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河滩

陈永安

一

黄河从禹门口汹涌而过， 留下一个叫“龙门急流”的特大漩涡之后，便款款南去。在离“龙门急流”四五十公里的地方，河床很宽，河西是陕西小城芝川，河东是山西一个叫“宝鼎”的地方。 此地上古为纶邑，夏为甸服地，商为冀州侯国地，西周为耿国地，东周为晋国地，战国为魏汾阴地，秦汉置汾阴县至隋唐，属河东郡。 “宝鼎”之名据说是大唐皇帝所赐，有一年，当地人从地下挖出一尊铜制大鼎，县衙闻讯急上报朝廷，引得大唐皇帝打马泛舟从京都赶来欣喜观赏，并赐下“宝鼎”一名。 离宝鼎小镇不远，有一后土祠，这后土祠是个名祠，史载轩辕黄帝即“扫地为坛”祭祀后土。 到汉武帝时，刘彻先后六次携随从嫔妃到这里祭祀后土，并写出了脍炙人口的《秋风辞》，建筑了“海内祠庙之冠”的后土祠和秋风楼。 后至唐开元间，玄宗皇帝李隆基也三次亲临祭祀并扩修庙宇。 宋真宗皇帝赵恒也曾将后土祠修葺一新，于大中祥符四年亲临祭祀。 我爷爷豹子和我姥姥桃子就出生在这块既得宝鼎又有皇天后土保佑的风水宝地。

豹子和桃子出生的时候，后土祠因黄河泛滥已三移其址，其状残墙断壁，破烂不堪。豹子住在桃子家隔壁，长桃子五岁。 小时候，豹子经常带桃子到后土祠捉迷藏，到黄河边玩水。 每年从春到秋，黄河河滩及漫山遍野开满紫色小花，一丛丛，一簇簇，像一汪紫色花海。 滚滚河水从北而来，在这紫色迷漫的地方也改变了泛黄的颜色，深情地带着这里的一抹紫色和花香， 不舍地缓缓向南流去。在黄河边玩水的时候，桃子便会高兴地戴上豹子用紫色小花编的漂亮花环，哼着奶奶教给她的歌谣：

麻鸦雀，戴凤冠，

姐夫出门十二年，

你铺被子我铺毡，

咱俩睡下甭言传，

捣一脚，再言传，

叽叽咕咕到鸡can(鸡叫的意思)，

鸡can 哩狗咬哩，

媳妇上厦偷枣哩，

什么枣，路疙瘩枣，

吃到肚子真真好。

桃子哼歌谣的时候，豹子就站在旁边，看着她嘿嘿嘿地笑。桃子笑着看着豹子，继续哼唧：

石榴树，弯弯腰，

想到婆家眊一眊。

隔着门缝往里瞧，

看我姐夫有多高。

妈呀呀，一匝高，

啥时才等到上花轿。

豹子嘿嘿笑着说：桃子桃子不害臊，这么小就想上花轿，你上谁的花轿呀?桃子便掬水洒到豹子脸上：上你的上你的，就上豹子哥的花轿。 桃子说着露出那颗好看的小虎牙和两个迷人的小酒窝， 追过去和豹子滚在黄河边紫色的花丛中嬉笑。

这样的日子一直伴随着桃子长成了宝鼎镇以及黄河滩一带最美丽的姑娘。

桃子十七岁那年， 在河西韩城做生意的爹把她许配给了山那边龙门村的一户人家，男方的爹和桃子爹一样，都在河西韩城开店，桃子没见过面的女婿满堂随父在店里当学徒，那时的学徒不叫学徒，都叫熬相公。

桃子哭着喊着不愿意：我不嫁我不嫁，我就要嫁豹子哥。 桃子爹发怒了：不愿意？ 不愿意打坏你的腿！ 桃子爹一发怒把桃子锁进了小西屋。

豹子一气之下跑到七星山当了土匪。

那年豹子二十二岁。

二

第二年四月十六是桃子出嫁的日子。

娶亲的队伍很气派，因为路程较远，中间还要翻越一道山梁， 所以龙门村的娶亲队伍除了吹吹打打的鼓乐外， 还来了三辆三套马拉轿子车， 这在黄河边的宝鼎小镇几乎是没人见过的。桃子出嫁前几天一直在哭，两眼红肿得像熟透的樱桃。 桃子爹发了狠话： 死女子，你要是那天不好好上花轿，到时我死给你看！ 桃子娘吓得直劝女儿：桃子呀，你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他说得出也做得出呀，为了娘你要听话呀！ 再说，豹子有啥好的呀？ 他地没地，钱没钱，连个爹娘也没有，我桃子哪能跟他受委屈呀！桃子边哭边大声说：豹子爹娘咋死的娘你忘了吗？ 桃子娘轻轻说：知道知道，我咋会忘了呢？可豹子他现在当土匪去了，桃子呀，你就听娘的话吧，不然你爹生了气出个啥事娘还活啥意思呀！ 说着拉着桃子的手陪着桃子一起流泪。

豹子的爹娘是前几年黄河发大水被河水冲走的。那年刚下大雨不久，黄河滩从上游冲卷下来好多炭块和木材， 豹子爹娘和桃子娘便相跟一起在黄河滩捞拣炭块和木材， 忽然从上游传来一声枪响，有人喊：发大水了，快跑！ 于是整个黄河滩的人便发疯似地往河岸跑。 发狂的河水铺天盖地的，眨眼间，一丈多高的浪头打翻了狂跑的人群，桃子娘落水了。救命！ 桃子娘在喊。 豹子爹听见喊声，放开了紧拉着豹子娘的手，转身扑到翻滚的河水里，手抓着一条长长的扁担拼命往前游去， 等把桃子娘救到岸边的时候， 他才发现豹子娘随后也被巨浪打翻了， 豹子娘——， 他吼了一声，又扑进黄河，朝远处豹子娘在水面无力挥动的一只手臂游去。至那天下午，聚集在河岸上的人们一直没有等到豹子爹娘回到岸边，人们沿着河岸寻找， 通红的火把犹如一条长龙照亮了漆黑的黄河两岸， 一直找到第二天下午，才在百十公里的风陵渡河岸，一处叫晾尸滩的地方，找到了豹子爹娘相拥的尸体。豹子的爷爷无法摆脱痛苦的折磨而精神失常了， 在一场雨后， 反复念叨着谁也听不懂的话，一个人默默地走进了滔滔的黄河。从此十多岁的豹子便被桃子娘从隔壁空落落的院子领回了家。

桃子被娘和婶娘几个拉扯着穿上红嫁衣，头上盖着红盖头，几乎是扭着送上了漂亮的马拉花轿。 桃子哭喊着，豹子哥——，豹子哥——

刺耳的唢呐声吹打着， 掩盖了桃子的哭喊，也掩盖了黄河岸边一切撕心裂肺的伤悲。

娶亲的队伍在翻越那道山梁时出了问题。

那道山梁叫峨眉峰， 是七星山前不远的一道山峰，因为离七星山不远，娶亲的队伍怕惊动了七星山的土匪， 于是便快鞭策马匆匆赶路，由于山路坑洼不平崎岖难行，桃子的花轿马车不慎颠坏了车轴， 于是娶亲队伍一阵慌乱，几个长者连忙安排桃子换乘其他马车，留下两个车夫修车。桃子下车后，还没有来得及去上另一辆马车，一阵山风呼地吹过，吹落了盖在桃子头上的红盖头。 那红盖头被山风吹着，飘在空中，越飘越高，之后，又徐徐飘落，像一只红鹰像远方的山涧飘去。桃子哇地一声惊叫，随即被人推进了另一辆花轿马车。娶亲的队伍连忙派人下山涧去寻，忙了半天，终是没有找见桃子的红盖头。于是，娶亲的队伍只好赶路，匆忙翻越了峨眉峰。

