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兴凯
经常到山谷来的人有两位。一位是老人的侄子,另一位是个喜欢扭着小腰走路的小媳妇儿。小媳妇儿的名字叫什么,尚不太清楚。如果侄子和那个小媳妇儿都不来,那么,偌大的一个山谷中,通常就只有老人一个人。
山谷远离村庄。
山谷是由两座半月形的山与一道沟组成的。山很大,沟很深,它们结合在一起,就形成了一个状似括弧的大山谷。山谷曾经是个荒芜的山谷,几乎没有什么树木和田土,山坡上只有几棵无主的老柿子树,立在那里寂寞而生。除此之外便是些灌木丛,诸如荆棵子、酸枣子、榆条儿、葛藤儿之类,还有各种各样的草与蒿。石头则更多,或大或小,形状各异,遍布在山坡与沟壑中。有一道溪水从远处奔来,哗哗地响,潺潺地流。山谷几乎没有任何人进入,就成了野物们的天堂,兔、獾、狐,还有叫不上名字的雀鸟与蜂蝶,它们以此为家,筑巢而居,交配产崽,繁衍生息,直到山谷归于老人。
老人拥有山谷的时候,时光还需要向前推,是四十多年前发生的事情。
四十多年前有个词儿特别热络,那就是“承包”两个字。田土要承包,林木要承包,池塘要承包,山山冈冈、牛羊猪驴、房舍场院,凡是属于公家的东西,统统地都要承包。老人一拍胸脯将山谷承包了下来。
老人刚刚承包山谷的时候还不能算是个老人,年龄甚至还不足四十岁,尚是个虎气生生的壮汉子。他红脸膛,高个子,胸脯上的肉疙瘩一个一个的,仿佛埋伏着若干只小老鼠。汉子扛着一柄开山大镐,大步流星直奔山谷,用力地在手中啐下两口唾沫,就将那大镐挥舞了起来。咔嚓一下,咔嚓一下。在不停的咔嚓声中,沉睡的土就给翻了起来,安居在此的石头就给搬挪了位置,你击裂成了碎块,那些盘根错节的灌木与蒿草更是被连根拔起与铲除。那些小兽与鸟虫呢,则一个个惊慌失措,东奔西躲,全遁到了别的地方。
大镐挥动了三年,山谷就没有了原来的模样,那些坡坡冈冈、沟沟壑壑,被他挖下了鱼鳞状的树坑,筑起了一道道堤坝,栽下了一棵棵树苗。树全是果树,有桃、有梨、有杏、有枣,有苹果山楂,有樱桃李子,还有板栗与核桃。那几棵无主的柿子树呢,他则攀爬上去,改枝换头,除病去疤,让它们焕发了生机。他还跑到那条深沟中开山劈石,下水挖沙,筑起好几道塘坝,阻住了流走的溪水。再开挖渠沟,铺设管道,将那些明净与甘甜的溪水乖乖地引到了果树下。果树就有了滋润,就蓬蓬勃勃地生长了起来,就抽了枝条,吐了叶芽,开了花朵,结出了果实。你到山谷里来,就看到了一山谷的丰饶,一山谷的美丽。
将那些丰饶与美丽收获,就变成了那种叫钱的东西。
老人便用那种叫钱的东西供养着女儿读书上学。
老人没有儿子,只有三个女儿。三个女儿似三个小仙女,一个个都长得青枝绿叶,他稀罕得像三颗灿灿明珠。他对老伴儿说,咱可舍不得让三个妮子待在山沟里,咱得让她们上学读书,让她们活到大地方去。老伴儿对他言听计从,俯首帖耳,道,妮子她爹,俺听你的,咱砸锅卖铁也要让孩子上学。老人却不想砸锅卖铁。老人想凭自己的汗水和力气向大山讨要。
咔嚓一下,咔嚓又一下,从此山谷不再寂静。
有那么一天,老人正挥汗如雨地叩石垦壤,他的兄长进了山谷。
兄长是他的嫡亲兄长,两人是从同一个娘的肚子里爬出来的。兄长没有女儿,只有三个儿子。兄长没有让三个儿子上学读书,在他们长足了十六岁的时候,就一个一个地打发出去,让他们打工挣钱去了,仿佛一个猎人撒出去的鹰犬。三个儿子不负所望,没过多久,便将钞票一笔一笔地给寄了回来。兄长所做的事情就是一次一次地朝邮电所跑,再腰包鼓鼓地返回。
兄长跑到山谷来,是穿着绸衣绸裤的,是口中叼着香烟的。脖子里还吊着一部袖珍收音机,里面正播放着金不换唱的《徐九经升官记》,都站在二弟面前了,金不换还在用他那牛得草味道的鼻音,哇哇地唱个不停。兄长到山谷来,其实没有什么大事情,就是想劝劝二弟,别再让那三个小妮子上什么狗屁学,读什么狗屁书了。让她们跑到南方打工去,汇款单就会似风吹的雪花儿,飘飘扬扬地落进他的口袋里。兄长喋喋不休,二弟却不吭声,只管埋头垦他的山,汗珠子甩到石头上,跌成八瓣儿。兄长仍是不走,仍是喋喋不休,二弟就烦了。但是二弟并没有将烦表现在脸上,他抬头看看不远处有一棵杏树,树上已经有杏子熟透,就伸手摘下一枚来,塞到了兄长的口中。
