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兵
“二十四节气”最初是以中国北方黄河流域的气候、物候为依据建立起来的。历史上,中国的主要政治、文化、经济中心多集中在这些地区,为适应农业生产与管理的需要,当地的人们通过对太阳、月亮、天气、物候等长期观察,总结出一套适合该地区的“自然历法”,指导日常生活和农事生产。中国的节气文化源远流长。二十四节气中“二至”“二分”的概念最早见于《尚书·尧典》;战国后期成书的《吕氏春秋·十二月纪》篇中也有了立春、春分、立夏、夏至、立秋、秋分、立冬、冬至等八个节气的名称;到秦汉年间,遂有了二十四节气的名目,《淮南子·天文篇》一书就有了和现在完全一样的二十四节气名称。到了汉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由邓平等制定的《太初历》,明确了二十四节气的天文位置,正式将二十四节气定于历法。由此,经过历朝历代的演绎补充,二十四节气的内涵更加丰富。
2016年11月30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政府间委员会经过评审,正式将我国申报的“二十四节气——中国人通过观察太阳周年运动而形成的时间知识体系及其实践”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二十四节气的“申遗”成功,使得影响了我国几千年农业文明的传统文化再次成为热议的话题。于是,书写“二十四节气”逐渐成为文坛的热点,一时间,相关书籍层出不穷,令人眼花缭乱。
目前书市上与二十四节气有关的书籍,除了古典诗词类、美术摄影类、儿童读物类、饮食保健类等大众通俗读物之外,比较富有文化内涵的相关书籍大致有以下几类:
一是知识介绍类:主要介绍与二十四节气相关的农业、气象、地理、民俗、饮食、养生保健等方面的知识信息。这类书籍还可以分为两大类:通俗读物与学术著作。前者的代表作是邱丙军主编《中国人的二十四节气》(化学工业出版社,2018年),全书在每个节气前面先引述一首相关的古诗,然后分“气候变化”“农事活动”“传统习俗”等几个板块展开介绍。后者的代表作有周家斌、周志华的《二十四节气——传统文化中的科学》(科学普及出版社,2017年),内容涉及各个节气的科学内涵、气候特点、农事活动、保健养生、传统民俗和历法渊源,强调从天人合一的思想理解二十四节气,并认为这一思想在今天仍有重要意义。书中也展示了作者关于三伏和历法研究的学术成果,一是建议推广传统夏三九,淡化传统夏三伏;二是提出了一种新的节气历。还有萧放《二十四节气——中国人的自然时间观》(湖南教育出版社,2019年),作者萧放是北京师范大学教授,著名民俗学家,主要研究岁时节日文化、传统礼仪文化,本书分别从二十四节气的起源与流变、二十四节气的时令节俗、二十四节气的传承与传播以及民族地区的二十四节气等方面,系统详尽地介绍了中国二十四节气相关的知识与文化。萧放教授既参与并见证了二十四节气“申遗”的全过程,具有深厚的学术文化功底,这本书深具学术内涵,而又通俗易懂,且不失优美典雅。
二是哲学文化类:从中国文化、中国人的生活与道德理想等方面讨论节气和时令,二十四节气在作者笔下成为时间政治、时间伦理与时间哲学的演绎文本。这类书籍的代表作是余世存的《时间之书:余世存说二十四节气》(中国友谊出版社,2019年),该书以宏大的笔触和独特的视角介绍了节气在天文、气候、农业、养生、历史、美学、哲学观念等方面的常识,对于每一节气及其物候的介绍,都从一个侧面切入中国的历史、习俗和生存之道。节气不仅跟农业、养生等有关,也跟我们对生命、自然、人生宇宙的感受和认知有关。作者将节气的自然时空与置身其中的人的关系作了说明,让当代人认识到,二十四节气的古典时间在我们身上依然发挥着作用。
三是文化散文类:一般跳出了二十四节气的知识性介绍,以个人体验性的文学笔法书写节气,别出心裁地激活了历史、文化与思想,又能深入浅出,足以唤起人们对天地自然的敬畏之心与亲近之感。文化散文类的代表作有黄耀红的《天地有节:二十四节气》(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作者黄耀红是湖南师范大学教授,著名学者,他以文化散文的笔法,书写二十四节气所蕴含的文化之美、哲学之美、生活之美,饱含诗意与哲思,同时也渗透着作者对中国文化与人生智慧的深刻反思。