娶亲的队伍快天黑时到了桃子的婆家龙门村。

龙门村张灯结彩， 大红灯笼挂满了桃子婆家的巷道和门口。鼓乐手不停地吹打着，一个穿红戴绿的老妇点着干草火， 嘴里念念有词，唱着新媳妇下轿的干草歌：

我把干草火一点，

各位乡邻请站远，

我这火星子不长眼，

烧了你衣服我不管。

干草火，烧得旺，

迎来了一位好新娘，

她搽着胭脂戴着花，

坐着花轿到咱家。

身材苗条性柔绵，

好似仙女下了凡，

她脸蛋白脸蛋圆，

好像水里一朵莲。

脚儿小，腿儿端，

走路轻盈赛天仙，

心儿灵，手儿巧，

会捏花馍会纳袄。

今天吉日拜花堂，

明日生个小儿郎。

……

桃子被新郎官满堂从花轿车上搀扶下来，惹得满巷观看新娘的人惊叹不已，没有红盖头的桃子尽管两眼红肿，但姿色迷人。满堂娘站在门口，一看见没有红盖头的新娘，立马拉长了一张兴奋的脸，转身离去。

好好的新娘咋就没红盖头呢？ 龙门村看新娘的人边看漂亮新娘边窃窃私语。

桃子记不清那天是怎么过去的， 她低着头，没看一眼热闹的场面，也没听见一句龙门村人们的议论，她脑子一直在想着豹子，想着和豹子在一起欢乐的日子。 豹子哥， 你还好吗？桃子从今天起就成别人的女人了，桃子这辈子还能再见豹子哥吗？豹子哥，桃子在心里喊着，桃子想你，想你啊。

三

桃子出嫁的那天，豹子已经知道了消息。

那天豹子早早地给七星山的头目打了招呼，说今天堂妹出嫁，娶亲的队伍要从峨眉峰路过，希望兄弟们不要骚扰。 之后，他便一个人离开大本营下了七星山。

豹子躲在峨眉峰的一片树林里， 他没有别的想法，只想看桃子一眼。他知道自己无亲无靠无家无业不配桃子， 美丽的桃子应该嫁个好人家， 龙门村桃子的婆家豹子已经打听过了，三代的生意人，家业很厚实，那个叫满堂的男人虽然文弱了一点，但读过私塾，人很本分，生意方面也做得出色，只是满堂的母亲出身在大户人家，家法严厉，脾气暴躁，他担心桃子会因此多受委屈。

娶亲队伍在峨眉峰发生的一切都让豹子看在了眼里。当一阵风吹落桃子的红盖头后，他看见了桃子红肿的眼睛， 看见了桃子满脸的无奈和忧伤，他咬着嘴唇，眼眶溢满眼泪。当一群人没有寻找到桃子被风吹落的红盖头时，豹子忽然产生了一个离开七星山的念头。他知道红盖头对一个新娘的重要， 新婚之日丢了红盖头， 在河东黄河滩这一带就意味着新娘不贞洁， 意味着新娘婚前被人碰过了身子， 意味着新娘不是一个能给婆家带来好运的女人， 丢了红盖头的新娘会被婆家一辈子瞧不起，也会被族人和全村子人瞧不起，留下一辈子让人耻笑的话柄。

他在那片树林悄悄躲着， 娶亲队伍匆忙离开了峨眉峰， 豹子远望着桃子的花轿在一道山梁后消失。他出了林子，迅速下了桃子红盖头飘失的山涧， 他想让桃子和所有新娘一样，让男人在洞房花烛夜掀开红盖头，他不想让龙门村的人看见一个没有红盖头的新娘，更不想因红盖头的丢失而让桃子一辈子受歧视。

豹子下决心一定要找到桃子的红盖头。

陡峭的山涧长满密密麻麻野生的松树和刺槐，一片连着一片，豹子在山涧的树林和山崖上仔细找着，带刺的树枝划破了他的双手，划烂了他的衣服， 太阳在西边的天空慢慢往下沉， 浑黄的河水在夕阳的照射下泛着一条耀眼的红光， 给桀骜不驯的黄河瞬间绘上一份婀娜多姿的斑斓。在山涧拐弯的地方，豹子终于看见了那块挂在半山崖松树上的红盖头，他兴奋之极，顾不上山崖陡峭，抓着笔直山崖的小树和石缝，一步一步地往上攀登。

天已经黑下来了，豹子下了山，他想抄近道沿着黄河边难以行走的滩路连夜奔到龙门村。

这是一条近年来很少有人行走的滩路，时而漫漫黄泥沙滩， 时而翻登山梁或趟过黄河边的浅水。在一片叫鹰嘴崖的山梁中，躲藏着一股许老三的土匪，这股土匪抢人抢物，绑票撕票， 不管你是蒋军阎老西的还是日本人的，碰上有肥肉的他们都会借机割上一刀，黄河滩这一带一听许老三的名字人人胆颤心惊。 其恶名远扬：

黄河滩，闹“东洋”，

出了几个滩大王，

樊老五，徐敬祥，

还有一个贾子刚，

自从冒出许老三，

鸡飞狗叫不安然。

前两年日本人曾想招降许老三， 但许老三不买日本人的账， 后来日本人悄悄围剿许老三，没料到那股土匪个个神枪，日本人楞是眼瞪着看见黄河滩躺下二十多具鬼子尸体，看着许老三带着一队人马趟过黄河跑到了河西的山上。之后，日本人为了隔断八路军黄河支队和汾南抗日支队的联系， 同时也为了阻止七星山和鹰嘴崖许老三两股土匪的联系，便强抓宝鼎和龙门一带的民夫， 在宝鼎和龙门中间的滩上增设了据点和炮楼， 于是这一条黄河滩道以及黄河水道便少了人烟船只。

许老三的土匪中豹子认识一个大队长，是他的一个拜把兄弟。那是去年冬季，八路军汾南支队决定端掉日本鬼子淮上据点， 于是派人到七星山和鹰嘴崖联系劝说， 三方统一方案后，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晚上，三只队伍三百余人在凌晨三点发起攻击， 豹子随队伍冲进了鬼子据点，用长刀劈了一个鬼子后，发现一个鬼子把一个汉子逼到了墙角， 当鬼子举刀正要刺向那个人时， 他迅速抽出短刀投向举刀的鬼子，那短刀不偏不斜扎进鬼子后背。战斗结束后， 豹子才知道自己救的那个人是许老三的一个大队长，叫高山，家是河西那边上峪口一带的， 因为镇上的一个恶霸强奸了他妹子，他一气之下杀了恶霸逃到河东，投到许老三手下。望着大火熊熊的炮楼，高山高兴地一把拉过豹子，磕头拜把，两人成了生死相交的兄弟。

豹子借着夜空的皎月匆忙地走着， 深一脚浅一脚，在翻越最后一道山梁时，豹子看见不远处有一溜火把和人群， 说笑着走向鹰嘴崖的深处， 他知道那是许老三趁夜晚发黑财的人马，心想又不知哪家今夜遭劫受损。豹子隐藏在一块石头后面， 看着那对人马渐渐消失，又着急赶路。

山梁上不时传出嗷嗷的狼嚎， 豹子把短刀拿在手上，以防狼的偷袭。翻过最后一道山梁后，豹子隐约感觉有一只狼在跟着自己，他一直没有回头。那只狼跟了好久，跟着跟着那狼立起来，把两前腿搭在豹子双肩上。豹子知道这时是不能回头的， 一回头狼便会用血盆大口咬断自己的喉咙，他还是没有理会，一直继续向前。无奈那只狼又放下前腿，继续跟着豹子往前走。不一会儿，那狼又把前腿搭在豹子双肩，说时迟那时快，豹子紧抓住狼腿，猛一使劲，把狼从后背拉过头顶，使尽全力摔在地上，紧接着，那把锋利的短刀扑哧一下割断了狼的脖子。狼一声嚎叫还没嚎完，就四条腿乱蹬起来。

隐隐约约，龙门村就在眼前。

四

桃子在新婚之夜出了事。

那晚，满堂家里热闹非凡，满屋子的人一边喝喜酒一边惊叹着新娘子的美艳无比，一边又悄悄嘀咕新娘子丢失的红盖头。 桃子在和满堂跪拜高堂的时候， 尽管桃子很柔甜地叫了三声爹娘， 但除了满堂爹高兴地应声之外，满堂娘阴着脸一句也没答应。满堂告诉爹娘关于桃子红盖头丢失的经过， 满堂娘还是阴着脸。