杏子堵住了兄长的口,话就无法再说出来。兄长在那杏子上一咬,就觉出了蜜似的甜,也觉出了二弟的态度。只好叹口气,摇着头,摇摇摆摆地告退。
老人继续忙碌在山谷中。
三个小仙女一样的妮子呢,则继续在学校里读她们的书。没过多久,老大就金榜题名。又没过多久,老二也榜上高中。再过了没多久,老三便在一串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喜气洋洋地到京城读书去了。三个女儿全成了大学生,老人脸上的笑容就如春天的山花,灿灿地,再也无法抹掉。不过,他并没有离开山谷,他仍然在山谷中劳作。他要用山谷里的出产让女儿将学业完成,直到成家立业。
在三个女儿还没有考上大学前,老人的老伴儿一直是留守在家中的,为女儿炊制果腹的饭食,饲喂院子里的几只猪羊。他本人则在太阳落山的时候走出山谷,回村中的老屋投宿。如今三个妮子都走了,老伴再留守在家中就没有了多少意义。于是,他便在谷中辟出了一片天地,筑起了三间石头屋,隆重地将老伴邀来,同他一道入住其中。从此谷中便有了正经八百的一户人家,就有了炊烟伴着雾岚袅袅地飘扬与腾升。
老人的老伴虽然年近半百,却一点儿都不显老,脸蛋是脸蛋,腰肢是腰肢,远看去甚至还有那么点大姑娘或者小媳妇的味道。山谷是个丰饶美丽的山谷,现在,丰饶美丽的山谷中又来了个俊俏的女人,就更给山谷的丰饶与美丽添加上了法码,点缀上了色彩。而对于他这个男人来说呢,有了女人的朝夕陪伴,他在山谷中的生活就是幸福快乐而又完美无缺的了。
小鸟啁啾在树梢上时,老人与老伴便穿衣起床,走出那间小石头屋,双双到谷中去劳作。开花的季节,他们为果树授粉。坐果的日子,他们在枝头捉虫。天有点儿干旱的时候,他们就打开闸门,引来溪中的水流,为那些果树灌溉。到了果实熟了的时候,他们的工作便是收获了。此时的他会攀到树上去采摘,老伴则站在树下来应接。她仰起头,伸出手将果子接过的时候,那鼓起在胸前的,似乎比山谷还要丰饶与美丽的东西就会从领口露出端倪,就会让他不时地窥到。每当将那东西窥到的时候,他心里就会有那种想法不由自主地生出来,就会冲着她投去一个别有意味的眼神。那眼神除了她本人外,是没有谁见到过的。她不仅经常见到,还能心领神会。她的脸便会一阵阵发热,嗔他一眼道,老东西,你想干啥?然后便嘎嘎嘎地笑起来。
她的笑声在山谷回荡时,往往还会引起一阵小鸟的啼唱,仿佛两个歌手到了央视台的《星光大道》栏目,双方要进行PK似的。
日子过得快,转眼间,两口子就在山谷中过了十来年。过了十来年,三个女儿早已大学毕业。老大在深圳安家,成了腾讯集团的中层。老二去了青岛,在那个滨海城市的一所大学里的任教授。老三则在北京创业,手下的支公司有好几家,有的都已经上市。老人的山谷呢,则仍是丰饶的,美丽的。只是,他和老伴儿都已衰老,都霜白了头发,都在脸上密布上皱纹。都成了真正的老人。成了真正的老人不久,还有一件悲事猝然发生。他的老伴儿忽然得了一场病,送到医院里还不到半个月,竟然一闭眼睛去了。
老人不能承受失偶的打击,身子向后一倾,轰然一声倒了下去。
老人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是躺在医院里的,而且是在北京的医院里。在他的床边,围着他那三个宝贝疙瘩似的女儿。
老人没有追着老伴去那个世界,无数瓶输进血管内的液体挽回了他的性命,让他一天天地好了起来。能开口说话了,能下地走路了,能正常吃饭了,身上渐渐地有了力气。不久就办理了出院手续,住进了在北京的老三家。
老三在香山脚下有栋小楼,里面有个中年妇女专门服侍他。只是,他住进小楼的第二天,就浑身痒痒,走坐不安,就吵着嚷着要回老家。他想起了老家的山谷,想起了山谷中的那些果树。他不知道自己这一病,山谷会变成什么样子。
女儿说,爹,你就在这里好好养几天,再回去不迟呢。
他叫道,那怎么成?山里的果园怎么办呢?
