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璧炜
作为中国著名的儿童文学作家,曹文轩一直以来备受关注。特别是他于2016年成为斩获国际安徒生奖作家奖的首位中国人后,曹文轩更为社会所瞩目。在国际安徒生奖评委会给曹文轩的颁奖词中这样写道:“曹文轩的作品读起来很美,书写了关于悲伤和苦痛的童年生活,树立了孩子们面对艰难生活挑战的榜样,能够赢得广泛的儿童读者的喜爱。”(1)孙建江:《曹文轩荣获国际安徒生奖与中国儿童文学出版》,《中国出版》2016年第11期。曹文轩的少儿小说充满了对少年儿童的悲悯与关怀,流淌着古典的诗意之美,但同时,他作品中的性别观长期以来引起人们的广泛争议。《新京报书评周刊》在曹文轩获得国际安徒生奖作家奖后,就曾多次刊登过相应文章,如童蓓蓓的《我们只想真诚地谈谈曹文轩这书怎么不好?》、塔娘的《曹文轩儿童文学中的“性别观”落后国际社会多少年?》、儿童文学作家兼评论家常立的《为什么我不希望我的孩子读曹文轩?》,等等。(2)这些文章陆续刊登于《新京报书评周刊》,并通过该刊物微信公众号传播,转发量和评论量众多,在教育界引起重大反响。这些文章言辞激烈,个别词句存在博眼球之嫌,但无一例外提到了曹文轩少儿小说中可能存在的性别书写问题。这些文章经过网络的广泛传播而吸引了众多教育者的注意。曹文轩在回应此类问题时,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认为喜欢温柔的女孩并不代表性别观落后,更不能将女权主义的理论照搬到儿童文学批评上来。(3)见朱蓉婷:《〈草房子〉等作品被批性别观落后,曹文轩再度回应:“这个批评我不能接受”》,《南方都市报》2016年8月4日。
阅读是一种高级认知活动,必然关涉人类的认知结构和认知机制。是以本文引入认知诗学的批评方法,意图对曹文轩少儿小说中的女性观念进行探究。认知诗学,是认知科学与文学进行学科间交叉,并最先取得一定成果的跨学科领域。和以往哲学上与本体论相对的认识论不同,认知诗学的理论资源来自认知科学这一从20世纪70年代兴起的、探索人类心智和认知的新兴交叉学科。1983年,以色列特拉维夫大学希伯来文学和文学理论教授Reuven Tsur首次提出“认知诗学”(Cognitive Poetics)这一术语后,英国诺丁汉大学英语系教授Peter Stockwell实现了认知诗学的理论系统化,将其进一步推向众人视野。其奠基之作《认知诗学导论》(CognitivePoetics:AnIntroduction)整合了该领域的基本理论方法,具体包括如“图形与背景”“原型与阅读”“脚本和图式”“话语世界和心理空间”“概念隐喻”“语篇世界”等,为这一新兴学科带来了新颖而有力的批评话语。以认知诗学的理论来分析文学,最大的优势在于:“人类通过如图式脚本这样的认知工具、概念映射和概念整合这样的认知过程来获得信息,这些为人类所共享的生理机制,实际上正是作者与读者进行对话的基础。此外,人类建构以及表达自己的各种心智思维往往需要通过被社会文化所影响的符号话语,这意味着认知研究不会仅停留在生理层面,而是嵌套在社会历史文化这样的大语境之中。因此,认知研究将读者、文本、作者与世界贯通于一体,从人类认知的角度重新审视文学,实现了全新的突破。”(4)江璧炜:《儿童文学研究的新方法:认知研究》,《文艺报》2019年12月16日。本文试图通过认知脚本、概念隐喻和认知原型理论探讨这样几个问题:从人类的认知结构和认知机制来看,作家与读者何以呈现不一样的判断?曹文轩的作品到底呈现了怎样的女性观念?曹文轩的性别叙事策略对于少儿读者来说有何影响?本文主要选取曹文轩的《草房子》《青铜葵花》《细米》《根鸟》四部小说作为分析的中心,原因在于这些小说是当下批判话语广泛聚焦的作品。这些小说既体现了曹文轩为人称道的诗意美学,又呈现了为人所质疑的女性形象和女性观,是探讨问题的最佳文本。