热闹的人群很晚才离去。

满堂没有因为桃子红盖头的丢失而嫌弃桃子，他很喜欢漂亮的桃子，喜欢桃子迷人的酒窝和好看的小虎牙， 满堂一面乐呵呵地看着桃子， 一面又不停地宽慰着桃子被娘冷落的心，直至更深夜半，两个人在满堂娘咚咚咚地敲了几下窗户又扔下一句硬梆梆的话后，才吹灯睡下。

谁也没想到那晚龙门村的巷道偷偷地来了一溜黑影。 那一溜黑影神不知鬼不觉翻进满堂家的大院， 又悄悄拨开满堂和桃子的新房屋门，当时满堂和桃子还没有入睡，桃子似乎听到了院子轻轻的响动声，她告诉了满堂，满堂还以为那是娘或爹在院子的脚步。 一切还没来得及让他们多想， 就被人用被子紧紧地捂了头，桃子只记得她被手巾塞了嘴巴，然后被装进袋子扛了出去。

第二天天微亮， 前院马房的瘸腿伙计老弓早早起来，看见院子大门虚掩，又看见东家居住的后院敞开着院门，便东家东家地喊，不见应声，连忙推开东家的房门，只见东家和太太被人用毛巾塞了嘴巴， 两个人结结实实地绑在一起，老弓连忙解了二人绳索，东家大叫一声满堂，就奔满堂的屋子跑去。

满堂也一样被人塞了嘴巴绑了个结实。满堂爹解开儿子的绳索，桃子呢？满堂爹着急地问。

满堂似乎被吓坏了， 说不出话， 只摇摇头。

满堂爹知道桃子一定被土匪抢了。 满堂娘在堂屋嚎啕大哭：扫帚星，扫帚星呀！ 天煞的土匪呀！

院子里三三两两进来了好多人。这个说，好像后半夜听到村子有狗咬哩！那个说，鸡叫头遍的时候我出屋子撒尿，听见巷道不安宁，好像是好多人走动的脚步声。

满堂爹检点了各个屋子的财物东西，除了桃子不在，一切安好。

到底是哪里的土匪呢？ 七星山？ 许老三？满院子没有一个人能说出来。

满堂爹看着一院子的乡亲，流着泪恳求：各位乡亲，各位兄弟老少爷们，如果哪位能帮我家找回桃子，我多少赎金都掏，我给他娶亲养老。

满院子的老少爷们没人敢应声。 龙门村的人知道七星山土匪的厉害， 知道许老三那帮人的凶残。

满堂爹看看满堂，满堂似乎还在打颤，满堂娘看出满堂爹的意思，慌忙扑到儿子身边：我娃不能去，我娃不能去，土匪剁了我满堂咋办呀！ 天煞的土匪呀！ 满堂娘又开始嚎啕哭喊。

昨晚， 豹子一路急奔着从七星山那边的山梁赶到龙门村， 到龙门村的时候已经鸡叫两遍了，龙门村一片寂静，豹子站在满堂的巷头， 看见满堂家红红的灯笼亮闪着喜气的红光， 豹子知道自己已没有机会再把红盖头送给桃子了， 他在满堂的巷头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感觉有点困倦，便钻进离满堂家不远的一座河神庙睡了。

巷道有人说话的时候，豹子醒了，一睁眼发现天已大亮。他出了庙门，看见三三两两的人群从满堂的家里出出进进， 又不时听到来来去去人群的议论， 豹子这才知道桃子被土匪抢了。

豹子快步冲下河神庙的台阶， 边跑边把桃子的红盖头和那把短刀藏在怀中， 在满堂的院子里， 豹子看见满堂爹正苦苦哀求着满院子的人群。

豹子拨开人群， 来到满堂爹跟前说：我去！

你……你是哪里的好汉呀？ 满堂爹激动得快要哭了。

过路的，原本想在龙门村扛活干。

好汉，好汉，你帮我赎回人，我说话算话，给你娶亲给你养老，你以后就永远留我家。满堂爹拉住豹子的手不放，担心他反悔似的。

满堂娘按照满堂爹的吩咐，拿出大洋，豹子只拿了二十块扭头便走。

你们等着，天黑我保证回来，豹子说。

五

豹子知道桃子十有八九是许老三那帮人抢去的。 他联想到昨晚在鹰嘴崖附近看见的那一溜火把和人群，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豹子快进鹰嘴崖的时候， 许老三的哨兵发现了他。

有酒有肉有豆腐，哨兵拉着枪栓喊。

豹子听高山说过鹰嘴崖的几道口令。 无忧无愁无烦恼，豹子答道。

这是一道鹰嘴崖的对联式口令。天杠？哨兵又喊。

天杠是问对联的横批。豹子拉着长音：美得太——

豹子两眼蒙了黑布，被几个土匪带上山，豹子感觉进了山洞的时候，便开始大喊：我是七星山的豹子，是你们高队长的兄弟，我找你们许爷有要事。

高山在山洞里听见豹子的喊声， 跑到许老三面前嘀咕了几句，便冲到豹子跟前，扯下豹子眼睛上的黑布：豹子兄弟，说着一把抱住了他。

许老三也走下了大块岩石上的座椅，他从山洞大厅的桌子上端起两碗酒， 走到豹子身边：高队长的兄弟就是我许老三的兄弟，也是我们鹰嘴崖的兄弟。 说着把一碗酒递给豹子。

豹子没有马上去接那碗酒， 而是双膝跪地：许爷，求许爷答应帮小的一件事，小的一定感恩不尽。 说着两手扣地， 头叩在石头地上。

许老三把酒递给高山，弯腰拉起豹子：兄弟，许爷佩服你，打小日本是条汉子，别说一件，就是十件事，许爷也答应你，许爷我说话算话。 哈哈，兄弟总不至于要许爷的命吧！ 哈哈哈。

豹子这才起来端起那碗酒和许老三一饮而尽。

豹子讲了昨晚龙门村的事后说，许爷，知道吗？桃子是我妹子，昨天我本来要送桃子来龙门村的，只是花轿过七星山峨眉峰时，大风吹掉了桃子的红盖头， 我下山寻找耽搁了时辰。 豹子说着从怀里掏出桃子的红盖头。

许老三一挥手， 两个小土匪把桃子从山洞大厅的一个小洞带出，桃子一看见豹子，扑向豹子：豹子哥，豹子哥，喊着便扑在豹子怀里嚎啕大哭。

高山告诉豹子：兄弟，你放心，昨晚鹰嘴崖的兄弟没有一个人碰过桃子妹， 兄弟们把桃子妹扛上山的时候，天就快亮了，桃子妹关在山洞时嘴里一直喊“豹子哥救我，豹子哥救我”，我听弟兄们一说，也怕这事另有其他，就告诉了许爷，许爷还计划今天问个明白哩。

山洞大厅一片欢笑， 许老三和高山设宴招待了豹子和桃子，临走，豹子掏出二十块大洋交给许老三，许老三不收，豹子执意不肯：许爷，甭嫌礼薄钱少，这是小的一片心意，也希望许爷和高大哥以及各位兄弟以后多关照龙门村。许老三这才让高山收了大洋，又让高山带一队人马护送豹子和桃子下了鹰嘴崖。

豹子几乎是背着桃子下山的。 桃子一路上伏在豹子背上伤心地哭泣，豹子不言语，一直沿着黄河边难行的滩路朝前走。 歇息的时候，豹子在怀里摸着桃子的红盖头，他想此时的红盖头对桃子来说已经失去了它应有的意义，他摸着桃子的红盖头，终于没有掏出来，也没有把自己找到红盖头的事情告诉桃子。他低着头， 想自己和桃子回到龙门村如何面对今后的日子， 他甚至想到这次把桃子带走远走高飞。 桃子还伏在豹子怀里哭泣，哭着，桃子忽然叫了一声：豹子哥，你要是不嫌弃桃子就带桃子逃吧，我们过黄河，逃到河西去，桃子就是吃糠咽菜住山洞都愿意和豹子哥在一起。 豹子轻轻地擦着桃子的眼泪： 哥不嫌弃，哥一辈子不嫌弃桃子的，哥听你的。 桃子扑在豹子怀里哇哇大哭。我们逃到河西吧，豹子沉思了一会儿说。桃子不哭了，在豹子怀里点了点头，显得特别高兴。 豹子站起来，背起桃子便往黄河那边走。 齐腰深的黄河水缓慢流着，虽是四月的河水，依然冰凉刺骨，桃子伏在豹子背上， 一句接一句地说着豹子哥小心豹子哥小心的话，豹子慢慢地趟着河水，去河西哪里呢？自己无家无业，桃子以后咋生活呢？流浪的日子自己能给心爱的桃子幸福吗？冰冷的河水让豹子又想起了满堂和满堂爹那一双真诚乞求的眼光。豹子停了下来，他站在河水里，犹豫了一会，忽然扭身坚定地往河东的滩岸走去。桃子叫了一声豹子哥，又嚎啕大哭起来：豹子哥，你嫌弃我是吗？ 豹子没有吭声，好一会儿，豹子摇摇头：不，哥说过永远不嫌弃桃子的， 哥会用一世的生命来保护桃子的，可我不能带你逃走，我答应过满堂和满堂爹的，一定找回桃子，哥不能失信他们，还有，满堂爹也答应了我，你回来后让我留在你家，我帮你家干活，我一辈子守护着你，守护着你家。 说着，背起桃子又急着赶路。 桃子没了哭声，一直在豹子背上默默流泪。

