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群体交游唱和及其对诗风的影响
——以梅尧臣为例

2020-11-18 04:50朱新亮
中国韵文学刊 2020年1期
关键词:梅尧臣晏殊欧阳修

朱新亮

(四川师范大学 四川文化教育高等研究院,四川 成都 610065)

王水照曾指出宋代知识分子崇尚“统序”的文化思潮使北宋文人文学结盟思想自觉而强烈,在钩稽搜罗文人集团参与人员、诗歌交往基础上,分析了天圣钱惟演洛阳幕府僚佐集团、嘉祐欧阳修汴京礼部举子集团、元祐苏轼汴京学士集团的文学交往、诗歌互动形成的群体风格及文学集团之文化意义。本文受文人群体研究思路启发,试图从个案出发探明文人群体交游唱和究竟在哪些方面影响宋诗开山之祖梅尧臣的诗歌艺术,梅尧臣的个体创作风格又为文人集团的总体风格带来何种影响。由于洛阳文人集团群体风格多有学者触及,笔者也将另有专文论述,故此处暂将重心放在学者们鲜有关注的梅尧臣幕职州县、汴京官员任上的唱和活动,并将研究视角从欧阳修转到梅尧臣,力图揭橥嘉祐二年礼部唱和与梅尧臣诗歌风格的互动影响。

一 幕职州县交游唱和对梅尧臣诗歌的影响

除早年担任桐城县、河南县、河阳县三任主簿,建德县、襄城县两任县官之外,庆历元年(1041)后梅尧臣先后担任湖州监税、许昌签书判官、陈州镇安军节度判官三任地方幕职州县官,正是在地方幕职州县官任上,梅尧臣开始了颇为广泛的社会交游,留下了较之以往更为丰富的酬唱作品。如果按照巩本栋《唱和诗词研究》的区分归类,此种唱和多归于府主与幕僚的“同处之唱和”。[1](P58)正因为地方府主与幕僚的上下级关系,决定了梅尧臣诗歌题材、风格势必向地方府主靠近,决定了梅尧臣唱和诗的悦人姿态与谦卑格调。这段时期文人群体交游与梅尧臣诗歌的关系就主要体现为地方府主对梅尧臣诗歌的渗透影响。

庆历二年(1042)梅尧臣在汴京得不到任用后,举棹前往湖州,湖州山水风景极佳,又离梅尧臣家乡宣城较近,如他所说“睠恋此江湖,亲年当喜惧。既获庭闱近,又多山水趣”[1](P205)。湖州知州胡宿善于作诗且与欧阳修相交甚欢,因此,梅尧臣任湖州监税期间与胡宿登山临水、寻宫访寺,留下不少写景细腻、风格清润的诗歌,度过了一段快乐时光。如:

东吴临海若,看月上青冥。
河汉微分练,星辰淡布萤。
细烟沉远水,重露裛空庭。
孤坐饶清兴,惟将影对形。

(《依韵和武平九月十五日夜北楼望太湖》)

晚爱池上清,群峰对檐隙。
常恐云气生,坐令苍翠隔。
复绕曲塘阴,映实孤花拆。
谁知禅者居,来伴使君适。

(《陪武平游雅上人房卞峰亭》)

前一首写的是胡宿独自夜望太湖所见之景,“河汉微分练,星辰淡布萤”写天宇星河的疏淡隐若,“细烟沉远水,重露裛空庭”则将描写视角转向细烟迷蒙的遥远湖面与被露水沾湿的空旷庭院,极为幽细静谧。后一首写的是陪胡宿游禅居所见之景,池水清凉,群峰苍翠,曲塘之阴孤花坼开,一切是那么清净和谐、寂静宁谧。可以说,胡宿的登山临水爱好促成了梅尧臣登临类诗歌的集中书写,而如此以灵牙细手绘写湖州山水景色正是梅尧臣湖州诗之主要特色。

