作家与农民生活现实之间必定会有难以跨越的精神鸿沟,在彭永锋的“农民小说”中亦不例外。彭永锋的多篇作品都是以第一人称“我”叙述,但人物角度却是客观的第三人称视角,作为一个“观察者”,彭永锋洞若观火,窥探全面,呈现了像“老鬼”、必发叔这类品格出众的农民代表,像王三、幺爹一样老实巴交的鳏夫,像姜上一样狭隘自私的小农群体;但是作为一个“思考者”,他并没有着力尝试挖掘人物内心,思考苦难与死亡。对于这一点,彭永锋有些许意识,正如他在《“老鬼”》篇末尾处写到:他们像银幕上的电影缓缓播放,我成了无法入戏的台下观众,被他们的日子排斥在时间之外。

这种过多依赖观察感悟的私人经验的写作,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作品的历史深度和厚度。作者对小说典型环境的刻画与经营缺乏,使得“沙县”这个地方地域特色不鲜明,文化符号不具体。经典小说作品都重视给读者描绘出新鲜而真实的环境,使作品中的人物有性格发展的真切的生活氛围。恩格斯曾说:“现实主义的意思是,除细节真实外,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英国著名作家哈代,就是这方面的典范。他的威塞克斯小说系列成功地将“威塞克斯”这个具有标签意义的小说背景植入到他的系列作品中,使得环境与小说人物形成历史性的呼应。犹如莫言笔下的高密东北乡,成为他永远的文学地标;刘震云笔下的河南延津成为创作“故乡系列”的精神领地;阎连科笔下的“三姓村”,成为他寻找人生原初意义的归宿;荆门本土作家刘正权的“黑风寨”系列成为他颇具创作特色的核心阵地……这些典型化的地理背景无疑都是作家故乡抽象化的“投影”,无论是与人物还是故事都相得益彰,使得作品有独特的艺术风格和深厚的历史底蕴,从而建构起作品独特的审美意蕴。

质言之,彭永锋的“农民小说”对真实的农村生活、农村景象、农民的喜怒哀乐进行了细腻书写,对反映这个时代的乡村社会风貌是有参考价值的。他的“农民小说”实现了文学对人性、对生活应有的悲悯,对社会问题应有的揭示,体现出一个作家的创作自觉与良知。文学始终是与担当和责任联系在一起的,所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一定是文学应该担负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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