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孟黎明(临汾)
怎么说呢,腊月二十三那夜,雪大,风急,偌大一个武门县城,千门闭户,冰清、寒冷、阴风溯溯,笼罩着这座山城。
位于城北莱茵半岛居民小区却人声鼎沸,锃亮的一道不锈钢大门。朦胧暗淡的路灯下,映照着小区内密匝匝、黑压压的人群,人们带着严密无缝的口罩,眼珠喷射出怒火,山呼海啸般的喊叫声此起彼伏。
涓生听着这刺耳毫无商量余地的言语,他的心寒透了。他清醒地明白他无论再做怎样的努力也是白搭,在人人自危的时刻,他到了孤立无援的地步了。
眼前此僵持局面,已整整折腾了大半夜,涓生突发古人感怀,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涓生此刻懊悔极了。
“不让你回来,你那倔骡子脾气非回来不可,这下美了吧。”风雪中冻得浑身哆嗦的妻子曼丽诉着冤。
涓生说,我想这样吗?都这时候了,你还埋怨个甚?说这些还有甚用呢。
曼丽白他一眼,扭过头,擤了一把鼻涕,眼泪就小溪般淌下面颊。
他们在南方一个大城市开面食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临近年关,返乡潮席卷了这座城市,往日热闹喧嚣的城市,瞬间变得空荡荡,空的让人心烦,有3个年头没回家了。涓生确实思念家乡,思念父母,整天唠叨着要回家过年,曼丽再三劝他,就这几天了,咱们就甭回家过年了,明年开春再回去看父母,有这份孝心也不在乎这几天。涓生就整天愁眉苦脸、闷闷不乐、沉默寡言,曼丽知道他是个内向人,又担心不依了他,把他憋出个啥毛病来,于是一家三口就提前买了票,腊月二十二乘坐高铁踏上了返程。
一路上,涓生有说有笑,不时看着车窗外的风景,讲述着乡情故事,这时曼丽也就理解了涓生这份游子的心,也难怪涓生思乡心切,出来打拼都好几个年头了,的确该回去与家人团聚过个春节了。
谁知回来竟遇上这情况,幸亏和熟人提前联系过,测了体温,在返乡簿登记了,才进了城。城是进了,却又遇上这情况,曼丽就觉得憋气委屈。
涓生虽不说,内心也直懊悔不该按性子来,若当初听了妻子的话,也不至于闹到这种境地。可事已至此说啥也晚了。
雪越下越大,鹅毛般雪花在阴沉的天幕寒风中飘荡着,地上白茫茫一片,雪已覆盖了脚面,然而人群依旧岿然不动,个个像铁金刚在那里坚守着,唯恐他们像小鸟飞进这座堡内。
这时空旷的大街上有几束耀眼的白光射了过来,随着汽笛声,3辆小车戛然停在了莱茵半岛小区大门前,人群中有人说,瞧,防疫指挥部,疾控中心,社区居委会的领导都来了,人群中有人说,不管谁来也不行。
涓生、曼丽眼睛骤然一亮,像捞到了救命稻草,他们赶忙凑到几位领导跟前,他祈求能有奇迹发生。
小区负责人和几个领导在一块商量了半天,防疫指挥部一位领导对涓生说,你家的情况我们知道,刚才我们正在指挥部召开会议研究你们家的事,现在是防疫的非常时期,为了对你们家庭负责,对社会负责,需要你们配合,按规定要到集中隔离区隔离14天,希望你们能够理解。涓生看看曼丽,又看看几位领导,无奈苦笑着说也只能这样了。
一会儿又来了3辆救护车,把涓生一家三口分别拉上车向集中隔离区驰去。
这是一个距县城5公里的乡镇卫生院,县里把这里的3排窑洞改造,作为集中安置输入人员使用。
涓生一家三口被安排在一间窑洞,室内摆放着保持距离的3张床位,床上铺放着洁白干净的被褥,配置装有太阳能热水器的小隔间,条件还是相当不错的,这也是无奈中的无奈了。他们一家三口刚洗了一把脸,就有人敲门,涓生拉开门,有戴口罩、防护镜的人给他们递进来晚餐,晚饭是每人一碗米汤,葱花烙饼,涓生一家这时才感到饥肠辘辘,3人端起饭就狼吞虎咽起来。