回家的路上， 豹子告诉桃子， 以后到了家，你别说我们认识，别说我们都是宝鼎镇一个村的，也别叫我豹子哥，免得满堂一家知道内情心里不舒服，你就叫我大张吧。

桃子点头允诺。

六

桃子有惊无险平安地回来， 除了满堂娘还一直阴着脸外，满堂爹和满堂格外高兴。

满堂爹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留豹子住在了自己家中，并让满堂在后院腾出一间屋子，让豹子住。豹子执意不住后院，满堂爹便吩咐道：大张，那你就在前院收拾一间大房子，再从后院抬几件像样的好家具搬过去住吧。 还有，桃子呀，你和你娘以后留个心，方圆有大张中意的女子，你们就给撮合撮合，把大张的婚事办了。

满堂爹和满堂在家停了半月， 父子两人便相跟一同前去河西韩城料理生意。 满堂临走前， 执意让桃子脱下她贴身的那件娘做的绣了一颗粉红大桃子的红肚兜，并告诉桃子：下次回来会给桃子买一件金线绣成桃子图案的红肚兜。满堂和娘告别时，悄悄把一块白布交给了一直阴着脸的娘， 那块白布上留下一团血红，满堂娘知道那是桃子的处红，于是，阴着的长脸稍微有了一点变化。

豹子在满堂家很卖力地干着活， 有时桃子趁婆婆不在前院，会很心疼地劝豹子几句，豹子便笑着说：没事没事，我身体壮着哩，我多干点你就能轻快点。

满堂家的家务以前都是满堂娘干的，偶尔忙了，满堂娘便会雇村上的一个女人帮忙，自从桃子进了门，满堂娘就甩手交给了桃子。满堂娘家教严厉， 一大早桃子必须到满堂娘的堂屋问安，倒尿盆叠被子，杂七杂八的一摊子事。满堂娘吃饭是一个人吃的，每次桃子先给婆婆做好了饭， 然后才做自己和扛活的长工以及农忙时雇的短工们的饭食， 桃子是和下人们一起吃的， 每次吃饭桃子总会给豹子偏待点好的， 雇工们都知道豹子是东家的恩人，所以也不会有人计较，况且干活时豹子卖力，总是一个胜过他们两三个，于是，雇工们除了对豹子的敬重外更多了份喜欢。当然，雇工们没人知道他叫豹子， 都大张大张地称呼他。

桃子悄悄托人在村上相了一个面容尚好的女子，豹子知道后一口拒绝了：桃子，你要是再给我相媳妇，我就回七星山。桃子眼睛泛了红，便不再言语。

日子过了月余，桃子吃饭时常有些呕吐，满堂娘知道了，掐算着是桃子怀上了身子，便吩咐桃子少干些家务。 豹子明白桃子怀上了满堂的孩子，很是高兴，时不时从地里回来顺手到山崖河沟给桃子摘几把青杏和酸枣，桃子红着脸微笑，又背过身子悄悄抹一串眼泪。

第二年正月过后，桃子生下一女孩。满堂娘虽然没有像她掐算桃子一准生个大胖小子那样格外高兴，但还是有抑制不住的喜悦，她托人捎话给河西忙生意的满堂爹和满堂，也捎话给桃子的爹娘， 定好了吃满月喜酒的日子，说到时好好庆贺一番。

孩子满月的前一天， 豹子撒谎说不远的荣河县城一位朋友有急事要办，便出了门。他不想在满堂家碰上桃子的爹娘， 他怕碰上桃子的爹娘会让龙门村的人知道他和桃子一家的关系。

满月喜宴结束后，豹子回到了龙门村。进家看见满堂爹和满堂娘少了笑容的脸， 也不敢多问。 下午，满堂爹来到前院，豹子凑上前低声问：东家，满堂咋没回来？

满堂生意忙，店里离不了人。满堂爹心事重重地说。

豹子知道满堂爹没有说真话：东家，有啥事你告诉我， 我豁上一条命也要把东家的事办了。

满堂爹摇了摇头：大张啊，你是咱家的恩人，可这事你办不了。满堂被国民党的部队抓丁了，说是上了前线，现在在哪我们也不知道呀！ 说完，又悄悄告诉豹子：这事只有我和满堂他娘知道，桃子还不知道哩！你不要告诉桃子和伙计们。以后满堂还不知啥时才能回来，我一个人顾了生意又顾不了家，时局不宁，家里你就多操点心吧!

豹子点了点头，呆呆地站在那里。

七

桃子精心抚养着女儿小河， 不觉间小河长到三岁， 活泼可爱， 模样如同桃子小时一般。

满堂娘自从满堂被抓丁之后， 对桃子的态度好了许多， 偶尔也会帮桃子做点轻快家务，但脸上一直还是少有笑意。

那年麦种秋收之后， 地里的农活少了许多。满堂娘让桃子像往年一样辞了短工，家里只留下喂牲口的瘸腿老弓和豹子。一天，宝鼎镇来了一架马车， 桃子知道那是娘家扛活的伙计，前两天娘已托人捎话，想让小河到宝鼎住上一段日子，桃子征得婆婆同意后，便让小河坐着马车走了。下午的时候，瘸腿老弓找到桃子说：少奶奶，你告诉大奶奶一声，我最近咳嗽有点厉害，身子不如去年了，我明天想回岔门口老家养一些日子。 明年春后我身体好点了少奶奶捎话我再回来。

桃子把瘸腿老弓的病情和意思告诉了婆婆，满堂娘取出老弓应得的银两，又吩咐桃子拿了一身新棉衣和三包点心，一并交给老弓。第二天吃过早饭，老弓便起身告辞，满堂娘和桃子安排豹子赶着马车， 拉着老弓需要带的东西，送老弓回岔门老家。 临出门，桃子当着老弓的面叮嘱豹子：大张哥，路上别着急，家里也没啥事，有马车哩，你要是想回你家就回一趟吧。

豹子看了看老弓说：少奶奶，我知道了，我家里也没啥人，不回去了。说着赶着马车就走。

马车在山下的土路上走着， 老弓咳嗽了一阵说：大张兄弟，我看出来了，你不是一般人，你是个能行人，你对东家有恩，对少奶奶有恩，少奶奶也对你好，只是东家这几年，哎，我估计你也知道的，少东家三年没回家了，听村子的人说，少东家被抓丁当兵了。

老弓好像还要说啥，见豹子没有答话，停了一会儿又说：我这身子估计明年不会来了，东家一家都是好人，你放心，东家家里的任何事情我不会说给别人的。

豹子看了看老弓，笑了一下，还是没有说话。

半后晌马车到了岔门口老弓的家， 老弓要留豹子住一晚，说是时间不早了，这么远的路，怕回去太晚。 豹子执意不肯，老弓挽留不住，就只好着急送豹子上路：那兄弟就别耽搁了，世道不安宁，东家前院后院也没个男人，你就赶快回吧。

