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名家咏渔诗异文校释
——以《唐诗品汇》为中心

2020-11-18 04:50郭殿忱
中国韵文学刊 2020年1期
关键词:异体字全唐诗沧浪

郭殿忱

(北华大学 文学院,吉林 吉林 132013)

人类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先民们只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山穷水尽之时便举族迁徙到山青水绿之处。渔猎时代是在不断呼唤农业、畜牧业文明到来中逐渐结束的,而其余绪一直绵延至今。屈原创作的《楚辞·渔父》(1)据王逸《章句》:“《渔父》者,屈原之所作也。”,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把人们赖以生存的物质生产活动提升到精神文明的社会层面上来,其影响至为深远。

明代高棅广选有唐一代之诗,诸体皆备,各时期的重要诗人与诗作大致网罗在内,基本上反映出被近现代学者王国维所称“唐诗为一代文学”之全貌。其中储光羲、李颀等七人所创作的《渔父词》《渔父歌》等八首诗,从传承的角度看颇值得重视,因其大多从思想层面弘扬了《楚辞·渔父》所表现的屈原“伏清白以死直”的精神。据谭介甫先生考证:江潭,在今钟祥市境内,即云梦泽畔。又据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编《中国历史地名辞典》载:云梦泽又简称云梦,在今湖北新州、安陆、云梦、钟祥、荆门、枝江、松滋、监利、洪湖等县市的荆楚大地之上。

今将这八首诗分别与明代之前唐、宋、元人所编《河岳英灵集》(省称《河岳》)、《又玄集》《唐诗纪事》(省称《纪事》)、《乐府诗集》(省称《乐府》)、《唐音》及此后清人所编纂的《唐诗别裁集》(省称《别裁》)、《唐贤三昧集》(省称《唐贤》)、《全唐诗》等比勘,发现从作者评介到诗题、诗句、句中字词,有异文多处。惜前贤时俊对异文之间的是非优劣鲜加按断,今我不揣浅陋,拟就名物制度变化、历史地理因革、文字音韵发展,给出献替可否之拙见,用以求教于读者方家。

一 储光羲《渔父词》

殷璠云:“储公诗,格高调逸,趣远情深,削尽常言,挟风雅之道,得浩然之气。《述华清宫》诗云:‘山开鸿濛色,天转招摇星。’又《遊茅山》诗云:‘山门入松柏,天路涵虚空。’此例数百句,已畧见《荆扬集》,不复广引。璠尝观储公《正论》十五卷,《九经外义疏》廿卷,言博理当,寔可谓经国之大材。”《栾城遗言》云:“储光羲诗,高处似陶渊明,平处似王摩诘。”[1](P138)

忱按:殷璠语引自其所编《河岳》。以四部丛刊影印明刻本校之,“道”作“迹”,无“得”字。[2](P95)傅璇琮校点此书称:此二处为何义门所校或校补,所据或为宋刻二卷本。何氏为清初学者,此书乃明初所刊三卷本。“迹”作“道”,有“得”字,实在文从字顺。“山门”,上引明刻本作“小门”,更欠佳。与“天路”对举,还是“山门”更胜一筹。又“畧、寔”,上引书作“略、實”。按国家1955年公布的《第一批异体字整理表》规定,前者为后者之异体字,一般情况下不再使用。下文所言正异体字均据此表。又,“實”字今已简化作“实”。又“观”,二卷本作“者见”,按:宾语为二部著作,故“观”大胜“者见”。又,二卷本“储”作墨丁,《纪事》有“储”字。[3](P323)实则,在此语境中“公”即指储公,“储”字存、去皆无碍也。又“外义”,上引二卷本作“分义”。此书《新唐书·艺文志》《旧唐书·经籍志》《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均未著录。《唐才子传》作《九经分义疏》。[4](P195)周绍良为之作《笺证》云:“不知是否辛文房所见本即如此,抑二本中某一本有误?”有待来哲考辨了。“廿”为二十之合体。上书既言十五卷,此作“二十”才相称。又“大材”,上引书作“大才”,于此语境两可。举凡两可之字词,均应依从早出之书或版本。

《栾城遗言》在“引用书目”中,下注“苏子由”三字。[1](P16)考:苏辙,字子由,号颍滨遗老,著《栾城集》。与父洵、兄轼合称“三苏”,为“唐宋八大家”之一。

泽鱼多鸣水,溪鱼好上流。

渔梁不得意,下渚潜钩。

乱荇时碍楫,新芦复隐舟。

静言念终始,安坐看沈浮。

素发随风扬,远心与云遊。

逆浪还极浦,信潮下沧洲。

非为狥形役,所乐在行休。[1](P138)