文化散文类书籍中比较有特点还有两本:一本是庞培,赵荔红主编的《中国书写:二十四节气》(上海文艺出版社,2018年),这本书精心挑选了当下中国文坛24位优秀作家,其中包括著名散文家钟鸣、祝勇、周晓枫,小说家葛水平等,以一个人书写一个节气的方式,从不同角度书写以二十四节气为核心的自然物候、历史文化、故乡亲情、生命体验等。书末还附有著名散文家苇岸的《1998:24节气》和著名诗人于坚的《春至兮我故乡》,成为一部书写二十四节气的精美散文合集。这本书的策划创意与内容构成颇具创新性,比较耐读;另一本则是著名散文家李专的《风雅二十四节气》,它将真挚的情绪抒写与睿智的文化思考成功地结合起来,独出机杼,自成一格,是一种情智合体、自然有致的文化小品。
《风雅二十四节气》这本书的首要特点是精美雅致,李专平淡隽永的文字与蒋利群视角独特的摄影堪称“双璧”,两者成功地融为一体,共同记录着人与自然的和谐图景,书写内蕴丰富的中国文化。再加上著名作家刘醒龙题写的书名和镌刻家熊毅镌刻的印章,文字、摄影、书题、印章,正所谓“四美具,二难并”,以及精心考究的封面设计与版式安排,令人赏心悦目。
与上述几类书写二十四节气的书籍不同,李专的《风雅二十四节气》是以普通人的视角和散文家的笔法,来书写自己对二十四节气的感受与理解,既超越了一般的民俗常识介绍,也不过分追求深邃的哲学文化思考,而是注重自己对节气的体验与领悟,是一种平民化、艺术化的散文小品,既富有知识趣味,又有饱含情感魅力,正如丁光辉的评价:“长知识,增情趣,好文章!”
这本散文集含有十分丰富的实用性知识和理性化思考,包含比较充分的理趣或智趣,成功地将知识性与文献性转化为散文的审美对象,产生了一种浓烈的审智感染力。这种审智感染力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首先,作者有识见、有智慧、有知识,散文集中包含十分丰富的实用性知识:包括气候、农业、饮食,民俗、诗词、谚语等等。仅就与二十四节气关系最为紧密的诗词、谚语与民俗知识来说,散文集引述了诗词典故77篇,谚语121条,民俗30余种,堪称节气知识的宝典,内容十分丰富。
有人会说,引述这些诗词典故与民俗谚语十分容易,借助网络与相关工具书就可以做到,甚至可以更多更全。此话不假,而且市面上很多书籍都是这样做的,坦率地说,这些书籍大同小异,东抄西抄,毫无价值。
然而,我这里要着重强调的是,李专的文章并没有将这些诗词典故与民俗谚语简单地罗列出来,而是十分高明地将它们融入到自己的观察、体验、叙述与思考之中,介绍知识与激活情感在委婉的叙述中统一起来,将叙述事实与介绍知识纳入到审美情趣之中,使得原本枯燥乏味的知识性与文献性变成审美对象。这样,增强了文章的趣味——理趣或智趣,并且与情感融为一体,“趣味的追求不但是散文情感领域的扩大,而且使那些非形象成分也具备了某种形象性,比如科学知识、统计数字、历史典故、风土人情、工艺过程。”
其次,作者具有知识分子的忧患意识与批判精神,许多文章透露出沉重的忧虑和理性的思考。比如《夏至》中,作者描述了2011年湖北省重大天气气候事件及其所带来的恶劣影响,文字变得沉重起来:“极端天象频现,气候事件频发,很多账都要算到人类对环境的影响上来。面对这么频繁的气候事件,我感慨万端,但能说出的话只有一句: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作家的恻隐之心、忧虑之情跃然纸上,令人深思。又如《霜降》中写道:“霜降时节不见霜,其实,逐渐淡去的节气景象何止是霜降呢?小雪、大雪根本见不到雪,整个冬天的雪,也不过是象征性地来一场或者半场。古人从自然规律中结晶出的智慧,在现代社会失去了印证,这样的失衡和错位终究要归咎于人类自身。科技文明的飞速发展,以自然环境的破坏为代价,全球变暖,热岛效应,连四季都已不甚分明。当我们分不清哪是路灯哪是月亮时,当都市人置身山野为‘极其罕见’的满天星斗激动得欢呼流泪时,当孩子们只能通过书本、影视看童话中可爱的雪人时……我们恐怕也像李白望月那般,在心底生起了一层‘霜’吧。”这样的文字似乎与整部散文集优美雅致的风格不相称,但恰恰是这样饱含忧虑与反思的理性文字,凸显出作者作为知识分子的良知与责任,使得文章超越了一般的抒情之作,理趣与情感融为一体。
