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李立
我一定错过了很多。坚硬的山峦上,我们站成一排的时候,我这样想。
别问为什么要站成一排。我们谢家人只要站一起,铁定是整齐一排。这可能是我爷爷训练的结果,他在部队的时候是个半大不小的首长,退伍后也见不得家里出现不成队形的杂物,他曾把我奶奶针线盒里的纽扣都排了队形,从大到小,按颜色分类。如果纽扣会讲话,他还会要求它们报数的。
我们把坟墓也修成一排。从前我并没意识到这有什么特别。如今,这些人离开我有些年头了,这年春节来上坟,跟他们站成一排了,才发觉这真是奇特——我没想到自己还会自觉与他们站成一排。我刚才甚至还不经意往前挪了两步,以便保持队形。这让我骄傲还是沮丧?我知道其实都有些。
现在活着的人站了一排,死掉的人也躺了一排,很难说哪一排更整齐。死掉的人按时间顺序分别是,我奶奶、我二叔、我爸、我爷爷。
我妈站我左边,表情平静。我不知道她在嫁给我爸来到谢家的时候,是否习惯跟家人站成一排,这不是轻松的事,令人紧张。但很明显,如今她非常适应这种谢家人做派,哪怕本质混乱,表面也讲规矩。不只我妈,还有我婶——一共三个,分别是大婶、二婶、小婶。
小时候我把二婶叫“中”婶,我认为既然有大有小,当然得有个“中”。我妈花了很大力气才把我纠正过来。我妈力气不小,打我的筷子断过好几根。其实我妈才是“中”婶,这是我二婶的儿子也就是我堂哥说的,他出于报复,把我妈也叫“中”婶。我爸在谢家四兄弟里排行第三,所以我妈和我二婶,理论上都可以是“中”婶。
现在三个婶都在这个队列里。我看见她们三个,还有我妈,她们四个的白头发在我左边乱飘成一团,如果我爷爷还在,一定得让她们好好梳头。白头发都没怎么好好捯饬过,不值得。三个婶长得都不如我妈,至少她们看上去没我妈那么平静。到一定年龄如果还没平静下来的女人,是不会好看的,至少显得欲求不满。
我右边是我几个堂哥,都齐刷刷长到一米八。是我爷爷的遗传,我爷爷一米八五——这是三个婶轮番告诉我的。但我只有一米七——这是因为我妈那边的遗传,同样也是三个婶轮番告诉我的。
谢家的人都生得像棋盘一样整齐,只有我是摆错了位置的那颗子儿。我爷爷有四个儿子,四个儿子又都各自生下独子。我比小婶的儿子晚生几天,于是我从出生开始就破坏了队形。我爷爷那时候还在,他说这孩子来得迟,给我取了名字叫谢迟。结果我长得也慢,幸好我爷爷没给我取名谢慢——谢慢是我大婶的儿子。另两个堂兄,一个叫谢愚,一个叫谢拙。我爷爷还是知识分子,认为一个人的名字应尽可能谦逊,这样老天才不会嫉恨你。
我们“慢愚拙迟”四兄弟没被老天嫉恨,于是平安长大。不过我们彼此嫉恨。
谢慢站在队列最右边,他说:“爷爷喔,我们送钱来了喔。”
谢愚在他左边,接着说:“爷爷,钱不是谢慢给的,他没钱。他今年赌球亏本了。”
谢慢说:“关你屁事。”
谢愚说:“你骗了爷爷你还有理。”
谢慢说:“我说的是‘我们’送钱来了,又不是说‘我’送钱来了,你耳聋啊,蠢蛋,难怪毕不了业。”
谢愚说:“我叫谢愚,又不叫谢蠢。”
谢慢说:“就说你蠢了,蠢跟愚,一个意思。谢蠢、谢蠢……”
谢愚的妈,也就是我二婶,打断他们:“行了行了,越来越不像话,要爷爷听见,又要教育你们了,又该上政治课了。”
但爷爷躺在我们面前的坟墓里,不能发言。
