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占
一
小五哥已经六十有四,酒鬼们还叫他小五哥。比他大的这么叫,比他小的这么叫,连十七八岁的屁孩子也这么叫,真名实姓倒少有人记得。
小五哥把啤酒屋开在一条老路上。路从谷底爬起,向北抬升,形成夸张的锐角。沿路几趟老房,已经上了岁数。长窗和旧瓦,都是被时间盘剥过的。啤酒屋夹在歪歪扭扭的门脸之间,眼前一米宽,堆满不锈钢啤酒桶,像个重金属音场。
没有肴,只卖酒。确切地说,只卖酒厂直供的桶装散啤。里面五六张桌子,十几个圆凳,天花板上一台老式吊扇。稍微讲究点的陈设,就属北墙那个玻璃柜了,一升的标准菠萝杯倒扣着码放其中,一个挨一个,一层对一层,甚是齐整。
看仔细喽,每个菠萝杯都是做了记号的。在把手位置,孙老川系了一段红绳,右耳拴了个钥匙环,艺术家缠了一截钢丝,祝三爷绑了一串无患子,眼镜的是彩色橡皮圈,福底儿的最夸张,锁着一副玩具手铐……
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杯子,似乎是某种身份的象征。用得最久的已经十八九年了,它属于孙老川。下午,太阳西打,孙老川逆光而入,脸在暗部,越发声色不动。走到玻璃柜前,拿起自己的杯子,涮洗一下,递给了小五哥。小五哥把酒打上,他便喝将起来。整个过程异常沉默,却别有一番气派。
孙老川从重工机械厂退休,听力被夺走了,留下嗡鸣。夜里睡在床上,好像还是在车间里。白天戴着助听器,仍然听不清楚。酒鬼们扯淡,他就不停地打岔。大多数时候,他将感官交给流金液体,那是个安静的世界。
眼镜的杯子也够资格了。他曾拿过象棋比赛的亚军。虽然一直没有人能搞清到底是何种级别的比赛。坊间只风传,他的驼背是从小蹲在马路上看高手对决所致。酒鬼们灌上几杯,争着同他弈棋偷招。
耄耋之年的祝三爷抱着属于自己的杯子在这里喝到死。确切地说,是日傍晚他还讲着荤段子,什么当年胭脂路的花红,春和楼的酥鸡;什么玉生池张小的搓背功夫,天德塘刘大的修脚技艺,通通被他用第一人称吹破了天,谁知午夜刚过,就在家里归了西。
早晨四五点钟来喝酒的,准是菜贩子。他两三点去郊区批发,回来后把菜交给出摊儿的老婆,再顺手买俩包子,披着露气就来了。喝完酒,晕晕乎乎地,刚好回家补觉。
如此这般常驻的酒鬼还有好些个,开门就来,打烊了不去。若问其中的某位,为何天天泡在这里?得到的答案必定是傲慢的:因为小五哥在啊。
小五哥生于“光荣妈妈”年代,家里兄弟七个,他行五。年轻时写过诗,会弹古典吉他,拳击练得猛,青春期在老城里打群架,属于一呼百应的人物,很多人记得他当年长发过肩,好像唐朝乐队的远亲——可现在呢,峥嵘全都不见了,只剩一个佛系小五哥,穿着老头衫,腆着啤酒肚,从早张罗到晚,除去春节三天,再不歇业。
散啤是散装啤酒的简称。散装啤酒相对于瓶装啤酒而存在,从酒厂生产线灌入啤酒桶,直接运送到销售终端。它始终保持着浇灭燥热和烦恼的零摄氏度,更不消说色泽金黄明亮,口感娇嫩醇厚,那层丰盈细腻的泡沫像个白日梦。
