扇上桃花

2020-11-18 04:27
山东文学 2020年11期
关键词:新庄桃花扇康熙

岔里新庄,一个俗得不能再俗的名字,却是奶奶家所在的小山村。

小时候,父母亲各自忙自己的工作,无暇顾及多病的我,便将我寄养在了岔里新庄的奶奶家。

大概是在奶奶家吃饭和睡觉都有规律,也可能老家四周麦地环绕,空气新鲜,阳光充足,最重要的是奶奶一家的精心呵护,我个儿长高了,人也胖了,除了晒黑了外,不再是过去那根病恹恹的“豆芽菜”。从家的温室到出门触手可及的大自然,让我脱胎换骨了。

岔里新庄村不大,总共七八十户人家。沿着四通八达的田埂,有好几条路通往村庄,奶奶家住在村东头。

岔里新庄村有一个“大人物”,他叫杨四海。是乡电影放映站的放映员。当他骑着一辆大金鹿牌自行车,车后架上捆绑着放电影的家什,穿过麦香弥漫的田埂时,包括我在内的孩子们,仿佛又听见了镶着黑边的白色幕布上簌簌抖落的笑声,早已经成群结队地站在村口等他了。他看见我们,骗腿下了车,推着车子走,我们簇拥着他,有人卖力地在后头帮他推车子,前呼后拥地进了村。他那时受欢迎的程度,不亚于今天的“粉丝”见到了自己狂热心仪的明星。这也难怪,那时精神娱乐匮乏,整个村庄没有一台电视机,是杨四海像一个奇迹似的,出现在田埂上,为我们打开了外面的世界,延伸向了村庄外的人和事。

岔里新庄的露天电影院在奶奶家的围墙外头,这似乎有些象征意味。在那个年代的乡村,任何独门独院闭户的人家,都是一个相对封闭独立的社会个体和经济单元。奶奶一家日子过得安静,除了鸡鸣和狗吠平平仄仄地,越过不高的围墙外,听不见其他动静。这不像有的人家,拌嘴吵架撒泼哭着喊着上吊喝药之声,一股脑地集结在正方形的院中,原原本本地附着在炊烟上,被一阵风吹拂,刮进了所有人的耳中。饶是如此,墙内安静墙外热闹,露天电影诱惑着岔里新庄的大人孩子们,他们敞开门,走出家,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幕布里的人笑和哭。一个个封闭和独立被打破了,心灵的藩篱都已经被拆除了。现实中冷冰冰的围墙还有何意义?是黑夜和星空中的露天电影成功地做到了这一切。

露天电影院其实是一个晒麦场,它也是岔里新庄唯一的晒麦场。小麦玉米黄豆芝麻谷子,这些土生土长的粮食,都无比热爱干净,不喜欢小石子泥土混迹在它们中间,那样会让同样无比热爱它们的人们吃了牙碜,硌了他们愉悦咀嚼的牙齿,让他们狼吞虎咽或细嚼慢咽的生活像触礁似的兴致大减,心有余悸。因此,这块全村最平坦最规整的土地,在派作晒麦场前,必须一遍又一遍地,以壮实劳力拉着沉重的碌碡,或赶着牲口拉着碌碡,轰隆轰隆地滚过,像脾气最暴烈的雷掠过大地。这样经过了九九八十一遍,反反复复地压实了,成为坚硬细致的一个整体。即使是雨水从天降临,它无懈可击的凝聚力,也让自以为是的水在重力加速度下,束手无策。经受住了最能分解人心的水的考验,风和阳光等更不在话下了,这些只会让它更加紧致团结。这些堆金絮玉的粮食,宾至如归地躺在它宽广的胸怀中,是那么熨帖,那么舒服,那么轻松。它们惊喜地发现,这就是它们在这片土地上的眠床,它们就是这张床的主人。当它们被人们清扫入仓时,它们恋恋不舍地不带走一粒最小的石子和泥土,要将它原封不动地留给它们一茬一茬的同类。

在这片晒麦场向北的边缘上,隔开一顶幕布的距离,竖立起两根大腿粗的木棒。它们经过了精挑细选,都是最笔直结实的松木,又经过千锤百砸,深深地栽入了土地。在岔里新庄这样平静的小山村,还没有足够大的风能够将它们拦腰刮断。马扎、板凳、小椅子,它们长着形形色色的面孔和表情,就像岔里新庄人一家一户的生活,乍一看上去有些混乱,久了就看顺眼了。天渐渐地黑了,马扎、板凳、小椅子坐满了人,黑压压的一片,衬得夜越发黑了。几管旱烟袋扑闪着红彤彤的眼睛,伴以几声竭力压抑却克制不住的咳嗽声,电影开始放映了。