“多鸣水”,《全唐诗》作“好鸣水”。[5](P315)诗人观察事物细致入微,发现泽潭中鱼,由于水流动性差,呼吸时多跃出水面,故响声较大。而江河中的鱼则逆水而游,似好争上游。据此知“多”字佳。

“渔梁”,《唐音》注释:“绝水取鱼者,泽水而阙空,以笱承其空,故曰渔梁。”[6](P96)即围水捕鱼之渔场,作者认为远没有垂钓趣浓。

“钩”,《全唐诗》作“鉤”。按:“鈎、鉤”为正异体字,而“鈎”,今又简化作“钩”。

“新芦”,《唐音》作“新蒲”,欠佳。芦苇生长较蒲草茂盛,所谓芦荡可藏舟也。

“沈浮”,上书作“沉浮”。按:在古代汉语中二词相通。“沈”作姓氏,又读作shen.故现代汉语不再用“沈浮”。

“云遊”,上书作“云游”。按:在古汉语中,“遊子”“遊艺”均可写作“游子”“游艺”。但涉水的“游泳”“上(下)游”则不可写作“遊泳”“上(下)遊”。今“游、遊”已为正异体字,但由简体或异体之“遊”,返回繁体或正体字时,此原则不变。

“狥”,《唐音》《全唐诗》皆作“徇”。“徇”有顺从一义,句意典出陶渊明《归去来辞》“心为形役”。“狥”,则为“徇”之俗字,见《字汇》。

二 李颀《渔父歌》

殷璠云:“颀诗,发调既清,脩辞亦秀,杂歌咸善,玄理最长。惜其伟才,只到黄绶,然论家数,徃徃高于众作。”[1](P145)

忱按:此亦节录自《河岳》。其中“脩、徃”原书作“修、往”。“修、脩”“往、徃”今分别为正异体字。

白首何老人,簑笠蔽其身。

避世长不仕,钓鱼清江滨。

浦沙明濯足,山月静纶。

寓宿滩与濑,行歌秋复春。

持竿湘岸竹,火芦洲薪。

绿水饭香稻,青荷包紫鳞。

于中还自乐,所欲全吾真。

而笑独醒者,临流多苦。[1](P146)

“白首”,《河岳》《又玄集》《纪事》皆作“白头”。二词一义,故曰两可。

“簑笠”,《河岳》《唐贤》《全唐诗》俱作“蓑笠”,是。因蓑衣系草编,故从草字头。

“长不仕”,《河岳》《又玄集》《纪事》皆误作“常不仕”。句意为长期不做官而非“时常不出仕”。

“浦沙”句是在继承《楚辞·渔父》“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基础上的一个发展:明净的滩沙也可以浴足——一千多年前唐人的“沙浴”。

“滩”,上引三书皆作“湍”,意即宿息在湍流的岸边。似不若明指“滩塗”为好。

“竿”,《河岳》作“桡”[8](P205)。按:“桡”为船桨,系木质。而此句明言:用湘江岸边竹子做成钓竿。“桡”字大误!

“包”,《又玄集》作“苞”[8](P808),大误!句意为用青青的荷叶包着鲜嫩的鱼肉。“包”为动词,与上句“饭”(指煮熟香稻——名词用如动词)字对举。

“而笑”句,遥接《楚辞·渔父》“众人皆醉我独醒”而来。

三 常建《渔浦》

殷璠云:“高才无贵士,诚哉是言!曩刘祯死于文学,左思终于记室,鲍照卒于参军,今常建亦沦于一尉,悲夫!建诗似初发通庄,却寻野逕,百里之外,方归大道。所以其旨远,其性僻,佳句輙来,惟论意表。至于‘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又‘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此例十数句,并可称警策。”刘须溪云:“常建诗,情景忄冗,不类著色。”[1](P148)

忱按:《纪事》云:“丹阳殷璠撰《河岳》,首列建诗,爱其‘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3](P486)