如果说,梅尧臣与胡宿的交游因为二人共同好友欧阳修的关系而染上了一丝忘却等级的同声气唱和色彩的话,那么梅尧臣与晏殊的交游则因为两人仕宦等级的巨大差别而给梅尧臣诗歌留下了浓厚的上下级色彩,晏殊对梅尧臣诗歌主题、风格的影响改变亦远甚于胡宿。庆历六年(1046)梅尧臣在许昌签书判官任上,春间自许州入汴就婚刁氏后乘舟取道颍州回许,其时晏殊已罢相并以工部尚书知颍州,梅尧臣参与晏殊组织的重阳会饮并写下《八日就湖上会饮呈晏相公》《九日撷芳园会呈晏相公》,晏殊于梅尧臣离开颍州返许途中还寄去新诗、酒水之物,对梅尧臣表示格外垂青。庆历八年(1048)梅尧臣秋后应晏殊辟赴签书陈州镇安军节度判官任,成为晏殊僚属并与晏殊有了更多唱和往来。从梅尧臣唱和晏殊之诗来看,晏殊对梅尧臣诗歌创作存在两层鲜明影响:

一是颍州初识晏殊时,虽得晏殊倍加青睐,但二人的巨大身份差异仍使梅尧臣颇感自卑,诗中流露着诚惶诚恐、自伤自怜的敏感情绪。如“今惭此微贱,重辱相君怜”[2](P367),“微生守贱贫,文字出肝胆……兹继周南篇,短桡宁及舰。试知不自量,感涕屡挥掺”[2](P368),“平生独以文字乐,曾未敢耻贫贱为。官虽寸进实过分,名姓已被贤者知。疏愚生不谒豪贵,守此退缩行将衰”[2](P469),反复诉说自己卑贱低微的身份地位、清高介独的德行操守,反映了梅尧臣面对这位官高位重的前宰相时惶恐难安、不够自信的内心世界。

二是作为晏殊僚属、陈州镇安军节度判官的梅尧臣受晏殊诗歌影响颇深,这主要表现为咏物诗、拟古诗等诗歌题材增加,诗歌风格颇具细密清润化倾向。梅尧臣这段时期先后创作《拟李益竹窗闻风寄苗发司空曙》《拟宋之问春日翦彩花应制》《拟张九龄咏燕》等8首拟古诗,分别模拟李益、宋之问、张九龄、王维、陶潜、杜甫、韦应物、韩愈等人之诗。为何此时梅尧臣突然大量模拟前人诗作呢?从《拟王维观猎》题下小注“晏相公坐中探赋”[2](P497),可推测这首拟古诗是晏殊筵席所探之题,因此这8首拟古诗很可能皆是晏殊酒筵之作,是诗酒文会竞技助兴之产物。此外,梅尧臣还有《题腊药》《腊酒》《腊脯》《腊笋》。《题腊药》题下小注云“尚书晏相公腊日投壶,输诗七首,便以腊日所用物赋,先成四首上呈”[3],随后《啄木二首》《语鸠》题后分别注云“十二月十二日陪步后园所闻见”,“此以下三首补前投壶所输七首”。然夏敬观指出后者“此小注疑不当在语鸠题下”。笔者推测这两个小注很可能原是合并置于《啄木二首》之下,三诗正好补足腊日所输之诗,且应是梅尧臣陪晏殊游园被晏殊催促诗债之作。咏物诗是晏殊除节令诗之外最重要的诗歌题材,现存《鹿葱花》《牡丹》《迎春花》等十余首咏物诗。梅尧臣陈州时期的咏物诗亦陡然增加。《十月三日相公花下小饮赋四题》分别题写拒霜花、牡丹、残菊三种花卉,此外还有《寒菜》《和晚花》《梅花》等咏物诗,表明此时梅尧臣诗歌视角更多转向自然界的花草树木、风雪晴雨,这种题材转向无疑与迎合、酬唱晏殊息息相关。晏殊是西昆体后期诗人,诗歌音节舒徐不迫,用字风格细腻清新、密丽婉润,如《赋得秋雨》:“点滴行云覆苑墙,飘萧微影度回塘。秦声未觉朱弦润,楚梦先知薤叶凉。野水有波增澹碧,霜林无韵湿疏黄。萤稀燕寂高窗暮,正是西风玉漏长。”[3](P1961)此诗很注重音节安排:双声“点滴”造成一种雨点稀疏落下的声调感;叠韵“飘萧”则以两个同音平声字造成一种轻渺飘摇的移动感;“秦声”“朱弦”“楚梦”“薤叶”“野水”“霜林”“高窗”“玉漏”等意象不仅极富装饰性,且善用虚实搭配以造成邈远梦幻的心理感觉;朱、碧、黄、玉等色彩鲜明的颜色字又给人迁想绵延的视觉空间。梅尧臣这段时期所写诗歌亦极尽细微描画之能事,如《和小雨》:

