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学 新媒体研究院,北京 100871)
少小离乡老大回,乡音难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1](P1147)
唐代诗人贺知章(659—744)的这首《回乡偶书(二首其一)》(以下简称《回乡偶书》)(1)贺知章《回乡偶书》有两首诗,另一首为“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在绝大多数诗选中,首句为“少小离乡老大回”的这一首排在前面,首句为“离别家乡岁月多”的这一首排在后面,所以一般称前者为“其一”,后者为“其二”。但也有反着排的,比如《吟窗杂录》《类说》《古今事文类聚》《唐音统签》等。脍炙人口,被世人广为传诵。但诗中“衰”字的音义却一直存在争议。有人认为应该读作“shuāi”,有人认为应该读作“cuī”,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因为此字的读音,甚至发生了教科书“打架”的事情:2013年,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小学二年级上学期《语文》选用了这首七绝,为“衰”注音为“shuāi”;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小学二年级上学期《语文》也选用了此诗,并注“衰”字音为“shuāi”。同一年,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小学二年级上学期《语文》同样选用了《回乡偶书》,但“衰”的注音却是“cuī”。一时间,舆论哗然。家长纷纷质疑,专家出来解释,但争议依然存在,各种出版物中的“衰”还是没有统一。
那么,“鬓毛衰”中的“衰”到底应该怎么读呢?
古汉语中“衰”是个多音多义字。在古代的韵书或字书中,“衰”的反切五花八门。现代音韵学对中古音的研究成果中,高本汉、王力等大多数古音系统对“衰”的拟音都为suɑ(2)可查询复旦大学东亚语言数据中心[DB/OL]:http://ccdc.fudan.edu.cn/bases/index.jsp。。在现代汉语辞书中,“衰”的拟音达6种之多:(一)shuāi(所追切,脂韵,可并入支韵):意为事物发展转向微弱,比如盛衰、兴衰、衰微、衰老、衰败等等[2](P1206)。(二)cuī(楚危切,灰韵或支韵):依照一定的标准递减,比如衰变、衰序、衰分、衰少等等;另有“丧衣”之义[2](P1206)。(三)suō(苏禾切,歌韵):意为用草做成的雨具,后来通常写作“蓑”[2](P1206)。(四)suī(双隹切,支韵):小也,减也,杀也;弱也,耗也[3](P1087)。(五)chuāi(初危切,支韵):差也,与差通[4](P602)。(六)chā(反切不明,歌韵):等差之差[5](P562)。显然,后4种读音与“鬓毛衰”相去甚远,可以排除。《回乡偶书》中“衰”的读音,只能在前两个读音之间选择。
《回乡偶书》是七绝,首句入韵是正例,不入韵为变例,第二、四句必须押韵。“衰”如果读作shuāi,字义与诗意非常吻合,但与第一句的韵脚字“回(huái)”(3)中古音中的“回”当做此读。王力《音韵学初步》第30页(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罗常培《汉语音韵学导论》第133页(中华书局1956年版)均有注音。亦可查询复旦大学东亚语言数据中心。和第四句的韵脚字“来(lái)”不押韵。因为依照《广韵》等主流韵书,“回(huái)”和“来(lái)”为灰(咍)韵,而“衰(shuāi)”为支(脂)韵。 如果“衰”读作cuī,此音有灰韵之说,但字义又与诗意不太吻合。问题还在于:“衰(cuī)”到底属灰韵还是支韵,本身就是问题。笔者查阅了四部标注了现代汉语拼音的辞书:《辞源》[6](P2811)《王力古汉语字典》[2](P1206)《故训汇纂》[7](P2054)和《字源》[8](P738),前三典都说读作cuī的“衰”为支韵,只有《字源》说是灰韵。追根溯源,《广韵》灰韵中原本就没有“衰”字(有“蓑”和“缞”),后来的《集韵》才把“衰”添加到灰韵中,但字的释义为“丧衣”,通“缞”,这显然不符合《回乡偶书》的诗意。
郎瑛(1487—1566)《七修类稿》云:“‘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不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君从何处来?’此贺知章诗也。注曰:‘衰’字出四支韵。殊不知此诗乃用古韵,‘来’字有读为‘厘’字者,若《楚辞·山鬼篇》:‘知路险难兮独后来(音厘)’,‘回’字与‘危’‘为’同协,皆四支韵之诗也。注者不知,反以为灰字韵者,差用‘衰’字。且吴才老《韵补》辩明,十灰古通于四支,可知矣。”[9](P294)在郎看来,《回乡偶书》就是一首支韵诗,不仅“衰”入四支,而且“回”和“来”也属支韵。但与郎瑛同时代的谢榛(1495—1575)并不同意上述解读。谢在《四溟诗话》中说:“凡字有两音,各见一韵……四支‘衰’,减也;十灰‘衰’,音‘崔’,杀也。《左传》:‘皆有等衰’……作诗宜择韵审音,勿以为末节而不详考。贺知章《回乡偶书》云:‘少小离乡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此灰韵‘衰’字,以为支韵‘衰’字,误矣。”[10](P48)郎、谢之后,焦竑(1540—1620)《笔乘》则干脆认为“‘衰’字出支韵”,并称“皆趁笔之误”[11](P158)。胡应麟(1551—1602)《诗薮》也直言“‘衰’字出韵。”[12](P25)。吴昌祺(清初人,生卒年不详)《删订唐诗解》在“衰”字下注曰:“衰字失韵,疑当作摧。”[13](P4)这意味着至少400年前,“鬓毛衰”中“衰”字的音和韵就已经引起了争议,而且众多大家参与其中。
与谢榛的“审音”不同,沈德潜(1673—1769)则是“辨义”。沈在《唐诗别裁》中说:“原本鬓毛衰。衰入四支,音司。十灰中衰音缞,恐是摧字之误,因改之。”[14](P115)在读音上,沈德潜和谢榛都认为应该读作cuī(崔与缞同音);但对义的理解却不一样。谢认为“衰”的意思是“杀也”,取“等衰”之义;而沈称“十灰中衰音缞”,显然也是认为灰韵中“衰”的意思为“丧衣”,也正因为此义不通,所以他按照吴昌祺的疑议,把“衰”改成了“摧”。
朱大可(1898—1978)在《新注唐诗三百首》中注解:“这首诗是灰韵,‘衰’字应当读‘催’。但是这样的读法,只能作缞服的缞字解释,不能作为衰落解。清沈德潜《唐诗别裁》中改为‘摧’字,又坊本作‘催’,似皆可从。”[15](P150)但遍考古籍,清代以前的版本中的《回乡偶书》均无“摧”或“催”字。对此,笔者专门写过一篇题为《贺知章〈回乡偶书〉中的“衰”“摧”“催”之辨》的论文,发表于《河南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1期,此处从略。
毕志扬(生卒年不详)《唐诗韵释》中的《回乡偶书》为“鬓毛衰”,全诗注为“十灰韵”[16](P225)。邱燮友《新译唐诗三百首》称“诗用上平声十灰韵,韵脚是:回、衰、来。”“衰,与缞通,斑白也。一作‘摧’。”[17](P353)可是,十灰韵中明明没有“衰”字,而“缞”的意思是丧衣,又不是斑白,如何能通“衰”?