女儿说,俺们都安排妥了,由三哥帮您照看呢。
三哥?他的眼睛立时瞪成了铃铛。
女儿说的三哥就是他的侄子,是他兄长的小儿子。侄子在满了十六岁时,也步两个哥哥的后尘,到外面去打工,先是到了北京,次是到了广州,随之又去了上海和济南。但是他不管去哪个城市,都不曾将打工的时间干满一年。苦累的活儿他不肯干,轻松的事情又挣不来钱,人又没有什么文化,跑来换去地折腾了五年,仍是一无所获,就开始了赌。最后他是躲避赌债逃回村子的,从此再不敢进城。设若是他回到村子痛改前非,浪子回头,种几亩田土,饲喂几尾兔羊,同样能将日子过好,他却不,仍是恶习不改。每天不是跑到镇上去打桌球,就是溜到县城去赌。没过半个月,就将家里的一幢房子给赌掉了。兄长原本有三个儿子在外边挣钱,活得很是滋润与自得的,如今让三儿子一折腾,便蔫了下来,终于一病不起,没过多长时间就睡到坟子堆里去了。
气死了老爹,孽子的行状倒是有所改观,不敢再去赌了,也不敢再跑到镇上去打桌球了,可是他依旧不肯做正经事情。任由田土荒芜在那里,或者抄着一张网,去河沟与池塘中捉鱼捞虾;或者揣上一大把套索跑进山中,布在那些沟壑与林木间,捕获獾与狐,或者雀与兔。如今他都朝四十岁的门槛奔了,还打着一条光棍。
侄子捕获野物的时候是必定要走山谷的,从谷口进入,穿过山谷,登上那些更大更远的山。每次进山谷,侄子是必定要来见他的叔父的。那一般是在炊烟升起,午饭或者晚饭快要摆上桌子的时候。他一弯腰就会走进门,冲着叔与婶嘿嘿地一笑,便大咧咧地在那儿一坐,抄起筷子就朝肚子里填。老人十分恼火他,十二分地不欢迎他,却又无可奈何,谁让他是自己同胞兄长的骨血呢?谁让他是自己亲侄子呢?不过每次与侄子相遇,他还是要跌下面孔,规劝或者训斥几句的。侄子却是油盐不进,给他的回答就是咧着嘴嘿嘿地笑。老人也就由他去了。
偶尔的,侄子来到山谷,也会帮着老人干点事情,通常是在果实收获的季节。
果实收获的季节,是不用老人将果实运到山外去销售的。到了时日,那些水果贩子们就会纷纷带车辆进入山谷,现场收购,钱也是现场支付。望着那些红艳艳的果子登时就能变成新崭崭的钞票,侄子就将眼睛瞪大了,两个眼珠子似安哥拉长毛兔,鼓了起来,红了起来。红了的眼珠子骨碌碌地一转,就在肚子里揣上了一个小心思。他就讪讪地凑到老人跟前,试试探探地道,叔啊,俺那姐和妹都住在城里,都成腰缠万贯的富豪了,您还要这些钱有啥用啊?