比我早来世上几天的堂哥谢拙,现在我右手边立着。我觉得他在啜泣。真不可思议,爷爷死了十年了,他还这么伤心。我犹豫要不要先劝劝他,又觉得那未免太造作了。
结果谢拙先劝起我了:“别难过了,就是失恋而已。”
“关你屁事。”我说。我确实失恋,真没什么。那姑娘在上火车前最后一刻告诉我,她反悔了,因为她其实还没做好跟我回乡过春节的准备。
“搞什么飞机啊?”我冲她嚷。
她不甘示弱,冲我嚷:“老娘不干了,你以后自己搞飞机吧。”
她是武汉姑娘,反正我是嚷不过她。
她倒也没说错,我确实每天都在“搞飞机”。我在一个航天集团工作,地点我不能说:因为工作性质比较保密。那地方保密到连姑娘都没一个。
武汉姑娘是我大学同学,她的职业也是搞飞机,只是没那么机密。我们隔着两座山头,周末可以在山崖上激情,如果哪个周末两人都比较颓丧,激情完了就搂一块儿看看夕阳。
武汉姑娘没跟我回乡,这意味着我又一次破坏了谢家的队形。她还表示,再也不会跟我看夕阳了,她要考研究生去,以便离开那个破山沟里的研究所。
我妈自然很失望,好在我妈年近六十岁也依然知书达礼,我就爱我妈这样彬彬有礼的姑娘,无论天大的事情发生,她也能扭头回去过她的日子,不像武汉姑娘那样,稍不对就嚷着骂娘。
谢拙这些天没少拿我失恋的事戳我。但可能也怪我,是我戳他的痛处在先。去年他被单位开除了,是我年前回家之后才知道的。当然他认为这也“关我屁事”。
“爷爷,我失恋了,但是谢拙被开除了。”我讨厌告状,但跟这几个堂兄在一起,我必须抢占先机,反正爷爷也听不见了。开除当然比失恋严重,在我爷爷看来。
我得意扬扬斜着眼看谢拙的时候,我妈拉拉我的袖子说:“别幼稚了。”
我说:“汇报工作嘛。”
“那你就更别幼稚了。”我妈说。
谢拙比我还幼稚,他居然哭出声来了:“爷爷,我是冤枉的,他们开除我是不正确的。”
我差点笑出声了。没想到谢拙这么幽默,跟沉默的爷爷还想讨论正确不正确的问题。他从小就这样,认错向来比犯错快,在他哭哭啼啼说自己在学校被欺负,是因为学校里的人都说他有两个叔叔之所以死了,是因为谢家人都输不起之后,我爷爷就再没批评过他哭鼻子。
但我另两个堂兄,没我这么厚道,他们幸灾乐祸地说:“谢拙搞翻了,他把人家女的搞翻了才被开除的。”
“我那是正常恋爱,凭什么开除我。”谢拙不得不停止抽泣,就像他不得不抽泣一样。他明白现在再装可怜,爷爷也不能保护他了。其实他一点也不可怜,因为还能把姑娘搞翻,那个被搞翻的姑娘非要嫁给她,但他不想娶,没想那姑娘比我的武汉姑娘还猛,闹了两次自杀,未果,干脆去告谢拙强奸,要鱼死网破。强奸当然是不成立的,因为全单位都知道他们的恋爱关系,但影响总是不好,然后谢拙被挑了个别的错儿,受到开除处分。
“你们几个,一个字都不准说了。”我大伯,站在队列遥远的另一边发威。这些人里我最怕大伯,我那几个堂兄也是。作为长子,大伯从我记事起就像我爷爷的复制品,现在他更像我爷爷留在人间的代言人。
于是我们就都闭嘴了。我左边,还是我妈和婶子们的白头发在飘,乱作一团。山风浩荡,是我爷爷当年选的这地方。那是我奶奶去世之后。这些人里我最喜欢我奶奶,奶奶也最喜欢我。因为我个子小,奶奶说我是谢家的小精灵。而谢家的男人和男孩们,都长得五大三粗,最大作用就是迎着光挡亮,他们在屋里站成一排,就像黑社会开会,我爷爷就是头头。我想我爷爷当年选这块地方的时候,可能没想到会有这么大风。风现在把我们全吹得睁不开眼,站不住脚,我们还得在大风中分出精力、提高警惕,以免被手足同胞的哪句话给占了便宜。我希望我们赶紧下山,正月南方的阴风,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但大伯还没发话,毕竟我们还有重要的流程没有走完。
