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想:文学、时代及其创造

2020-11-18 20:44石华鹏
长江丛刊 2020年16期
关键词:乡土作家文学

■石华鹏

不久前,当今英国文坛最负盛名的小说家麦克尤恩有了一次中国行,在北京、上海参加了多场演讲和对谈,在中国的超高人气让他大感意外。我没去现场,但他关于小说的卓见不断传来,给我们诸多启示。在信息泛滥的今天,小说家能做什么?麦克尤恩说:小说家是站在真假信息风暴中的人;小说家能够在风暴中找到一个静止的中心,在这个中心继续研究人性,研究所有的真相和谎言。世界时刻都在变化,小说家的职责是什么?麦克尤恩说:小说家的职责就是阐释这些变化对个体生命的意义,让人们相互之间达成理解。毕竟,进入他人的头脑,向人们展示形形色色的生活,告诉人们成为其他人是怎样的感受,这正是小说家的专长。小说未来的叙事走向如何?麦克尤恩说:对于未来的叙事走向,我想主要有两个方向,一种是现实主义,我们要想办法描绘我们所处的世界,以一种比较严格的重现现实的方式去描绘现实;另一种则是把现实以一种梦幻或魔幻的手法写出来,以此呈现我们创作的现实环境。

尽管我们不会以乡土题材和城市题材这样略显简单的划分来评析小说,但是当下有一种写作趋势我们无法视而不见:乡土题材小说的创作热潮正在日渐衰退,代之而起的是城市题材小说, 它将迎来全新的创作热潮,以及开辟新的表达空间和创作成绩。正如评论家王干老师所说,如果你想在小说创作上有所作为,就写城市小说吧。

发生这一转变的原因大致有三个。一是乡土小说的成就已经达到高峰,乡土书写充分而完备,再写难以达到经典乡土小说的高度,也难以提供新的乡土价值观; 二是今天的年轻读者对乡土小说兴趣不大,对乡土生活的隔膜导致了他们对乡土小说的无感,读者的远离会导致乡土小说由盛转衰;三是中国城市化进程加快,中国城镇化率已经达到60%,无法绕开的城市生活、无法回避的城市人的精神世界, 将促成城市小说的兴盛。中国城市小说在张爱玲、老舍等作家笔下创造过辉煌,但后来乡土小说盛行,城市小说数量减少, 对城市的书写略显表面化和符号化,这种

现状在今天将会得到改观。新一代写作者完全成长于城市,城市融入他们的血液和感官,他们对城市的感觉不再违和与隔膜,具有城市历史感、命运感和城市精神的小说势必会出现,而这一切正是出色小说该具备的。

2000 年至 2019 年,21 世纪过去近 20 年,搜寻我们的阅读记忆,有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浮现出来:20 年来,在数量浩大的文学作品中,为何没有出现大家公认的时代之作?所谓时代之作,指出色地表达了近 20 年来我们的物质现实和精神现实并被读者广泛认可的大作品。而在此之前的 1980 年至 1999年 20 年,却涌现出了一大批公认的文学佳作:《红高粱》《活着》

《白鹿原》《长恨歌》等等。

正如有人所说,2000 年以来有公共记忆的文学作品越来越少。个中缘由是什么呢?难道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生在此山中”—— 我们与作品的时间和空间距离太近,无法辨别它们的魅 力?难道是“ 一 叶 障 目”“ 厚古薄今” ——我们的审美偏见让我们对时代佳作视而不见?难道是“蜀道之难,难于 上青天”——书写当下时代之难,我们还没有找到写出这个大时代精气神的方法? 这几种缘由或许兼而有之,但最重要或许有两个:一是新媒体彻底改变了人们的阅读视野,具体表现为对当下文学的关注度下降和对作品审美认知的多元化。二是面对一个全新时代,作家们正在失去对新鲜、复杂现实的敏锐把握和思考提炼的能力,同时也失去了寻找新的路径和新的表达的勇气和雄心。当然,文学作品远离公共记忆,但并不意味着出色的时代之作会缺席,一切都在酝酿之中。

仪的二手书,价廉物美,绿色循环。这是一个叫“多抓鱼”的二手书交易平台的创意。平台成立不久便火爆,一年多就积累了120 万用户,每天售书量一两万本。更引人关注的是“多抓鱼”发布的一个二手书年度榜单,这份榜单触动了我们的神经,让我们对阅读和写作生出些想法来。