吃罢饭,刚准备上床休息,当当当又有人敲门,这次来的是四五个穿白色防护服,戴口罩、护目镜的人员,他们说是县疾控中心的,来掌握情况,来人问得很详细,他们什么时候乘的车?前后3排有哪些人?几时几分在哪里下的车?又打的到了哪里?司机姓啥名谁?在哪里停顿吃过饭?接触过什么人?在当地干什么工作?单位的负责人叫什么?有多少员工?这些人是否有过发热、乏力、干咳症状?回来后又接触过什么人?涓生都一一做了回答,工作人员还给他们测量了体温,加了微信,说要全方位监控,每天量两次体温,并于上午9时,下午4时及时上报体温结果,这些人走的时候,还给他们讲解了防控知识,要求他们戴口罩,不外出,开窗通风,定点消毒。涓生一家三口内心就升腾起一股温暖。
工作人员走后,三口人就分别躺在床上,旅途劳顿一天,又折腾了大半夜,的确累了,但3人却各怀心思睡不着觉。
孩子先说,妈,今天在小区门口我还看见咱村的福生哩,甭看他戴着口罩,我却能一眼认出他。
曼丽说果真有福生?涓生说福生就住在咱这小区,要是孩子认出他,那肯定是他错不了。曼丽接着说这福生真不可理喻,那年到武汉咱陪着他逛武汉大桥,登黄鹤楼。孩子接着说,咱还让他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
曼丽说那次福生到武汉,吃在咱家,住在咱家,算下来咱们开支3000多元哩,唉,这人真是够没良心的。
涓生说你这一说才提醒了我,我进城时给他打过电话,说今天回来,一定是他举报了咱。
曼丽说一准是这家伙,要早知道他是这样忘恩负义的东西,咱们就不陪他花那些冤枉钱了。
涓生说咱回来时也不知道疫情来得这么猛,必须集中隔离14天,留观没问题后才能出来,你说这福生他又不是不知道这情况,你给我说说不就得了,你还举报了我,真是可恨。
孩子又说以后他再到了武汉,求爷爷、告奶奶,咱也不理睬他。
曼丽说他总会有用咱的一天,他在县里开铺子,还不是咱给他介绍的生意,这往后让他盖上十八层被子白日做梦吧。
这时,涓生的手机响了,是老父亲从村里给他来的电话,爹说儿啊,你可千万不敢回村里,咱村防控很严,现在是全民参战,全民皆兵,你们无论如何也不要回来,父亲苍老的声音里带着哭音。涓生接罢电话,心情顿时沉重起来,他翻转身看了下媳妇和孩子都已睡得死沉,他又躺下身陷入了迷糊之中。
第二天,涓生一家刚刚吃过饭,就又有县医疗集团医务人员和疾控工作人员来找他们,说要对他们进行采样,进行核酸检验,疾控中心头天晚上来过的一位工作人员说,县里对你们一家的事非常关注和关心,你们一定要密切配合,这都是为你们一家的安全着想,这种新冠病毒感染的肺炎,人传人,一定按照隔离所的要求做好防控工作,我们冒着生命危险来,还不都是为了你们吗?现在医疗条件好了,可防可治,你们也不要太过于担忧悲观,采样当日采,当日送,当日就出结果,要是检测出阴性,就可排除新冠肺炎了,工作人员的话,说的涓生一家很是感动。
采样的人走后,室内又变得寂寞,唉,隔离的日子实在难熬,这仅仅才是进了隔离所的第二天,要把14天熬到头,好比度日如年,涓生实在不敢想下去了。
隔离所的医务人员照例每天给他们按时检测2次体温,又将体温检测结果报告县防疫指挥部。疾控中心的流调人员,每天要给他们来2次电话,询问体温结果,身体症状,并不时叮嘱注意事项,这让涓生一家感到心热。