现代的《王力古汉语字典》中则出现了判断上的紊乱,“衰”读作cuī的时候是支韵,但这一义项下面却举了《回乡偶书》的例子,并称“此诗‘衰’与‘回’‘来’押韵,用灰(咍)韵,集韵灰韵‘衰’字仓回切,当读cuī。”[2](P1206)刚说“衰(cuī)”为支韵,又举它为灰韵的例子,这不是自相矛盾吗?显然,王力(1900—1986)先生也捋不清了,只好把两种完全相反的说法客观呈现,让读者无所适从。
李长路(1904—1997)编写的《全唐绝句选释》注释:“此诗诗韵:①读回,催(衰),雷(来),就是古读;②读回,衰,来,就是今读;③读徊(回),衰,来,就是叶读。朗诵时三种读法都行。首句今读也行。”[18](P121)李先生来了个模棱“三”可。今读和叶读就不说了,单说古读,“来”能读作“雷”吗?查询结果显示,“雷”的中古音为“luai”,“来”的中古音为“lai”(与今音相同)。也就是说,在中古音中,“雷”可以读作“来”(高度近似),但“来”不能读作“雷”。退一步讲,即使“来”可以读作“雷”,“雷”的韵母为“ei”,“回”和“催”的韵母为“ui”,也不押韵。
唐作藩在《“乡音无改鬓毛衰”的“衰”字读音》一文中认为,“衰”应读作崔(cuī)。关于“衰(cuī)”与“回”和“来”不押韵的问题,他解释说,这是语音演变的结果,“在贺知章所处的唐代无疑是同韵相押的”[19](P173)。可是,“cuī”与“lái”的声母和韵母均不同,相差实在太大。盛唐距今不过1200多年的时间,说“衰(cuī)”和“来(lái)”曾经同韵相押实在难以想象,而且还有很多其他“衰”字入韵的近体诗无法解释。唐作藩还说,“灰韵合口字,今普通话没有读-uai韵母的,况且灰韵属蟹摄一等韵,无知、照系声母,因而不可能有演变为卷舌声母的字。”可是,在他参与编写和增订的《古汉语常用字字典》中,“衰”字的正音就是shuāi[20](P357)。这个读音不就是卷舌声母且韵母为-uai吗?
戴军平在《“乡音无改鬓毛衰”中“衰”字辨》中也认为“鬓毛衰”的“衰”应读作崔(cuī)。他称,凡是表示“减少”“减退”“递减”之义的都应该读崔(cuī),表示“衰老”“衰落”“衰微”之义都应该读摔(shuāi)。而“鬓毛衰”的意思就是耳边的头发减少、稀疏,所以应该读作崔(cuī)。他甚至认为,“衰白”“衰鬓”等词语中的“衰”字都应该读作崔(cuī)[21]。这种说法不符合常识性认知,更是难以服人。
有人从贺知章出生地方言的角度进行研究,比如金文明[22]和陈勤宁[23]。他们认为“衰”不读崔(cuī),应该读成摔(shuāi)。因为贺知章是唐代越州永兴(今浙江萧山) 人(4)关于贺知章的家乡在何地,史上有不同说法。《旧唐书》卷190说他是“会稽永兴人(今属浙江绍兴)”,《新唐书》卷196说他是“越州永兴人(今属浙江杭州)”。另因贺自称“四明狂客”,所以又有“四明人(今属浙江宁波)”之说。,其家乡在吴方言区,吴语中“回”“衰”“来”三字的韵母十分接近,读来相当谐和。但这种观点很难成立,因为盛唐近体诗对用韵的要求非常严格,贺知章用方言入韵的可能性不大。
也有人认为,“衰”读作shuāi也押韵。比如王模提出,“衰(shuāi)属于脂韵,和灰韵通押。”[24]但通押仅限于邻韵之间,比如支韵和微韵可以通押,佳韵和灰韵可以通押,而支(脂)韵与灰(咍)韵相隔太远。即使是在韵部极宽的韵摄里,支(脂)韵和灰(咍)韵也分属止摄和蟹摄两大韵部。古韵中,支(脂)灰韵曾经相通,但在用韵甚严的盛唐时代不会出现。
还有人认为,“衰”读作崔(cuī),也能说得通。比如董艳霞推论,“衰”与“缞”“摧”等字互训,而“摧”字也可引申为“疏落”[25]。问题还是在于:主流的观点认为,“衰(cuī)”如果作“稀疏、疏落”解,属于支韵,作“丧衣”解的时候才是灰韵。“衰”确实是“缞”的本字,但加上绞丝旁之后,就有了特定的含义即“丧衣”,所以“缞”和“衰”之间不能画等号。