“认知心理学家认为人类具有对过去经历进行总结的能力,能从过去的经历中概括出各种类型并确定他们的共同特征,然后建立起知识结构并把其储存在记忆中,用于以后理解交际中类似的语篇,即在以后的交际中若遇到与以往经历相同的情境时,人们就会自动地运用这种知识结构理解当前的语篇。”(5)刘文、赵增虎:《认知诗学研究》,第133-134页,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4。出于这样的理论构想,认知心理学家提出了图式和脚本理论。而进入文学语境,图式和脚本被用来探寻文本与读者的经验如何互动。其中,脚本(script)解释了一系列项目或行为是如何被期待展开的长时记忆结构,相对于图式,它强调一种动态的过程。Marek C.Oziewicz就认为:“脚本是各种各样的记忆结构,以及范式化的故事,是一种用来存储我们对特定情况知识的方式……它们构成了人类理解的基础。”(6)Marek C.Oziewicz,Restorative Justice Scripts in Ursula K.Le Guin’s Voices,Children’s Literature in Education(Winter 2011),p.35.脚本可被人们共同地、轻易地识别,比如“喝酒”脚本、“购物”脚本等。Peter Stockwell指出:“一个脚本包含种种假定与这种情形有关的缺省(slot),除非我们已经被明确地告诉了如:道具、参与者、发生条件、结果、事件序列这些东西。”(7)Peter Stockwell,Cognitive Poetics:An Introduction,London:Routledge,2002,p.78.这意味着即使简单的脚本也包含了丰富的信息,具有延展和变化的可能。人们正是通过识别脚本而达到交流的目的。“英雄救美”是一个较为常见的认知脚本,往往讲述一个英雄拯救受到危险或处于困境的美人的故事,且多与爱情故事联系在一起。在“英雄救美”的脚本中,事件序列、参与者、道具、发生条件、结果等元素可以随机缺省或进行变化,但并不影响人们对其进行大致识别。“英雄救美”脚本在中西方都有着久远的历史,早先“英雄”往往由男性充当,“美人”角色多由女性担任,比如西方童话故事《白雪公主》《睡美人》,中国古代戏剧《西厢记》等。随着时代社会的发展,人们对男女地位和其身份气质有了不同的观点,“英雄救美”脚本也呈现出了更丰富的表达方式。男性可以是被拯救的对象,女性可以自己从困境中挣脱出来,比如迪士尼动画影片《冰雪奇缘》《海洋奇缘》等。
曹文轩的少儿小说对“英雄救美”这一脚本应用颇为频繁,且拯救者的位置始终派给男性,而被拯救者则无一例外均为女性。如《细米》中细米对梅纹的数次拯救,《纸房子》中桑桑帮助纸月对抗坏孩子的欺负,《青铜葵花》中葵花被青铜从嘎鱼的戏弄中解救出来。实际上,仔细品鉴曹文轩对“英雄救美”这一认知脚本的书写,可以发现“英雄救美”在少儿小说中担负着塑造少年主人公形象的重要功能。《草房子》《细米》《根鸟》《青铜葵花》都是典型的成长小说,作者意图书写主人公(主要都是少年)在与世界的交往中如何认识社会,塑造理想的自我人格,在一道道成长考验中获得通往成人世界的资格。“英雄救美”是男性主人公参与社会、确证成长的一种方式。但在曹文轩的“英雄救美”脚本应用中,女性几乎以一种柔弱的、无力的特征出场,没有展示出当代社会对女性个性多元化的期待。例如当纸月遇到欺凌时,只会默默忍受,她宁愿躲避坏孩子导致天天上学迟到,也不曾向周围人寻求帮助。就像老师们看到纸月后对她的评价:“她大概一辈子都会是一个文弱、恬静、清纯而柔和的女孩儿。”(8)曹文轩:《草房子》,第37页,南京,江苏凤凰少年儿童出版社,2018。