我之前问我妈,今年还要不要去上坟?因为我知道,我妈是每个月都会去上坟的。我爸也在那儿躺着,和他的二哥并排着。两兄弟生前齐心协力,好在死后还能在一块儿,相互照应。他们比我们这一代团结,不搞分裂。
我妈说:“你大伯说得去,大年初三,全家一起去。”
“那我该说啥?”我问。这也是谢家传统,每到上坟就汇报自己近况,跟交代罪行一样。这规矩是我爷爷定的。他是一家国营厂的书记,每周开民主生活会,听取同志们汇报思想动态,我爷爷管那叫“每周要闻”,不明所以的人还以为是国际时事汇报,其实就是个人生活那些事儿。只是谢家的每周要闻,没人说破事儿,大家都拣好话说,不过是哄爷爷开心嘛。谢慢说过,他那阵子迷上赌博,跟爷爷说自己在从事竞技体育事业,力争为国争光。我爷爷居然信了。
“你该说啥就说啥呗。”我妈说。
我说:“我没啥好说的。”
“说说工作。”我妈说,“你爷爷喜欢说工作。”
这倒是真的,我爷爷是老军人,他总说在部队他就喜欢开民主生活会。后来转业到厂里,从车间的支部书记当到全厂的书记,可见他多么擅长开民主生活会。
“但我那是保密工作。”我说。
“你就说不保密的部分呗。”我妈的平静,有时也很无趣。
全是保密的部分。我想。
“我能不能不说?”我问,我觉得反正我爷爷都上天了(希望是),他不需要我们说些谎话哄他开心了,他能看见我们,知道我们日日年年如何度过,我们不必每周汇报。
我妈摇头,说:“那你就在山顶上吹着风想,想出来说什么了,我们再下山。也没啥,就是吹风有时候会吹坏脑子。去年镇上有个小子,就是给阴风吹坏了,成了脑积水。”
我赶紧摇头,说我知道说什么了,让她别担心。我是谢家最聪明的人,我不会让自己脑积水。
我其实有很多话要告诉我爷爷,我只是不想在一家男女老少面前做汇报。我想保留一点隐私,毕竟我也是干保密工作的。那些话我宁愿在心里说:对着我爷爷、我奶奶和我爸。
“你至少也去听听他们说什么呗。”我妈说。没错,她是个聪明的姑娘。
“他们说的能信吗?”我说。
“那倒也是。”
大伯说话了:“爸,您别担心,我们都挺好的。”
大婶在队列另一端远远附和,“就是就是。”她就是个不断附和丈夫的女人。
大伯不理她,继续说:“爸,您和妈的老房子,我们去年卖掉了,您放心,都是按您的意思分的。”
二婶耐不住了说:“爸,我不知道您什么意思,反正我们分得少。”二婶爱撒娇,她到现在都没明白,如果不是她撒娇,二叔也不会死,可能我爸也不会死。那阵子二婶撒娇,要二叔换房子,后来房子没换成,二叔被假中介骗了几十万元,假中介带着二叔去看过一套相当不错的三室一厅,只是三室一厅的房主自己并不知道这件事,二叔当然是看中了三室一厅,那样的价格,没人会看不中那么好的房子,之后就是假中介携款潜逃。桥段幼稚到难以置信。
二叔解决这件事的办法是自杀,因为几十万元里有十万元是公款。二叔倒是自杀成功了,安眠药让他走得安详。他以为问题解决了,不知道十万元公款,还得我们各家凑钱还上。
“那也是爸的意思,”我小叔终于说话了,他说,“爸生前说过的,那个事,二哥有不是,将来要少得些。”
