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树芳
最近,看了冯骥才先生一篇回忆韦君宜的文章,有两个细节给我的印象太深,可说是永生难忘。先说第一个细节:冯骥才的长篇处女作《义和拳》曾将书稿打印成征求意见稿,在天津开了个座谈会。那天,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李景峰和社长韦君宜,从北京赶到天津,参加了研讨。会后,冯骥才领着北京的这两位同志去街上吃饭。
1976 年的大地震刚过, 一些饭店已被摧毁。只好到一家卖锅巴菜的小饭铺去。房间小,人很多,冯骥才去排队,北京的两位同志只好在旁边站着等。等冯将饭买回来,却见一位中年妇女正朝着韦君宜大喊大叫。原来是韦君宜没留意,坐在了那女人占有的一张凳子上。这中年妇女很凶,叫喊时呲着长牙,青筋在太阳穴上直跳,吐沫星子也跟着溅出来…..韦君宜躲在一边不语。可那女人还是不依不饶,喊叫不停。韦君宜一直静静地站着,也不解释。冯骥才劝说那女人,也没顶用。旁边的人实在看不惯了,一个汉子朝那怒吼的女人喊道:“你的凳子,你干嘛不拿着,放在那里谁不能坐? ——得讲理嘛! ”这汉子高调的天津话,总算将那女人的火气压住了。冯骥才赶紧张罗着换了个地方,但仍然没有凳子,只好站着吃了饭。吃完,北京客人就要回京。临走,韦君宜对冯骥才说:“还叫你花了钱!”这句话很短,甚至有点儿吞吐,但却真实表达了诚恳的谢意。
冯骥才也是后来才知道了韦君宜的名气和令人肃然起敬的经历。
韦君宜,时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总编辑,党委副书记。这位1934年就考入清华大学哲学系的优秀学生,1935年参加了“一·二九”运动,193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39年到延安后,从事新闻、文化工作。解放后,任《中国青年》《文艺学习》《人民文学》等刊物的领导。就是这样一位携笔夹抢的文化名人,为了组稿,在天津的街头小饭铺,站着吃了一顿热烧饼和锅巴汤。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她还无端地受了那个长牙女人的一顿扑头盖脸的训斥和恶气。我们看到这位令人敬慕的老太太,在小饭铺站着吃饭,而且在那个蛮不讲理的女人面前,一直不火、不怒、不言、不语的场面儿,真是百感交加呀。这顿饭和饭前饭后的这些事儿,说起来,都是日常生活的细节,但这细节,内容丰富,形象生动,含蓄深远——越琢磨越觉得意味无穷……
第二个细节很简单:冯骥才借调到出版社改书稿,他每改一个章节就交给责编,责编处理后,再交给韦君宜审阅。所以,他和韦君宜并不多见面。那时候,人们的工资都很低。冯骥才开支后还要将一部分钱给家里。他个子高,吃得多,每天只能在食堂买碗五分钱的炒菠菜。有一天,责编高兴地跑来对他说:“今天起,出版社给你一个月十五块钱的饭费补助。 ”每天五角钱呀!这真是天大的好事。责编说:“这是老太太(人们背后对韦君宜的称呼)特批的,怕饿垮了你这个大个子。”后来冯骥才回忆说:“当时没被几十万字累垮,肯定就有韦君宜的帮助和爱护了。 ”
虽然韦君宜的大名,我早就如雷贯耳。但她的精神,她的风范,她的威望,她的人格以及她对文学事业的执着和对作家的情感,还是在阅读冯骥才的回忆文章,和反复思考文章中那些细节后才感悟到的,而且这种感悟是真诚的是亲切的。因为自己也是业余作者,出过几本著作,所以在感悟中就夹杂了自己的回忆和追思。这回忆和追思里有甜美有温馨,有情感有激奋。当然,也有不少令我难忘的人和事。最突出的一位就是作家、编辑家杏绵老师。