是《桃花扇》。幼小的我依偎在奶奶怀里,隐匿在暗黑如石的人海中,追随着黑白故事的推进,不漏掉每一句对白、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那些穿插其中的昆曲唱腔,是最美的桃花,在黑夜嘹亮地粲然绽放。而在我看来,更像一顶顶蒲公英的小伞,被温暖的春风一吹,仿佛得到了怂恿或鼓舞,纷纷扬扬地张开翅膀,飞上空旷静谧的天空,变作眨着眼睛的繁星。当然,每一顶小伞上头都载着我渺小的心愿,化为星星又细又长的睫毛……

临近终场,当失散多时的侯方域千寻万觅地找到李香君时,本是一个欢欢喜喜地厮守终生的大团圆结局,但当侯方域脱下斗篷,显露出了改朝换代的官服,也就显露出了自己的真实面目。香君怒撕桃花扇,从此与侯方域情断义绝天涯陌路。旁边岔里新庄村最有学问的人、读过私塾的二爷爷捶头顿足,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骂道:“这个没骨气的文人!”我当时尚小,不懂二爷爷这句话的含义,但看得出一贯温和亲切的他,此刻是真的生气了。我只是觉得,可惜了那么一把辗转流离的美丽桃花扇。如果说还有,就是电影中出现的桃花场景太少了,远不如岔里新庄村南石门山上的桃花像一片红云,好看极了。

岔里新庄往南五里路,有一座矮矮的土山,叫石门山。再矮的山也是山,它有属于自己的脊梁和骨骼,不同于一马平川的平原。在老家岔里新庄的日子里,三叔领我爬过几次石门山,一般都是春天去。石门山最有特色的是它的桃花,春天如期来到人间,桃花、杏花、梨花竞相开放,粉面红腮的桃花无疑是春天的扉页。从山底到山顶,一棵棵桃树摩肩接踵,亲密无间,却谁都不妨碍谁,不影响谁。树如此,花亦如此,一朵朵自言自语着打开了自己。每一朵都是一个独立的春天,攒聚在一起,又是另一个盛大浩荡的春天。土山像被桃花的火焰烧红了,脚步踉跄,眼神迷离,就像村庄田埂上快速奔走的翠仙姑姑,她同样两腮通红,双目含情……

若干年后,我才知道世上还有一座石门山,与《桃花扇》有着源头似的不解之缘。我开始怀疑,幼年在乡间与清风明月为伴,不谙世事的我听见乡亲们“石门山,石门山”地喊来喊去,这乡音是土得掉渣的,也许他们喊的是另一个名字,但在我就听成了“石门山”。从来没有一个人在我幼嫩的小小掌心里,一笔一画写下这三个字,使它们成为我发蒙的起点。后来,验证对错变得易如反掌了,我却懒得去问去查了。也许在我的心里,我一直相信和希望它就是石门山,与数百公里之遥的那座石门山,有着精神气质上的融合与贯通。是一个人的原乡,也是一部传奇的上游。

我也终于离开有奶奶呵护照料的老家,回到父母身边,开始求学时光。及至上了高中,读了《桃花扇》原著,才恍然大悟似的知道,我幼年看过的电影《桃花扇》,在结尾跟我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在原著中写到扬州沦陷之后,弘光皇帝带着马士英逃离金陵,李香君趁乱逃出皇宫,上了栖霞山。侯方域重回金陵找李香君,拿着桃花扇追上了栖霞山。在张道士的道观里面,一对乱世才子佳人终于见面了。他们俩本想好好地叙叙旧情,但张道士看见侯方域拿着桃花扇,骂他们俩说国破家亡你们还有闲心谈情说爱,一气之下撕了桃花扇,最后他们俩双双出家入道。

桃花扇同样被挟带着愤怒撕了,却不是被侯方域最心爱的人亲手撕的。侯方域也没有易志变节,在那个与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有着国仇家恨的新朝廷出仕为官。当此乱世,何去何从成为痛苦而艰难的选择,苦海天涯,回头岸已被激流覆没。出家入道虽为遁世之举,却不失为苟活于乱世,从而保全自己清名乃至清白的不二之路。

这仍然不是花好月圆式的大团圆结局,但比起电影的结尾,已足够令我接受并喟叹不已了。

我已记不清我去过几次曲阜了。父母领我去过,我与同学去过,我一个人去过。从小到大,这座抑扬顿挫在《论语》中的东方圣城,仿佛从城里到城外,散发着一种迷迭香的气息。这气息浓烈而神秘,深邃而持久,像无边黑夜中央的一盏明灯,诱惑着我化作一只执着的飞蛾,义无反顾地扑投其中。