引申,通韵,甚至舍弃韵书到方言中寻找答案,学者们为了这个字及这首诗可谓绞尽脑汁,但一直未能得到令人满意的结果。怎么办?孙玉文认为,必须寻找其他途径。他认为《回乡偶书》中的“鬓毛衰”本为“鬓毛”,后人将“”改成了“衰”。,意为多须的样子,今读sāi,与“腮”同音,与此诗另两句的“回”“来”押韵[26]。据考证,孔延之(1013—1074)《会稽掇英总集》中为“面毛腮”[27](P16),赵令畤(1064—1134)《侯鲭录》中为“面毛”[28](P15),徐火勃(1563—1639)《徐氏笔精》中为“面皮”[29](P24)。“”与“来”同属咍韵,与灰韵的“回”合为灰咍韵。在孙玉文之前,周苇风曾经指出过《会稽掇英总集》和《侯鲭录》中的这两处异文[30]。笔者另外发现,洪迈(1123—1202)《万首唐人绝句》中亦为“面毛腮”[31](P11),谢维新(南宋人,生卒年不详)《古今合璧事类备要》中则为“鬓毛”[32](P5)。相比以前的各种解读,这个观点较有说服力,但仍存在诸多疑点:(一)孙玉文本人就在文中说,陈应行(生卒年不详,南宋孝宗淳熙二年即公元1175年特科状元)《吟窗杂录》收录的《回乡偶书》中就是“衰”字[33](P709),孙也因此断言宋代就有人将“”改成了“衰”,那么,究竟是谁改的?又怎么得到了普遍认同?没有实证。古代读书人都是从“对韵”发蒙,对音韵之学均烂熟于胸,如果“”被改成“衰”而且改出了韵,应该很容易就会被发现,不太可能以讹传讹。再者,敢改贺知章的诗,至少也是精通音韵之人,又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呢?(二)同样是《侯鲭录》,说法都不一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单行本《侯鲭录》中是“面毛”,而《类说》收录的《侯鲭录》中则为“鬓毛衰”[35](P263)。另外,祝穆(?—1255)《古今事文类聚》收录的《回乡偶书》也是“鬓毛衰”[35](P35)。《类说》《事文类聚》也都是宋人编著,这又是谁改的呢?(三)孙玉文也承认“”字非常生僻,《广韵》都没有收这个字,还说这可能就是“”被写成“腮”的原因。然而,贺诗的风格就是通俗晓畅。他的《咏柳》《回乡偶书(其二)》也都是妇孺能懂的大白话。《回乡偶书》夹杂一个异常生僻的字显得不伦不类,不合常理。(四)“鬓毛”“面皮”或“面毛”这些词组本身就有问题。“鬓毛”是指耳朵前面的头发,“”描写的是耳朵下面和下巴上的胡子。“鬓毛”“面毛”都不是“须”,到底是想说“头发”还是“胡子”?“眉毛胡子一把抓”,似有语病。况且“”只是描写“多须的样子”,并不等于衰老。元代诗人行端《拟寒山子诗》中“须白鬓毛衰”,就是“须”和“鬓毛”分开,而且分别用“白”和“衰”加以修饰。(五)徐火勃在诗后的注释中说“今本俱作‘鬓毛衰’,非唐韵矣。近睹《侯鲭录》,始知是‘面皮’。”笔者查实,笔记体的《侯鲭录》是专门用一个章节来说此事的,这一节的题目就叫《面皮》。但就在《面皮》后几页的另一章节《贺监湖》中,徐火勃再次引用了《回乡偶书》,而此处采用的仍是“鬓毛衰”[29](P28)。既然已经发现了错误,为什么还不改正呢?看来,在徐的心目中,“鬓毛衰”还是正本。而且,在唐宋诗词中,“鬓毛衰”是一个常用的词组,而“面毛”之类的词却见不到。全文检索结果显示:“鬓毛”“鬓毛腮”“面毛”“面毛腮”“面皮”“面皮腮”在《全唐诗》和《全宋诗》中均未出现过。因此,“”字一说,仍不足信。
“原本鬓毛衰。衰入四支,音司。十灰中衰音缞,恐是摧字之误,因改正。”但凡讨论《回乡偶书》的音韵问题,沈德潜的这段话都会被引用。但所有人的关注点都在“衰入四支”以及后面推理改换上,而中间的“音司”二字却被忽略了。笔者读过很多篇关于这个话题的论文,从来未见有人讨论过这两个字。深入挖掘“音司”,笔者发现这二字的背后大有文章!
