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占敏
在我的文学生涯中,1989年是一个标志性的年份。自1974年在《大众日报》正式发表作品算起,我已经在文学道路上艰难地跋涉了十五年,投身写作之初的三年专事戏剧创作,作品参加汇演公演尚不计在内。十五年,或者说十八年,我的青春岁月就耗在这文学上了。然而,我仍然在遭受着拒绝,拒绝来自各个方面。我的稍稍“出格”的思想,我的不甘守陈规的艺术探索,很少被接受。我遭到的拒绝,或者冷漠,或者无情,方方面面的拒绝让我感受到的不止是文学的高不可攀,更多的是思想隔膜,情怀差异,还有人世冷暖。
1989年的秋天,秋气肃杀中似乎有了些许暖意。那时候没有手机,电话也不方便,那一天,我突然接到了《山东文学》编辑部发来的电报,简短的电文通知我,我刚刚在第9期《山东文学》发表的短篇小说《死结》,《小说选刊》第11期拟转载。这消息在招远县城的文化圈内传开,吹暖的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心怀。我按照《山东文学》发来的电报所示,将个人简介发给了选刊的李芬芳。11月在期待中到来,《小说选刊》如期转载了《死结》。《小说选刊》这份寄予了那个时期无数作者热望的刊物,再出一期,无声无息停刊了,停刊原因始终未听人说过。1989年实在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年份,值得记录的诸多事件远比一份刊物停刊、一篇小说转载重大许多,也更值得追怀。
然而,我的短篇小说《死结》被《小说选刊》转载,对我个人的文学道路却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影响。收到《小说选刊》样刊不久,我给《山东文学》发去了另一个短篇小说稿子《水长流》,很快便收到了时任《山东文学》副主编刘玉堂的来信,信中以特有的“玉堂风格”写道:“又是一篇好东西啊,就想在重要位置发表,并配一评论性文章。”1989年秋末冬初的那些日子,好像是天意对我格外眷顾了。刘玉堂的信来后没过几天,又一封《山东文学》的来信让我倍受鼓舞:《山东文学》决定,1990年重点推出我和另外两位青年作家。《山东文学》推举青年作家的脚步似乎也陡然加快起来,有力起来。
正是我的短篇小说《水长流》在《山东文学》第3 期重要位置发出的那个月份,我又接到《山东文学》的通知,《死结》获得《山东文学》小说大奖赛奖,要我到济南去领奖。收拾行装,西去济南,那是我第一次与《山东文学》的主编、编辑见面。去历山剧院宾馆报到,刚刚住下,刘烨园手上拿着操办会务的笔记文稿,到我住的房间找我,让我准备代表获奖作家发言。刘烨园交待一过,匆匆走了。稍后,刘玉堂来房间看我,我跟他说起代表获奖作家发言的事,希望换别人发言。刘玉堂不容我推辞,说,你是我们今年重点推出的作家,就该你发言。
这又是《山东文学》给我的“第一”了,《山东文学》让我的作品第一次被转载,给了我第一个文学奖,又让我第一次代表获奖作家发言,此后,我还会有发表的作品被转载,我还会获奖,我还会有代表获奖作家发言的时候,但是都无法与《山东文学》给我的“第一”相比。颁奖会上,我在发言中说:从这里起步,无论能够走多远,我都会记着此刻立足的这块土地是热乎乎的深情的土地,我都会记着我的第一个文学奖是《山东文学》颁给我的。我的发言留下了我的青春激情,而今重温,仍然令我心潮难平,我不老的诗心与之产生的碰撞,愈发让我感到了文学的纯正与高贵。
那个发奖会开过的下午,《山东文学》时任主编邱勋先生和张炜到我的房间看我。我与张炜1985年相识相交,已过五个春秋。邱勋先生时年57岁,将近退休,年长我19岁,满头银发,满面红光。言谈中,他由衷地流露着发现了文学后辈的喜悦之情;而我,少年时阅读《微山湖上》对作者产生的仰慕之情,此刻又重新唤起。我唯愿邱勋先生能够多担任几年《山东文学》主编,不仅使我,也使像我一样的年轻作者能够多多得到提携与扶植,少遭受一些冷漠和拒绝。
1989年之后,我的文学日子依然密密麻麻,脚步匆匆。1990年第3期《作品与争鸣》又转载了《死结》,配发争鸣文章。再过两月许,刘玉堂撰文《他悄悄地走来——陈占敏印象记》在《作家报》发表。还是那人所熟识的“玉堂风格”,我所感受的仍然是玉堂兄真切的热情。他在文中说:“作为编辑我高兴,作为作者我吃惊,这是位有潜力的作家。”不管我的潜力能否支撑我到达自己心中树起的文学标的,玉堂兄的热情都将是我有力的鞭策。2007年,万松浦书院举办山东省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玉堂兄应邀前来讲课。吃饭时我给他深情敬酒,提起往事,玉堂兄真诚感叹:“没错,我们肯定是永远的朋友。”没想到,这竟是我与玉堂兄的最后一面,是我给他的最后敬酒。