杏绵,女,中共党员,毕业于中央文学研究所,1944 年参加革命,1949 年开始发表作品。这些,也许并没有多少让人们太注意的地方,她真正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有三点:一是她的形象——漂亮美丽,文静娴雅。不少作家和作者乃至读者,在背后提到她时,都异口同声,说她无论是年轻时还是年长后,都给人留下的是难以忘却的温馨。二是她的身份,她是山西有名的文学刊物《火花》(文革后改成《汾水》)的编辑和编辑部主任,实实在在地掌握着文学作品的发稿权。还有一个人们嘴里不说、文内不写,但心中都清楚的身份——她是马烽的夫人。马烽在当时是很有名望的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吕梁英雄传》(合作)、电影《我们村里的年轻人》(上下集)以及短篇小说《三年早知道》等许多作品,特别是写农村题材的作品都是名扬大江南北的经典。他还长期担任山西省文联和省作协的领导,后调到中国作家协会任党组书记、常务副主席。尽管杏绵从来都没有因马烽的身份表现出丝毫的优越感,但有些人,特别是年轻的作者,在内心里还是多少有一些因对马烽的崇敬,而对她敬重有加。三是她的人品和精神。这一点,我想还是像冯骥才回忆韦君宜一样,用工作和生活中的一些细节来介绍吧。
我的第一篇小说《王林林》是1963 年国庆节写完寄给《火花》的。很快,12 月号就发表了。第二年春,大约是四五月份吧,我单位党委办公室于主任告诉我:“中国青年出版社来了个政审件,说要发表你的一篇小说。我已经回了函,说作者没问题,可以发表。 ” 1965年1月,我收到了两本样书,是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新人小说选》。从发出稿件,到收到样书,这里边得经过阅稿、审稿、签字发表乃至向上推荐等等许许多多的程序。这每件工作,都得有人操办。那时候,我刚二十岁出头,还太单纯,不但没有跑过编辑部,连个电话也没打过。当我抱着崭新的样书阅读的时候,当我想象这稿件经过的那些流程的时候,慢慢得出了一个结论:国家的文学创作环境真是太好太好了——只要你自己认真读书学习,刻苦努力创作,拿出好作品来,其他什么也不用操心。所以,我从业余青年作者到今天成了耄耋老人,一直怀念当年那种创作的环境。后来,随着年龄和创作经历的增加,便慢慢认识到,那良好的创作环境,都是由许许多多像韦君宜那样的文学前辈给开创的。有时候,我就自己埋怨自己:过去了这么多年,自己怎么就一直没有闹清我那篇小说是谁给看到、编的、推荐的,而且创造了那么好的出版条件呀?这就成了我装在内心的一个经常折磨自己的遗憾。文革后,有一次我在省城开会,遇到一位从《火花》编辑部退下来的老同志,在闲聊中,他跟我说了一句实话:你那篇“王林林”的成功,杏绵是出了力的,那时虽然都不注明责编的名字,但她功不可没。