蛟龙潠白雾,天外细蒙蒙。

沾土曾无迹,昏林似有风。

卷旗妨酒舍,湿翅下洲鸿。

稍见斜阳透,西云一半红。[2](P499)

首联将小雨想象成蛟龙所喷白雾。颔联、颈联细致刻写小雨落下的四幅剪影:沾入土壤后瞬间不见踪迹;浮在林中似乎有风吹拂;卷起酒家斜挑的酒旗;沾湿俯下洲头的飞鸿翅膀。尾联则描写傍晚斜阳透过西边云彩时照得云彩红了一半,以“红”字的鲜明色彩收束诗歌,将整首诗的苍白灰蒙色彩骤然提亮很多,引领读者进入一个鲜艳明亮的色泽世界。再如写梅花,“艳薄自将同鹄羽,粉寒曾不逐蜂须”,“薄薄远香来涧谷,疏疏寒影近房栊”,“坠萼谁将呵在鬓,蕊残金粟上眉虫”,“团枝密密都如雪,野雀飞来翅合香”等诗句,以精工出色的笔墨将梅花的姿态气味、颜色神情写得柔婉清艳、香气袭人,这皆是梅尧臣受晏殊诗歌影响之处。

二 汴京友朋唱和与梅尧臣诗歌艺术的关系

如果说幕职州县官任上的梅尧臣所作唱和诗总不免因身份顾虑而有些拘谨惶恐的话,那么汴京友朋的同声气唱和则因为彼此的亲密关系而显得戏谑取闹、放纵恣肆。梅尧臣数次解职地方官员、待阙京师期间结识了不少好友,如庆历二年在润州初次结识的裴煜、刁约成为日后汴京唱酬往来的至交好友,庆历五年(1045)春夏间与宋敏求、宋敏修、胥平叔相识于汴京,与江邻几结识也在庆历年间。梅尧臣皇祐三年(1051)后基本待在汴京,跟王存、刘敞、韩氏兄弟、朱表臣、邵不疑、司马光、蔡襄、吴正仲、王畴、范镇、吴长文等京师好友酬唱频仍。梅尧臣很重视这些中年结交的友人,正是这些友人填补了洛阳旧交离散后梅尧臣的内心空白,带给他沉湎诗酒文会的欢快生活。梅尧臣的汴京交游对其诗歌创作产生重要影响,这主要表现为:

首先,从梅尧臣与汴京友人的交往诗歌能见出他们深厚、真挚的相互感情,亦多流露梅尧臣最深切、真实的内心想法,诗歌风格也随之显得质朴、深沉。梅尧臣与宋敏修、裴如晦尤其交好。“唯影与月光,举止无猜毁。吾交有裴宋,心意月影比”[2](P587),即将裴如晦、宋敏修喻成月影以形容他们之间相互投契、毫无猜毁;“晚得二友生,胸蜺吐五色”[2](P897),所指亦为宋敏修、裴如晦。庆历六年(1046),梅尧臣《宿安上门外裴如晦胥平叔来访》记录自许入汴与友人相会之事:“胥裴喜我至,冒雨夜出城。灯前相对语,怪我面骨生。为言憔悴志,因意多不平。亦见子颔须,长黑已可惊。知子有所立,毛发随世情。子心且如旧,后辈苦前轻。”[2](P360)此诗写梅尧臣与裴如晦、胥平叔相见之景。他们欣喜梅尧臣到来而冒雨出城,灯前互相端详、惊讶吁怪老友面貌变迁,极似杜甫《赠卫八处士》“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的描写。老友相聚蕴含百感交集的复杂情绪,平实质朴语言背后是相知相惜的深厚感情。宋敏修失去小女后埋怨上天不公,梅尧臣写道:“宋子失汝婴,苦将造物怪。造物本无恶,尔责亦已隘。且如工作器,宁复保存坏。收泪切勿悲,他时多婿拜。”[2](P361)宽慰他世间之事皆有存有坏,劝他收泪看开,将来定会有很多女婿堂前来拜。此诗生动记录了友人间劝勉宽慰的日常往来,富于浓厚生活气息。梅尧臣在宋敏修、裴如晦面前总是袒露无疑地表达内心情感,如其难为人知的诗歌追求、自负自诩的真实情绪、受到诽谤的内心愤懑皆毫无掩饰地流露于诗,如:

大雅固自到,建安殊未甘。

哀哉彼屈宋,徒尔死湘潭。

险句孰敢抗,似入虎穴探。

辛勤不盈襜,况又剧采蓝。

诽诃猬毛起,度量牛鼎函。

人情何多嫉,机巧久已谙。

莫问冠冕贵,自将诗书耽。

兴来聊咏怀,字密如排蚕。

曹刘为我驾,颜鲍为我骖。[2](P367)

明确指出大雅才是其诗歌追求,而建安、屈宋皆不在列,曹刘颜鲍亦仅为骖乘,如此自负之语,只可能出现于密友唱和而绝不可能见于任幕职州县官时与地方府主的唱和诗中。梅尧臣心底的消极颓废、自暴自弃也会跟宋敏修、裴如晦等人倾诉,如“时不用兵皆乐乡,念我贫居天子庠。抱经临案空循行,貌垢不洗颜苍苍。得时少壮相揄扬,独行无侣心浶浪。肠如辘轳转井床,内饥外寒肤粟芒,若此煎炒何心肠。王都浩浩多球琅,怀玟安可争焜煌。旧朋升腾皆俊良,殁不发语生括囊……仲尼生世尚徨徨,岂能强聒争跄跄”[2](P1045)。这些诗歌暴露了梅尧臣内心自负、脆弱的一面,有助于我们解读梅尧臣不为人知的真实情绪和内心世界。

其次,梅尧臣与京师友人的交游酬唱给梅尧臣诗歌带来许多饮酒聚会、取笑打闹的日常生活题材。皇祐四年(1052)十二月二十一日,梅尧臣先在李廷老家聚会饮酒:“少年气若虹,屡起鄱阳谑。壮语士胆开,狂诃僮指愕。间或美笑言,又或跪酬酢。或如猿狙跳,或类虎豹攫。或廋秦客辞,或纵灌夫恶。杯盂或迁掷,履舄或搀错。”描写众人意气风发、胆力开张、狂浪戏谑、跳跃颠倒之景,活画出一幅纵情饮酒的欢宴图。当天回家后又被刘敞招去饮酒,“往往奏清歌,时时更大噱。江翁唱渭城,嘹唳华亭鹤”[2](P647)。这次宴会较之前会更为雅致,但仍旧大噱谑闹不已。梅尧臣与友人沉湎饮酒宴会有其思想依据:

天地不争行,日月不争明。

昼夜自显晦,冬春自枯荣。

夸父逐日死,共工触天倾。

二子不量力,空有千古名。

寄语贤与愚,何尝见长生。

我愿会良友,醉颜日常赪。

东海为酒樽,五湖为杯羹。

海罄湖且竭,尽倒为解酲。

苟死不复知,苟生徒牵情。[2](P655)

人寿何其短暂,又被情感牵缠而难得欢乐,正因如此才需宴会饮酒忘却现实、获得快乐啊!“生平多交友,常恨会遇稀。每念相笑语,昨是今或非。重惜向时游,出处苦乖违。从今傥有酒,莫问梨粟微。”[2](P658)朋友会遇在交通不发达的古代是那么稀奇难得,又怎能不珍惜见面时间,不一醉方休呢?除饮酒宴会之外,梅尧臣与至交好友以戏为诗者甚多,再现了朋友间轻松愉悦的日常往来,如《寄宋中道》:

尔书我不答,尔怒从尔骂。

天马新羁时,气横未可驾。

傥我一日死,尔岂无悲咤。

唯知道义深,小失不足谢。[2](P358)

宋敏修性情褊狭焦躁、常犯脾气,梅尧臣惹恼他后写下此诗表明他们间的深情厚谊不会因小小过失改变,诙谐幽默的语言将梅尧臣之憨朴厚颜、宋敏修之褊躁焦怒刻画得如在目前。庆历七年(1047)裴如晦从河阳回到汴京,梅尧臣同韩玉汝前去拜访他:

朝闻单骑归,径走至其第。

扣门童仆顽,拒我色甚戾。

不顾遂登堂,有马堂下系。

辨诈大呼卿,稍应西屋际。

逡巡冠带出,青绶何曳曳。

有似缩壳龟,藏头非得计。

况与二三子,交分久已缔。

恕尔避客尤,新婚复新婿。[2](P411)

裴如晦沉浸于新婚喜悦,不愿见客,梅尧臣、韩玉汝却无赖般登堂大呼并嘲笑裴如晦似缩头乌龟,如此过分谑闹之举也是“交分久已缔”的朋友情深之故。这种谑闹还表现于他人对梅尧臣的取笑:“昨日会饮我后至,谁欲比我为王戎。笑知卿辈意易败,起诮便与俗物同。似过黄公酒垆下,嵇阮不见修竹中。杳尔山河隔千里,此心正有古人风。”[2](P596)前四句写自己因会饮迟至而被人喻为王戎,后四句则颇为自恋地将自己比拟为高风古致的嵇康、阮籍,回应他人、自我比况皆颇具喜感。

当然,与友人频繁酬唱亦给梅诗带来滑熟俚俗、率易平浅之弊,譬如“正月东都雪,多于旧腊时”,“泥鳅鱼之下,曾不享佳宾。又嫌太健滑,洗治烦庖人。煎炙亦苦腥,未尝辄向唇”,皆采用日常语言的逻辑顺序,完全丧失诗化语言该有的跳跃性、精练性,致使诗歌表达颇为率易平浅,这类诗歌艺术成就皆不够高。

三 嘉祐二年礼部唱和与梅尧臣诗歌的双向互动

《宋会要辑稿·选举一之一一》记载:“嘉祐二年正月六日,以翰林学士欧阳修知贡举,翰林学士王珪、龙图阁直学士梅挚、知制诰韩绛、集贤殿修撰范镇并权同知贡举。”欧阳修又荐举梅尧臣为礼部参详官。六人从正月初七入闱,至二月底出闱,凡50日,共作古律歌诗173篇,集为3卷《礼部唱和诗》,欧阳修为此作《礼部唱和诗序》并称其为“一时盛事,前此未之有也”[4](P1938)。据笔者统计,现存礼部唱和诗约有90余首,其中欧阳修约32首,梅尧臣约36首,王珪约23首,范镇存断句一联。(1)王水照统计为“欧约32首,梅约36首,王约18首,另范镇有诗一首及断句一联”,见《嘉祐二年贡举事件的文学史意义》,王水照著《王水照自选集》,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版,第227页。但少数几首诗应是出闱后所作,譬如梅挚送白鹇给欧阳修的那组唱和诗就颇值怀疑。从梅挚《偶书小诗寄永叔内翰》题注“知滑州时作”[3](P2042),可知嘉祐二年梅挚确曾任职滑州。王珪《和公仪送白鹇于永叔》题注“公仪自滑州归”[3](P5982),表明这只白鹇应是梅挚从滑州带给欧阳修的,因涉及闱中白鹤、白兔酬唱主题,故欧阳修请闱中诸公酬唱后收入《礼部唱和诗》。嘉祐二年礼部唱和聚集了当时不少声同气应的文坛名流,相较于担任幕职州县官时梅尧臣诗歌的单向被动影响,我们从贡举酬唱能更多看到试官们与梅尧臣诗歌艺术的双向互动痕迹。

首先,礼部唱和带给梅尧臣诗歌最明显的影响是七律体裁显著增加。胡传志、汪婉婷《梅尧臣诗歌体裁分布表》统计梅尧臣一生写作七律231首,仅占全部诗歌的8%,[5]可见七律并非梅尧臣诗歌的重点体裁。嘉祐二年却是例外,七律数量多达42首,占其七律创作总量的18%,是梅尧臣历年七律创作数量的最高峰。而年初不到两个月锁院时间所作七律即多达17首,占锁院诗歌创作总量的47%和全年七律创作总量的40%。可见礼部唱和对梅尧臣七律体裁选择具有重要影响,反映了梅尧臣自觉融入试官群体并向群体文学靠近的诗歌历程。