一天一世界,散啤隔夜就坏。甚至,一桶酒,用五分钟和用两个小时卖完,在小五哥看来,口感都是极其悬殊的。必须尽快周转。坚守这个原则不难,只要肯比市价便宜一点。四十斤装的啤酒桶,小五哥每天卖二三十个,大冬天的也能卖五六个。小五哥的酒,诱人啊!酒鬼们闻着麦香气一路杀了过去,交出喉咙与腹腔,也交出心智和神魂。
喝酒埋汰的,小五哥不伺候。满城数不清的啤酒屋,常有酒彪子成宿地闹腾,要不就是尿急放水,把周边搞得臭烘烘,惹邻里不满。小五哥有一条不变的铁律——晚上八点打烊。若有酒鬼没恣,赖着不走,那就关起门来喝,新客绝不再纳。
二
喜子一来,酒鬼们就走了。
喜子骑着破三轮车,车斗里的废品破烂有小丘高,好像随时都会失衡翻倒,却也从未翻倒。喜子就这么镇定地骑行在老城街头,所过之处,人们目光骤急,忽然就亮了——看,喜子,还是那个疯样儿。或者——看,喜子,真不知道他有什么好开心的。
喜子是老城里的笑话。这些年,公开嘲弄他的人开始见老,他却越发妖艳。秋冬季穿绯裙,春夏里则是嫩绿色。两条辫子之间头饰纷繁。腮红搽得好像戏里彩旦。眼影蓝绿不定,跟口红一样,从来没有涂好过。
这样的喜子通常出现在打烊时分。小五哥不卖隔夜酒,打烊前的剩酒,不是留给喜子就是送给几个守夜人。喜子若早来,摆明是为了花钱买酒。他径直走进去,将皱巴巴的零票子拍在桌子上,拧头冲着门口喊,小五哥,来两个酒——小五哥就站在面前,他是喊给别人听的。
喜子早来,不外乎三个原因:拾到了有成色的破烂,刚刚在废品站卖出好价钱。拾到了旧书和笔记本。拾到了过期化妆品或女装。这些都足以让他买酒庆祝一番。
买了酒的喜子,坐在显眼位置,一张晚报,哗啦作响地翻看。他每天都会买份报纸,据说这可以与世界接轨。第一个酒必是大口灌下去的,散啤与腹腔碰撞后发出的声响,让喜子感受到了常规状态下永远无法实现的爽快。第二个须慢下来,菠萝杯遇热起了雾气,金色液体变得朦胧游离,像个美妙的幻梦——喜子不想让幻梦那么快消失。
喜子高兴了,酒鬼们却不高兴了。跟个不男不女的一起喝酒,体统尽失。瞧瞧,一把粗冲男嗓,偏又一身妖异女装,关于喜子的所有猜测与定论,总结起来,不外乎一句话:神经有问题。
小五哥却不怪。喜子拾破烂,自己养活自己,不偷不抢不害人,碍着谁了?甚至,小五哥嘴里的喜子,竟是爱读书的,读的还是老舍、巴金、托尔斯泰。
喜子不是和哑巴那个吗?右耳说完,自己先红了脸。他的右耳只有左耳半个大,生下来就这样,家里没钱给矫形,直接影响了他日后的婚事。但这不影响右耳成为一个好裁缝,做工细是出了名的,前后几条街上,爱漂亮的大姨都心疼他。
福底儿如果在,肯定又要怼糙话。那个是哪个?福底儿蹲过监狱,当年打群架误杀了人,不过已经改造好了,出来后跑物流,拾金不昧。
小五哥脸色难看起来。酒鬼们微醺,喝高,打太极拳,吹破天,扭秧歌,起了争执,他都乐在其中——唯独不能拿喜子过嘴瘾。不公平嘛,喜子也是正经活着的人。
小五哥好像对喜子知根知底。话说来就长了。那年初秋,台风刚走,打烊时,酒还有大半桶,比平日多。小五哥心想,今晚上,喜子和守夜人可以美美地醉上一局了。
脚前脚后,几个守夜人拿走了酒,喜子却迟迟不见。小五哥给他打电话,响过两回没人接。第三回,才传来声音,断断续续,混混沌沌。小五哥急了,你个疯喜子,没喝就醉?