老人不理他。老人什么话都不说。
侄子就又道,叔啊,您和婶咋这么傻,咋还在山沟里受苦受累哩,咋不到城里享福去哩?
老人仍不理他,什么话都不说。
老人不理他,什么话都不说,心里却明镜似的,知道侄子是觊觎他的山谷和果园了。他是想将自己和老伴儿哄走,将山谷据为己有。实际上,随着时日的一天天过去,老人是要老去的,等没有了劳动和自理能力时,会去投奔女儿的。就是不去投奔女儿,也有死的那一天。那么,去投奔了女儿,或者死掉了,山谷还真得易主。三个女儿是不可能来继承的,与自己血缘最近的人,应该就是兄长膝下的三个侄儿。而三个侄子中的大侄与二侄,都还在外地打工,且都将家安在了那里,是不会再回村子里来了。那么,留在村子里的,留在自己身边的,就只有这个侄子了。接手山谷,还真是非他莫属。
想起终于有一天山谷会归于侄子,老人就不舒服,就非常不甘心。他清楚,山谷归于侄子,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要么会让他赌掉,要么会让他毁掉,舍此恐怕没有别的结局。老人唯一的抗争方式是鼓励自己好好地活,多活些时日,让山谷更多地在自己的手里存留几年。
命运似乎并不按自己的所想来安排,这不,才迈过六十岁的门槛呢,老伴儿就先走了,自己也差点儿见了阎王。而在自己一个来月的疗病期间,接手山谷的,正是那个侄子!
老人跳将起来,横竖要走,死活要走。
没了辙儿的女儿只好亲自驾车,将老人送了回来。
老人一进山谷,就看到了侄子,他正在小石屋旁边升起一堆火,啃着烤熟了的兔子,一脸的油黑,似戏台上的孟良焦赞。老人看看侄子,再看看山谷,见山谷还是那个山谷,山谷里的所有果木和所有设施都还完好,一颗悬着的心才算落了下来。但是,他还是黑起脸,锁起眉,示意侄子可以离去了,此地已经不需要他。
侄子离去的时候有点不甘与不舍,嘴里说,叔啊,婶都走了,你还回山里干什么啊?又说,叔啊,你这把年纪了,又生了场重病,一个人在山里,谁放心啊?
老人本来想冲侄子怒吼一声,说几句难听的话的,终于还是忍住,叹了一口气,冲着侄子挥了挥手。
老伴过世的时候是冬天,老人从北京归来,已经是来年的初春。虽然深山里还有一点点残雪,除了青松和翠柏外,所有的树木还都祼露着光秃秃的枝条,却也有新芽悄悄地探了出来。再过了几天,让灿灿的阳光那么一照,暖暖的小风那么一吹,满眼里就都是青翠与葱郁了。杏花率先而开,继之是桃花,接着便是樱桃和梨,随后,苹果花、李子花、山楂花、核桃花、栗子花,还有一些沟畔地头的小野花,就都开得汪洋恣肆、五彩纷呈。老人被那些鲜花绿叶所召唤,似乎让花的芬芳与妩媚注入了力量,身体变得康健与强壮。他抖擞一下精神,就奔入那片花海与绿波中去了。授粉、灌溉、施肥、除草。独自一个人,他原本应该觉得孤单的;失去了老伴,他原本应该感到伤悲的,然而,他没有。他觉得老伴还活着,还一直陪伴着自己。不是吗?她的坟冢就在山谷中,就在那一片鲜花与绿叶的簇拥下。她正在那里安然地长眠。而她的魂儿则化成了鸟雀或蜂蝶,抑或一缕轻风与一丝雾岚,就伴在自己的身边。
他甚至将整个山谷都当成了自己的老伴。
侄子仍然不时地到山谷来,除了捕获野物,就是来窥探和侦察老人。老人不给他什么好脸色,他非但不觉得脸红和气短,还表现出了十二分的沉着和满满的信心,就似个已经羽翼丰满的东宫太子,面对着日薄西山、气息奄奄的父皇,登基称帝的日子成了或早或晚的事情。老人从他的嘴脸中自然早已瞧出端倪,却也无可奈何,谁让自己只有这么一个继承人呢?