梅挚虽无锁院诗歌存世,但锁闱期间至少发起过九次酬唱,应是最活跃的酬唱发起者。故王珪在“诗似神仙并姓梅”下自注道:“公仪、圣俞赓唱最多。”[3](P5982)从梅尧臣、欧阳修、王珪等人唱和诗可知梅挚写过《戏勉》《忆鹤》《小桃》《琴高鱼》《尝茶》《谢鹇》《上马》等诗歌,其中,《忆鹤》《尝茶》《上马》等诗为七律,《戏勉》《小桃》《琴高鱼》为近体绝句,只有《谢鹇》为叙述梦中故事情节而采用纵横铺展、收放自由的古体形式。王珪亦是群体酬唱的重要发起者,《呈永叔书事》《校艺书事》《校艺将毕呈诸公》皆是七律,此外还有一首近体五排《喜定号》。韩绛发起的《书事》和范镇发起的《明经试大义多不通有感》分别为七绝、五律形式。由此可知,梅挚、王珪、韩绛、范镇皆偏爱近体尤其是七律形式。但梅尧臣、欧阳修发起的诗歌酬唱却多古体形式。梅尧臣《莫登楼》《莫饮酒》《感李花》皆为古体诗。它们最先很可能是独吟诗歌。故多抒发自己锁院无聊、时节逝去的伤感情绪,但经众人酬唱后就成为酬唱诗歌。酬唱作品延续了梅尧臣诗歌低沉萧瑟的情感基调。欧阳修《折刑部海棠戏赠圣俞二首》《刑部看竹效孟郊体》之所以采用古体形式,亦与赠送梅尧臣及梅诗风格类似孟郊颇有关联。然而,欧、梅的这类感情萧瑟的古体创作毕竟不适合群体酬唱、诗酒文会的轻松氛围。故梅尧臣《上元从主文登尚书省东楼》《春雨呈主文》等涉及群体往来的诗歌就采用最适合酬唱往来的七律形式,这就降低了唱和诗歌的写作难度,迎合了梅挚、王珪、韩绛、范镇等擅写近体诗的试官们。梅尧臣选择七律形式,一方面有利于更好地融入试官群体、更适合诗酒文会的酬唱往来;另一方面给梅尧臣平淡闲雅、枯寒苦硬风格之外添入几许雍容华贵、音节款款之风,使其诗歌风格呈现多层次、多样化的特征。

其次,戏谑主题冲淡了梅尧臣独吟诗歌的抑郁愁苦风貌,呈现文学群体集体狂欢下诗歌主题、诗人心态的双重变迁。王珪大概是一位性格古板、工作认真的试官,现存《仁字卷子》《信字卷子》《校艺将毕呈诸公》等诗歌皆与科举考试密切相关。除被欧阳修逼着写下《和永叔思白兔戏答公仪忆鹤杂言》之外,所存二十余首礼部唱和诗几乎没有谐谑之作。梅挚、梅尧臣、欧阳修等人则更为戏谑取闹,致力于在文字游戏、诗歌往还中获致群体欢愉。欧阳修曾提及此次锁院诗歌创作:“余六人者,欢然相得,群居终日,长篇险韵,众制交作,笔吏疲于写录,僮史奔走往来。间以滑稽嘲谑,形于风刺,更相酬酢,往往哄堂绝倒,自谓一时盛事,前此未之有也。”[4](P1938)所谓“欢然相得”“滑稽嘲谑”“哄堂绝倒”正是对试官们以诗为戏的“一时盛事”之渲染描述。

梅尧臣以其数十年诗歌创作经验被推为“诗老”,亦成为众人嘲笑戏弄的对象。他曾写下《和公仪龙图戏勉》:“五公雄笔厕其间,媿似丘陵拟泰山。岂意来嘲饭颗句,忙中唯此是偷闲。”[2](P923)“岂意来嘲饭颗句”出自李白《戏赠杜甫》:“饭颗山头逢杜甫,顶戴笠子日卓午。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梅挚诗意在嘲弄梅尧臣作诗之苦,梅尧臣则解说锁院繁忙之中唯以作诗消遣偷闲罢了。欧阳修《答圣俞莫饮酒》:“子谓莫饮酒,我谓莫作诗。花开木落虫鸟悲,四时百物乱我思。朝吟摇头暮蹙眉,雕肝琢肾闻退之……但饮酒,莫作诗,子其听我言非痴。”[6](P173)刻画出梅尧臣吟咏雕琢的苦思光景。面对众人的善意嘲笑,梅尧臣不惜托出“甑空釜冷不俯眉,妻孥冻饥数恚之。但自吟醉与世违,此外万事皆莫知”的生活实景,活画出一幅终日吟醉、拙于生计的日常图景。梅尧臣之日常苦吟甚至成为欧阳修等试官们的打赌对象,如《二月五日雪》原注云:“闻永叔谓子华曰:‘明日圣俞若无诗,修输一杯酒。’”梅尧臣“冻吟谁料我,相与赌流霞”[2](P928)即是对这些不够厚道的朋友行为的无奈抗议。梅尧臣也会逼其他人作诗,如《春雨呈主文》“何郎夜听应逢句,谢朓朝观必有诗”即敦促试官们为春雨赋诗,“老大莫将文字困,为公牵强不胜疲”则是对众人哄聚促其作诗的假意告饶。