“他没什么不是。”二婶不饶。
“回去再说好吗?只是两千元的事。”我妈居然插了嘴。
我知道情况不对,说:“就是我们家多分了两千元嘛,我赔给二婶。”
二婶不说话。她的白头发在我妈脑袋上缠绕着。
“爸,二弟三弟在那边,您多照应,尤其二弟,我们没亏待他,我们还给二弟妹凑钱,买了养老保险,让他放着心啊。”大伯说。
二婶还不说话。我旁边的谢拙,忙着翻白眼。谢拙的妈妈,就是我小婶,她跟二婶一样,都没工作,这些年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个养老保险,本以为儿子谢拙能顶事儿的,至少能当半份养老保险用,没想,谢拙被开除了。
大伯接着说:“好了,我退休一年了,常读书,勤散步,都是按爸您教我的来做的。我现在也没什么念想了,就想谢慢学好,找个正经工作。我说完了。该小弟了。”
堂哥谢慢,性子却急,他忙不迭抢过话头:“爷爷,我有正经工作,是博彩公司,我还是分公司经理呢,就是,去年点有点背,您在那边多保佑我,我没别的,就是想赚点钱,没问题的,爷爷,是正经行业,您就只管保佑我发财吧!”
“正经工作?就是卖彩票呗。”二婶小声哼了声,可能谢慢没听见,我听见了。
大婶也听见了,她急了,说:“博彩公司,听见吗,认可的,比你们家谢愚强。”如果不能附和丈夫,她还可以附和儿子。
谢愚自然不甘示弱,他说:“大婶,我怎么得罪你了?”
二婶也帮腔:“谢愚还在念书呢。”二婶的儿子谢愚,这些年一直在念书,他研究生念了五年,眼下没毕业,我们都认为他还会再读五年。
大伯咳嗽了声,又安静下来。小叔平时很少说话,尤其那年二叔和我爸出事后,他就更不说话了。我听说他小时候就是结巴。“我……我……没什么好说的。”
“怎么没有?”大伯吼了声。
“是……是大哥。我这一年,拿了分房子的钱,想做点小生意,但还不知道做什么。可能……可能……”小叔一着急又结巴了。
小叔的儿子谢拙,抢着说:“可能炒房去。”现在全国人民都在炒房。
小婶赶紧解释:“没有,没有,我们没有炒房,不会的,不会的。”我注意到小婶瞪了儿子一眼,谢拙又瞪回去,眼风在我和我妈头上,闪电碰闪电般,迸出火星。
“你们不说去炒房吗?”谢拙忍不住,“我都看见你们去找中介了。”
“那是给你结婚买房子。”小婶极力掩饰。毕竟,炒房在谢家是敏感话题,尤其不能让躺在我爷爷身边的二叔和我爸听见。其实我爸是不会炒房的,他只是替二叔还债,二叔死了,谢家人都分得一笔债务,我爸当时开餐馆,分得多些,就还了五万元,为这五万元,我爸加班加点干活,晚上还去电影院门口卖烤串,烤串没挣多少钱,不到一年,他给自己烤出一身病,再之后三个月,人就没了。
最大的堂哥谢慢又说:“谢拙把人家姑娘搞翻了,还结什么婚哪。”
“关你屁事。”谢拙和他妈异口同声。
大伯主持公道:“好了,小弟就说到这里,爸,他大意是要开始做点小生意了,但还没计划好。”
小叔在旁拼命点头。
轮到谢愚:“爷爷,我研究生毕业了,有几份不错的工作在等我。”
谢拙在一旁冲我挤眼睛,我们都知道,谢愚还没毕业,更没工作。但谢愚从小就有撒谎不脸红的本事,把爷爷哄得高高兴兴地给他最大的那块西瓜吃。
谢愚接着说:“爷爷在那边别担心我们,我真想你,你想买什么尽管买,想吃尽管吃……”
谢慢忍不住了,说:“行了,这是废话,爷爷还能吃吗?”