没等散会,我就抽空去看望杏绵老师,想请她吃个饭。她微笑着摇头,说:“要请,也该是我们请你,可这也不方便。 ”我赶紧说:“杏绵老师,我真的很感谢您,文革前的那份情谊一直还欠着,现在又发了好几篇。我真的是早就想请您。 ”她说:“‘文革’前的事,你怎么还提呀!稿子都是大家讨论的,不是哪个人的事。千万不要再提了。”她比韦君宜小十岁,比我大十岁——这年应该是五十出头。她的面容依然白净而光洁,她的微笑静雅而真诚,她的的声色轻柔而坚定:“要说感谢,是我们编辑应该感谢你们作家,你们写了好稿,我们的刊物才能办得好,互相理解吧,希望你常给我们供稿。”我听得出来,她说的都是心里话,是真诚的话。看得出来,她那平静的微笑流露出完全是实实在在的本意。到这份儿上了,我还能说什么呢?要再说,就成了寡话,只好无奈地道谢告别。
这次与杏绵见面,虽然没能请她吃饭,但是我很愉快,总算将心中那点儿经常折磨自己的遗憾解除了。
更让人高兴的是,过了不到一年,杏绵突然来到了大同煤矿。那时,我在党委宣传部分管接待记者和文化界客人。这真是老天有眼,给了我这么一个绝好的学习和感恩报恩的机会。当然,我会尽百分之百的力量接待好。但是没想到,当晚第一餐就碰了壁。
我和领导汇报后,立刻在三招(那时不叫宾馆,三招是接待外宾的场所)做了安排。又马不停蹄,立刻去向杏绵汇报。我说:“定了:晚餐由副书记和分管文卫的副局长参加,再找俩业余作者作陪。”杏绵听了马上站起来摆着手说:“树芳呵,千万不能这么安排。我太不会应付那场面,听我的,就你和我,找个安静的餐桌儿,平平静静地吃点便饭,就是对我最好的接待——在这上头, 你可一定得听我的。”我说:“那怎么行?领导都定了。”她很着急很认真地说:“我是什么人我清楚,用不着那么接待。影响多不好呀!而且我是真的不会应酬那场面。你快去向领导汇报,别影响人家的工作。快去,快去吧——就算是帮我的忙吧。 ”这位一向贤惠文静的老大姐,这时很着急也很无奈,那口气简直就像求我帮忙似的。她是我心中很受崇敬而且是对我有恩的人,这时候,我该怎么办?在我瞬间的犹豫中,她又说了:“你难吗?”我没有再犹豫:“不,不难,我马上去汇报。 ”
我回来刚推门进屋,杏绵大姐就站起来问:“怎么样? ”我说:“您放心,都说好了。 ”他好像是缓了口气,便坐下来端起了水杯。我赶紧为她添了点儿水。这时,门,忽然被推开了,进来的是运销处一位同志,他说:“我刚听说杏绵老师来了,正好,我有五六个客人,咱们在一起吧!我已经都安排了。 ”我和杏绵都站起来表示感谢。然后,我就将他推到门外,做了一番解释,他才不太甘心地离去。我回来对杏绵解释:“这人也爱好点儿文学,但没写过什么。大姐,您的名气太大呀。我看,到餐厅还会有人招呼您。 ”杏绵喝了口水,和我商量:“咱们俩到外边找个小餐馆儿吧,安安静静地吃点儿便饭就行了。 ”这时,我脑子一亮,说:“我想请您到家里坐坐——别人都不在,就我和太太两个人。也不用准备,挺方便。 ”说着,我心里还有点儿紧张,怕她不给面子。没想到,她高兴地将水杯往桌上一放,说:“好——这个办法好,咱们就随便做点儿家常饭。 ”他同意去家,我当然很高兴:“那咱们马上就走吧——要不一会儿又有人来请呀。 ”
走到半路,她突然问:“附近有小卖部吗?——不能空着手去你家呀。”我说:“您把话说到哪儿去了!快走吧,几百步就到了。 ”她说:“那可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