关于“衰”的读音,《广韵》给出了3种:楚危切,所危切,仓回切。《集韵》也给出了3种:初危切,双隹切,苏禾切。《韵补》加了1个所类切,《五音集韵》中还有所乖切。转换成现代汉语拼音,拟音则有6个:shuāi,cuī,suō,suī,chuāi,chā。关于“司”的读音,《康熙字典》一并列出了几种:“《唐韵》《集韵》息兹切,《韵会》新兹切,《正韵》相咨切,并音思。”现代汉语拼音拟为sī。
对照一下,“衰”的6个读音中有“司”这个音吗?没有!虽然今音和古音不能对应,可能是因为语音的演变,但不至于如此天差地别。《广韵》《集韵》诞生至今不过1000多年,沈德潜距今只有200多年,虽然政权几经更迭,韵书多次重修,但汉语音韵的重心一直在洛阳、长安及北京等中原地区(5)元代《中原新韵》即是以北京音为基础,故广义的“中原”包括北京。,方音差异本来就不是太大。
反切是一种比较模糊的注音方法。那些切音现在应该怎么读,很难准确把握。转换成现代汉语拼音,只能是“拟音”,而且众说纷纭。高本汉系统、王力系统、李方桂系统、周法高系统、董同龢系统等等,关于古音拟测就形成了好几个体系,各系对古音的拟测多有不同。所以,一定程度上,古音就是一笔糊涂账。也正因为如此,研究具体的音韵问题只能采取切韵与今音相结合的方式,不然讨论就难以进行下去。按照现代汉语拼音来读,大多数唐宋近体诗依然押韵,说明中古音与今音大抵差不多,毕竟官定的韵书一脉相承并且一直在深刻地影响着语音的演变。而上述“衰”与“司”的读音实在是相去太远,无论如何也对不上号。
在近体诗中,韵脚字都是成组出现的,绝句两韵或三韵,律诗四韵或五韵,排律的韵脚字甚至多达几十上百个,这些韵脚字都是押韵的,根据韵部所押之韵,韵脚字之间再相互比照,对于验证或判断韵字的读音大有帮助。尤其是在韵律严格的近体诗中,这种“诗韵验音法”更为靠谱。
那么,沈德潜的“音司”之说到底对不对呢?广韵系主流韵书中,“衰”“司”“思”等字都在支(脂)韵中。在《集韵》的脂韵里,“衰”为双隹切,排在“尸”纽和“师”纽的后面。因此,“衰”与“司”同音是完全可能的。好在现在的互联网有了强大的数据库和全文检索功能。遍查《全唐诗》,笔者发现,入韵的“衰”字读作司(sī)确确实实是普遍现象。比如——
多病多愁心自知,行年未老发先衰。
随梳落去何须惜,不落终须变作丝。[1](P4834)
(白居易《叹发落》)
江草知寒柳半衰,行吟怨别独迟迟。
何人讲席投如意,唯有东林远法师。[1](P3335)
(司空曙《送皋法师》)
这是两首七绝,均为首句入韵。两首诗中的“衰”都应该读作司(sī),不然读起来都不谐和。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
卢橘花开枫叶衰,出门何处望京师。
沅湘日夜东流去,不为愁人住少时。[1](P3110)
(戴叔伦《湘南即事》)
节去蜂愁蝶不知,晓庭还绕折残枝。
自缘今日人心别,未必秋香一夜衰。[1](P7730)
(郑谷《十日菊》)
天下方多事,逢君得话诗。
直应吾道在,未觉国风衰。
生计吟消日,人情醉过时。
雅篇三百首,留作后来师。[1](P7940)
(杜荀鹤《维扬逢诗友张乔》)
众芳春竞发,寒菊露偏滋。
受气何曾异,开花独自迟。
晚成犹有分,欲采未过时。
勿弃东篱下,看随秋草衰。[1](P2012-2013)
(刘湾《即席赋露中菊》)
鄠郊陪野步,早岁偶因诗。
自后吟新句,长愁减旧知。
静灯微落烬,寒砚旋生澌。
夜夜冥搜苦,那能鬓不衰。[1](P7713)
(郑谷《寄膳部李郎中昌符》)
黄河岸柳衰,城下度流澌。
年长从公懒,天寒入府迟。
家山望几遍,魏阙赴何时。
怀古心谁识,应多谒舜祠。[1](P6437)
(马戴《冬日寄洛中杨少尹》)
不见江头三四日,桥边杨柳老金丝。
岸南岸北往来渡,带雨带烟深浅枝。
何处故乡牵梦想,两回他国见荣衰。
汀洲草色亦如此,愁杀远人人不知。[1](P9997)
(崔橹《临川见新柳》)
上列这些近体诗中,与“衰”相押的韵脚字有“师”“时”“知”“枝”“事”“诗”“日”“滋”“迟”“澌”“识”“祠”等。这么多的同韵字至今仍然押韵,“衰”的读音孤雁出群的概率极小。
《全唐诗》共收录了48900多首诗。通过全文检索,笔者从中找到了172首“衰”字入韵的近体诗,其中约有120首诗中的“衰”字明显应该读作司(sī),另外约50首大多是排律,篇幅较长,韵字杂乱,诗中入韵的“衰”字可能是读作司(sī),也可能读作崔(cuī)或虽(suī)。当然,这只是笔者个人的判断,换作别人可能会有不同,但差别不会很大。可以肯定的是,这172首近体诗全部都是支(脂)韵,但是没有一个“衰”字可能读作摔(shuāi)。也就是说,唐代近体诗中入韵的“衰”字,基本如沈德潜所说“衰入四支,音司”,只是并非全部而已。
主流的观点认为“衰(shuāi)”字属支(脂)韵,但《全唐诗》的近体诗中竟然没有一个入支韵的“衰”字读作摔(shuāi)。入韵的“衰”字有七成以上读作司(sī),“衰”的多种反切及现代拟音中却没有这个读音。主流观点还认为,《回乡偶书》中的“衰”是灰韵,应读作崔(cuī),但《全唐诗》之律绝中入韵且读作崔(cuī)的“衰”字,除《回乡偶书》之外,没有一个出现在灰韵中!也就是说,以前关于“衰”的主流认知与唐代近体诗的实际应用完全不符!
难怪,众多学者在说“衰”若读摔(shuāi)应在支韵的时候,从来没有人举出一首用例;难怪,众多学者在说灰韵之“衰”应读崔(cuī)的时候,也从来没有人举出一首用例。原来,唐诗中根本就不存在这样的近体诗!既然如此,凭什么认定《回乡偶书》的“衰”应读作崔(cuī)呢?又凭什么认为贺诗之“衰”若读作摔(shuāi)就不合韵呢?