原来喜子发烧,烧得浑身疼,爬不起来。小五哥知道他孤寡一人,租住在破败里院,便说等着,送酒过去,让你透一透。
里院的照明很糟糕。十年前就有拆迁传闻,十年后还歪七扭八地站在那里。驳杂的电线和晾衣绳乱于天井之上,日子变得异常低矮。
地下室比想象中潮湿。味道复杂。十几平方米,书、报占了一半。窄床散柜都是捡来的。独独二手书桌花了一百元。上面几本旧书,似乎正看到一半——这让小五哥有点吃惊。
喜子递来凳子,特意在上面铺了张报纸。小五哥没坐,扭头看见墙上挂了三面边角不全的破镜,便笑了,喜子你可真能臭美。一块残缺的椭圆镜子上,竖行写着小字:新的一天开始了,加油!最后那个叹号,被小心翼翼地描了很多遍。
每天出门拾荒前照一照,看到这行字,都会升起一股劲儿。喜子说。
明明是拾破烂收废品翻垃圾箱,到了喜子这里就成了“拾荒”,小五哥又笑了,真能转文啊。
三
喜子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三岁时,他被遗弃在一个车站,随后,张姓人家收养了他,那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
养父母属博山大户,战乱时跑到青岛,后与人合伙做生意,挣下一栋洋房。政治运动来来去去,日子难安妥,一家人吃穿用度倒也不愁。他是唯一的孩子,娇惯、宠爱,不在话下。该读书的时候,读了最好的小学和中学。后为图清闲,就业于服装厂,适龄婚娶,生下一女。
谁知坏运气说来就来了。是个雨夜,他在厂里值夜班,幼女高烧不退,被老婆慌张张地带去医院,路上遇车祸,幼女当场死亡,他老婆伤心过度,从此一日比一日疯癫,没几年跳了海。
紧接着,养父病重,常常昏迷不醒。即便醒着,多发谵妄,认不得人,每问喜子是谁。忽一日,见好了,起身到后花园打了一路拳,他和养母在旁惊呆,谁知躺回床上,第二天早晨就走了。
再接下来就是服装厂倒闭,喜子下岗。下了岗的喜子去学汽车维修,去摆摊卖报,与养母相依度日。怎奈厄运还是不肯放过他,养母竟得了绝症。喜子四处筹钱治病,借遍能借的亲戚,却也是杯水车薪。养母靠透析续命,是无底洞,钱借了有去无回,亲戚们再也不愿伸出援手。
时间到了二〇〇〇年,房产交易初见端倪,有人拿主意,卖掉洋房就有钱治病了。喜子没做犹疑,只要能救养母,他愿意去住桥洞子。
买主来了三拨,最后一位可以接受喜子的价格,但提出了分两次付款的要求。第一笔后,即得钥匙过户,余款一周结清。
一来,喜子迫切需要这笔救命钱,他已经急昏了头。二来,喜子自小养在温室,缺乏甄别善恶的能力,容易轻信。这一来二去,卖房筹钱的当口,他陷入了不测之渊。买主拿了钥匙再无后续。
养母离世的时候,喜子感觉天塌了。四方皆墙,八面寒意,人生变成了死胡同,不如就此了断吧。可又一想,欠下十六万元,死了也背着欠债鬼的骂名。原因不论,养父母的房产是丢在自己手上,到了另一个世界,无法面对二老。不能死,得找生计,活下去。
生性懦弱,没什么技长,两个月跑下来,工作全无着落。最后,喜子把心一横,决定以拾荒为生。他记好了每一笔债,逐个登门告知,这钱迟早会还。亲戚们将信将疑,不忍心再逼他。
喜子爱读书看报,捡到旧书就像捡到了宝。他从一个地下室搬到另一个地下室,中途扔掉了很多东西,唯独舍不得扔书。最绝望的时候,也是书救了他,一本本看进去了,就像一针针麻醉剂,可以暂时忘记悲苦。