谢愚一脸无辜地说:“我就这么一说。”
谢拙开始给爷爷诉苦,说他虽然被开除了,但决定趁这段时间多看看书。
冬天的坡地是铁灰色的,枯枝像风干的骨殖一般伸向天空,又被风刮得东倒西歪。我想起我工作的山沟,那里绿叶常年不落,似乎时间是静止的,连同我的生命,一块儿静止下来。我很喜欢这份工作,但我不能说:毕竟他们都同情我,认为我好不容易上完大学,应该去大城市当白领。我没当成白领,常年穿普兰色工作服,衣服上下到处都是口袋。
我说:“爷爷,我们确实很想你们。”
“说完了?”大伯问。
“说完了。”我说。
我听见我妈在叹气。她叹气的时候就可能是想我爸了。
“再说点?”大伯又问。
“一是我的工作不能说:保密的;二是,爷爷可能不想听我们说的;三是,我被吹得说不出话了。”我说完觉得自己有点像我爸,总是一二三地说话。
我妈打圆场:“这孩子回来就受风了,有点感冒。”
“我没感冒。”我说。我不喜欢这种圆场,我们说了太多不真实的圆场,这不是爷爷想要的。
我妈不说话。我知道她觉得委屈。
大伯说:“那也行,谢迟不错,搞飞机的工作,不容易,尤其那么小的时候三弟就走了,三弟现在也可以放心了。”
我爷爷临死前,还有一口气的时候,叮嘱大伯和小叔,一家人要团结,每周要闻得坚持下去。
大伯点头,随后听我爷爷宣布:“他也得参加。每周就不必了,每年吧,你们来看我们,说说话,就当每年要闻了。”
大伯点头,小叔在一旁抽噎,始终不说话。要是我爸爸和我二叔还在,就好了,大伯肯定是这么想的。他俩都比我小叔擅长说话,尤其我二叔,当过广播员,全县人民都听过他在高音喇叭里念紧急通知。大概出于对这职业的习惯印象,我们一般不把二叔的话当真。
我妈还说,她生下我后,谢家妯娌们就以探视为名来找她。我小婶比我妈分娩只早几天,她们妯娌四个就在医院大花园里吃零食,晒太阳,座谈。“她们都不好对付。”我妈回忆说。从那开始,她们四个时常打麻将,当然在牌桌上,她们更难对付。
姓谢的人都说过之后,我们开始烧纸。
荒山不怕烧,但那堆火怎么也燃不起来。我远远站着看,多年前我就这样。那时候我爸还在,不时嫌弃地看我一眼。我本来是要接手我爸的餐馆的,但我的愿望从小就是搞飞机,这可能令他伤心。是我爷爷支持我一生搞飞机,我爸爸很失望,他知道谢拙很想接手那个餐馆,一度考虑过,只是谢拙总是扶不起的样子,说话唯唯诺诺,看见漂亮姑娘就比看见亲娘还亲。
“我们要放鞭炮的啊。”谢慢没烧纸,离我们远远地站着,他的黑色羽绒服被风刮得鼓成气球,仿佛稍不留神他就会飞起来。
“烧完纸才放。”大伯往火堆里扔金黄的元宝。
“烟太大了。”谢慢捂着鼻子。
大婶说:“那你别过来,就站那边。”谢慢最不愿听他妈妈的话,大婶越让他往远处站,他越要凑近鞭炮的引线。“得先放鞭炮,爷爷才知道收钱嘛。”谢慢说。