这份榜单根据作品的需求热度排名, 没有评委,买卖流通率是最好的评委,于是就有了年度畅销作家和年度滞销作家两种:一些书能长期在二手市场循环销售,换手率高;一些书被二手卖出后长期束之高阁,无人问津。2018年度榜单显示,余英时、东野圭吾、村上春树、金庸、王小波获畅销作家前五名,郭敬明、韩寒、安妮宝贝、杨红樱等成为最滞销作家。从畅销到滞销,这份榜单如“显影剂”,清晰地显出一本书生命力长短的样貌来,二手循环阅读包含了时间淘洗和读者选择的双重考验,那些应时性和肤浅的写作终究被时间和读者抛弃。当然面对这份滞销名单,你也可以阿 Q 一下:流星划过天际毕竟闪亮过。能在二手市场畅销的作家除了让我们羡慕外更让我们思考:它们为什么能穿越时空被读者不断阅读?那些作家又是如何写出它们的呢?那就去琢磨——题旨、结构、语言等等,还有一点,就是不断地去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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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小说值得去重读,是因为它的故事里蕴含着永不枯竭的情感力量和丰富多彩的生活众生相,每次重读会有初读之感,虽“老友”相见总有新信息、新感触。此外,有些文论也值得去重读,那些出色的文论既不高冷也不晦涩,表达朴素清澈又才华横溢,深刻的洞察力和预见性,总能带给重读者启迪、开悟和更多的思考。

德国评论家本雅明的《讲故事的人》便是这样一篇值得重读的文论。本雅明论述了在时代的更替间,古典的讲故事的艺术随着现代小说的兴起而衰落了,其根本原因是经验的贬值—— 印刷术的发达和报纸新闻的出现。传统的讲故事的魅力、新闻的消耗以及现代小说的可能,本雅明均作了深刻分析,他认为新闻只存在于成为新闻的那一刻,而故事和小说是消耗不尽的。这篇文论写于 80 多年前,但对小说在今天的命运仍有某种洞察的预见: 信息泛滥的自媒体时代,现代小说正在遭遇如讲故事艺术那般衰落的同样尴尬,经验虽然异常发达,但值得讲述的经验却在减少。但本雅明的论述仍然对现代小说的发展充满信心:“小说的诞生地是孤独的个人…… 写一部小说的意思就是通过表现人的生活,把其深度和广度不可量度的带向极致。小说在生活的丰富性中,通过表现这种丰富性,去证明人生的深刻的困惑。”这是现代小说的本质和它在今天的存在价值。文学呈现的样子不一样吧。前者在文学殿堂的百花园里徜徉、驻足、赏叹,感受伟大作品的强大魅力;而后者则在泥沙俱下的文学河流中躬身淘洗与挑拣,让如金子一般闪着光亮和稀有的作品不被巨大而浑浊的旋涡带走。前者眼中的文学似星河灿烂——大师林立,言说不尽;后者眼中的文学如巨浪孤舟——颠簸飘摇,破浪艰难。文学的星河灿烂之美与巨浪孤舟之难,构成了经典文学与当下文学的两个存在维度。就此而言,当下文学巨大的创作数量和读者永不满意的苛刻批评,恰恰保证了当下作品在未来经典化的可能。能够冲出时间丛林成为经典的作品永远都十分稀有,而作为文学淘金者的编辑的劳作,多少呈现出孤独的文学英雄主义的色彩—— 尽管百分之九十九的作品会淹没于时空中,但让每一部有可取之处的原创作品面世仍是我们最大的成就感。就如同不能因为人生终将死亡就选择不活一样,也不能因为作品终将消失而选择不去写作,这是作者与编者达成的共同价值观,去写或许有一天会留下印迹,不写永远不会留下印迹。一部作品是否伟大的确立权不在作者手中,不在编辑手中,而在时间手中,谁又能掌控时间呢。