人活着,不在于世界让你高兴,而在于你选择了高兴——正是书中的这句话,让喜子登时后脊一凛,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好在乎的,得让自己高兴啊,豁出去又怎样。
喜子不知道自己有异装癖,他只知道,骨子里的自己是个女人。幼时养母溺爱,上学前一直把他当女孩养,梳小辫、穿花衣、搽胭脂。月季开了,养母摘一朵给他戴在头上。栀子开了,养母摘一朵给他别在襟前。喜子的记忆里,最有趣的童年游戏就是踩着养母的高跟鞋,在后花园和帮佣一起玩老鹰捉小鸡。稍大一点,养母请师傅上门教闺门旦,他穿上明艳戏服不肯脱,能唱整出的《凤还巢》和《恩仇记》,散白、神采皆好……
接二连三的打击,给了喜子释放天性的理由。他打开纸箱,里面叠放着几件女装,都是捡回来的,已洗得干干净净,霉味里裹着皂香气。
拾荒没有关系,只要发自内心的高兴,这人间就值得。
四
和小五哥一样,艺术家也不嫌弃喜子。天气好,喜子穿上新捡来的花裙,艺术家总要给他拍几张照片。或者,海棠开了,喜子坐在树下,艺术家恰好经过,激动地举起了相机。喜子看着镜头,将“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脱口而出。
喜子是个不伦不类的怪物,人们避之唯恐不及。可艺术家觉得,他只是和大多数人不一样而已。拍照的时候,艺术家眼盯取景框,忽然不快,喜子你为啥把自己化成这样?太浓了,你应该学学化妆术,现在流行空气妆。
喜子总是很有主意:既然要变成女人,就尽量把自己弄得狠一点,不浓,毛孔盖不住。
艺术家更像个职业晃游人,在街头即兴创作。他只拍纪实,对于摄影的其他表现形式不屑一顾。他喜欢小人物和啤酒屋,这些散落的珍珠,闪耀着本真的光辉。只是,要想在啤酒屋混熟,并非容易。在经历了与酒鬼的冲突、和解、纠缠、碰撞之后,艺术家只好将自己塑造成酒鬼,添加于众多的酒鬼之中。
你看,那家伙,来喝酒还挂着相机。一个酒鬼说。
看见了,别人喝醉唱歌,那家伙喝醉了照相。另一个酒鬼说。
酒鬼们绰号响亮,眼神认真,手势夸张,身影摇晃,将喜剧闹剧不断上演。艺术家一手端着酒杯一手端着相机,照完一张,低头看看片子,有时眉头紧皱,有时乐不可支。随着酒的进度,艺术家的创作越来越明目张胆,冲着邻桌某个酒鬼,咣当就是一张,再把相机杵到每个酒鬼脸上,邀请欣赏。
直至某天半夜,一对中年男女忍无可忍跳将起来,欲夺相机,双方撕扯不清,招来警察进了派出所。事后,艺术家才反应过来,拍酒鬼没关系,但深更半夜在昏暗的啤酒屋拍对饮的中年男女,完全是失策,看来当时真喝大了。
艺术家在数不清的啤酒屋里喝醉、拍照,几乎每天如此,并连续了好几年,就像上班一样。“早已习惯这些午夜以后的凌乱/狼藉的杯盘/有人烂醉/哭得哽咽/有人将嘴角一撇,从容一切不屑……”明眼的一看就知道,在艺术家的诗行里,还有一个落寞的当事人。
是啊,他是个运气不好的艺术家,或者叫流浪艺术家更贴切。电影学院科班出身,他是那一届的才子之一。等到他的同学获了大奖,或者拍广告片发了大财,再不济在大学里做到了副教授——他却追寻艺术真谛,不惑之年辞了职。别人羡慕还来不及的事业单位呢,都说他搞艺术搞疯了。
装饰土豪客厅的洗黑钱艺术他不会去搞,装饰中产书房的伪清新艺术他不会去搞,谄媚领导的艺术他不会去搞,粉饰虚假繁荣的艺术他不会去搞……业已发达的大学同学都替他着急,兄弟,你到底要搞哪样嘛?