这样的回顾是令人痛心的,痛心不已。心头的温暖与痛楚交织,令人不知该怎样述说多情而又无情的岁月。《山东文学》600期的时候,邱勋先生撰文《〈山东文学〉与文学鲁军的崛起》。他刚刚读了我的“黄金四书”之一《悬挂的魂灵》,年近八旬的文学老人对后辈的欣然赞赏,不吝美言,令我深深感动。老人对我的高度评价,我愧不敢当,故不在此引述了。读过文章,给老人打去电话,电话中,邱勋先生仍然热情有加,吐露心声比文章中的赞誉更为打动人心。我只能连连表示感激与惭愧。我当努力,方不负前辈期望,才对得起我文学生涯中的1989年。
由那个不寻常的1989年,再过22年,2011年初冬,我作为第二届“泰山文艺奖(文学创作奖)”长篇小说评委去济南。邱勋先生、玉堂兄都未见到。散文评委中有刘烨园,我们在那个评委会上相会了。紧张阅稿,讨论,投票,没有机会坐下来深谈。眼下的评奖,比20余年前我获得那个《山东文学》小说大奖赛奖项更值得关注,我们当倾心倾力,方不辱使命。跟烨园见了面,匆匆交谈几句,就分头忙去了。评奖结束,临别的中午,我跟烨园碰一下杯,默默无言,意在神会,将酒喝下。没想到,这竟是永诀。
2011年做评委去济南那时,我已经大病在身了。再过半年,2012年6月底查出癌症,立即手术。此后化疗,中药调治,每天像吃饭一样吃药。八年中,除了参加万松浦书院的学术讲坛,学术交流,以及烟台市内的文学活动,就不再出远门了,远处的所有邀请一概辞谢。与朋友们的联系也少了。朋友的电话来了,首先是问候,问病情,问身体状况,我总是告诉朋友挺好的,请朋友放心。我万万没有想到,1989年我经由《山东文学》结识的朋友,年长于我的,年小于我的,邱勋先生,玉堂兄,烨园兄(烨园小我一岁),2018,2019,短短两年间,先后辞世了。思想起来,其痛锥心,哪里只是一篇短文能够尽写哀伤。去冬以来,我几次跟身边的朋友说,2019年是山东作家的凶年,李心田年过90辞世,得享高寿,可以不算,除了玉堂,烨园,还有黄强,都是在不该离开的年龄远行了。我跟黄强没有交往。2011年“泰山奖”评奖会上见到他,他双手颤抖,看上去力已难支了。
岁月,有情而又无情的岁月,让人莫衷一是的岁月,让我们怎样寄予无奈的情怀。邱勋先生谢世,玉堂兄突逝,烨园兄病逝,我都曾写诗悼念。现把它们抄录在这里,用以寄托我对逝去的朋友深深的怀念,同时,也怀念那逝去的珍贵岁月。不管过往的岁月中有多少苦痛和酸辛,幸福和忧伤,逝去的岁月都是值得深深怀念的,因为,岁月的流逝中,翻起姹紫嫣红激越美丽浪花的,总是宝贵的生命……
悼邱勋先生
微山湖上雨如注,
少年诗怀权得抒。
聊赋慷慨识苍颜,
尽展琳琅倾玉壶。
稷下霜叶悲凋落,
书上钤印叹殷朱。
闻道扶杖方几日,
却令后学涕临书。
注:1963年夏,我11岁,读小学五年级。老师提倡课外阅读,我从学校图书柜里借来的第一本书便是《微山湖上》,邱勋先生所著。那天下午,老师让我给全班同学讲课外书上的故事。在村西的钟离河滩上,踩着一地白沙,我讲了微山湖上的大雨、大水、放牛的孩子。没想到,近三十年后,在邱勋先生任《山东文学》主编期间,我会得到奖掖,提携,与邱勋先生相识,并成为忘年知友。倏忽二十余年过去,期间书赠往来,通话问候,撰文赏识,邱勋先生的音容常在眼前耳畔,他的称许赞誉令我感激,也令我惭愧。今年6月,左建明兄来烟台,我问他邱勋先生的身体近况,他道先生身体还好,只是扶上拐杖了。没想到才过了两个月,邱勋先生竟突然逝去。生命有常而又如此无常,思之念之,怎不令人感慨百端,怆然涕下……
2018年9月26日
惊悉刘玉堂兄突逝
吾曾长歌怀沂蒙,
山高水长今念兄。
红叶传书漱玉泉,
锦笺撰文清真风。
年年珍重道平安,
岁岁悠长思音容。
一别十载万松浦,
永诀如在噩梦中。
2019年5月30日
悼烨园兄
诞日亡日谁主日,
荣枯煎迫何太急。
悲愤由来缘社稷,
涕泗本自为蒸黎。
文卷成灰骨犹在,
烛泪滴干脉不息。
哭君痛喊震长夜,
焚膏燃脂照灵旗。
注:刘烨园兄今晨6时57分病逝。挥泪成诗,难尽哀思……
2019年6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