“贵士”,《河岳》作“贵仕”[8](P165)。《纪事》作“贵位”。按:应以“仕”(途、宦)为佳选。

“刘祯”,应作“刘桢”(上引二书不误),字公幹,“建安七子”之一。曾为曹操掾属,任司空军谋祭酒、五官郎将文学。

“逕、輙”,上书作“徑、輒”。按:前者为后者之异体字,今又分别简化作“径、辄”。

“惟”,上书作“唯”。按:“惟”的本义为思考,“唯”的本义为答应。只在引申义“唯一”的意义上通用。于此,两可。

“至于”,上书作“至如”。按:于此语境,二词一义。

“十数”,《纪事》作“数十”,似乎夸大其词了。

“刘须溪”,南宋词人刘辰翁之号,字会孟,清人辑有《须溪集》传世。

春至百草绿,陂泽闻鸧鹒。

别家投渔翁,今世沧浪情。

沤苎为缊袍,折麻为长缨。

荣誉失本真,怪人浮此生。

碧水月自濶,安流浄而平。

扁舟与天际,独往谁能名。[1](P150)

“鸧鹒”为春鸟,见六臣注《文选》(李周翰注《杂诗》)“昔往鸧鹒鸣”。

“渔翁”,《全唐诗》作“钓翁”[5](P334)。依下句“沧浪情”知:还是源自《楚辞·渔父》:“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及上引濯足句。《禹贡》注:“漾水至武都为汉,至江夏谓之夏水,又东为沧浪之水,在荆州。”故“渔翁”较“钓翁”为佳。

“苎”,上书作“纻”,亦不误。“苎”为麻类植物,纤维细长且韧性强,沤泡加工后可制衣物。而“纻”又为加工后的粗布,古人提前言之“东门之池,可以沤纻。”“苎”无歧义,较“纻”稍佳。

“濶、浄”,今为“闊、净”之异体字。而“闊”今又简化作“阔”。

四 高适《渔父歌》

殷璠云:“评事性落拓,不拘小节。耻与常科,隐跡博徒,才名自远。然适诗文多胷臆语,兼有气骨,故朝野通尚其文。《唐史》本传云:‘五十始为诗,即工。每吟一篇,好事者辄传布。’严沧浪云:“高、岑之诗悲壮,读之令人感慨!”[1](P153)

忱按:《唐史》前节引自《河岳》,二卷本无“评事”二字,是。因“评事”之任职未见载记。又“落拓”作“拓落”。[8](P209)联绵词可以颠倒用。“耻、跡、胷”今为“恥、迹、胸”之异体字。又《唐史》,指新旧两《唐书》,文字亦间杂出之。“严沧浪”指南宋文学批评家严羽所著《沧浪诗话》。“岑”指岑参,二人被公认为盛唐边塞诗派的代表人物。此首《渔父歌》,证明其诗歌创作的多种风格并存。

曲岸深潭一山叟,驻眼看钩不移手。

世人欲得知姓名,良久问他不开口。

笋皮笠子荷叶衣,心无所营守钓矶。

料得孤舟无定止,日暮持竿何处归?[1](P311)

此七言古诗前四句“叟、手、口”“幽、侯”二部合韵;后四句“衣、矶、归”押上古“微部”韵。与今音大不相同。

五 岑参《渔父》

唐杜子美常荐参于朝,《表》云:“岑参识度清远,议论雅正,佳名早上,时辈所仰。”诗云:“岑生多新诗,性亦嗜醇酎。”又云“高、岑殊缓步,沈、鲍得同行。”盖参与子美非薄也。其诗实为少陵所称许。殷璠云:“参诗,语奇体俊,意亦造奇。至如‘长风吹白茅,野火烧枯桑。’可谓逸才。又‘山风吹空林,飒飒如有人。’宜称幽致也。”京兆杜确《序》略云:“南阳岑公,早岁孤贫,能自砥砺,徧览史籍,尤工缀文,属辞尚清,用志尚切,其有所得,多入佳境。逈拔孤秀,出于常情,每一篇绝笔,则人人传写,虽闾里士庶,戎夷蛮貊,莫不吟习焉。后之词人有所观览,亦由聆广乐者识清商之韻,遊名山者仰翠微之色,足以莹彻心府,发挥高致焉。”[1](P158)

忱按:杜甫撰《为遗补荐岑参状》(见《全唐文》P3653)知“常”,应作“尝”。《表》亦应作《状》。诗句分别摘自《九日寄岑参》与《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五与二十七,分别为二人的“行第”——即在同一个曾祖兄弟间的排行位数,如李十二白、杜二甫,是唐人称谓他人的习惯。又,殷璠语转引自《河岳》,“俊”,二卷本作“峻”,是。“造奇”作“奇造”,“逸才”作“逸矣”,均两可。又,杜确序,全称作《岑嘉州集序》(见《全唐文》P4692)“徧、逈、韻”今为“遍、迥、韵”之异体字。“辞”作“词”,于此语境近义,故两可。