第三天晚上,孩子出现了发热、乏力症状,隔离所的医务人员马上安排车辆把孩子送到了县人民医院发热门诊。涓生、曼丽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不过他们两人没有任何症状,只是担心孩子的病情,孩子进了县城,他们想去陪护,隔离所人员不让他们去,防止感染。这下子房间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们感到无聊,处在极度的恐惧状态中。
涓生从手机里看到感染人数每天都有增加,他打电话给他的生意合伙人,无奈两个电话都打不通,他又拨通第三个人的电话才有了回音,来电不太乐观,眼下孩子的境况又类似新冠肺炎感染症状,两口子抱头痛哭,感到天要塌地要崩。
涓生对曼丽说,咱孩子咋也患上了这病?要死还不如让我先死,孩子才刚刚二十出头,人生的路还很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叫我咋活呀。
曼丽说当初我不让你回来,现在看来还是回对了。
涓生说我现在也不恨福生了,要是我,也会像福生那样,咱是那边回来的人,人家的警惕性高是自然的,咱如果携带病毒传染给别人,那就罪孽深重了。
曼丽说你就是心善,我才不原谅那个福生呢。
涓生说,这话你只能在这里说,出去可千万不敢说,要不人家把咱看成啥样人了。
曼丽说孩子要是没事咱就啥也不说了,要是孩子确诊是这种病,我也不活了。
涓生说我知道你在气头上,但咱也该理解人家了,咱自己也得有觉悟,你没看手机上说隐瞒不报还要处罚哩,咱可不当那罪人。
曼丽说你不要给我讲啥大道理,这次回来,你不难受吗?
涓生说你不能这样想问题,咱不能只顾自己不考虑众人,就说咱进来这几天,人家医护人员冒着生命危险为咱一家跑前跑后,政府花那么多钱为咱治病,安排住的地方,人家图的甚?还不是为咱们好吗?
曼丽扭了他一头赌气地说,我不给你说了,说着一头躺在床上,拉了被子把头捂了个严实,涓生知道她在气头上,无奈地苦笑笑,由她去吧。
晚上,隔离所医务人员进来对他说,告诉你个好消息,你们一家检测的结果出来了,都是阴性,可排除新冠肺炎,安心再待上几天,没症状就可出去了。
涓生、曼丽连日来憋在心头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肚,这下满天的乌云总算散了。
曼丽问孩子的病情,医护人员说孩子现在还发烧,还在留观期间,可能要考虑转到市传染病医院就诊,县里领导不放心,说还要对你们一家进行2次核酸检,要3次核酸检都是阴性,才能放心。
涓生心里七上八下还是不得平静,但他总算在渺渺之中看到了希望,有这样负责的领导,武门县人民和我们一家终究会平安的。
接下来的日子,捷报频传,他们全家3次检测均为阴性,孩子在市传染病医院排除了新冠肺炎,确诊为病毒性脑膜炎,大夫说再留观几天,高烧退后就可出院了。
涓生和曼丽高兴地在室内狂欢起来,他们终究看到了希望,这天,天气晴朗,他们身心愉快,曼丽还高兴地唱起了“你是谁,为了谁!”
又过了几天,孩子出院了,他们也接到了解除隔离的通知,一家三口欢欢喜喜地出了隔离所,终于呼吸到了大地的新鲜空气。
就在他们刚进县城时,一辆越野车停在了他们的车前,从车内走出一个人,涓生认出是福生,福生热情地走到他跟前说,涓生哥,我得知您解除了隔离,就开车前来迎接你回咱小区,咱小区的人说这下解除了隔离,您一家就是健康人了,咱小区的人都在大门口迎接你们回家呢,当时就那种紧急状态,我有什么不周之处,希望哥理解,不要怪见,这场阴霾总算过去了。
涓生霎时感动的泪水夺眶而出,紧紧地攥住福生的手不肯松开,曼丽和孩子瞅着福生,羞愧地低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