豹子甩了一下鞭子， 马车便驶出了岔门口。

豹子送老弓回岔门口老家的时候， 龙门村这天出了事。

下午的时候，村子来了两个日本鬼子，那两个鬼子是被仇翻译带进村的， 他们本是去前面几个村子催派粮食的， 返回荣河县城据点时硬是被仇翻译拉到龙门村喝酒。 仇翻译和龙门村一个叫白寡妇的女人有染， 那白寡妇隔三岔五地往县城跑，跑得次数多了，仇翻译的女人便知道了仇翻译的丑事， 那女人敲锣锣打鼓鼓地到日本人那里大闹了一通，于是白寡妇不方便再去县城了， 只好三天两头地在村里村外和黄河滩找野汉子和土匪。 桃子被抢的那天晚上， 有人看见鹰嘴崖那个土匪来找过白寡妇，于是不少人猜想，一定是那天因桃子丢了红盖头， 下轿时的迷人姿色让白寡妇看到了， 白寡妇又把桃子的姿色泄露给了鹰嘴崖的土匪。

仇翻译和鬼子在白寡妇家喝到天黑，两个鬼子便按着白寡妇手指的方向出了院子。

八

天黑下来的时候，桃子在门口看了看，巷道悄悄的， 没有人走动， 桃子扭身回到了前院， 在前院犹豫了一会， 她没有着急去关院门， 她估摸着豹子要是今天回来也就快到家了。

桃子回到后院问候了满堂娘。 婆婆坐在椅子上， 桃子端来了洗脚水， 给婆婆洗完了脚，又给婆婆暖好了被子，婆婆便上炕睡了。桃子回到自己的屋子，心慌得坐不住，又折身来到厨房，把留给豹子的饭食又热了一遍。这时桃子听见了院门响的声音， 她想一定是豹子回来了，于是急忙走到前院。 可一到前院，桃子吓了一跳， 她看见两个狰狞的鬼子哇哇叫着朝后院奔来，她啊了一声，扭身就往后院婆婆的屋子跑，边跑边喊：娘——娘——，鬼子！鬼子！两个鬼子哈哈笑着，追到了后院，一脚踢开桃子还没有关住的屋门，哈哈哈哈，两个鬼子的淫笑吓得桃子和婆婆直打哆嗦。

桃子被一个拿短枪的鬼子用枪指着回到自己的屋子， 那个拿长枪的鬼子早已跳到婆婆的炕上，她听见婆婆一声惨叫，桃子不顾一切地大喊：豹子哥，救命——。 鬼子一耳光把桃子打倒在炕上，扑上去便撕开桃子的衣服。豹子哥——，豹子哥快救我……喊着，桃子晕了过去。

桃子醒来的时候， 发现自己穿着衣服躺在豹子怀里。桃子紧紧地抱住豹子嚎啕痛哭：豹子哥，豹子哥，你可回来了。 哭着哭着桃子猛然想起婆婆，叫了一声娘，就冲出了屋子。

满堂娘已经清醒，躺在炕上，身子还有些发抖，桃子扑过去叫了一声娘，婆媳便抱在一起痛哭了一阵。

畜生呢？那两个畜生呢？桃子安慰了婆婆一会儿， 猛然想起那两个千刀万剐也不解恨的鬼子。

剁了！ 现在在前院的马房里，豹子说。

你咋刚好回来了呢？ 要不是你赶回来我和娘真没法活了。 桃子说着，泪流满面。

说也凑巧，豹子告别了老弓，一路赶着马车不停歇地朝龙门村返回，路过县城时，豹子在县城一家布料店给桃子扯了几尺桃子最喜欢穿的蓝底白花花布料， 又到了一家杂货店给桃子挑选了一只红色的发卡， 买完了桃子喜欢的东西，他看看太阳已经偏西好多，便不敢耽搁，顺手从街边的饼子铺买了两个烧饼，一边吃着一边急急地赶马车。路上，豹子感觉左眼直跳，不知是凶是吉，一时心慌意乱，便扬鞭快马。 回到村子， 豹子觉得巷道寂静异常，不由纳闷，按常理此时虽已天黑，但也是各家各户刚刚晚饭不久，不至于巷空无人。马车路过白寡妇的门口， 豹子看见白寡妇家里灯火透亮，不时传出淫声笑语。

豹子着急地把马车赶到满堂的大院，只见大门敞开，觉得蹊跷，他来不及卸车，冲进前院， 听见了后院桃子和满堂娘的惨叫和呼救喊声，豹子快步奔到自己住处，从枕头下抽出短刀，悄悄溜入后院，先快步进了桃子的屋子，从后背抓起鬼子还没有解开的皮带，使劲一拉，鬼子便摔倒在地下，接着那把短刀顺手在鬼子的脖子一抹，鬼子便蹬了腿。收拾完桃子房间的鬼子， 豹子又轻步进了满堂娘的屋子， 正要对满堂娘施暴的鬼子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豹子扭断了脖子。

豹子安慰桃子和满堂娘的时候， 忽然想起路过白寡妇门前的情况， 他判断这两个鬼子一定是和白寡妇家里的人一起来龙门村的，如果白寡妇那边知道了这事，那一定很麻烦，也说不准会给龙门村带来什么灾难。豹子便告诉桃子和满堂娘： 你们先在屋里待一会儿，我到村子瞅瞅。

白寡妇家的灯还亮着，豹子溜进院子，从窗户看见白寡妇半裸着身子在房内桌子旁哼着小曲， 后面的大炕上肥猪般躺着一个呼噜大睡的男人， 豹子认出是县城鬼子据点的仇翻译。 豹子轻轻进屋， 伸手捂了白寡妇的嘴巴，拖到院子，从腰间抽出绳索，往白寡妇脖子一搭，转身背起白寡妇出了院门，白寡妇起先两脚蹬着，不一会就没了动静。豹子背着白寡妇走进一个小巷， 在一处倒坍破旧的院落内， 豹子把白寡妇的尸体扔进了一口枯干的深井。 随后，豹子又返回白寡妇的院子，用同样的方式解决了肥猪一般的仇翻译， 并把仇翻译的衣物手枪一同扔进了枯井。临走，豹子收拾干净白寡妇房内的一切，吹灭了灯，出门给白寡妇的大门上了锁。

当晚夜深， 豹子把两个鬼子的尸体装进麻袋，趁着夜黑，推起前院的单轮车，把鬼子的两具尸体扔进了龙门村外滔滔的黄河。

九

一连三天，龙门村平安无事。

豹子有事没事总是要去村外的山梁往县城的方向眺望，他心里实在是有点担心，县城的据点丢了翻译和两个鬼子， 他知道鬼子一定要想法查清的， 他担心那天仇翻译引着那两个鬼子来龙门村一定会有人看见， 晚上满堂娘和桃子的呼救会不会有人听见， 自己晚上剁了那两个鬼子是不是会有人暗里知道此事，所有的一切都让豹子觉得自己必须小心，免得因为这事情连累了桃子连累了满堂娘连累了龙门村的百姓。

第四天上午， 在村外山梁上豹子远远看见一队鬼子朝着龙门村的方向开来。

豹子跑进村大喊：鬼子来了，鬼子来了，大家快往后山跑，往后山跑——

龙门村的人把到后山躲鬼子叫 “跑日本”，各家门后几乎经常性地挂着馍布袋和水壶，一听见有人喊鬼子进村，村里的姑娘小媳妇都会先把自己的脸用锅底抹黑然后随着汉子们扶老搀幼地躲到后山。

桃子已经收拾好跑往后山要带的干粮衣物， 满堂娘因为前几天的惊吓身体一直没有缓过神来，执意躺在炕上不去后山，豹子不由分说背起满堂娘， 带着桃子随着人群跑出了村。

鬼子很快进了村子，挨家挨户地搜着，并把没有来得及跑走的村民赶到村中间的场院， 一个挎指挥刀的鬼子军官带着一帮鬼子和伪军，直接奔到白寡妇的院前，一脚踹倒白寡妇紧锁的院门， 叽哩呜啦在白寡妇的院子喊叫了一阵， 然后， 一把火烧了白寡妇的房子。

八嘎，仇胖子的，良心坏了坏了地。 鬼子军官大声骂道。

鬼子在龙门村没有发现任何线索，最后，把各家各户的粮食和值钱物件全部装上车，又抢走村子的牛羊骡马，放火烧了几家房子，临走，一个鬼子把两颗手雷扔到场院的人群，轰轰两声巨响，场院的百姓倒下一片。