真正的艺术应该逾越物质的困扰和功利的羁绊,真正的艺术可以让我们变得真实、朴素和简单。不是吗?艺术家一脸天真地执着。
艺术家老婆,也是他的大学同学,却受够了,骂他是个loser(失败者),做了半辈子白日梦,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供房贷。以辞职为分水岭,他老婆收声做事,直接换了家门钥匙,让他净身出户。又过了一年,卖掉房子,带儿子去了北美,用两个半球的遥远距离来表示对他的失望和鄙夷。
搞艺术真的很危险。尤其是搞这种没有目的性、功利性、可行性的艺术。大多数时候倾尽身家,偶尔的偶尔,可能会有绝处逢生的那一天。艺术家开始拍摄底层故事。扑身于街角旮旯,他忽然如鱼得水,灵感的落脚地宽泛了,且带着一种酒精与火药的破坏力。
后来,因为艺术家的作品,外地人才知道青岛有这么多啤酒屋,才第一次在啤酒屋喝了散啤。骄傲的精英,开始认同啤酒屋所蕴含的文化和艺术,开始重新打量酒鬼。网友们评论这里人间流金。
五
小五哥的那条路上,有一排泡桐,芒种前后开花,颜色轻浅,人们埋头匆匆而过,不知哪里飘来一阵香气时,转身才见,泡桐啊。
艺术家不是这样的。他没有那么匆忙。他从十公里以外的地方开始游荡,并无目的。到了下午,离小五哥越来越近的时候,他看见了泡桐,开得如此节制、含蓄,花瓣儿朵朵厚密,丝绒般高贵,便在树下站了一会儿。这当口,微风起了,风中除了泡桐清香,还有啤酒花和大麦芽的苦香,他皱皱鼻子,越过一片歪拧门脸,遇到了城墙般的啤酒桶,当下心想,这是个有江湖地位的啤酒屋。
守着流金的液体,小五哥每天也要喝上十斤八斤,等客时喝,客来了喝。艺术家第一次见到的小五哥,状态微醺,正跟俩“驴友”宣讲散啤圣经——在青岛地界,喝散啤不能像喝洋酒那样小口抿,得喝出咕咚咕咚的感觉。一大口,一停顿,一回味,咽下去,就知道啤酒花和麦香气是怎么回事了。
你问我,青岛人到底怎么喝散啤?过去用玻璃罐头瓶喝,用粗瓷大碗喝,用搪瓷缸子喝,现在用塑料袋插吸管喝……青岛人还真是把散啤喝出了花儿,喝出了原创。还有啊,“个”是青岛人点酒时最常用的计量单位。来两个酒!这么说的,才算青岛土著……
来两个酒。艺术家妥妥地对上了暗号。
小五哥抬头方见,来者不善。寸头,精瘦,身板挺拔,穿卡其色衬衣,下颌雕塑般硬朗,眼神里有一种俱往矣的英雄暮气。帆布包斜挎,相机挂在胸前。
小五哥很忙,艺术家兀自饮酒。再来两个!艺术家觉得这里的散啤比别处更有意味。之间,人来鱼贯,老街坊不断,以塑料袋打酒带走,十元以上的酒用大号袋,六元至十元的用中号,五元以下的都是小袋。
今晚什么肴?小五哥递上酒。
老三样儿,辣蛤蜊,海米拌黄瓜,醋熘土豆丝。没办法,懒老婆。
哈哈哈,好日子,好日子。小五哥和街坊开怀着,这天下,似乎只有空气中熟悉的啤酒花气味让他们安心。
从那以后,艺术家几乎每天都来。倒上两次车,一路颠沛,坐下后,用散啤洗尘。真是个好地方。酒鬼们说着海蛎子一样的损话,笑出泪来,隔空再抛一句,来两个酒!