更让老人气恼的是,他还没有逊位呢,侄子竟然开始干政,指手画脚地对他的山谷说三道四了。侄子说,山楂都卖不出去了,还不如砍了,改栽桃树呢!又道,核桃与杏子都不值钱,还要它干什么?不如刨掉,发展苹果和板栗呢。没过几天他又跑来说,那柿子没有人要,都挂在树上喂了鸟,不如连根挖出来,卖到城里去当风景看呢。
对于侄子的建议,老人不仅不会采纳,还会瞪一瞪眼,一甩袖子离去。
山谷中除了侄子经常光顾外,忽然有一天,又添加上了一个女人。那是一个喜欢扭着小腰走路的小媳妇儿,年龄可能还不足四十岁,烫着小波浪似的短发,穿着紧身儿的小褂,白净净的苹果似的圆脸上,有两道桃叶似的细眉儿。她的家居住在另一个村子里,老人此前并不认识她。她到山谷里来,仅仅是为了抄近道的,目的地是深山中一个刚刚开发开放的景区。她到景区里去,是向游客们出售民间工艺品的。工艺品都是她亲手制作的,有描着花朵的鞋垫儿,有坠着流苏的绣球,有小孩子戴的虎头帽,有新媳妇穿的绣花鞋,还有开着梅花与百合的香荷包,诸如此类,琳琅满目,花团锦簇。盛在一个荆条子编织的篮子里。篮子则拐在她的臂弯里。她就拐着篮子扭着小腰进入山谷,沿着谷中一条细细的小路,一扭一扭地走,渐渐地没入深山中。
自从老伴故去,山谷里还从来没有女人光临,喜欢扭着小腰走路的小媳妇儿就吸引了老人的眼球。虽然人家仅仅是路过,眨巴眼的当儿就不见了影踪,老人仍然很高兴,目光总是追在她的背后久久地不动。每天,小媳妇儿进山的时间,就成了老人的期待。老人会早早地出门,早早地候在路旁,一边劳作,一面抬头眺望谷口。很是准时,小媳妇儿进入山谷,一扭一扭地走了过来。两人相遇的那一刻,她总是停下脚步与他说几句话,同时撩一撩头发,擦擦脸上的汗水。
小媳妇儿同他说话的时候,总是要管他叫一声叔,接着便是为他的山谷和果树唱赞歌。说他的山谷多么丰饶美丽,说他的山果长得多么硕大,多么脆甜。他听到耳朵里,心里就痒抓抓地很受用,就会欣然地摘下一枚果子让她尝鲜。她毫不客气,接在手中,咔嚓咬下一大口,在嘴里一面嚼,一面叫着甜。她叫着甜的时候,他会再摘下许多颗,一一地塞到她的篮子里,让她带到景区里吃。
有那么一天,小媳妇儿走进山谷的时候,与侄子相遇在一起。当时的她挽着篮子正朝山里走,侄子则抓获了两只獾,用一根山榆棍子担在肩上,正美滋滋地朝山外走。两人相遇的那一刻,都怔在了那里。侄子堵住去路,色色地眯起眼,直朝小媳妇儿的身上盯。女人则低下眉,躲闪着对方的目光,寻找着逃离的机会。半天过去,两人仍是对峙的局面。若不是老人及时地走来,在旁边的梨树下用力咳嗽了一声,还不知道怎么收场呢。
那次相遇,侄子亢奋异常,眼里都放出了毫光。很快他就获知了小媳妇儿进山的目的和行踪,从此侄子到山谷来的次数便稠起来。一来到山谷,他就在路旁磨蹭,看见小媳妇儿走来,眼珠子就盯了过去不再挪移。一面盯着,一面堆着笑脸跟人家搭讪。小媳妇儿却不理会他,冷冷地瞥他一眼,轻轻地哼一声鼻子,扭着小腰快快地走开。侄子讨个无趣并不收敛,再见到人家的时候,还是色眯眯地凑过去,讪讪地说些什么。而且过了没有多久,他还将人家的底细都给摸了个清楚。
侄子神秘兮兮地对老人说,叔啊,你知道那小媳妇儿是个什么人啊?
老人说,什么人?
一个小寡妇呢。
小寡妇?不可能吧?
