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蓬桦
与《山东文学》的缘分,要追溯到上世纪八十年代甚至更远。那时候我还不到20岁,还是一个刚刚中学毕业在家待业的少年。当时我在鲁西平原的茌平县城生活,已经开始留长发,穿喇叭裤,与几位文学同伴高谈阔论,一边练习写作。貌似比较勤奋,似乎每天都在写,但像大多数初学者一样,收获的自然是一篮子退稿和周围人的嘲笑。具体到我们家,反对我写作的人首先是我父亲,他当时和天下的大多数父亲一样,一门心思让我专心高考,说只有大学这条路是条正道,其他都是歪门邪道。我是个叛逆心超重的孩子,对他的说教弃之如敝履。一度我们的关系紧张达到白热化。直到今天,当我对写作突然产生厌倦或有虚无之感袭来时,父亲当年的话就会在耳畔报警一样响起:“写这些一绺一绺的东西,能当饭吃?”——这“一绺一绺”的所指,是诗歌的分行排列方式。当时我正痴迷于写诗,是普希金和惠特曼的超级粉丝。不知怎的,我还从他的话里解读出另外一层内涵,“有本事写个大部头!”——多年之后的1996年,我出版了第一部长篇小说,他看了一时语塞,表情暧昧而尴尬。这是后话。
父亲嘲笑我的另一句话是“除了天上的大雁,地上的青蛙,你还知道什么?”父亲说这句话的起因,是因为我写了一首散文诗,自我感觉不错,就在虚荣心的驱使下让他“指点指点”,企图获得几句赞誉或者鼓励的话。而因为文中有一句“黄昏的大雁从天空飞过,青蛙却伏在水草边默不作声。”父亲择出这个句例,作了前面的断言,尤其令人可气的是,父亲说完这句话,把文稿丢到地上,说“嗯,别扯没用的了,明天跟食堂的大师傅学着蒸馒头去。”我从地上捡起文稿,心脏加速跳动,出了一脑袋冷汗。第二天,我就来到了县政府食堂,学会了做面案上的活,开始了一段家庭炊事员的生涯,此后我蒸了三个多月的馒头,还学会了烙饼、擀面皮子之类的活儿。话说夏季的一个黄昏,我正与一位文友在郊外小树林闲逛,我弟弟骑着自行车找到我,老远就打招呼,大声说:“快回家,你把一锅馒头蒸坏了!哈哈。”顿时感觉兜头一盆冷水浇下,并且瞬间记住了我弟弟幸灾乐祸的无耻嘴脸。我心怀忐忑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没想到有一个终生难忘的镜头迎接着我——推开家门,进入院内,我手足无措战战兢兢,这时候父亲掀开门帘从屋内走了出来,只见他手里拿着一本杂志,神情自然不急不慌。他把这本杂志往院内的茶几上一撂,说:“今天就不惩罚你了。因为你的作品发表了……”
是的,那是一期1984年的《山东文学》:清新的封面,遒劲的刊头,精美的插画,让人爱不释手。我的那首被父亲嘲笑的散文诗《夏天的池塘》刊登其上,这意味着“天上的大雁”和“地上的青蛙”用一种被专业认可的形式获得了“昭雪”,登上大雅之堂……而这对于一个县城文艺青年来说多么重要!莫大的鼓励,激动的泪水和心跳,至今想起来都还涌动着甜蜜的伤感。自那以后,父亲的态度有了改变,我的写作一路走来,顺风顺水,迎迓着一个又一个起伏的波峰与低谷,有一个事实是:无论岁月阴晴圆缺,文学都将伴随我走到生命的终点。
时光行至九十年代,我与《山东文学》建立了更加密切的联系。当时,我已经写作散文诗数年,出版了两部散文诗集,创作走到了“瓶颈”期。我才二十来岁,想尽快冲出这难熬的“瓶颈”,于是开始尝试写作小说和散文,一度写到迷狂状态。也是《山东文学》,在1993年第12期的头题位置,刊发了我的短篇小说处女作《温柔之乡》,这让我的写作有了更加广阔的前景和可能。时隔年余,《山东文学》又在头题位置刊发了我的中篇小说处女作《阿米的花园》,值得一提的,这部小说先后经历了三家杂志的退稿,我已经有些心灰意冷,以为写出了一部废品,是《山东文学》让我重拾信心,鼓起风帆。1996年,杂志开辟了“齐鲁作家小说精品大展”栏目,我的另一部中篇小说《雪下草红》在当年第4期以二题要目刊发,头题是张炜老师的两个短篇小说。如今,在我的书房里,有一个专柜是存放《山东文学》的,她们整齐地站立在显眼的位置。写作之余,只要我一回头,目光就能与之遭逢,她们神奇地带给我鼓舞和一种踏实的坚定感。我知道,在一期期杂志的背后,是一代代主编、编辑们呕心沥血的付出,字里行间凝结着他们对文学事业永久不变的责任和敬重之心。
近年来,我主要从事散文创作,小说写的少了,但亲人般的《山东文学》并没有疏远于我,而是不断地给予鞭策和鼓励。只要与杂志社的朋友一有机会见面,他们就会准时向我传递友谊和召唤,让我的一系列散文作品频频在读者面前亮相,这分内心的温暖令我增添了向前跋涉的力量。
诗云:“江南几度梅花发,人在天涯鬓已斑。”掐指数算,自公元1984年起至今,我与《山东文学》结缘已然长达36年之久——一个人从20多岁到50多岁,是人生最珍贵的时期,这不由得令人生发诸多感慨。事实上,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在任何场合向《山东文学》表达过哪怕一句感谢的话语,今天适逢杂志70周岁生日,我想由衷地向她道一声谢谢,感谢她让我这只在地上鸣叫的青蛙有了向天上的大雁仰望追求的动力——祝愿她在玉栋主编的带领下,以七十载万丈光焰,照文学沃野辽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