大数据颠覆了关于唐代近体诗中“衰”字音韵的主流认知!这一发现让笔者大跌眼镜,不由得继续探究下去。
唐代近体诗如此,宋之近体诗如何?《全宋诗》收录诗歌27万首,体量是《全唐诗》的5倍多,可谓浩如烟海!同样是通过全文检索,笔者从《全宋诗》中共搜到了405首“衰”字入韵的近体诗,其中约300首诗中的“衰”字明显应该读作司(sī),约90首诗中的“衰”字可能读作司(sī)也可能读作崔(cuī)或虽(suī),另有14首诗中的“衰”应该读作摔(shuāi)。读作司(sī)的诗太多,仅举4例——
三百里湖新月时,放翁艇子出寻诗。
城头蜃阁烟将合,波面虹桥柳未衰。
渔唱苍茫连禹穴,寒潮萧瑟过娥祠。
祖龙虚负求仙意,身到蓬莱却不知。[36](P25094)
(陆游《舟中作》)
欢乐欲与少年期,人生百年常苦迟。
白头富贵何所用,气力但为忧勤衰。
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
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36](P6771)
(王安石《凤凰山》)
水阁中宵动,寥寥起远思。
秋风生折苇,星彩动寒池。
白社孤前约,青云少旧知。
苦吟空自叹,风雅道由衰。[36](P1021)
(寇准《水阁夜望书怀》)
壬戌同登日,秋崖尚见之。
王家子敬字,谢氏惠连诗。
乡校六龙渡,宗盟七桂枝。
残碑麟笔绝,后死叹吾衰。[36](P41775)
(方回《方去言府判挽诗二首(其二)》)
与唐诗一样,宋诗中入韵读作崔(cuī)的“衰”字也都是在支(脂)韵中,没有一首出现在灰(咍)韵中:
检校精神白向衰,羲和促辔过如飞。
白髭可是长无赖,换我红颜不放归。[36](P24151)
(姜特立《白髭》)
岭海英游少,诗书旺气衰。
先生今不起,后死竟安归。
文曲星何暝,灵光赋又非。
儒宗真可憾,岂但哭吾私。[36](P43969)
(黎献《挽赵秋晓四首(之二)》)
全文检索《全宋诗》,最重要的发现是搜出了很多与《回乡偶书》一样“衰(shuāi)”字入了灰韵的近体诗,比如——
新秋病骨顿成衰,不度溪桥半月来。
无事闭门非左计,饶渠屐齿上青苔。[36](P25750)
(范成大《秋日》)
再岁春风把酒杯,今年更觉倍迟回。
海棠消息知渠负,杨柳风流笑我衰。
舟过重湖定安否,书来一纸勿悠哉。
是身老矣腰仍折,宁待田园归未来。[36](P30728)
(赵蕃《留别邢大声昆仲》)
此外,“衰”入灰韵且读作摔(shuāi)的宋代近体诗还有12首,它们是:欧阳修《送章生东归》[36](P3602)、李弥逊《春日书斋偶成五首(其四)》[36](P19319)和《复用前韵》[36](P19319)、张元干《题王岩起乐斋》[36](P19894)、郑良嗣《琼花》[36](P23716)、范成大《喜周妹自四明到》[36](P25970)、杨万里《卧治斋盆池》[36](P26194)和《夜雨》[36](P26205)、叶适《赠听声欧阳承务》[36](P31248)、刘过《自述》[36](P31845)、徐玑《漳州别王仲言秘书》[36](P32859)、舒岳祥《正仲思归作篆畦今夜月》[36](P40936)。
孙玉文在《解读“乡音无改鬓毛衰”的“衰”》一文中提到了宋代诗人李之仪的《和两翁轩》,这也是一首“衰”入灰韵的七律。但,集宋诗之大成的《全宋诗》并未收录此诗——
何处又传金椀出,几人争看玉山颓。
幽情不是风期旧,异境难从指顾开。
猿鹤已回尘外驾,烟云休造眼中衰。
未妨一老同巾履,香火终年谢劫灰。[26](卷二)
白钟仁在《北宋李之仪诗词用韵研究》中说,《和两翁轩》中“衰”字跟蟹摄相押,取“衰亡,消失”之义[37](P277)。可是,蟹摄只包括齐佳皆灰咍祭泰夬废等韵,而支脂之微属于止摄。孙玉文在《解读“乡音无改鬓毛衰”的“衰”》中提到,据多位学者研究,韵摄之间也存在个别通押的情况,但这只是特例,不足为训。
那么,怎么解释《和两翁轩》的用韵呢?有一种说法:诗中的“衰”,粤本作“哀”[38]。“哀”也在灰(咍)韵,与“颓”“开”和“灰”确实押韵了。但与《回乡偶书》中“衰”被改成“摧”或“催”一样,把《和两翁轩》中的“衰”改为“哀”的依据明显不足。
主流观点一直认为,“衰”在灰韵中应读作崔(cuī),这也正是“鬓毛衰”被改为“鬓毛摧”的主要理由。可是,除了《回乡偶书》,唐宋近体诗中都没有第二例,反而在宋代近体诗中发现了14首(加上《和两翁轩》为15首)“衰”入灰韵读作摔(shuāi)的实例。这又是对主流认知的颠覆!