著名散文家与散文理论家林非先生指出:“散文创作是一种侧重于表达内心体验和抒发内心情感的文学样式,它对于客观的社会生活或自然图像的再现,也往往反射或融合于对主观感情的表现中间,它主要是以从内心深处迸发来的真情实感打动读者。”
《风雅二十四节气》情感魅力与审美感染力主要表现在,作者将自己的人生经历、情感体验以及生活趣事,作为叙述的重心,作为抒情的重点,将浓郁的情感灌注其中,再辅以诗词典故与民俗知识。这样,外部资料(包括农事、气象、民俗、饮食、保健以及诗词、典故、谚语等)与内在情感达到了统一,将无情变成有情,将无趣变得有趣,情感与理趣融为一体,共同生成了这种文化随笔的审美价值。可以假设一下,如果没有丰富的知识性与文献性,就会流于一般的抒情之作,缺失文化韵味;如果没有浓郁的情感性与审美性,就会沦为枯燥的知识读物,缺失审美情趣,甚至不属于艺术性散文。
比如在《清明》中,作者抒写了两种清明情怀:一是1976年清明节对周恩来总理的悼念,“那年我14岁。我从1980年开始写日记,直到1986年,每年的清明节这天,我都会写到1976年的这个清明节。我现在都无法理会当时的心理,只能以青春情怀度之。”这种“情怀”是那个年代的普遍情绪,也是作者走上写作道路的诱因之一吧。这样,就将国家民族、社会情绪与小我情感融合起来,写出了一个文艺青年的清明情怀。二是1988年作者调入县政府工作,“在县城里我举目无亲,祖父的坟就是我的根。此后,祖父的坟陪伴我在县城奋斗了6年。”作者并没有过多叙述“路上行人欲断魂”,没有渲染清明节的悲伤,而是在夹叙夹议中叙写了清明从节气到节日的演变,并抒发了对当今政治清明的感慨。在《小暑》中,为了说明小暑是最佳旅游时节,作者叙述了三件生活趣事,分别是十年前带领本单位的妇女们到海南旅游时在机场的换衣窘境,游览黄龙景区时狼狈的着装,以及某年3月游北京时的失望与“同情”,而关于小暑的气候、农事与民俗等方面的知识介绍都融入叙事之中,对节气的体验与感悟,既刻骨铭心,又与众不同,极富吸引力。
这种建立在自己情感体验基础上的夹叙夹议、边叙事边介绍知识的行文,是这部散文集的主要笔法,这里就不一一列举。在这种叙述中,适当地引述了一些古典诗词、谚语与民俗,显得十分恰当得体,就像一位智者或长者边散步边讲故事,故事中穿插一些知识和典故,而这些知识和典故丝毫不会影响故事的精彩,反而增加了故事的魅力。其根本原因在于,作者将情感融合在叙事当中,将知识融合在叙事当中,“风行水上,自然成文”,即使有许多诗词典故、民俗谚语,也不会有“掉书袋”之嫌。
散文写作贵在真实、朴素、自然,看不出匠心,“好像是随便写出来的,那种心态的自由、自然、自在,是散文的灵魂。”著名散文家李广田说:“散文常常是老实朴素,令人感到日用家常。散文的长处大概在于自然有致,而无矜持的痕迹。”艺术性散文与实用性文章的最大区别就是保持自由率性的写作风格,找到自己的个性,一是要看到别人没看到的东西,二是要感觉到别人感觉不到的自我。而对于二十四节气这种题材,关键是要把握审美性与实用性之间的平衡,审美性是散文的核心和灵魂,实用性知识的点缀与文化的融入是题材的必需。这样两个要求必然造成关于二十四节气的写作大都属于文化散文的范畴。
李专的散文写作风格接近中国现代散文史上一个重要流派——文化散文或学者散文,赓续了一个重要传统——“闲谈体式”或絮语风格。这个流派或传统的代表作家有周作人、梁实秋、林语堂、俞平伯、钟敬文等,新时期以来又有张中行、金克木、季羡林等。这些散文家用自由轻松的文笔,如拉家常般的絮语,随随便便地与读者谈人生,谈掌故,谈琐事,谈社会轶闻,同时也夹杂着一些叙事、感想和议论。“散文的情感和趣味决定了散文的感染力,即审美价值。”这种自由、自在、自然的随笔小品,既包含了文化常识,又表现了作家的文化人格,还真实地记录了人类心灵活动,具有极大的包容性和丰富的审美价值。这种散文风格既不注重表现主观情感的宣泄和展示,也不追求博大深邃的思想容量,而是自由自在地表达作者的性灵与趣味,娓娓道来,平淡隽永。
总之,我认为李专的《风雅二十四节气》是一种智情合体、自然有致的文化小品。“智情合体”是其内在底蕴,意指这种散文既有识见、有智慧、有知识,同时也有感情的滋润、生命的体验;而“自然有致”的絮语风格则是其外部形貌与总体特征。两者有机融合,自成一体,这样的散文写作难能可贵,耐人品味,值得称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