怎么不可能?她的男人是个赌鬼加馋鬼,三年前他去电鱼,把自己给电死了呢。
老人还在那里吃惊的时候,侄子将脑袋凑了过来道,叔啊,您侄子还没有媳妇呢,放着这么个小寡妇摆在那里,可不能浪费了,错过了呢。您得出出山,给侄子做个媒人哩。
老人皱着眉头瞅着侄子,明白了侄子的意思。他撇着嘴,冷冷地说,她的男人是个赌鬼馋鬼,你就不是个赌鬼馋鬼啊?人家是傻了还是疯了?还会再嫁同样的男人啊?
侄子没有了言语,嘴大大地张开来,似乎能跑进火车去。
老人虽然拒绝了侄子,内心深处还是希望侄子能娶个媳妇的。为一辈子人,如果连个媳妇都没有,那是太失败,太窝囊了。而那个扭着小腰走路的小媳妇儿刚好又是个寡妇,与侄子的年龄还很相当,人看上去知情达理,良善温柔,勤劳灵巧,设若是成了自己的侄媳妇,设若是让侄媳妇好好地管教一下侄子,从此浪子回头,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若是如此,等将来把山谷交给他,自己也就放了心。如此想着,老人就做出决定,等哪一天再遇到那个小媳妇儿时,好好地跟人家拉拉呱,探探她的口风,或许就将一段姻缘和美事促成了呢。
到了来日,那小媳妇儿却没有在山谷出现。再过了一日两日,那小媳妇儿仍然没有露面。又过了几日,还是不见那小媳妇儿的踪影时,老人才意识到,小媳妇儿的家里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顾不得朝景区里跑了。他并没有着急,就耐下心来等。然而,接下来等了还不足三天他就获知消息,小媳妇儿的家里根本就没有什么事情发生,每天,小媳妇儿仍是挽着个篮子,扭着个小腰去景区。只是,人家不再从山谷走,而是绕道走了另一条路。
人家宁愿多走好几里地而不再走山谷,意思自然是明白的,老人就只能为侄子叹息了。
住在山谷,老人也不是一味地忙,在果树从开花到成熟的阶段,还有许多闲散的时间。可以在谷中随便逛逛,可以在屋内好好歇息,还可以跑到城里去望望自己的女儿。但是老人不。老人一点儿都不肯闲歇。老人离开山谷进入深山,将那些杜鹃、迎春、百合移植到谷中,让它们艳丽的花朵开放在路旁地畔。还对引流溪水的沟渠与管道进行改造,让它们沿着山势循环往复、起伏跌宕,达到曲水流觞的效果。那些护卫果木的一层一层的梯田,一个一个的鱼鳞穴,他则加以改造,重新布局。用大大小小的石块组成形态各异的图案,让他们在发挥本来功能的同时,再展现出一种艺术,一种情调,一种和谐,一种韵律。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就似在妆扮自己的女人。为她描眉,为她画眼,让他的山谷和女人都丰饶美丽到极致。
有一天山谷中来了一群驴友。他们全是从大城市来的,都穿着鲜丽的冲锋衣,都持着亮闪闪的登山杖,都背着鼓鼓囊囊的双肩包,还都在手里拿着相机手机什么的。他们本来是借道山谷去那个景区的,可是一进入谷口,就让山谷的丰饶和美丽给迷倒与震撼了。他们索性不走了,一面在嘴里叫着好,一面咔咔嚓嚓地按响了相机的快门,还大肆而又慷慨地对山谷和老人赞颂了半天。
老人乐开了花。
不知不觉间,老人满了七十岁。
老人在七十二岁的那一年再次病倒。此次得病非常沉重,躺在床上无法起来了。幸亏侄子恰时地进了山谷,发现了病倒的老人。侄子先是将老人送进了县医院,接着是打了电话,将老人的三个女儿呼唤了回来。三个女儿没有丝毫的犹豫,马上将老人送到了北京,住进了一所有名的大医院。那些成包成瓶的液体,那些红红绿绿的药片,再次让老人保住了性命。由昏迷而醒来,由不语而能言,鼻子里的饲管也拔了出来,开始用嘴巴进食。甚至还能欠起身子从病床上坐起来。只是,医生的结论颇为无情,对老人的三个女儿说,从此之后,你们的父亲只能靠轮椅或拐杖行走了,已经失去了劳动能力,须臾都不能离人服侍。