这似乎预示了纸月未来生活有着同样的无力感。在《青铜葵花》中,葵花也只以无声的方式等待青铜的营救行动。“葵花从心里认定,这个男孩一定会救助她。她既没有向他呼救,也没有向他做出任何求救的动作,而只是站在船上,用让人怜爱的目光,很专注地看着他。”(9)曹文轩:《青铜葵花》,第16页,南京,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2015。作家或许是想表达出这两人自第一次见面起就难能可贵的一种默契,但这种叙事策略却自然地使葵花沉默。
成长小说《根鸟》在这一点上表现得十分明显。该小说以象征性的话语讲述了少年根鸟的成长之旅:他离家,归家,又再次离家,在人生的道路上不断学习与体悟。而根鸟之所以离家,是因为在虚设的类似中国古老年代的叙事背景里,他无意间得到了名为紫烟的少女的求救纸条,他为解救不知身在何处的紫烟,开始了漫长的寻觅和流浪之旅。这个过于缥缈的目标,可被视为弗洛伊德理论中的力比多驱使,成为了后续一切故事发生的基础。《根鸟》书写的是青少年成长的脚本,同时,它又内置了“英雄救美”的脚本。甚至“英雄救美”的脚本是少年成长的催化剂,通过意图“救美”以及实现“救美”的过程来表现少年根鸟的成熟过程,以及取得过渡到成年的必要品质。
《根鸟》中有两个关于“英雄救美”的脚本,分别对应少女紫烟和秋蔓。前者在这部具有寓言性质的小说中是一个驱使少年离家、开始成长的象征性符号,她不仅是一个待救的少女,还是青春期少年内心不可名状的悸动。比如作者描写根鸟刚知道紫烟存在后的不久,他对着大河一边大声唱歌一边撒尿。“根鸟在叫喊时,并没有系裤带。那裤子就全堆在脚面上。裤裆里的那个小家伙,挨了河上吹来的凉风,紧缩得很结实,样子小巧玲珑,就很像那些在芦苇叶上鸣啭的小雀子。”(10)曹文轩:《根鸟》,第18、26页,南京,江苏凤凰少年儿童出版社,2018。他以放声高歌和对着大河撒尿的方式来释放自己的力比多,展现了他作为青春期男性的重要特征。紫烟这一符号对于少年形象的建构既是生理层面的,也是精神层面的。曹文轩在描写根鸟想要外出寻找紫烟时,多次选用“执着”这样的正面词汇来赞美他的男主角。相比根鸟主动的向外探寻,紫烟在根鸟梦中的形象几乎是苍白无力的:“银杏树衬托得她格外瘦小;她将两只手互相握在腹部,仰头望着峡谷上方的天空,目光里含着的是渴望、祈求与淡淡的哀伤——那种哀伤是一只羔羊迷失在丛林、自知永不能走出时的哀伤。”(11)曹文轩:《根鸟》,第18、26页,南京,江苏凤凰少年儿童出版社,2018。曹文轩选择以一个“待救少女”——这一被动的女性作为驱动叙事的源泉,既展示了他对青春期的一种理解,也表明了他所认同的世界由男性来闯荡,女性由男性来保护的一种传统观念。
对秋蔓的书写更为具象化,在根鸟17岁,即将成年之际,作为女性的秋蔓,仍旧是作为被拯救的角色出场:
女孩儿茫然四顾之后,望着正在变暗的河水,显出了要哭的样子。
平原太空荡了,现在既看不到附近有村落,也看不到行人。陌生的旷野,加之即将降临的夜色,使女孩儿有了一种孤立无援的感觉。而这个看上去尽管已有十五六岁的女孩儿,显然又是一个胆小的女孩儿。
根鸟知道她已不再可能过桥来了,便再一次走过去。他犹豫了一下,向女孩儿伸过手去,女孩儿也将手伸过来。可就在两只手刚刚一接触时,就仿佛两片碰在一起的落叶忽遇一阵风吹而又被分开了。根鸟将手很不自然地收回来,站在独木桥头,一时失去了主意。
女孩儿将手收回去之后,下意识地藏到了身后。
根鸟又走过桥去。他在走这座独木桥时,那只曾碰过女孩儿手的手,却还留着那瞬间的感觉:柔软而细嫩。他的手的粗糙与有力,使那只手留给他的感觉格外鲜明与深刻。他感到面部发胀。这是他十七年来第一次接触女孩儿的手。他在对岸站着,不知道怎么帮助女孩儿。而他在心里又非常希望他能够帮助她,她也需要他帮助她。