我眯着眼睛,在墨色般的烟雾里寻找我妈的身影,我想把她拉到我身边来。她这天穿深褐色的衣服,像所有中年孤寡的妇人一样,小心翼翼用晦暗的颜色让自己呈现出容易理解的哀伤。我拉着她的胳臂把她往自己身边拽的时候,惊讶于这场面多么似曾相识。小时候我们给奶奶上坟,那时这片山冈上,只有奶奶躺在这里,鞭炮点燃之前,我妈总是把我拉回她身边,让我站在她前面,我能记起她两只手掌紧紧撑住我的两肩,第一声鞭炮炸出来的那一刻,她手掌的轻微抖动会传递到我全身,我始终认为这只是因为她害怕鞭炮,而不是担心我害怕。我的肩膀承受着她绵软但绝不轻巧的力量——这大概是我没有堂兄们个子高的原因,因为我被她一年一年地,就这样摁住了肩头。
如今我妈不能再轻松地按住我的肩膀了,但她依然站在我身后。
风把她的头发吹起来,几根发梢蹭在我脸上,我觉得很痒。空中开始飞舞着纸钱燃烧后的灰烬,翩跹的黑色蝴蝶打着旋儿不断往上飞去,片刻之后蝴蝶的翅膀纷纷散开,化成细碎的黑色颗粒,一场黑雨即将遮天蔽日。
除了我,其他男人都或远或近地在火堆附近蹲下来,不时往火堆里投掷几张金黄色的纸钱。他们围成一圈的样子让我想起还是小朋友的我们,在幼儿园玩丢手绢的游戏。游戏中,我们四个堂兄弟,一边拍手而歌一边保持警惕。几年后,我才发现,小小手绢的落地之处,总是和人世间的事一样,在最不被预料的时候,它就出现在你身后,你起身捡起,奋力奔跑,但为时已晚,你捡起手绢的那一瞬间,败局就已注定。因为你捡起它就是一种臣服,你臣服于游戏规则,这意味着你必得臣服于降临于你身后的所有东西,无论那只是一方手绢,还是亲人的故去,或者是你自己的命运。
女眷们站在我附近,或捂着鼻子,或挥手驱赶扑面而来的烟尘。我没有去忙活烧纸钱或者摆放鞭炮,而是跟个女人一样站得远远的,这并没有带给我什么愧疚。我始终是游戏中出离于外的角色,就像我也是谢家唯一在外工作的后代,我接受这方手绢。
是大婶先在我左边叫出来:“嘿!小心!”
随后才是一声巨大的爆炸。仿佛巨石在山间滚落,撞击声持续了很久。浓烟如乌云落在山坡,迅速胀开。
我下意识转身,想搂住我妈,她小小的身子忽然就变成了一只不安分的鸡雏,拼命要挣脱我。我没能抱住她,她朝向鞭炮爆炸的区域奔跑。她一定弄错了方向。
“谢慢!”有女人在喊,但黑色粉尘迷住了我的眼睛,我暂时不能确定这喊声是不是我妈发出的。
鞭炮炸得比我们期待的要猛烈十倍。可能是不合格产品,引燃荒坡上大片合格的枯草。火势顷刻就帮我们引爆了近旁所有还没来得及点火的不合格鞭炮。声响、气味、烟雾……一时间我不知道哪一种更具危害、更值得担心。
或许我应先担心这些人。我已经看见了谢慢,他像战斗英雄般从浓烟中跳出来,浑身上下都闪着金色的小火星。他周围烽烟滚滚。远处的天边,似乎有一只巨大的鸟在盘旋,不敢落下,发出悠长的呜咽,观照一个家族在荒坡遭逢的危机。我来不及看鸟,我应该让自己迅速回到坡地上的混乱中来。但我迟了一步,我的名字“迟”,此后想来竟充满暗示,我意识到谢慢已经跟那些鞭炮一样——不应该点燃却被点燃了的时候,两个同样从胡乱升腾的烟雾中跳出来的“战斗英雄”,跳起来,把谢慢扑倒在地。
谢慢倒在离我很远的荒草上,荒草燃烧的焦干气味让我眩晕,我也许该屏住呼吸。谢慢身上的火苗也被他们拍灭。