人一多,小五哥难免招呼不周。可是,民工和环卫工人进门,小五哥都会奉一句“客工来啦”,特意给他们多打点,钱也少收几毛。
艺术家相机不离手。某个黄昏,正逆光抓拍,喜子闯进了镜头。附近有剧组在拍戏?艺术家误以为这是个带妆出来找酒的三流演员。
喜子给点阳光就灿烂。艺术家蹲下,后倾,左扑,右跳,拍个不停。一时间,啤酒屋的方寸逼仄里,人间喜剧华丽上演。
小五哥发现,艺术家和其他酒鬼的态度不同,与喜子对饮,还替喜子付酒钱。而在艺术家面前,喜子开口就是文学和人生——我是个被流放的人。在契诃夫的小说里,犯了错的人都会被流放到西伯利亚。我喜爱文学,曾经向报社投过稿。现在的书不如以前好看了,都是小年轻谈恋爱。不瞒你说,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安下心来好好地写东西……
艺术家以为,喜子到底写了什么并不重要。喜子至少谈吐得体,礼数周全,不管是言语还是行为都很有逻辑,并不像看起来那般疯疯癫癫。
说到底,喜子也是在人世间用力地活着。
六
这天傍晚,喜子的妆容鲜艳至极。头上至少三种花饰,有点时尚。他请小五哥和艺术家喝酒,敞开了喝。
到底什么高兴事啊?喜子,说说。小五哥和艺术家不想喝糊涂酒。
一直靠拾荒卖废品慢慢还债,昨天,总算还清了所有债务——我没心事了。来十个!
小五哥和艺术家先是一怔,旋即吼了起来。众酒鬼在喜子进门时就撤了,啤酒屋注定属于他们仨。喝了数不清的“十个”之后,脸色一片片的灿烂,张嘴就是麦芽香。喜子揶揄道,原来恁俩涂了胭脂比我还好看哩!
小五哥敬喜子,你这个拾荒的,原来还有一身傲骨。艺术家敬喜子,所有的不同,都值得被尊重。喜子喜极而泣。
三人直喝到半夜,一滴酒也没剩。最后,小五哥跟艺术家说,你把喜子送回去吧,他今天高兴,路上别出岔子。我在这儿迷瞪迷瞪。再过几个小时,酒厂就要来送新酒,菜贩子也该来报到了。
出啤酒屋,才知起了雾。夜开始变浅。墨色中泛着深蓝。街道沉浸而去。老房子暂时藏起了破旧。他们从泡桐底下走,雾水簌簌地打过来,酒便醒了大半。所有的窗户都黑下来,吵骂声不知从哪里传出,女人在尖声哭泣,剪开了阔大的沉寂。
总是这样。艺术家摇摇头。只能这样。喜子倒像个哲学家。
地下室比外面还潮湿。喜子打开门,微侧着身,请艺术家先进。灯光昏暗处,艺术家一眼看见破书架,上面除了书,还有五花八门的本子——显然都是捡来的,有小学生作业簿和会议记录本,有仓库进货明细单,企业年庆本子,还有日韩卡通本子。
我有写日记的习惯,从小学开始,到现在已经写了三四百本,断不下了。日记就像个老朋友,是我唯一的倾诉对象。喜子说。
艺术家伸出去的手,停在了半空,他迟疑起来:可以看吗?
看吧,都是些所见所闻,读书感受,经历的事,看不惯的社会现象……不怕你笑话,我曾经梦见这些日记出版了,哈哈。
艺术家抽出几本,极其谨慎。本子太旧了。不过,旧了才好,更值得信赖。边角磨损,方能暴露多年隐瞒下来的真实内层。
很多人对我拾荒的微薄收入和寒酸住所心生怜悯,我倒觉得,拾荒之外可以写点东西,清清冷冷地过日子,这样挺好。喜子说。
天亮之前,艺术家坐上了早班公交车。雾已散尽,红尘尚未苏醒。看着车窗外快速掠过的行道树和高楼,艺术家想,多少人只看到了喜子的落魄,却不曾看懂他的高贵。
七
喜子的励志故事被艺术家放到了自媒体,《用自己的方式,体面地活着》,图文并茂。帖子结束处,是特意加粗的黑体字——毕竟,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不是吗?