女孩儿真的小声哭泣起来。(12)曹文轩:《根鸟》,第123页,南京,江苏凤凰少年儿童出版社,2018。
秋蔓是根鸟在寻找紫烟的旅途中偶然遇到的少女。上面这段既有全知全能的陈述,也有以根鸟作为聚焦者的描写。特别是在根鸟作为聚焦者的话语中,出现了“她也需要他帮助她”这样独断的话语,这样的描述似乎掩盖了其他可能的声音,再一次使得女性在小说中消声。为了配合成长脚本的叙事,建构根鸟身上正义、善良、利他的主体品质,曹文轩的叙事策略依旧是描写根鸟帮助少女。但曹文轩选择放大了秋蔓对困境的认知——她害怕独自过独木桥,甚至毫无办法。这一似乎有悖常识的设定,使得秋蔓被塑造成与紫烟一样美丽和无力,只会依靠男性拯救的女性形象。此外,作为“英雄救美”事件的延续,根鸟与秋蔓开始了恋爱,但曹文轩选择让根鸟离开秋蔓,继续寻找紫烟。这是对传统儒家信念中“诚”与“义”的一种潜在的指涉,但也让秋蔓成为了少年成长过程中一个短暂停留的避风港,一个模糊且功能化的意义符号。
纵观这部小说,在少年根鸟的成长之旅中,“英雄救美”既作为一种叙事动力,又成为刻画根鸟男性气质的叙事手段。但“被救之美”始终形象单薄,只是一个驱动根鸟不断前行和成长的空洞象征物,女孩们的存在意义是为了建构根鸟的男性主体特质,尽管根鸟这一形象也因为过于追求寓言化和抽象色彩而显得并不真实。
阅读活动中,读者不一定按照作者所想,将自己置身于文本的隐含读者位置,按照作者的既定意图去思考文本的意义。更多情况下,读者是在与文本叙事话语的交流中实现意义的获得。尽管成长叙事是作者的主要书写目标,但对男性主人公的聚焦与“英雄救美”脚本既有的女性观念的沿袭,使得读者能够从曹文轩的少儿小说中发现符合传统父权社会对两性期待的叙事话语。
概念隐喻是认知诗学理论框架中的一个重要部分,在乔治·莱考夫和马克·约翰逊合著的《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一书中对其进行了系统论述。他们认为,概念隐喻不同于以往只将隐喻看作诗歌中的修辞手段和单纯的语言现象,它实际上是一种人类思维中最常见但很难意识到的认知机制之一。“隐喻的本质就是通过另一种事物来理解和体验当前的事物。”(13)〔美〕乔治·莱考夫、〔美〕马克·约翰逊:《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第3页,何文忠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5。概念隐喻具有这样几个特征。首先是系统性,他们列举的一个例子就是“争论是战争”。这一概念隐喻体现在有关争论的日常话语中,如“你的观点无法防御”“他攻击我观点中的每一个弱点”,人们不仅用战争的专门术语来讨论争论,而且从战争概念本身来理解和看待争论。(14)莱考夫和约翰逊在《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一书中以“争论是战争”详细阐释了概念隐喻是如何在我们的语言中表现的,战争这一概念的许多词汇被直接纳入争论这一概念的描绘中,而且人们谈论“争论”时,从思维上系统地借用了“战争”的概念框架。其次是一些概念隐喻难以主动意识到其存在,并具有可强化性。许多概念隐喻,特别是本体隐喻,往往是一种不言自明的心理表征,人们几乎不会意识到它们是隐喻。这些概念隐喻早已成为我们惯常的语言习惯,并在语言的操演中不断固化这种认知。比如“你的观点我无法防御”就是从“争论是战争”这一概念隐喻出发的。最后,概念隐喻还具有意识形态性。Karen Coats在谈论概念隐喻时指出,概念隐喻是将一个抽象的概念或经验映射到一个更具体的参照物上以创造意义的结果,得出的比较术语的领域或类别在性质上可以是物理的、社会的、心理的或文化的。(15)Karen Coats,Visual Conceptual Metaphors in Picturebooks:Implications for Social Justice,Children’s Literature Association Quarterly(Winter 2019),p.364-380.被映射的概念往往继承另一概念的内涵,比如“争论是战争”中将“战争”的意义映射到“争论”上来,从而获取了“战争”所携带的种种社会文化意义。