我看清了把谢慢扑倒的人,一个是我大伯,另一个是谢拙。他俩也不得不因为这次壮举而在荒草间翻了几个滚。但最先从地上弹起来的是谢慢。他的动作真是不配他的名字。我小跑过去,想把大伯和谢拙扶起来。我还不知道我妈在哪里。
谢慢与我擦身而过,宛如火柴划过鳞片,我感到热浪在我脸颊边,轰然升腾。
谢慢跑过去以后,我才听见他的声音:“快,去救谢愚,那个蠢货。”
我们都忽略了谢愚。爆炸前,他蹲在那儿烧纸钱,爆炸之后再没听见他的动静。
女眷们一起尖叫,无数个声音似乎都在呼喊谢愚。我承认有不好的猜想刹那间掠过我脑海,但就像突然现身随即就被我置之不理的那只大鸟,我绝不让自己理会它。
鞭炮炸不死人,我想。然而可能是我妈,在哭号间大声嚷:“别是炸聋了?”
如果在平时,这话想必会成为比鞭炮引线还有用的导火线,引发姑姑和堂兄们无止境的争吵。在此时这句话引来的只是更多慌乱。我二婶像盲人般伸直胳臂,跌跌撞撞地拉住从她面前奔过的每一个人,再跟每个人说同样的话:“谢愚呢?谢愚呢?”
火势最猛烈的时刻,谢愚忽然现身。我弄不懂他如何在爆炸发生后的几秒钟,从烧纸钱的地方蹿到那堆鞭炮附近。我也弄不懂为什么我连开口都来不及的时候,谢愚已经加入了扑火的队伍。
这支队伍看起来很不成样子,女人们扑火的动作就像喂鸡时往地上泼撒小米,男人们脱下外套,妄图摁住火苗,因此点燃了羽绒服易燃的化纤面料。小小的白色羽绒被释放出来,混迹在空气里密布的粉尘中,黑与白裹挟在一起,飞得很高。
我判断此处的地形其实无碍,火势不会蔓延,荒坡周边干硬的土地,即便是最擅长喷火的红孩儿,也无能为力。我爷爷当初选中这片坡地,这样看来也有他的道理。
他们在我面前跳跃、呼喊,相互阻拦,不让对方离火苗更近。直到再也没有荒草可供火焰吞噬,火苗像凋残的花瓣,一点点地萎谢,最终暗淡、寂灭。我感到有东西在脸上,我抹了把脸,手上沾满粉尘,我张开手掌,看见手心几道黑印。
我大概是被烟尘迷了眼睛,才会落泪的。我还看见我的家人们,每个人满脸都是黑乎乎的东西,只剩下眼白在惊恐中颤动。当大伯开口说话,我还瞥见他雪白的牙齿。黝黑的面庞上,那几点婴儿肤色般的白,格外耀眼。
大伯骂了几句脏话,又骂了几句谢慢,骂得非常狠。大婶拿出湿纸巾给自己的丈夫和儿子擦脸,小婶也做着同样的事。我妈和二婶不知道是因为没有湿纸巾,还是因为没有活着的丈夫,她们两人显出缺少用武之地的尴尬。这或许比意外的起火更让二婶无法忍受,于是她主动担负起说话的任务。
“新年就要火哟,红红火火,谢家今年要旺了。”二婶说。她笑得一定比她自己以为的还要尴尬。因为这些人都顾不上说话。一阵忙乱之后,勉强恢复体面的家人,才顾上回应她。我们又站成了一排。
“也是哟,这是大吉大利啊,爷爷是您在帮我们吗?看来今年做什么就能成什么。”谢慢说。他已经完全忘记他是整场火的始作俑者。
和刚刚在爷爷墓前讲的那些话一样,我们每个人又轮流说了些假话。不同的是这一轮发言,我们只需要在发言中提到“红火”和“兴旺”,而不再是搜畅刮肚虚构一段不存在的美好生活,再用恳切的言辞、谦卑的语调在众人面前表演出来。