扁舟沧浪叟,心与沧浪清。

不自道乡里,无人知姓名。

朝从滩上饭,暮向芦中宿。

歌竟还复歌,手持一竿竹。

竿头钓丝长丈余,鼓拽乘流无定居。

世人那得识深意,此翁取适非取鱼。[1](P314)

诗题,《河岳》作《观钓翁》[8](P217),亦与诗意切合。首联两“沧浪”均自《楚辞·渔父》来,故后世题《渔父》更有深意。

“鼓拽”,《河岳》作“鼓栧”。《岑嘉州诗》作“鼓枻”[10](P418)。按:“栧”音yì,为“枻”之或字(见《集韵》),即船桨。但“鼓枻”则为扣船舷(边)也。《楚辞·渔父》:“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拽”音zhui,为动词,于此大误。

“识深意”,《河岳》《全唐诗》皆作“解深意”。按:“识”“解”近义,似两可。

“深意”,《唐音》作“深趣”[6](P211)。按:此句强调世人认识不透隐居的深意。“趣”已含括于“意”中。

结句,典出《晋书·氾腾传》:“氾腾字无忌,敦煌人。举孝廉,除郎中。属天下兵乱,去官还家。……散家财五十万,以施宗族,柴门灌园,琴书自适。”[11](P2438)又,唐颜真卿《浪迹先生玄真子张志和碑铭》:“鸣榔杖挐,随意取适,垂钓去饵,不在得鱼。”[12](P3447)另见下文张志和诗。

六 张志和《渔父歌》

《诗人爵里详节》云:“张志和字子同,金华人。擢明经。肃宗命待诏翰林。后坐贬,不复仕。居江湖,自称‘烟波钓徒’。著《玄真子》,亦以自号。善图画山水,时称与严光比。”[1](P30)

忱按:此段文字节引自《新唐书·隐逸传》:“婺州金华人。始名龟龄(兄鹤龄),十六擢明经(上引《碑文》称“十六遊太学,以明经擢第”)……坐事贬南浦尉,会赦还,以亲既丧,不复仕……每垂钓不设饵,志不在鱼也。……善图山水,酒酣,或击鼓吹笛,舐笔辄成。尝撰《渔歌》,宪宗图真求其歌,不能致。李德裕称志和‘隐而有名,显而无事,不穷不达,严光之比’云。”[13](P5608)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绿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1](P334)

《乐府·杂歌谣辞(一)》收《渔父歌》云:《楚辞》曰:“屈原既放,游于江潭。渔父见之,鼓枻而歌。”沧浪,水名也。清谕明时,可以振缨而仕;浊谕乱世,可以抗足而去。故孔子曰:“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言自取之也。若张志和《渔父歌》但歌渔者之事。[14](P1170)

又,《全唐诗》题下注云:“《西吴记》云:湖州磁湖镇道士矶,即志和所谓西塞山前也。志和有《渔父词》,刺史颜真卿与陆鸿渐、徐士衡、李成矩倡和。”[5](P773)

除上述二题外,《尊前记》又作《渔父》。[15](P123)《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又作《渔歌子》,题下注:“极能道渔家之事(指包括此诗在内的五首)。”[15](P581)

忱按:《渔歌子》乃唐玄宗时教坊曲名,后用为词调,又名《渔父乐》。上引文中“倡”,通“唱”。

“山前”,《乐府》《尊前集》俱作“山边”。按:在山边飞,似不若在山前飞有气势。

“白鹭”,《诗话总龟》作“白鸟”[16](P454)。按:白鸟指代不明确,远不如美丽的白鹭更有审美价值。王维“漠漠水田飞白鹭”,李白“二水中分白鹭洲”都是张志和前朝诗人的名句。

“篛笠”,上引诸书多作“箬笠”。按:“箬、篛”今为正异体字。

“簑衣”,《唐音》作“蓑衣”[6](P626)。说已见上文。

“斜风”,《乐府》作“春江”,大逊色。“斜风”“细雨”句中工对也。

七 张志知《渔父》

忱按:“知、和”二字形近致误。《品汇》所附《作者名索引》,就只列张志和一名,“知”字加括号示讹。[1](P9)

八月九月芦花飞,南溪老人钓归。

秋山入帘翠滴滴,野艇倚槛云依依。

却把鱼竿寻小径,闲梳鹤发对斜晖。

翻嫌四皓曾多事,出为储皇定是非。[1](P737)