医生的话女儿听到了,老人也听在了耳朵里。老人很是平静,很是坦然地选择了接受。他知道这是自然规律,是不能改变的现实,迟早都会到来的。老人抬起眼睛望着三个女儿,又望着跟到北京来的侄子,郑重地、毫无犹豫地将那个山谷交了出来。而且,他没有对继承人提出任何要求与任何条件。他知道,即便是自己提出了要求,提出了条件,都是于事无补的。该发生什么,还是要发生什么。该有什么样的结果,还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他懂得了顺其自然的道理。
老人留在了女儿身边。
冬天,老人就去老大所在的深圳。夏日,老人就来老二所在的青岛。在不冷不热的时候,老人就回老三所在的北京。三个女儿都非常孝顺,都倾尽所能地照料老人。老人也非常配合女儿,一副随遇而安的知足与满意。而那个遥远的故乡,那一片丰饶美丽的山谷,还有在外游子的那种所谓的乡情与乡愁,他则深埋心头,从来没有提及与表露。就这样,他在三个女儿家流转了三年,让自己的年龄添加到了七十五岁。
七十五岁的老人变得越发老迈,先是靠一条拐杖走路,后来需要两条,现在则必须乘坐轮椅才能出行。头上的发不仅是全白的问题,而是谢净了,脸上布满了黑色的老年斑。就在老人感到自己的时日已经不多时,一股深埋心头的情绪油然而生,而且似决堤的洪水,带着呼啸澎湃而至。那股情绪就是对于那座山谷的思念与担忧,就是浓浓的乡情与乡愁。他不知道三年过去,山谷在侄子的手中会变成什么样子,那些山楂,是不是已经被砍掉?那些杏子与核桃,是不是已经更换成了别的品种?还有那数株已经有百年老龄的柿子树,是否已经连根拔起,卖到了城里?他要回故乡去看看山谷,去看看那些果木。更重要的一点是,他要去看看长眠在那儿的老伴,还有他的村庄与乡亲。
纵然女儿如何劝说,如何阻拦,都是无济于事。女儿只好再一次亲自驾车,将老人载回了故地,载回了山谷。
一从车里走出来,老人就看到了他的山谷。一看到他的山谷,老人就看到了他亲手栽下的那些果树。正是秋天,正是果实熟了的季节,山谷中看上去一片丰饶,一派美丽。而且,那片山楂树还在,那些杏子与核桃也还在,那数十棵百年的老柿树不仅在,还都结满了果子,似挂着千盏万盏的小灯笼,在那儿展现着自己的活力与风姿。它们和红喷喷的苹果、一嘟噜一嘟噜的山楂、黄灿灿的梨子,以及诸如此类的果实结合在一起,就似眠在地下的女人绽放出的灿灿笑靥,带着万千的温柔,带着缠绵的情意,带着深沉的爱恋向他扑面而来。老人的眼睛湿润了,有浊泪闪着阳光的晶莹,哗哗地流了下来,久久不止。
自然,老人看到了侄子。
侄子从果树丛中走出,远远地向他奔了过来。老人发现侄子已经不是从前的侄子,似换成了另一个人。从前他是萎靡的,现在精神起来。从前他是瘦小的,现在壮硕起来。从前他连胡子都不刮,邋里邋遢,窝窝囊囊,现在他穿上了干净的夹克衫,胡子理得光光,似是年轻了许多岁。而且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山谷里还不仅仅只有侄子一个人,尾在侄子身后,从果树丛中出来的,还有一个人,那人是个小媳妇儿。小媳妇儿的黑头发烫着细细的小波浪。小媳妇儿穿了件紧身儿的红衣衫。小媳妇儿扭着小腰走路。小媳妇儿的臂弯里挂了一只小篮子。小媳妇儿的篮子里是几颗硕大的、艳红的苹果。小媳妇儿和侄子几乎是不约而同地站在了老人面前,又几乎是异口同声地、亲亲地管他叫了一声叔。老人一面应着,一面留意到,小媳妇儿管自己叫叔的时候,没有了当年的率真与大方,有些羞羞答答,有点扭扭捏捏,腮上还晕起了两朵红,似天上如火的云霞,又似篮子里熟透了的红苹果。老人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老人离开山谷的时候已经很平静,很满足,而且没有了丝毫的留恋和缱绻。他知道自己还会回来的,只不过再次回来的时候,会是以另一种方式,而且来了就不会再离开。他将永远地同山谷在一起,永远地同自己的女人在一起,成为山谷中的一部分。
老人甚至有点儿期待着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