鬼子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这次鬼子进村，龙门村死了十八个百姓，除了场院鬼子的手雷炸死了十余人外， 还有藏在地窖的几个妇女也被鬼子投到地窖的手雷炸死。豹子背着满堂娘回到村的时候，满堂娘看着被洗劫一空和烧得破乱不堪的家，悲愤交加，一口气没上来，便去世了。

豹子帮着桃子和从河西赶回来的满堂爹处理完后事， 又帮着乡亲埋了被鬼子炸死的遇难者， 随后又和泥垒墙修理好被鬼子一把火烧坏的后院。

满堂爹在家停了七天， 等到满堂娘过完头七， 满堂爹便去了河西忙生意。 满堂爹走前，把从河西带回来的银两给了桃子：桃子，委屈你了，照顾好小河，也费点心给大张找个婆娘吧！ 我们家欠大张的太多了。

桃子这几年也略知满堂被抓丁的一些事情，声音怯怯地问：爹，满堂有消息吗？

会有的，会有的，桃子放心，满堂一定不会出事的。 满堂爹说着便出了屋子。

日子又过了几年，日本人滚出了黄河滩，也滚出了中国。

不觉得小河长到了七岁。

豹子还是住在前院给桃子喂骡子喂马干着地里的农活， 桃子还是住在后院忙着家务忙着照管小河忙着给豹子和农忙时雇佣的伙计洗衣做饭。

桃子不止一次张罗着给豹子说媒， 有好几次桃子和媒婆都把相亲的女人引到家了，豹子却硬是躲到地里不回来。为这事，桃子气得没少流泪。

豹子哥，你是头犟驴犟驴犟驴！桃子生气了连哭带喊。

豹子低头笑笑：我就是头犟驴。

豹子哥， 你都三十多了， 赶紧说个媳妇吧，再耽搁你就打光棍了。 桃子好说好劝。

再过几年，等满堂有了消息吧。 豹子说。

十

龙门村从黄河滩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带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那女人腊月天穿着破烂的单衣， 挨家挨户在龙门村乞讨要饭。 讨饭的女人说她叫桂花，儿子叫石头，是从河南沿着黄河边的村子一路乞讨过来的， 桂花说她男人十年前被国民党部队抓了壮丁， 前几年部队开到一个叫台儿庄的地方和日本人打仗，她的男人死在了台儿庄。桃子听着一阵心酸，便收留了桂花和石头母子，安排母子二人在前院的一间空房子住了下来。

桂花是个勤快女人， 每天不停地帮桃子做零碎家务， 帮豹子清扫和收拾前院一些杂七杂八的活计， 农忙时桂花也不分轻活重活扑着身子到地里帮豹子一起干， 桂花的儿子石头勤快聪明， 每天挎着小筐到村外地里割回一筐一筐的青草，喂骡子喂马吃。 偶尔，桃子的女儿小河嚷着要出去玩， 石头便带着小河一起出去。

不多久， 小河和石头便成了一对形影不离的小伙伴。

一院三家人的日子一直过到一九四七年四月，解放军解放了河东地区的全部县市，荣河县城解放了，有歌子唱道：

镰刀斧头剜穷根，

新政权建起翻了身，

分了房子分了地，

再也不受财主的气。

龙门村成立了农会，豹子因为有胆有识，人缘又好， 当上了龙门村的农会干部。 紧接着，龙门村开始了土地革命，村里的穷苦百姓都分了房子分了土地， 豹子说服了农会其他干部， 执意把原定为富农成分的桃子改为中农成分，又按农会的要求，把原来桃子家的土地一分三份划在桃子和自己以及桂花的名下，之后，又说服桃子，把农会分给自己那座桃子家的后院， 留给了桃子和桂花及石头居住，自己仍然居住在桃子的前院。

一院三家人依然吃喝劳作在一起。

这一年后季， 龙门村回来一个从国民党部队开溜的叫瓦罐的汉子，瓦罐告诉豹子，前几年在山东前线打鬼子时他看见过满堂，后来到了中原他又一次遇见了已当了国军连长的满堂， 满堂说他真不愿意和共产党的队伍打仗，无奈上司看得很紧，各连都有上司的眼线盯着， 满堂让瓦罐以后有机会回龙门村告诉桃子，说他想着桃子，想着龙门村，他一定会回来的。

豹子把满堂活着的消息告诉了桃子，桃子是一阵高兴一阵伤心。满堂呀，你咋那么死心眼，瓦罐都能逃回来，你咋就逃不回来呢？

第二年春节过后， 豹子在桃子的再三劝说下，和桂花办理了结婚手续。 结婚那天，桃子格外高兴， 她取出自己给豹子和桂花各做的一身新衣服， 又悄悄把自己特别为豹子做的一身内衣给了豹子， 并杀猪宰羊请了几桌龙门村的乡亲。当晚，豹子拒绝了桃子让他和桂花住到后院的安排， 硬是坚持和桂花住在自己一直住的前院。

桃子在豹子和桂花成婚的那天晚上，早早关了后院门，安排石头和小河睡下后，她把自己关在小屋里，感到从没有过的心慌意乱，她在屋子走着，不一会儿又上了炕，捂着被子想让自己睡觉， 但捂住被子满脑子又出现豹子的身影。桃子坐了起来，想让自己努力不想豹子，不想豹子和桂花成婚的事情，但还是控制不住地一直想， 她想到小时候和豹子一起在黄河边玩耍， 想到了那次豹子从鹰嘴崖救出自己，她伏在豹子身上哭泣，想到了豹子答应和自己出逃时的喜悦， 想到从今往后豹子哥就成了别人疼爱的男人， 想到自己今后再也不能在桂花面前像以前那样关爱豹子，桃子眼睛湿润了，她取出给豹子纳的鞋底，一针一针地又开始纳， 可心不在焉地好几针刺在自己手上。 桃子放下鞋底， 闭上快要流泪的眼，可脑子里又不时出现豹子的影子，在这寡妇不寡妇的日子里， 桃子记不清自己在灯黑夜长的晚上做过多少次豹子哥的梦， 那是多么美好的梦境呀， 桃子在梦中把自己的压抑全部释放，她几乎每晚都盼着自己做梦，和豹子梦中的美好陪伴着她度过了一个个凄凉的夜晚。桃子想着，止不住眼泪哗哗地从两眼流出。豹子哥啊，她不止一次在心里叫着豹子的名字，又不止一次在心里喊着满堂的名字。没良心的满堂呀，你害得我桃子好苦啊，害了我桃子一辈子呀。最后桃子把自己捂在被子里，没让自己哭出声来。 那一晚桃子好想让自己再做一次和豹子的梦，可她一直合不上眼，她觉得那晚的夜好漫长好让自己心疼。

结了婚的豹子一直没有告诉桂花他和桃子过去的事情。

桂花很感激桃子过去对他们母子的收留，也十分感激桃子撮合劝说豹子和她成婚，桂花不止一次当着豹子的面抱住桃子流着感激的泪说着感谢不尽的话， 桃子两眼含着泪微笑着，微笑着看着桂花，看着两眼也泛红噙泪的豹子。

已经懂事的石头和小河更是高兴， 还没等桂花和桃子嘱咐，就把伯伯改口叫成了爹，小河也高兴地随石头喊起了爹，桃子就笑：小河，乖丫头，听娘的话，你把伯伯叫干爹吧，把桂花姨叫干娘吧， 快跪下给干爹干娘磕个头吧！ 小河高兴地扑通跪下， 干爹干娘的叫开了。 随后，桂花也让石头给桃子磕了头，拜桃子当了石头的干娘。