“南溪”,《全唐诗》作“南谿”[5](P773)。按:“溪、谿”今为正异体字。

“却把”,《唐音》作“却抱”,实欠佳。常理思之,手把鱼竿即可,不用去抱也。

尾联用“商山四皓”之多事,反衬渔父之清高,实为鄙陋之见。汉初,刘邦欲废太子立赵王如意。吕后用张良计,请出商山四位高龄隐士为太子宾客。刘邦见之对戚夫人说:“我欲易之,彼四人辅之,羽翼已成,难动矣。吕后真而主矣。”[17](P2047)成功化解了一场严重的政治危机。

八 柳宗元《渔翁》

旧史称:宗元少聪警绝众,尤精西汉诗骚。下笔剏思,与古为侔。精裁密致,粲若珠贝,当时流辈咸推之也。苏东坡曰:“子厚诗,在渊明下,韦苏州上,退之豪放奇险则过之,而温严靖深不及也。”韩子苍云:“柳州诗不多,亦备众家体,惟学陶是其本性所好,独不可及也。”朱晦菴云:“学诗须陶、柳门庭入也。”严沧浪曰:“唐人惟子厚深得骚学,退之、李观皆所不及也。”又曰:“子厚五言古诗,尚在苏州之上。”刘辰翁曰:“子厚古诗,短调纡郁,清美闲胜;长篇,点缀精丽;乐府,讬兴飞动。退之故当远出其下。并言韩柳,亦不偶然。”[1](P184)

忱按:第一段话引自《旧唐书》。“剏”(“创”的异体字)应作“构”。第二段引自《东坡题跋》“温严”,应作“温丽”。朱熹号晦庵。“菴”为“庵”之异体字。

渔翁夜傍西巖宿,晓汲清湘然楚竹。

煙销日出不见人,欵乃一声山水绿。

廻看天际下中流,巖上无心云相逐。[1](P372)

诗后注:苏东坡云:“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熟味此诗,有竒趣。然其尾两句虽不必亦可。”刘云:“或谓苏评为当,非知言也。此诗气浑,不类晚唐,正在后两句。非蛇安足者。”[1](P372)“竒”为“奇”之敦煌俗字,见Ф096《双恩记》。[7](P212)

忱按:解诗真是见仁见智。明人云:“东坡删去后二句,以为子厚复生,亦必心服。”[6](P260)清人云:“东坡谓删去末二语,余情不尽。信然!”[18](P253)

两个“巖”字,《唐音》《别裁》皆作“岩”。“岩、巖”今为正异体字。

“然楚竹”,《全唐诗》作“燃楚竹”。按:“然”为本字,“燃”为后起字。现代汉语表燃烧之义皆用“燃”。

“煙销”,《别裁》作“烟消”。按:“烟、煙”为正异体字。“销”,于此语境通“消”。

“欵乃”,《唐音》作“疑乃”[6](P260),属初级错误。《全唐诗》特地于此词下注:“音袄霭。”明人杨慎曰:“朱子辨证柳宗元诗‘欵乃一声山水绿’,注:欵乃,一本作袄霭。按:欵音霭,乃音袄,近日倒读之,误矣。项氏《家说》云:刘蜕文集有《湘中霭迺(“乃”的异体字)歌》,刘言史《潇湘诗》有‘闲歌暧迺深峡里’,霭迺也,欵乃也,皆一事,但用字异耳。此虽字音之微,而袄霭当作霭袄。自朱子始正世俗倒读之误。自项平菴始正前人混淆之失。”又复引“黄山谷谓,元次山《欵乃曲》,欵音霭,乃湘中节歌声也。”《次山集》音注亦云:棹舟之声。《啸余谱》云:是渔歌。[19](P305)

“廻”,《纪事》作“迴”。[3](P662)按:“迴、廻”今为正异体字。“菴”同“庵”。

宋人吴沆《环溪诗话》引柳宗元此诗后评价云:“此赋中之兴也。又唐诗云:‘百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夜静水寒鱼不饵,满船空载月明归。’此全是兴也。言外之意超然。又如张志和诗云:‘西塞山前白鹭飞……’此亦兴也。大抵渔家诗要写得似渔家……柳子厚诗云:‘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后来李梅亭作雪诗云:‘不知万径人踪灭,钓得鱼来卖与谁’?”[19](P117)此问,或以为大煞风景,实则回归渔事之本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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