所以我也说了,我说这是天意嘛,看来谢慢是要彩票中奖,到时候我们见者有份。哪怕我并不真的相信,哪怕我们都不相信,一场无伤大雅的小小山火,就会确保谢慢彩票中奖、谢愚硕士毕业,确保谢拙来年有一份新的工作,或者确保我的武汉姑娘回到我身边。
亲人们极尽所能描述或讨论这场灾祸,我们难得地让心中所想与口中表达出来的含义完全一致。我们换着方式将它陈述为节庆中发生在谢家的最好的事情。
我想起刚才,有过非常短暂的瞬间,在火势刚起时,或者是众声呼喊谢慢或谢愚的时候,他们是真实的。还有更早之前,我们在爷爷的坟前互相揭发,也是真实的。那么现在呢?伪装似乎在危险来临前就主动撤离了,当共同的危机过去,一切重归平静,所有人从一场不被期待的狼狈中重整旗鼓,恢复日常面貌。我们让自己迅速显得热诚而欣喜。这也是必要的,甚至也是真实的。几种矛盾的真实,其实并不矛盾,这就是我们的家庭生活。
这一年我回家前,我妈打电话给我,让我给她买一个血压计。在网上买,要腕式的,能同时检测睡眠、心跳和呼吸频率的。她的妯娌们都有这样一个腕式的血压计。“幸福牌比较多,但不是最好的,科龙最贵,你大婶就有一个,但也觉得没那么好。”
给你买最贵的。我说。其实说得相当敷衍。她说的谢家人的事,我多数都记不住。她总是以这样的方式提起那些人:“你还记得你大婶那一年给你从贵州带来一串珍珠项链嘛……”我不记得我曾经有过珍珠项链,但我也没提出这样的疑问,就是贵州为什么会出产珍珠项链?我一个男生为什么会获赠珍珠项链?
我不知道是我的记忆还是她的记忆出了问题。但无论谁出了问题,这都不是我想谈论的。
我说好,买个科龙牌血压计。
我妈说:也不一定要买科龙的,太贵了。
我说好,买个幸福牌的。
便宜没好货,我还不知道她们用这个幸福牌的,是不是好用。
我说那好吧,我去网上看一看,研究一下。
我妈妈说:那敢情好,如果你能研究一下。
我自然忘掉了这件事。也不算全忘,那天,我们下山,我妈紧紧拽着我的袖子,我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我的三个婶走在我们身后,她们仍旧未能让那种盎然的情绪消退,我听见她们在聊惊险的扑火,她们形容它足够引发心跳过速或导致血压飙升,于是她们领悟到腕式血压计在关键时刻的作用。我没回头,但我仿佛看见,她们纷纷挽起袖子,露出科龙牌或幸福牌的高科技手镯。
我想起被自己遗忘的事,满心愧疚,犹豫着怎么跟我妈解释,因为我忽然明白,她并不真的需要血压计,但从另一个角度说:她也确实需要三个婶都拥有的东西。这也是家庭生活的原则,在相互的比较中才得以成立。
但是我妈只是紧紧捏了我胳膊一把,无限悲凉地说:“走快些,我们都别回头。”我就知道,无论我买哪种品牌的血压计,对她都于事无补了。跟大婶和小婶一比较,我妈再也无法拥有的东西,其实是我爸。
我们越走越快,不知是因北风灌满耳朵,还是因爆炸引发的耳鸣,我不确定我妈一路上不断喘着气重复的话是不是:“我们把多分的钱都给你二婶……再多给她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