“衰”有两个异体字:一是“蓑”,一是“缞”。当“衰”作雨具解的时候,可以加上草字头,因为“蓑衣”通常是用草做成的。“蓑”读作梭(suō),歌韵。当“衰”作丧衣解的时候,可以加上绞丝旁或衣字旁,因为“缞”或“”通常是用粗麻布做成的。几乎所有的字典都说,“缞”读作崔(cuī),灰韵或支韵。在对“衰”进行全面检索的过程中,笔者对“蓑”和“缞”也做了考察。
全文检索显示,《全唐诗》和《全宋诗》中都没有作雨具解的“衰”字入韵的近体诗。但“蓑”字入韵的近体诗,《全唐诗》中有11首,《全宋诗》中有173首。唐、宋近体诗各举一例——
春半平江雨,圆文破蜀罗。
声眠篷底客,寒湿钓来蓑。
暗淡遮山远,空濛著柳多。
此时怀旧恨,相望意如何。[1](P5978)
(杜牧《江上雨寄崔碣》)
采药壶公处处过,笑看金狄手摩挲。
老人大父识君久,造物小儿如子何。
寒尽山中无历日,雨斜江上一渔蓑。
神仙护短多官府,未厌人间醉踏歌。[36](P9353)
(苏轼《赠梁道人》)
令人瞠目的是:属于歌韵的“蓑”字,也有闯进灰韵和支韵的情况。这样的宋代近体诗共有2首——
猗猗井上桐,花叶何蓑蓑。
下荫百尺泉,上耸陵云材。
翠色洗朝露,清阴午当阶。
幽蝉自嘒嘒,鸣鸟何喈喈。
日出花照耀,飞香动浮埃。
今朝一雨过,狼藉粘青苔。
斯桐乃谁树,意若铭吾斋。[36](P3756)
(欧阳修《桐花》)
西郊金气盛,庶物减华滋。
萚萚丹枫雨,茫茫白草蓑。
炎曦何怪淡,气噎若委迟。
对此凄凉景,能无宋玉悲。[36](P39596)
(释文珦《秋色》)
《桐花》是灰韵,《秋色》是支韵。歌韵独用的“蓑”怎么掺和进去了?乍一看,很吃惊。细审诗意,不难发现:这两首诗中的“蓑”并没有雨具之意,不应读作梭(suō),自然也不该入歌韵。不难看出,《桐花》中的“蓑”应该读作摔(shuāi),《秋色》中的“蓑”应该读作司(sī),两处都是“衰败”的意思。在《五音集韵》的“十二灰”韵中,“蓑”字两次出现,一次释为“草木叶垂状”[39](P39),一次释为“蓑,蓑叶下垂貌。本又音莎”[39](P41)。而在“十一皆”韵中,“蓑”则被释为“所乖切,蓑,蓑草,木叶茂貌”[39](P35)。两韵释义,前后矛盾,“茂”字应为讹误。但这里给出了一个“所乖切”,今之拟音应当为“shuāi”。而且,“蓑”都可以写作“衰”。这两首诗分别支持了笔者在上文提出的两个观点:(一)“衰”在支韵可以读作司(sī);(二)“衰(shuāi)”可以入灰韵。
那么,“缞”呢?《全唐诗》中只搜到了一首“缞”字入韵的近体诗——
清晓上高台,秋风今日来。
又添新节恨,犹抱故年哀。
泪岂挥能尽,泉终闭不开。
更伤春月过,私服示无缞。[1](P3745)
(令狐楚《立秋日悲怀》)
显而易见,这首诗中的“缞”应该读作摔(shuāi),义为“丧衣”。如果读作崔(cuī),就很不谐和,美感全无。
隋末唐初有位诗僧叫王梵志(生卒年不详,隋末唐初人),诗作通俗,多有流传,但《全唐诗》没有收录他的诗。张锡厚(1937—2005)在《王梵志诗校辑》中整理汇编了他的336首诗作,其中有一首《家口总死尽》:“家口总死尽,吾死无亲衰。急手卖资产,与设逆修斋。托生得好处,身死雇人埋。钱财邻保出,任你自相差。”张锡厚在诗后的校释中说“衰,原作‘表’,不叶,据文义改。《唐韵·灰韵》:‘缞,仓回切,丧衣。亦作衰。’”[40](P3)此诗中的“衰(缞)”,显然也应该读作摔(shuāi)。
“缞”出现在了灰韵诗中,这符合主流的认知,但它并不像一般认为的那样读作崔(cuī)。与众多入灰韵的“衰”一样,它也是读作摔(shuāi)。
《全宋诗》中有两首“缞”字入韵的近体诗。这两首排律都很长,均只截取一小部分——
吴壁评残笔,隋碑读渍苔。
清阴依玉树,和气乐春台。
薄官俄成别,私门忽是灾。
一朝捐采服,五载泣粗缞。
季路还从仕,任安独见哀。
近畿须健令,剧邑试长才。[36](P6013)
(摘自司马光《石昌言学士宰中牟日为诗见寄久未之答今冬罢》)
挟诈挥金斗,贪功袭墨缞。
战场空爝火,京观悉蒿莱。
险易曾何变,兴亡只可哀。
隆平方恃德,襟带自崔嵬。[36](P6013)
(司马光《太行》)
“衰(缞)”作“丧衣”解的时候读作崔(cuī),似乎早已成为定论,几乎无人提出过异议。但这与唐宋诗人的创作实践不符。
“蓑”可以入灰韵且读作摔(shuāi),而且“缞”也可以读作摔(shuāi),作为本字的“衰”在灰韵中读摔(shuāi)不是顺理成章吗?