曹文轩善于写风景,他多以细腻的笔触描绘苏北乡村的景色与诗情画意。如《草房子》中写道:“月亮从东边的树林里升起来了,水面上就有了一条晃动不定的银色的路。”(16)曹文轩:《草房子》,第80、64页,南京,江苏凤凰少年儿童出版社,2018。又如《青铜葵花》中葵花面对大河时,“看中午的阳光将它染成金色,看傍晚的夕阳将它染成胭脂色,看无穷多的雨点落在它上面,溅起点点银色的水花,看鱼从它的绿波中跃起,在蓝色的天空,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跌落下去……”(17)曹文轩:《青铜葵花》,第8页,南京,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2015。这些风景描绘在曹文轩的小说中比比皆是,成为小说令人称道的显著特色。而人物形象,尤其是少女,在他的小说中往往与风景处于同等地位,甚至被同化为风景。如《草房子》中,曹文轩这样写白雀:“白雀在田野上走,总会把很多目光吸引过去。她就那么不显山不露水地走,在人们的眼里,却有说不明白的耐看。她往那儿一站,像棵临风飘动着嫩叶的还未长成的梧桐树,亭亭玉立,依然很耐看。”(18)曹文轩:《草房子》,第80、64页,南京,江苏凤凰少年儿童出版社,2018。曹文轩用视觉层面的词句肯定白雀的魅力,特别是用明喻来将白雀和有着稚嫩之美的梧桐树进行联系,并以第三人称视角书写白雀在众人眼中的形象,重点突出了白雀如风景一般供人观赏的外貌和姿态。《根鸟》中也是如此,根鸟与秋蔓的首次相遇是以根鸟对秋蔓身姿的反复打量开场的,文本依旧使用“好看”等词语来评判秋蔓。通过根鸟视线的聚焦,秋蔓呈现在读者眼前的仍旧是观赏性的外在特征。
尽管将少女比作风景是曹文轩的一种饱含赞美的书写意图,但这一概念隐喻会使得女性概念从整体上吸纳风景的被动、令人愉悦性质的内涵,并在反复的强化中影响女性概念的建构。特别是风景概念所包含的“看与被看”这种二元对立的模式,为女性概念提供了一个主客体认知关系。当女性成为风景,她们自然失去了声音,只在视觉层面提供她们的价值。
少年小说《细米》,就以典型的方式体现了“少女是风景”这一概念隐喻。《细米》讲述了特殊年代里乡村少年细米与下放的美丽女知青梅纹之间亦师亦友的故事。小说以别致的开场描写了稻香渡人挤在码头迎接女知青的场景。在曹文轩精心设计的画面中,通过叙述者的聚焦,稻香渡的乡民和远道而来的知青少女们都成为了被看的风景。只不过前者的视线只来自于读者,后者的被看还包括文本中的稻香渡乡民,这些少女处于双重被“凝视”的位置。“凝视”作为福柯提出的概念,与权力运作密切相关,通过叙述现代监狱的全景敞式建筑构造,借由瞭望塔实现对囚犯的监视,喻指现代规训体系是如何操作的。在全景敞式机制中,“充分的光线和监督者的注视比黑暗更能有效地捕捉囚禁者……可见性就是一个捕捉器”。(19)〔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修订译本),第225页,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这些第一次进入稻香渡乡民眼中的少女正是出现于一个全景敞式的场景,十分具备“可见性”,自然地被纳入了“凝视”的机制。而正是通过这样一种“凝视”的机制,被稻香渡乡民目光所包围的女知青们被置放于凝视的客体位置,在整体上被建构为供人观赏的美丽风景。有趣的是,叙述者在描述这群少女时,反复指明她们在视觉层面如何与稻香渡人呈现差异,因为女知青是作为混杂着诸如“城市”“知识教育”等未知元素的神秘“他者”出现的,是以仿若自天国而来。而通过将知青少女塑造为好看的、凝固的、被动的风景,在一定程度上又抽取和消解了她们本来所表征的权力意蕴。