再如,由梅挚忆念小鹤引发欧阳修思念家中白兔并写下《思白兔杂言戏答公仪忆鹤之作》,王珪诗描写当时众人聚会唱和之景:“两翁相顾悦有思,便索粉笺挥笔写。有客月底吟影动,猝继新章亦奇雅。大都吟苦不无牵,遂约东家看娅姹。醉翁良愤诋高怀,却挥醉墨几欲骂。”[3](P5950)梅挚、欧阳修因思念家中白鹤、白兔而索笔挥写;梅尧臣吟哦月下、迅速写完唱和诗;其余人等诗思蹇滞、苦吟难成遂相约观看舞女。欧阳修心里着急、几欲开骂。梅尧臣和诗“我虽老矣无物惑,欲去东家看舞姝”,对梅挚、欧阳修心系鹤、兔不以为然的态度也惹来欧阳修“须防舞姝见客笑,白发苍颜君自照”[6](P176)的嘲笑。梅尧臣回答道:

从他舞姝笑我老,笑终是喜不是恶,固胜兔子固胜鹤,四蹄扑握长啄啄。任看色与月光混,只欲走飞情意薄,拘之以笼縻以索,必不似纤腰夸绰约。主人既贤豪,能使宾客乐,便归膏面染髭须,从今宴会应频数。[2](P928)

欧阳修假拟舞姝见到梅尧臣将笑话他白发苍颜、年老体衰,梅尧臣却自我开解为“笑终是喜不是恶”,鹤、兔虽有雪羽白毛却是情意浅薄、只欲走飞的禽兽,又怎如舞姝美妙绰约的动人风姿呢?还是回去膏面染须、装扮年轻参加宴会吧。叹老嗟卑是梅诗经常流露的情绪,嘉祐元年(1056)尚有《自感》(其二):

我不嫌髭白,白髭何自落。

虽然失丑衰,将恐日疏薄。

有生无不老,岁事看秋箨。

一身忧已大,毫发谁能度。[2](P838)

由白髭之落而恐惧髭须日以疏薄、年事日老,满怀皆是忧虑之情。但锁院期间面对欧阳修嘲笑,梅尧臣反不叹老嗟卑而是幽默达观地自我开解,这一方面固然由于与友人争闲气的心理,另一方面也是群居相欢的集体氛围冲淡了梅尧臣独处思虑的抑郁心境,使其不再专意向内苦思而向外融入文学群体的欢乐戏谑,呈现群体文学对梅尧臣诗歌主题、诗人心态的双重影响。

第三,梅尧臣锁院诗亦不忘对诗歌表现形态、内容题材的创新、探索,这集中表现于诗体、诗韵之尝试,经过酬唱的诗歌作品又部分构成了礼部唱和诗的风格特征。首先,《莫登楼》《莫饮酒》的诗歌体制很值得关注,采用“莫登楼”“莫饮酒,酒岂仇”三字句开头,接以通篇七言,算是一首七言古诗。如果抛开开头的三字句,则是每句押韵、一韵到底的柏梁体。仔细思考,就会发现这种诗歌体制应是综合酒令、柏梁体而成。梅尧臣、谢绛曾在宴席上玩酒令:

金凿落,留赠行人须满酌。银瓶况有宜城醪,及取春风花照灼。

小屏风,座隔流尘素影融。方床六尺偃清昼,惭无玉枕名通中。

玉蟾蜍,厕君笔砚诚有诸。可爱亭亭寒月照,莹然四座凝冰壶。

金错刀,连环交刃吹风毛。美人赠我万钱贯,何必翦犀夸孟劳。

青云梯,尺木为阶行勿迷。勤修道业生羽翼,天门九袭须攀隮。

凤于飞,差差粹羽今逢时。桐花正美矞雪乱,家庭玉树须来仪。[2](P49)

其中,“金凿落”“玉蟾蜍”“凤于飞”皆是谢绛问梅尧臣,“小屏风”“金错刀”“青云梯”是梅尧臣问谢绛,随后三个七言句皆是被问者的回答。从这些酒令三言、七言形式搭配来看,梅尧臣《莫登楼》《莫饮酒》很可能受酒令形式影响,是酒令、柏梁体的拼接组合。欧阳修、王珪《莫登楼》亦采用相同手法,表明他们对梅尧臣所创诗歌体制之体认、模仿。其次,生僻韵字、险韵、短章转韵是梅尧臣锁院诗对诗韵的大胆探索。如《二月五日雪》用下平声六麻韵,这个韵部韵字较多、常用字亦多,算是一个容易写诗的韵部,但梅尧臣“有梦皆蝴蝶,逢袍只纻麻”的“麻”字却是极难组词的生僻韵字,《苕溪渔隐丛话》记载:

《王直方诗话》云:“圣俞在礼部考校时,《和欧公春雪诗》云‘有梦皆蝴蝶,逢袍只纻麻。’诸人不复措手,盖韵恶而能用事如此可贵也。”苕溪渔隐曰:“余阅《宛陵集》,圣俞此《雪诗》,即非和欧公韵,乃是唱首,此诗圣俞自注云:‘闻永叔谓子华曰:“明日圣俞若无诗,修输一杯酒。”’欧公集中亦有《和圣俞春雪诗》,皆在礼部时唱和,以此可见矣。王直方不切审细,遂妄有韵恶而能用事之语,盖其《诗话》中似此者甚众,吾故辨证之。”[7](P216)

虽然胡仔认为王直方称其韵恶而能用事颇有错谬,但考察欧阳修、王珪唱和诗就会发现他们并非次韵此诗,仅用其韵部而已,这无疑是为规避“麻”这个不好措手的韵字。梅尧臣唱和诗多采用比依韵、用韵更严格的次韵形式,如《依韵和永叔劝饮酒莫吟诗杂言》《刑部厅海棠见赠依韵答永叔二首》《定号依韵和禹玉》《送白鹇与永叔依韵和公仪》皆为次韵诗,较欧阳修、王珪的次韵数量为多,反映其对诗歌语言的熟练驾驭能力。再如《感李花》:“重门虽锁春风入,先坼桃花后李花。赤白斗妍思旧曲,旧声传在五王家。五王不见留华萼,华萼坏来碑缺落。当时李白欲骑鲸,醉向江南曾不错。”[2](P929)此诗韵脚花、家属下平声六麻韵部,落、错属入声十药韵部,如此短小形同七律的古体诗却转了一次韵,亦是对诗歌形式的大胆探索。欧阳修、王珪《和圣俞感李花》所用韵字亦在平声、仄声间转换,极尽诗韵变化之能事,亦是对梅尧臣诗韵探索之规模附和,这无疑构成了部分礼部唱和诗的体制与风格。

综上所述,文人群体之间的交游唱和对梅尧臣诗歌产生了重要影响。梅尧臣作为幕职州县官员与地方府主的身份差距让他的诗歌主题、风格皆向胡宿、晏殊等人靠拢,具有诗以悦人的明显特征;梅尧臣在汴京与宋敏修、裴如晦等人的诗歌交往则展露着他难为人知的隐晦心曲,也为其诗歌带来许多饮酒聚会、取笑打闹的日常生活题材;嘉祐二年礼部唱和呈现着试官们与梅尧臣诗歌艺术的双向互动,不仅使梅尧臣七律诗歌大为增加,而且唱和诗的戏谑主题冲淡了梅尧臣独吟诗歌的抑郁愁苦风貌,呈现文学群体集体狂欢下诗歌主题、诗人心态的双重变迁,梅尧臣对诗体、诗韵之探索、尝试经过酬唱而构成了部分礼部唱和诗的风格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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