可以想象,在一个讲授文学赏析的教授眼中和一个沙中淘金的文学编辑眼中,做编辑日日读稿,读大量未刊来稿, 读兄弟刊物刊发稿,读来读去,偶尔读到一篇亮眼睛的稿,如砂砾中看到了珍珠一般兴奋,但多数、多多数时候,读得让人怅然若失,读得让人怀疑小说还是不是一门有野心的艺术:故事温吞乏力,写法四平八稳,语言智趣了无,观念陈腐浅薄。不错,眼下诸多写作缺少一种劲爆的征服力量。或许因为温吞的作品太多,便特别期待读到有力度的写作。何为有力度的写作?美国的弗兰纳里·奥康纳、安妮·普鲁和苏联的巴别尔堪称完美地诠释了“写作力度”这一个词。写过《好人难寻》的奥康纳,并不个人化的写作,作品极具个人风格,粗粝的幽默, 与暴力的威胁正面交锋,顽强冷静的叙述背后藏有柔情。《断背山》让安妮·普鲁声名远播,她文风彪悍,简洁爽利,摒弃不必要的抒情和议论,笔下人物的内心与恶劣的自然环境一致,粗放,冷峻。博尔赫斯推崇巴别尔的《红色骑兵军》,称他具有音乐性的语言风格,与几乎难以形容的残忍的场面描写形成了鲜明对照。直面一切、粗粝冷峻、柔情大爱,构成三位“力量型”作家的关键词,无不在启示我们:有力度的写作是追求个性与独一性的写作,是与自己过不去也与大师过不去的写作,是与自己讨论与内心决斗的写作,是永远不断求变否定自己的写作,是非已有经验和现成写法的写作,是抵达艺术之根本的写作。

对于当下写作,我们想重提文学的理想性。每天清晨当我们打开新闻网站,来自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的冲突、灾难、暴力、残酷、伤感的新闻事件总是第一时间吸引我们的注意力,让我们陷入无能为力的谴责和嗟叹之中,陷入不快和暗淡的心绪之中。此刻,或许能平复、安慰我们并给我们信心和力量的,是那些富有理想性的文学作品。

文学的理想性是指文学作品中表现出来的“丰富而美好的道德诗意,崇高而伟大的伦理精神,普遍而健全的人性内容以及照亮人心的思想光芒( 批评家李建军语)。”提到文学的理想性,有人认为无非就是强调文学肤浅的抒情、心灵鸡汤式的精神按摩、无边无际的歌功颂德、应景应时的主旋律等,其实这是对文学理想性的误解和偏解。文学的理想性并非廉价的理想性。我们不排除有少数作家用那种廉价的理想性获得了一时的热闹,但文学真正的理想性是具有大格局、人类性和永恒性的,比如沈从文的《边城》,那种自然淳朴的乡土世界中人性的善良美好和心灵的澄澈纯净,无时不在净化我们;比如余华的《活着》,他写的是接二连三的死亡,给我们的却是活下去的力量……在广阔的生活面前,文学的理想性总是在储存生活的鲜活与生动、触摸现实的尖利与残酷、畅叙和表达一切的善与美。

如何让一篇小说拥有强大的说服力? 是许多有追求的小说家期待解决的写作难题。说服力是秘鲁作家略萨的“发明”,是指小说通过故事、人物、细节、叙述等方式对读者的说服和征服,吸引读者并让他们相信小说所讲述的一切。略萨说一些小说之所以优秀,是因为它们拥有了一种不可抗拒的说服力。当下有些小说说服力欠缺,是不争的事实。它们要么让读者感觉小说在故事表面滑行,没有深入到某种真实当中去,要么让读者感觉小说人物的活力和生命力不够,没有写出人物内心的波澜来,要么让读者读来昏昏欲睡,总是想将小说丢弃到一边去,小说的语言、叙述以及故事结构不太讲究,随意而为,等等。如何写出说服力?略萨给出了一个原则性的建议,他说:“当小说中发生的一切让我们感觉这是根据小说内部结构的运行而不是外部某个意志的强加命令发生的,我们越是觉得小说更加独立自主了,它的说服力就越大。当一部小说给我们的印象是它已经自给自足、已经从真正的现实里解放出来、自身已经包含存在所需要的一切的时候, 那它就已经拥有了最大的说服力。”略萨的建议包含三点意思:让小说按自己内部结构运行;独立自主,自给自足;从故事层面迈入精神层面。至于如何做到以上三点,则有赖于各人各显神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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