在《细米》这部小说中,作者对知青少女的勾描看不出太多区别,她们是众人眼中整齐划归的风景,是城市话语、政治语境与知识背景的杂糅,更掺杂了作者对“城市女性”或者说理想女性身份的一种想象:她们看似与众不同,但除了美貌、柔弱,以及对知识的掌握,似乎再没有什么值得记忆的特点。知青少女们在随后的叙事中几乎回到了幕后,只有梅纹,这个最美的女知青一直活跃在舞台上,成为少年主人公细米最为关注的对象。比如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就着重写道了梅纹的美貌,而不敢下船的梅纹是包括细米在内的乡民眼中喜爱的景色。“仿佛倒希望她永远就这副模样站在船头上,让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看着。”(20)曹文轩:《细米》,第13、28页,南京,江苏凤凰少年儿童出版社,2018。这里再次与福柯对“凝视”机制所制造的规训意图不谋而合。又比如后来梅纹搬进细米家时,曹文轩营造如诗的意境来写梅纹的美:
在院子里那株很大的栀子树下,竟站着那个叫梅纹的女孩儿!
柔和的夕阳,正越过矮墙照进院子。当时,栀子树正开着一树的白花,还有许多绿色与白色相间的花骨朵像一支支小蜡烛很神气地竖在叶间。
她的肤色竟然与栀子花的颜色十分相似。
她的身边,放着那只曾被细米丢进大河的皮箱。
她微微踮起脚来,去闻一朵开了一半还有一半未开的栀子花。(21)曹文轩:《细米》,第13、28页,南京,江苏凤凰少年儿童出版社,2018。
这里既可以认为是全知的叙事视角,也可视为细米的一种聚焦。作为被构建的意境之中的少女梅纹,始终突出了被欣赏的美丽特征。她的美貌借由视觉和嗅觉——夕阳下白绿相间的栀子花来进行烘托和象征。而“柔和”“微微”这些词语又暗示着一种力度,再次将女性美与柔弱联系起来。梅纹因此也再度发挥了她赏心悦目的“风景”功能。
实际上,“少女是风景”的概念隐喻背后是曹文轩自持的“美感”观念。在他笔下,女性与风景都是可供调派的审美性元素。在他看来,“美感”是小说的重要因素,他认为“美感与思想同样重要”。(22)曹文轩:《面对微妙》,第61页,济南,泰山出版社,1999。谈及为何选择儿童视角进行创作,曹文轩表示:“我的写作选择了儿童视角,它所带来的是特定的美学效果,让我看这个世界的时候很不一样。我比较向往诗性,儿童文学、儿童视角能帮我实现、达到我向往的目标,满足我的美学趣味。”(23)行超:《2016年国际安徒生奖得主曹文轩:“站在水边的人无法不干净”》,《文艺报》2016年4月8日。曹文轩始终是为他的“美”的追求而创造艺术世界,而不是从“儿童”和“人”的角度进行书写。因此,“少女是风景”这一概念隐喻背后所反映的创作观念,便解释了为何他笔下女性的命名与称谓备受争议。当现实中的许多女性早已认识到性别并不能固化个人的特质时,曹文轩却始终站在“造物主”的角度,未曾从真实女性的内心出发去塑造他笔下的人物。他欣赏古典诗意之美中娇柔的女性,便以花草风月意象的阴性语词来为年轻女性们命名;而无名的“妈妈”或者“奶奶”,她们是曹文轩对传统乡村家族伦理中温情的一种直观再现,这样的称呼更能集中体现曹文轩构想的“美”的母性功能。不可否认的是,当他过于追求一种理念化的审美,过于从宏观的角度去书写美的风景和打造美的王国,从而缺少对人物,特别是女性内心世界的探寻,缺少更为细致丰满乃至深刻的女性形象塑造追求,就会使其女性书写呈现出单一的、薄弱的面貌。