阅读量很快疯涨到10万+。数万次的转发中,“异于常人”“奇葩”等词出现在评论中。那段时间,喜子特别忙,除了跑民生的记者来采访,一些热心网友开始呼吁关注喜子的生活。有的直接上门送中秋月饼和花生油。一个叫朵秋的女大学生,送的是化妆品。
有民营企业家,带着记者和秘书,约在五哥的啤酒屋,跟喜子见面,送了一个红包,并说可以提供住处、解决工作。他们的合影第二天就见了报,原来该企业家一直热衷慈善救助。
还清了债务,搬进新住处,工作也有了盼头,喜子的内心升起一种重生感。好日子就要来了,小五哥跟酒鬼们说。必须的!酒鬼们已经不再躲喜子,咱这是跟网红一起喝酒啊,别没个数。
谁知几天才过,新住处就出了问题。物业被投诉围攻,快崩溃了。业主们不同意喜子继续住,因为他的样子太吓人,有伤风化,集体要求他搬出小区。
喜子不从。企业家只好派司机来摊牌,要么穿着女装流落街头,要么剪了辫子换回男装。权衡利弊之后,喜子选择了后者。衣服就是一层皮,扒了就扒了吧。
换下心爱的女装,恢复男人装扮,喜子努力融入周围的生活。他只给自己留了件花棉袄,当个念想。虽然穿了很多年,棉袄看起来簇新,定是压箱底的行头,过年过节才舍得穿。
艺术家去看喜子,喜子已经剃了平头,穿男士外套。看惯了带妆的喜子,再看男人装扮的,倒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阳光洒满大半个房间,有那么一瞬间,空气很静,只有微小的尘埃逆光飞行。艺术家想给喜子拍几张照片,结果发现他在取景框里叹气。
你还想再换回女装?
换不回去啦,头发都剪了,平头穿裙子能好看吗。
企业家正帮着介绍看大门的工作,喜子想多赚点钱,尽早住上自己的窝。这里环境虽好,但束缚太多,不自由。
当所有人都以为这就是故事的结尾时,剧情又发生了反转——
企业家不过逢场作戏。媒体采访过去了,网上热度下降了,喜子的故事被新的头条淹没了,他对喜子的帮助也就到此为止了。看大门的工作一并黄掉,试用了几天,便被婉拒。
没承想,换回男装,所受的白眼没比之前少,仍是处处碰壁,喜子彻底绝望。他先后试过五次工,皆是没说三两句就被对方打发了。还有一家更加直接粗暴,你是喜子?走吧,我们不用你。
都是假的,换回男装也没人能接受我,既然如此,我干吗还要委屈自己?喜子找小五哥喝酒,越喝越闷,第二天就恢复了从前,花枝招展地回到了地下室,回到了他的拾荒生活。
己亥年清明,下起了红豆大小的冰雹,打在久旱的植被上,噼里啪啦,溅起一股土腥味。喜子拾荒不成,坐立不安。后来,他趴在桌子上,给另一个世界的养父母写信,泪水洇开,字迹模糊一片。
其中一段是这样写的:爸妈离开我也有三十五年啦,请原谅,我在这个世界上活得并不那么好。颠沛流离,尝尽人间之苦,没办法只能换下女装,想再找回自己,可是我又错啦。爸,妈,是儿子不争气,是儿子不孝顺……
八
新年到了。二〇二〇是个组合独特的数字,让人莫名兴奋。酒鬼们自带酒肴,找小五哥跨年。眼镜的是虾皮拌豆腐,撒着小葱。右耳的,熏鲅鱼和炸刀鱼。一个漂亮大姨的远房侄女爱上了他,婚期将近,正美着。女大学生朵秋把《老舍全集》送给喜子,还有一本《过于喧嚣的孤独》,捷克作家赫拉巴尔的。收到新年礼物,喜子笑皱了,承蒙朵秋姑娘高看。
朵秋和艺术家似乎很谈得来。她的眼神里有崇拜,藏也藏不住。这是一个淡雅周正的姑娘,一把乌发扎在脑后,露出剔透的脖颈。福底儿跟艺术家起哄,等她毕业,就收了吧。喜子扯开福底儿,没听见人家在谈艺术?