前院后院的两家人依然像往常一样，在一起吃饭，在一起干活。石头和小河更是快乐无比，今晚高兴了就一起睡到前院，明晚高兴了又一起睡到后院。

豹子有时怕桃子一人孤独， 常常要桂花去后院陪桃子一起睡。桂花更是乐意去，两人睡在一起，叽叽咕咕的心里话能说到天亮。

日子很快乐地过着， 快乐的日子一下过到了全国解放。

满堂还是没有回来。 是死是活也没有一丝音讯。

桃子一下苍老了许多， 两个好看的酒窝似乎深深地镶嵌在她那张美丽而又略显苍老的脸上。

十一

日子很艰难地过着， 好在豹子在龙门村当着干部， 这才让桃子守活寡的日月减少了几分凄凉和受欺凌。

豹子和桂花依然住在前院， 桃子依然住在后院， 两家人依然一起吃饭， 一起出工干活。 只是桃子寡居的日子让豹子和桂花看着心疼。

日出东山落西山，

寡妇上床难安眠，

扫扫床，铺花毡，

看到鸳鸯枕好心酸，

花花被子扔一边，

手托腮帮坐炕沿，

嫁到你家十多年，

至今难见你的面，

半截婆娘半截汉，

各种日子都受遍……

夜深人静的时候，桃子总是难以入睡，想起小时娘教自己唱的歌谣， 不免泪水簌簌地流。 满堂呀，你到底去哪了？ 是死是活你总该给个口信呀！

豹子托人打听到外村一个部队转业的干部，那人悄悄告诉豹子，战后满堂随队伍被强行拉到了台湾。 豹子把满堂的消息告诉了桃子，桃子嗯了一声，没有再多说话。

不久，村子发生了一场变故，桃子被人揭发，说是历史不清，有着国民党家属和台湾特务的嫌疑，豹子极力反对，在大队干部的争吵中，豹子被大队副主任付三揭发，说豹子隐瞒了过去当过土匪的历史， 是混进龙门村干部队伍的反革命分子， 还有人悄悄揭发说豹子和那次日本人烧杀龙门村的血案有关， 要不是豹子那年杀了白寡妇杀了两个鬼子和仇翻译，龙门村兴许不会发生那次血案。

当天，公社的几个干部来到龙门村。

张豹子，当年那两个鬼子是你杀的？

是。 豹子说。

那个翻译官也是你杀的？

是我勒了他脖子扔到枯井的。

白寡妇呢？ 她是日本人吗？ 为何也杀了她？

那女人骚， 沾惹日本人沾惹汉奸沾惹土匪，让村子不安宁。

你张豹子当过土匪是不是？

当过，可我没干坏事。我当土匪是因为家穷，逼得没法。

家穷？ 逼得？ 家穷咋不去当八路军？

豹子没有回答。 也没法回答。

豹子被撤了村主任职务， 戴了一顶四类分子的帽子， 被大队勒令和重新定成漏网富农婆、 反革命家属的桃子一起扫巷拉生产队茅粪。紧接着，桃子住的后院被大队主任限令腾出，做了大队的粮库，桃子搬住到一眼破旧的窑洞里。

每天天不亮豹子不等桃子起来， 一个人就早早来到村子巷道， 抡着大扫帚卖力地干活，有时，桃子也起来早了，豹子便让桃子偷偷歇会儿，桃子不忍心，不听豹子劝阻，也不停地干着。

第二年夏季，村子发生了一件事，大队主任付三的老婆跳井死了。 据说跟付三作风不正有关。

付三老婆跳井不久， 付三便打上桃子的主意。

起先， 付三通过生产队长到桃子住的窑洞提说，想让桃子和他过到一起。生产队长吭吭哧哧说了几句，桃子阴着脸：我是寡妇？ 我有满堂你不知道？ 生产队长还想说啥被桃子生气地推出了院子。桃子关了院门，气得一个人在窑洞呜呜痛哭。

过了几天，付三趁着一场大雨，溜进了桃花的窑洞，付三嘿嘿笑着：你有男人？ 那你的男人呢？ 实话告诉你，满堂早死了。 说着便扑上去抱住桃子，撕扯桃子的裤子，桃子连喊带抓，还是被粗壮的付三死死地压在窑洞炕上。豹子——豹子哥——，桃子急了，拼命地喊。豹子？ 你喊老虎我付三也不怕！ 付三大笑一声，一使劲，撕烂了桃子的裤子。

说也凑巧， 那天学校因为教室漏雨便提前放了学，小河冒雨跑回家，刚进院子就听见娘哭喊，小河吓得转身跑到前院找干爸，豹子一听，拿起门口一把镰刀就冲了出去。

桃子还在哭喊着。豹子一脚踢倒窑门，看见桃子已被付三撕掉了裤子， 豹子气得眼冒火星，冲上去一把抓住付三的头发，从炕上把付三重重地摔在地下，付三踉踉跄跄爬起来：张豹子，你不想活了，敢打我付三，我看你想翻天了，你再动一下老子，老子明天送你到公安局。 豹子看见付三耍横， 火气一下冲上头顶，扑过去一把抓住付三的下体，老子怕你，老子就是当过土匪， 信不信老子今天敢割了你的狗鞭！说着举过镰刀便挥向付三的胯下，吓得付三扑通跪下求饶。滚！豹子蹬了付三一脚。付三吓白了脸，抱起衣服逃出了桃子的院子。桃子穿好了衣服，把被子捂在自己身上嚎啕大哭。

十二

付三在心里对豹子和桃子埋下了极大的仇恨。

豹子和桃子还是埋头认真地清扫着村子的巷道，卖力地拉着生产队各家各户的茅粪。起先，豹子和桃子赶着生产队的一辆牛车拉，后来生产队长说耕牛不够用， 茅粪车便改为人拉。豹子知道这是村主任付三使坏，也没有吭气，一直默默和桃子干着自己的活。

为了防止付三再对桃子起坏心， 豹子和桂花一商议， 两口子把自己住在前院的一间柴房腾出， 收拾干净后， 豹子让桃子搬了过来，和他们一起住在一个院子。

付三时不时地不忘找豹子和桃子的麻烦，村里以及公社一有批斗会，付三就会派几个民兵押着豹子和桃子去陪斗游街。

有一天， 豹子和桃子在拉茅粪时被县城的一帮人悄悄拉走， 在县城的一个小舞台上被那帮人轮番批斗， 批斗中， 一个汉子冲上来，冷不防朝着桃子摔了一巴掌，豹子发疯似地扑上去，紧紧护住桃子：是爷们就别欺负女人。豹子喊了一句，那汉子挥起一根木棒朝着豹子的双腿使劲抡了下去， 豹子被打倒在舞台上。 倒在舞台上的豹子听见台下人在悄悄议论，说是打人的汉子是白寡妇的侄子。

豹子被打瘸了腿，批斗结束后，桃子哭着雇了一辆顺道的车子，把豹子拉回龙门村。

瘸了腿的豹子一直扫着村子的巷道，拉着生产队臭哄哄的茅粪。豹子还是一早起来，不忍心让桃子多干一点。豹子哥，都是我桃子害了你呀！ 桃子哭着对豹子说。 豹子说我愿意。豹子和桃子扫巷的时候，桂花也会早早起来，在家里早早做好饭，然后把做好的饭给豹子和桃子送去。冬天的天气冷得出奇，尤其是下雪， 豹子和桃子几乎要打扫多半个村子巷道的积雪， 桂花做好了两双棉手套让豹子和桃子戴上，偶尔特冷时，桂花会在家里生好小火盆， 用铁丝提上送到巷里让豹子和桃子烤烤冻僵的手。 有时，石头和小河也会过来，跟在他们后面，费力地挥着扫帚。 豹子看见了，便会两眼泛红， 他觉得自己连累了桂花也连累了两个孩子。

日子艰难地爬行着。不觉间，石头小河在蹉跎岁月中长成了壮实的小伙和漂亮的姑娘，尤其是小河，像年轻时的桃子一样，美丽无比， 龙门村和镇上以及县城提亲说媒的几乎能挤破桃子的门院。

桃子和豹子桂花一商议， 让两个恩爱的年轻人结婚成了亲。石头和小河成亲那天，好多年不在人前流泪的桃子第一次把含着喜悦含着辛酸的泪水流出了眼眶。 豹子看着泪水涟涟的桃子和两个喜悦无比的孩子， 抑制不住地喝醉了酒。

第二年，石头和小河有了自己的孩子。豹子桂花征求桃子的意见， 给那个可爱的小男孩取名童安。 童与同音，喻为共同平安之意。豹子知道桃子的心里一直装着满堂的影子，就让两家人以及满堂都共同平安吧。

小童安的到来， 给两个家庭增添了无法言语的欢乐，尤其是桃子，更像变了人一样，脸上的笑容多了，人也精神了许多。

桃子每天高兴地看管着小童安， 晚上也把童安抱回到自己的屋子。有时桂花高兴，也想抱着童安睡，豹子笑着劝桂花：他姥姥一个人，还是让他姥姥多陪陪孩子吧。

小童安渐渐长大。不久，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桃子又搬回到自己住的后院，豹子将前院自己一家和后院桃子的土地集中在一起，由石头和小河两人务弄耕种， 他自己在家帮着石头小河喂着从生产队分来的牲口， 遇到农忙时， 他和桂花偶尔也和桃子一起去地里给孩子们添把手， 帮忙干些锄草追肥不太费力的活计。