曹文轩在回应读者的质疑时,认为他也在少儿小说中描绘了例如葵花这样勇敢的女孩,读者理应全面地看待他的创作。(24)见朱蓉婷:《〈草房子〉等作品被批性别观落后,曹文轩再度回应:“这个批评我不能接受”》,《南方都市报》2016年8月4日。小说《青铜葵花》十分用心地选取了一男一女的双主体叙事模式,并以“葵花”这一热烈明媚的意象,预示了童年的生机之美。女孩葵花虽然依旧文静,但在故事内容层面展示了她较为坚韧和懂事的一面。如为了贴补家用,她随船队离开家乡去捡银杏,丝毫不惧危险;在得知要被送回城市后,她主动表示反对,并以躲藏的方式来反抗成人的决定。这些举动都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葵花的能动性和主体性。但问题是,葵花这一形象还不足以构成曹文轩少儿文学整体书写中的女性认知原型。
认知原型理论,或者说原型范畴理论,它是在亚里士多德的经典范畴概念和维特根斯坦的“家族相似性”理论的批评和继承条件下发展出来的。20世纪70年代中期,美国加州伯克利大学分校心理学教授Eleaner Rosch提出了原型范畴理论,指出人类心中对某范畴最具理想型的成员就是原型,各成员之间具有秩序性。随后的心理学家进一步推进,认为同一概念范畴中的成员不需要共享必要条件,但需要一个能反映本范畴基本特征的典型成员作为原型。在这样的理论背景下,原型就是指在一个范畴中最能体现该范畴特性的代表性成员,是该范畴中出现频率最高的概念或词语。在人类认识世界的活动中,认知原型的反复应用会强化接受者对某一范畴的认识。
认知诗学认为,人类正是通过分类,即范畴化,实现对世界的认知,没有分类就不能实现认知。例如可以将一切事物分为“可食用的”和“非食用的”两种范畴,这就是一种认知。可以说,认知原型的选择反映了人类对某类范畴的一种定位与理解。而通过对文学文本中的某一原型的分析,可以挖掘文本背后所隐藏的对某一范畴的文化意识形态的理解和态度,并意识到该原型的使用可能在读者接受层面所造成的影响。
曹文轩的少儿小说中常见的女性角色可分为如下几类:一是如《细米》中红藕、桑桑妹妹这样的女孩,她们懵懂天真,活泼可爱,但她们并不是曹文轩写作的主要角色。二是家庭妇女形象,她们一般没有姓名,往往属于被消声的那类人,她们的家庭身份就是唯一指代,甚至可能从未出现在主人公面前或者早早死去。这些始终为家庭而存在的女性,虽然并未耗费太多笔墨,但属于曹文轩笔下的典型妇女形象。三是小说中特意描写的对象,如《草房子》中的纸月、白雀,《细米》中的梅纹,《根鸟》中的紫烟、秋蔓,《青铜葵花》中的葵花等。在这一类女性中,葵花在性格层面上依然沿用了纸月等角色的“文静”“温柔”模式,且似乎与其他女性形象不能抗衡。因此,具有“温柔的”“文静的”“无力的”“被动的”“沉默的”这些特质的女性形象,就是曹文轩小说建构的女性范畴中的认知原型。这意味着读者在阅读曹文轩的少儿小说时,可能会在心智认知层面形成某种刻板印象。
刻板印象,在一些研究者那里被认为类似于认知脚本,即人类大脑中一种随时可供调动的较为稳定的定型知识,它自然地携带了对某一范畴或情况的判断。由于刻板印象在人脑中的激活机制是无意识的,因此很难改变。是以当在儿童文学界已经具有一定影响力的曹文轩在经意或不经意间建构着单一的女性认知原型,延续着社会文化中还在持续的性别刻板印象时,就需要引起教育者的重点关注。