杏绵是我最尊重的,平常想请也请不到的贵客,到我家去,在半路上还想买点儿什么礼品——这是生活中的一个很小的细节,但在我的心中分量却很重。而且,这还让我想到另一件事:那是马烽在中国作协当领导的时候,一次,我去北京出差,想去看看马老师和杏绵。正好,是杏绵接的电话。一听声音,她就高兴地说:“树芳呀,你在哪儿? ”我说:“在北京,想去看望您们,不知有时间没有? ”她说:“老马正在,快来吧——怕他一会儿又有事走了。 ”我高兴极啦,说:“好——我马上动身。 ”于是在办事处找了一位熟悉路程的司机,慌慌张张地就开车赶去了。进门一看,马烽老师正趴在桌子上写什么,见我进来,便放下笔抬起头,笑嘻嘻地招呼说:“你到的挺快呀!坐,先坐吧。 ”我坐下,缓了口气,问:“杏绵老师哪? ”马烽老师又嘻嘻一笑:“家里没水果了,听说你要来,就上街买去了。”我一下愣住了。现在才发现,自己来看这两位老师,竟是两手空空而来,杏绵老师却为我专门去大街买水果了。我尴尬至极,真是脸热心慌口难开——当时,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马老师是写小说和电影的大家,观察人物的心理绝对是内行。 他笑着说:“你来得太急——先喝口水。 ”然后将话题一转,问道:“现在煤矿的生产怎么样?安全情况还好吧? ”马老师这么一问,我的心情也就慢慢平静了——我们便拉起了别的。这是我永远忘记不了的感人细节。
从招待所到我家,有十几分钟足够。杏绵和我太太刚见面,似乎就成了多年的姐妹。其实,进门时,我就介绍了她的职务和身份,可她们好像都没注意这些,还没说几句话,我太太就“大姐”长“大姐”短的叫得很亲切很自然。我想,这大概也是杏绵的气质和人格亲和力的体现。我和杏绵的祖籍都在冀中平原,拉起家常来,有很多共同语言。什么白洋淀的水产,什么保定的莲花池,还有铁球、面酱、春不老那三件宝……说到这里,我太太便说:“我看今天就给杏绵大姐吃炸酱面吧,再烙几张饼,炒个西红柿鸡蛋……”她话音还没落,杏绵就插话说:“好,就炸酱面吧——别的什么也别忙活了。 ”
我们三人坐着三把木制硬板儿椅上,围着一张小圆桌,吃着热乎乎的炸酱面,很是亲切自然甚至还有一股温馨的气氛。杏绵说:“今天这面呀,真有点儿家乡味儿,越嚼越香。”我说:“王蒙是南皮人,他说他爱喝稀粥,就是老家的味儿;孙犁是安平人,和大姐您离得不远。他写过一篇散文《吃粥有感》,说他爱喝棒子面儿粥。您对河北的作家都很熟悉,我只是看过几篇文章,在您面前说这些,有点儿不自量力了——您可别笑话呀。”杏绵说:“你说到哪儿去了?人们说家乡的水喝着甜,家乡的饭吃着香,真不假。其实,还该加一句:家乡的书读着亲。人们说,冀中有三杰:孙犁、梁斌、王林,他们都是从抗战时期起步,他们的书,我们读着就特别有味儿。就像今天咱们这面,吃着就挺香。”我太太说:“这面香不香,主要是拌酱的水平——这可是大姐的手艺呀。”杏绵笑着放下碗筷:“可别夸呀,再夸,下回来就不下手了。现在,吃饱了,也吃好了。树芳呀,咱们离开招待所这步棋是走对了——就是给你们添了麻烦。 ”听了这句话,我就又想起来韦君宜在天津小饭铺站着吃饭后,对冯骥才说的那句话:“还叫你花了钱。 ”冯骥才说:“这话虽然短, 却含着一种很恳切的谢意。”这两位都是谦和质朴,不俨然也不凄然,本本色色,没有任何锋芒和矫饰的女性作家、编辑家,在不同时间不同场合说的这两句朴实无华又都出自内心的话,咋就那么相似!听起来又都真诚感人。这里面也是有学问并应该琢磨的。
说起来,和杏绵相处的这些事儿,已经过去了好多年,平时也很少提了,不知为什么,当阅读冯骥才先生回忆韦君宜的文章时,忽然这些早已远去的往事,又一幕幕地呈现到眼前,而且越想越清晰,越鲜活,越想越意蕴无穷,越心明眼亮,视野开阔。现在才感悟到,像韦君宜和杏绵这些工作和生活中的细节,我们是永远都不该忘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