豹子的身体不如从前了，脸色发黄，一天一天感到四肢乏力， 石头和小河带着豹子到县医院做了全面检查，医院检查结果，豹子得了肝癌，而且是肝癌晚期，癌细胞已经全身转移， 豹子拒绝了桂花桃子和石头小河极力主张去西京四院治疗的意见， 执意回到了龙门村。

病重的豹子躺在自己前院的炕上， 桃子整天守在前院的屋里， 帮着桂花伺候着日子不多的豹子。

弥留之际，豹子拉着桂花和桃子的手说：我不能陪你们往前走了，石头娘，我走后你多辛苦一点， 照顾好小河她娘， 她一辈子不容易，真不容易，还有，小河娘，满堂一定会回来的，满堂回来你代我向他问好。 说着，让桂花从箱子取出包了一层又一层的桃子那年被风吹丢的红盖头，递到桃子手上：小河娘，你那年丢失的红盖头我从山下找到了， 我一直藏着，现在交给你吧。桃子看着自己当年被山风吹丢的依然无比鲜艳的红盖头， 忍不住伏在豹子身上哭了。满眼的泪水中，桃子似乎看到滚滚的黄河， 看到了黄河滩那一片片盛开的紫色小花。 豹子哥，我的豹子哥呀，桃子毁了你一生的幸福，桃子害了你呀，桃子欠豹子哥一生的情欠豹子哥一生的爱， 桃子下辈子做牛做马都是豹子哥的呀！ 桃子默默地在心里说。

豹子哥——，桃子哭着，第一次当着桂花和石头小河的面喊出了这么多年从没有喊出的称呼。

那年秋天，豹子走了。 豹子走时，紧紧地抓住桃子的手至死也没有松开。

石头从县城给养父买回了上好的棺木，桃子帮着桂花给豹子穿好了由桃子亲手做的寿衣，然后，慢慢从自己怀中掏出豹子珍藏了半个世纪的红盖头，款款地放在了豹子胸前，之后，桃子忍不住趴在豹子棺木上失声痛哭。豹子的葬礼很是气派， 因为豹子自解放到责任制一直担任龙门村干部几十年， 村里除了为豹子开了一个隆重的追悼会外， 又组织龙门村前社后社和中社的三社锣鼓为豹子送葬。

十三

日子没过几年， 桂花在一天晚上突发心脏病去世，桃子悲痛不已。石头和小河安葬了母亲， 豹子孤零的坟头边添了一茔相伴的新土。

前院后院平时欢快和睦的两家老人，随着日月的流逝，仅剩下孤灯残年的桃子。桃子隔三岔五到豹子和桂花的坟头烧纸， 之后默默地坐在坟前，似乎在和坟里的人说着话。

有一天，龙门村热闹非凡，大车小辆地来了不少人，桃子坐在自己门前的台阶上，远看着热闹。

咋那么热闹呢，谁家娶媳妇？小河从巷那头回来，桃子问。

娘，不是娶媳妇，油坊巷的狗蛋家来亲戚了，狗蛋娘有个哥，以前当兵去了台湾，现在他哥从台湾回来了，来咱村看狗蛋娘哩!

桃子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好半天，低着声叫了一句满堂的名字。

小河看了看娘：娘，几十年过去了，你还想他干嘛？ 他没把咱一家亏死？ 要不是我干爹，咱还不知能不能活到现在。

桃子低声说：可他是你爹，你亲爹。

我不认这个爹，我只有干爹！小河说着又忙去了。

从学校放学回来在一边听到小河和桃子说话的童安忍不住插话：姥姥，你以后就别想那个没良心的人了， 他要是想回来早就回来了，啥人么？

桃子拐杖在地下使劲戳了一下： 这小熊娃，你知道啥？ 不许你胡说。

童安便笑着跑了。

童安考上了高中，后来又考上了大学。满堂还是没有回来。

桃子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 她像一盏熬干了油的灯，快要熄灭最后的火焰，那天，桃子一双混浊深陷的眼睛忽然明亮起来， 比平时显得精神了许多，她默默地看着小河，慢慢地对小河说：闺女呀，娘死了娘不去咱家的老坟地，那地方娘不想去，不想去，娘死了你把娘埋在你干爹和你婆婆那块坟地吧，还有，桃子缓了一口气：你爹以后要是能回来，百年以后你把你爹和娘埋在一起。桃子说完，看了看小河，微笑着把目光投向窗外明亮的天空。

桃子眼前恍惚出现了豹子的身影， 这是桃子在无数个孤寂之夜的美丽梦境， 在那片辽阔的黄河滩， 年轻的豹子挥动着手臂向她跑过来，他的身后开满了一大片紫色的小花，一丛丛，一簇簇。 桃子一直记着，很久以前的那些春天， 豹子就用这些紫色的花瓣给她编成了无数个漂亮的花环，微笑着戴在她头上，她高兴地跳着唱着。 这是一种生命力极强的紫色小花，每年春季开花，紫色的花儿一直延续到秋季， 黄河边的人把这种小花亲切地叫勿忘草。 桃子特别喜爱紫色花瓣中那一圈黄色的花蕊， 那卷伞型的花序随着花朵的开放渐渐伸长， 半含半露， 让桃子如醉如痴。 桃子——， 桃子看见豹子手里拿着一个紫色的花环朝她喊着，豹子哥——，豹子哥——，桃子微笑着，挥动着双手高兴地喊着唱着。

紫花花开满河滩滩，

妹子想哥哥好心酸。

玉米面饼饼糠窝窝，

再苦也要跟哥哥。

画眉眉羊羔虎铃铃头，

三辈子也不和哥分手。

第二年的春季， 荣河县对台办一辆小车驶进了龙门村，小车在石头家的门楼前停下，车上下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头和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 对台办的陪同人员笑着对站在门前发愣的石头和小河说：

这位是台胞金满堂先生和他的女儿金念桃女士。 小河一听，转身跑进屋子，跪在堂屋母亲的遗像前嚎啕大哭。

满堂被女儿念桃搀扶着来到堂屋， 一双颤抖的老手抚摸着桃子的遗像，老泪横流：

桃子，我满堂回来了，回来了，满堂有罪，满堂有罪，对不起你，对不起小河，对不起你们啊。

念桃流着泪，上前扶起哭成泪人的小河，然后抱住小河，哭着叫了一声小河姐，便泣不成声。

春季的田野一片绿色，处处显着生机。村外的河水安静地流着， 茫茫一片的河滩生长着层层碧绿的树木。 满堂在女儿小河和念桃的搀扶下，在父母的老坟茔上香磕头后，又来到桃子的坟前，上香磕头，长跪不起：

桃子啊，我把你的红肚兜带回来了，我答应过你的，给你买一件用金线绣成的红肚兜，现在也给你带回来了，桃子，你看一看吧，我给你买了六十多件红肚兜， 不论在大陆还是到了台湾，每到一地我都会给你买红肚兜的，桃子，你看看呀，红肚兜上那颗用金线绣的桃子多好看啊。满堂跪在桃子坟前，抱住那一摞红肚兜长久地吻着哭诉着，之后，满堂把桃子穿过的那件红肚兜款款地放到自己胸前，接着把自己给桃子买的一包裹绣着金线的红肚兜点火烧了。 桃子啊，满堂今生没有陪你，就让满堂每年给你买的红肚兜先陪你吧， 百年以后我满堂一定回到龙门村陪你。 那一包裹鲜红的红肚兜在红红的火焰中由红变黑，黑色的灰片在微风的吹拂下，慢慢地升到空中，像无数的黑蝴蝶飞扬在桃子坟头上空，之后，又徐徐飘落，铺撒在桃子坟上。

远处，黄河滩一位羊倌喊着嗓子在唱：

青青的山哟白白的云，

妹子是哥哥的心上人。

梨花花白呀桃花花红，

妹子想哥哥呀说不出声。

黄河水黄呀羊铃铃响，

哥哥的黄河滩哟是个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