晚唐以降,近体诗的韵律规则逐渐放宽。虽然一方面,元、明、清代近体诗对于判断韵字读音的作用逐渐减弱;但另一方面,因为距离现代越来越近,元、明、清代的近体诗对于观察字音的演变却又更有价值。所以,笔者对元、明、清代近体诗中的“衰”“蓑”“缞”也进行了全文检索并做了分析。
《元诗选》中共有24首“衰”字入韵的诗。其中16首明显应该读作司(sī),6首可能读作司(sī)也可能读作崔(cuī),这22首均属支韵。另外2首则属灰韵,它们是——
名利是何物,人心不自灰。
荣来终有辱,乐去可无哀。
富冢草还出,贫门花亦开。
耕桑枉辛苦,须白鬓毛衰。[41](卷94,P20)
(行端《拟寒山子诗六首(其三)》)
作客何时了,愁深只酒杯。
鬓毛随日短,胆气逐年衰。
兵革江边阻,乡关梦里回。
可怜今夜月,还照北山梅。[41](卷108,P33)
(许恕《作客》)
第一首诗中的“衰”明显应该读作摔(shuāi);第二首诗中的“衰”看似应该读作崔(cuī),其实也应该读作摔(shuāi),因为与“回”字一样,中古音中“杯”“灰”“梅”的韵母均为ai。
《明诗综》中只有7首“衰”字入韵的近体诗。其中5首明显应该读作司(sī),1首可能读作司(sī)也可能读作崔(cuī),这6首诗均为支韵。另一首则是支韵与灰韵混用,此为本次全面检索所仅见。古韵中,支韵与灰韵相通,这首诗可以算是一次复古——
华月防高树,列曜何参差。
流光射结绮,思妇惨中闱。
良人涉远道,感叹夜何其。
清声发妙曲,宛转有余哀。
妙曲固可听,余哀知为谁。
春至桃李妍,岁暮华色衰。
居然独处廊,顾影久徘徊。[42](卷11,P12)
(孙蕡《拟古(其二)》)
《清诗别裁集》中有2首“衰”字入韵的近体诗。正如本书编著者沈德潜所言,这2首清诗中的“衰”读作司(sī)。
关于“蓑”和“缞”:《元诗选》中“蓑”字入韵的近体诗有29首,《明诗综》中“蓑”字入韵的近体诗只有1首,《清诗别裁集》中“蓑”字入韵的近体诗有8首,均为歌韵。《元诗选》《明诗综》《清诗别裁集》中都没有“缞”字入韵的近体诗。
可以看出,元、明、清代近体诗中“衰”“蓑”“缞”入韵的情况与唐宋时期基本一致,但 “衰”字入灰韵且读作摔(shuāi)的比例明显增加。
仔细审视支韵和灰韵,会有一种强烈的感受,那就是“衰(shuāi)”在支韵中像是无依无靠的“孤儿”,但在灰韵中却像是背井离乡的“游子”。比如“哀(āi)”和“衰(shuāi)”,这两个字简直就像孪生兄弟一样难分彼此。
《说文》:“哀,乌开切。从口,衣声。”“哀”与“衣”有什么关系呢?《洪武正韵》:“哀,于开切。悲哀,从衣从口,悲伤之见于衣服也。”[43](P18)原来,悲哀的程度可以从衣服上看出来。另据《故训汇纂》:“哀,谓服之三年。《大戴礼记·曾子大孝》:‘父母既殁,以哀祀之加之。”[7](P351)父母殁后,穿三年孝服就是“哀”。
对照一下,“衰”与“哀”是不是血肉相连?自从汉代正字出现以来,这两个字就只差一横。再看“衰”的古文,中间的“口”并没有一横,说它是“哀”反而更像。而且,“衰”和“哀”有着相同的韵母,读作“摔(shuāi)”的“衰”与“哀”不同韵,实在说不过去。前文所举行端的《拟寒山子诗六首(其三)》,就是一首“衰(shuāi)”与“哀”同韵的诗。
在各种文献或数据库中,“衰”与“哀”经常互为异文,让人难分正误。前文曾提到李之仪的《和两翁轩》,这是一首灰韵诗。因为诗中的“衰”不合韵规,所以有粤本作“哀”之说。“烟云休造眼中衰(哀)”,应该说两个字都说得通。
再如前文提到的叶适《赠听声欧阳承务》:“无心立臧否,有术验荣衰。举世声中动,浮生骨还来。弹轻知福地,欬小应灵台。笑我老何及,是身唯死灰。”《全宋诗》在“衰”字下面加有小注:“原作哀,据四库本改。”[36](P31248)这首诗中的“衰”与“荣”相对,显然是“衰败”之意,但却明显应该读作“摔(shuāi)”。这说明四库本(6)本文所谓“四库本”均指清文渊阁四库写本。和《全宋诗》的编纂者都认为“衰(shuāi)”可以出现在灰韵中。
又如前文提到的王梵志《家口总死尽》中的“家口总死尽,吾死无亲衰。”诗中的“衰”,原本为“表”。有注释曰:“张改作‘衰’,郭校作‘哀’。”[38]“吾死无亲衰”的意思是“我死后没有亲人穿丧衣(披麻戴孝)”,“吾死无亲哀”的意思是“我死后没有亲人哀悼”,都可以说是文从字顺。如果依照韵书,“哀”比“衰”更适合,因为广韵及平水韵的灰韵中没有“衰(shuāi)”,《集韵》灰韵中虽然有“衰”,但义仅为“丧衣”,读作崔(cuī)。张锡厚把“表”改作“衰”,说明他也认为该字在灰韵中可以读作摔(shuāi)。连作“丧衣”解的“衰”都可以在灰韵中读作摔(shuāi),作“衰败”“衰老”“衰减”等解的“衰”读作摔(shuāi)理所应当。
至于因“衰”“哀”酷似而导致的讹误更多。顾况《听角思归》“梦后城头晓角哀”中的“哀”,在李攀龙(1514—1570)《唐诗选》中为“衰”[44](P22)。再如宋无《姑苏台》“烟水翻令后世哀”,陆文圭《李君美夫妇挽诗二首(其一)》“如君独要哀”,汪炎昶《哭直方兄二首(其一)》“归来一饷哭声哀”、《五月二十三日雷雹大作》“吟苦自生哀”等诗句中的“哀”,在百度汉语、《全宋诗》等数据库文字中均讹为“衰”。同时,也有“衰”讹为“哀”的,比如杨万里《和李天麟秋怀五绝句(其三)》“略容老子照衰颜”中的“衰”,百度汉语、《全宋诗》等数据库文字均讹为“哀”。