遗憾的是,在曹文轩笔下,我们看到的仍是女性作为被男性建构和想象的“他者”观念的演绎,继续在儿童文学领域中延续着传统女性观念。正如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曾指出的那样,父权社会中女性“是男人梦想的一切,也是他不能获得的一切……从善到恶,她是所有道德价值的化身,也是反对这些价值的化身。她是行动的主体,也是行动的任何一种障碍,是男人对世界的把握,也是他的挫折……他把他的向往与恐惧、他的爱与恨全都投射到她身上”。(25)〔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第231页,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在曹文轩的少儿小说中,她们或是天使型人物,如纸月、梅纹,以及无名的妈妈、奶奶们,被寄予了深刻的爱和欣赏。这类女性人物的人生以男性主人公为中心,行为活动都是为了男性主人公的成长,遵循着传统妇女的道德伦理,在文本中不曾展露出自我生存和欲望的真实景象。她们又或是诱惑者:“不像传统的妖魔型女性那样疯狂、神秘、邪恶,甚至她们也是娇小的、温柔的,如《根鸟》中的金枝和秋蔓。作家把她们描绘成她们自己和男人的欲望的牺牲品。”(26)林琳:《曹文轩成长小说女性形象刍议》,《温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3期。这些诱惑者是曹文轩在文本中所放逐的女性形象,因为她们本就是用来磨砺和考验少年主人公的符号或者工具。无论是天使般的女性,还是诱惑者女性,她们为曹文轩的女性认知原型或者说刻板印象提供助力,集中体现了一种传统的集体文化观念。这种女性刻板印象来源于社会文化,又通过在文本中反复书写来强化这种文化观念的渗透,使得这种观念成为一种“被默认的”、因此具有强大效力的意识形态。尽管这些刻板印象提供的是虚假的女性幻影,是某些男性眼中的一厢情愿,但当它成为一种泛化的文化观念,植根于人们的头脑时,就可能会成为一种普遍的“真理”。
当下的认知诗学等理论通过对人类认知机制层面的分析和理解,已经深刻认识到文化刻板印象带来的可能性后果,因此更应该在文化层面去突破关于性别的刻板印象。许多学者已经做出了种种努力,例如著名女权主义学者朱迪斯·巴特勒就认为性别身份是一种操演,“身份是由被认为是它的结果的那些‘表达’,通过操演建构的”。(27)〔美〕朱迪斯·巴特勒:《性别麻烦:女性主义与身份的颠覆》,第34页,宋素凤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9。这种观点的提出打破了原本基于生理层面而进行的性别范畴化,男性和女性的性别气质并不是二元对立的,性别身份不应是束缚人们追求自我的框架。
其实如果把目光投向世界儿童文学,我们可以看到许多年前就有作家在为女性形象的丰富而努力着。早在20世纪40年代,瑞典作家林格伦就创作了《长袜子皮皮》,小女孩皮皮打破了无数世俗成见,她火红头发,力大无穷,好开玩笑,喜欢冒险,是儿童文学史上十分独特而充满魅力的儿童形象,成为无数人难忘的童年阅读记忆。JK·罗琳风靡全球的幻想小说“哈利·波特系列”中的女孩儿赫敏,她有勇有谋,既乐于出谋划策,也能理智地应对困难,在许多情节中帮助哈利·波特和罗恩化险为夷,绽放着她作为女性角色的动人光彩。这些世界儿童文学长廊上的典型女性形象,正在助力女性形象的多元化形成。
总的来说,儿童文学是一种充满希望的文学,是一种有助于社会观念多元共生、和谐共存的文学,它应该以更加包容的姿态去为儿童书写世界。针对曹文轩的性别叙事问题,读者们并不排斥温柔安静的女性,他们排斥的是单一的类型塑造;读者们也并不排斥作家用审美的目光去调派角色,他们盼望的是从人本身、女性本身出发去打造美学天地。我们期待着曹文轩这样登上了国际舞台的儿童文学作家去呈现更丰富多元的女性形象,期待着越来越多的中国儿童文学作家为儿童提供更多姿多彩的人物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