朵秋有一个逆流而上的计划。她跟艺术家说,今年暑假,要沿长江走一遍,线路是从最下游的长江入海口开始,往上游源头去。沿路采用各种交通工具,货船、驳船、通勤车、货车搭乘、徒步等等。最近她一直在做的准备是健身徒步,提高承受能力。
听上去很酷啊。艺术家激动起来。如果哪天心情大好,到荆州与你会合。此话一出,他又马上改了主意——不不不,那太晚了,芜湖,芜湖见。
晚上八点,小五哥关了门。酒鬼们,可劲儿造吧。哥俩好啊,五魁首啊。多大点事,来十个酒!
年后,咱片儿也要启动征收了吧?嘈杂中,不知谁说了一句。
拆了之后就没地儿去喽。孙老川这次没有打岔。
干到哪天算哪天,店拆了我就不干了,也干不动了……天下没有不散的酒席,啤酒屋有的是,想我了打个电话,我和你们一块去哈。小五哥安慰众酒鬼。
福底儿提议,建个微信群,就叫“五哥大酒店”。
眼镜红着热烈的脸,喊,十二点钟声敲响之前,从一百开始倒数!
…………
谁也没料到,欢动的气氛,还有对未来的美好念想,在农历小年以后,就琥珀般凝结了。鄂地封城,全国战时状态。小五哥腊月二十九关门,初三营业,持续了二十载的节奏,在庚子年被打破。
酒鬼们馋酒,也想念彼此。艺术家往群里发了一些昨日影像,大家感觉既熟悉又陌生。随着疫情吃紧,群里气氛一天比一天沉重。满世界的帖子,真假浮沉,把酒鬼们弄糊涂了。福底儿第一个怒起来,要去送物资。拉倒吧,你根本就上不了路。酒鬼们说。右耳想改行做防护服和口罩,又苦于没有医疗器械生产资质。
鄂地封城第十天,小五哥忽然在群里说,喜子捐了一万元。
事情是这样的——喜子揣着一万元现金去派出所,片警李接待的。他送了喜子两个口罩。武汉不缺钱,缺物资,喜子你有这份心,祖国母亲已经很感动了。
喜子犟起来,捐款是我的权利和自由。国家有难,我就要出份力。孟子曰,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喜子,我佩服你!片警李连日加班,口罩后面都是疲惫。可你现在靠低保度日,以后发达了再说。
我今年就办理退休了,听说每月能拿小两千元,加上拾荒的钱,吃馒头够了。
几番争论,片警李没辙,只好问喜子这笔钱怎么署名。喜子说不用写。非署不可的话,一名拾荒者。
片警李汇报上去,所长认为这钱无论如何也要退给喜子。于是,逐户摸查隔离防疫情况时,片警李把钱交给了小五哥,拜托说服喜子。片警李和小五哥原本就熟,脱下制服,他经常来打酒。
众酒鬼哗然。但理智很快告诉他们,绝不能让喜子捐款。反正酒也喝不成了,把酒钱捐出去。
最后,几经周折,酒钱终于花在了刀刃上。朵秋请在日本留学的堂哥帮忙,发动当地华裔,用这笔酒钱抢购了两万个口罩,直接寄给一汉口“驴友”。该“驴友”曾连续三个夏天来青岛,每来必到小五哥的啤酒屋打卡,醉不知返。
小五哥告诉汉口“驴友”,不必署名。
汉口“驴友”在将口罩捐赠定点医院时,还是自作主张,署了“青岛酒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