在周德清(1277—1365)《中原音韵》的“齐微”韵中,“衰”字与“崔”“催”排在一起[45](P6),“皆来”韵中的“衰”夹在“哀”“埃”“开”“来”等字的中间[45](P12)。与“衰”字同纽的这些字,在切韵系中均为灰韵。赵荫棠《中原音韵研究》,把“皆来”韵的“衰”注音为suai[46](P188)。
林林总总的文献,方方面面的信息,都在显示:灰韵中应该有“衰(shuāi)”。
从隋之《切韵》到唐之《唐韵》,再到宋之《广韵》《集韵》《平水韵》,又到元之 《中原新韵》,明之《洪武正韵》,还有清之《佩文诗韵》,中国的韵书经历过很多次的增删和修订,而且每个时期都有多种版本并存,每次编修都会订正前书的讹误,每次订正之后又会被后人订正,而各种版本中的有意窜改和无意讹误,更是在所难免。同一部《集韵》,流传下来的有潭州、明州、金州三种宋刻本,而明州本又有毛晋汲古阁和钱曾述古堂两种抄本,各种版本之间总是有所差别,其中的鲁鱼亥豕、脱字臆改都不足为奇,因之甚至产生了一些专门校勘韵书的专著,比如《刊谬补缺切韵》《广韵校勘记》《广韵校勘记补释》等等,不胜枚举。
唐韵虽然早已失传,但也不是无迹可寻。纪容舒(1685—1764)的《孙氏唐韵考》就对唐韵做了深入的考证,并与宋代面世的《广韵》做了全面的比较。在这部著作中,某字《唐韵》作某,某字《广韵》不载,某字《广韵》失收,某字《广韵》误从某字,某字《广韵》作某某切,十二文的某字《广韵》载六脂,十五灰的某字《广韵》收入五支……诸如此类的说法触目皆是。从这些文字中可以看出,徐铉(916—991)、陈彭年(961—1017)等人在修纂字书或韵书的时候,删了很多的字,改了很多的音,还对很多字所在的韵部做了调整。比如六脂“规”字目下“案:‘规’字《广韵》收入五支,居随切。考:‘隓’字,许规切;‘窥’字,去隓切。辗转取音。此字宜在支韵。必《唐韵》两部兼载,徐铉注《说文》时只采其一音,陈彭年等重修《广韵》又删去居追一音并入支韵,故此字部分互异耳。凡《唐韵》《广韵》互异者,皆可以此推之。”[47](P17)那么,“规”字的这个遭遇会不会也发生在“衰”字身上呢?
毛奇龄(1623—1716)在《古今通韵》中说:“衰有等杀之义,读所皆切,是正音。其又收支部,则以支灰相通故也。凡五方之音,无他区别,但远近一同者便是元音。今人读‘衰’皆同‘毸’,读‘佳’皆同‘嘉’,而宋韵偏以‘衰’入支,以‘佳’合皆,竟删去灰麻两部,此不通之极!而过遵宋韵者,反谓衰无毸音、佳无嘉音,是偶见画宫而反以为是人无家又乌可也。按:‘衰’‘挼’亦唐习用字,如贺知章《还乡偶书》‘乡音无改鬓毛衰,笑问客从何处来’,刘梦得《杨栁枝词》‘浅黄轻绿映楼台,便被春风长请挼’,皆是也。”[48](P34-35)不知毛奇龄的依据是什么,但本文的大数据分析可以为之提供有力的支撑。
原来,“衰(shuāi)”本来就在灰韵中,被宋韵从灰韵中删除后强行归入了支韵,于是造成了“衰”的音、韵、义的严重混乱。
或问:既然宋韵把“衰(shuāi)”从灰韵中删除了,为什么宋代及以后的诗人还以“衰(shuāi)”字入灰韵呢?这可能是因为《广韵》等新版的韵书面世后,《切韵》《唐韵》等韵书还在某些地方或某些人中使用,因为新韵书的普及需要一个过程;也有可能是有些诗人知道灰韵中原本就有“衰(shuāi)”字,而且认为这很合理,所以坚持使用。古代韵书的版本也是很杂乱的,不可能做到完全一律。
事实胜雄辩。实践出真知。此前关于“鬓毛衰”的研究之所以不得要领,缘于研究者们只是在韵书或字典中找答案,并未深入到诗人的具体创作中去,也没有深入考证韵书的源流变迁。
综上所述,“衰”在中古的音、韵、义应该是这样分布的:
(1)在歌韵中,“衰”读作梭(suō),可以写作“蓑”,是一种雨具。这是“衰”的本音和本义。此音此义,至今依然,没有争议。
(2)在支韵中,“衰”主要有三音三义。读作司(sī),意为事物发展转向微弱,比如盛衰、兴衰、衰微、衰老、衰败等;读作崔(cuī),意为依照一定的标准递减,比如衰变、衰序、衰分、衰少等;读作虽(suī),小也,减也,杀也;弱也,耗也。这三个读音,在今音中均已不存。现在的主流观点认为,“衰”在支韵中意为事物发展转向微弱的时候读作“摔(shuāi)”,完全不符合实际。沈德潜的“音司”之说,得到了大数据的充分支持。
(3)在灰韵中,“衰”读作摔(shuāi),意为衰败、衰落、衰老、衰减、衰退等,与支韵中读作司(sī)的意思相同,此为一义两音并两韵。此外,“衰”为 “丧衣”(可以写作“缞”或“”)的时候,也应该读作摔(shuāi)。认为灰韵中“衰”不能读作摔(shuāi)也不能作“衰老”等义解是错误的,认为“缞”或“”在灰韵中读作崔(cuī)也不符合事实。毛奇龄说,“所皆切(shuāi)”是“衰”的正音,这与现在的情况相合。
也就是说,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合乎唐韵。“鬓毛衰”之所以成为问题源于韵书修改不当导致的音韵讹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