但在领略了孔府和孔庙的庄严、壮观、恢宏和浩荡之后,我一直从内心里拒绝着孔林,排斥着孔林。每一次,不知不觉地,被脚步牵引着,来到孔林神道的这端,望向那端的二林门,我都却步了,转身原路返回了。浸淫过齐鲁文化风俗,我当然清楚“林”的准确含义,小时候常听说李家朱家的林地,使我在成长中,已渐渐地洞悉了它的指向和含义。孔林中当然会独木不成林地站立着形形色色的树木,是它们以不一样的姿态和面目,构成了好大一片林子。当然,它还代表了一个家族和他们最亲近的人,躺在泥土之下最后的睡姿。不必讳疾忌医了,我说的是死,就是死亡。而我是怕死的,这更多的是我的心理在作祟。这让我怕去任何与死有关的地方,怕触及任何与死有关的话题,怕看见任何与死有关的场景。更何况孔林这么大一块地方,据说它是世界上最大的坟地,既是公墓——单单属于孔氏家族的公共坟地;又是私墓——同样单单属于孔氏家族的私有坟地。我想象林中没有道路,荒草疯长,每一座坟都有一棵树荫庇着它。这样想我愈加怕了,我怕我进去后,抬足落脚之间,都会踩痛一个名字、一颗灵魂、一段历史,他们也会呻吟、颤栗、疼痛,像藤蔓一样紧紧地缠住我的腿脚,让我抽身不得、原地待毙……

其实,我想去看看他。看露天电影《桃花扇》时,我不想,在读了《桃花扇》原著后,我却强烈地想。这念头像一粒种子,埋在我心底。我尝试着忽略它、遗忘它,我是做到了,它自身却拒绝不了发芽和生长,直至我妥协了,认可了。

于是,经年之后,在我自认为有足够的勇气和胆量独自进入孔林,一个人安安静静坦然面对和接受它所呈现的一切时,我又一次来到了曲阜。

这一次,我不为孔府,也不为孔庙,只为了孔林。准确地说,只为了他。我想亲眼看看这个将桃花扇上的故事,写得缠绵悱恻、荡气回肠的人,是怎样安妥他最后睡姿的。我甚至心怀侥幸地想着循他最后潦倒落魄的足迹,捕捉一缕他最后的叹息,浇灌那抹扇上永不凋谢的桃花。

我终于走上了那条神道。

青石板路算不上平坦,就像他一生的路。两旁柏树面目沧桑,姿态各异,都摞满了经年风霜、陈年月色、前朝往事,栖满了一茬又一茬鸟鸣,它们或清脆或喑哑的歌喉,远远近近地回响在岁月深处。它们从被栽到这儿,就再也没动过,它们当然居高临下地看见过他貌不惊人地站在祭祖的人流中,也曾张开伞盖为烈日和暴雨下踽踽独行的他遮阳蔽雨,更曾依依难舍地目送他最后的睡姿进入二林门。没有比树更长寿的人,他也不例外。但他却找到了比树更长寿的方式。只要这世间还有人,他那抹开在扇上的桃花,便会永远被人阅读和重温。从这个意义上说,深埋和附着在自己文字里的他,才是一朵桃花皈依的春天。

进得二林门,路边立有导游牌。大概是想看他的心太急切了,我没问谁,也不加分辨,只看路牌上指示是向右,就在第一个路口向右拐去。各种叫不出名字的野草高可及膝,偶尔几朵紫的、红的小花,像一张张小脸扑闪在草间,环绕着一两座坟茔。约走了一里路,我觉得不像,急忙转身近乎小跑地返回路边。问售货亭中的人,她探手一指,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寻去。众里寻寻觅觅,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到两尊簇新的华表分列两旁,进去两边对应站着翁仲、石马、石羊和石虎。我心一喜,这是售货员手指的方向,想必就是这里了。在我心里,多高的规格和礼仪,多大的祭坛和荣耀,他都配得上。只是,我想得太天真了,沿着甬道走到近前,才看见碑上刻的不是他,细看旁边立的人物介绍,是孔氏家族史上一位有中兴意义的先祖。如此说华表、甬道、翁仲和石马这些与身份对应的祭仪,却不是人人都能享有的了。我怏怏而退,走至半路,碰到几个游客,向他们打听他,他们蛮有把握地指向我的身后,说就在那儿,我们刚看过。我真的有些糊涂了,没详细跟他们说清我要看的是谁,大概即使说清了他们同样也是糊涂的,或者说他们干脆不知道或不了解他,总之我相信了他们,转身原路返回了。绕来绕去,竟然又回到了那位有中兴意义的孔氏先祖墓前。我感到有些沮丧,疲惫借助双脚传遍了我周身,我觉得自己此刻正站在一座迷宫当中,一座时间和空间经纬交织困我如兽的迷宫。

重新上路,对准二林门,一直向前。这是我的直觉替我找出的路,有人说女人的第六感觉总是敏锐的,当没有什么能够相信时,我只能相信我的直觉了。此刻,即使不相信也别无他法。向右不是,向左是看望孔老夫子的路,只剩下中间这一条路了。继续向前,走着走着又遇到了新问题,青石板的大路一路向前,却另有一条泥土路蜿蜒向右,路上空无一人。踌躇一会,我再次请出了我的直觉,它声音低沉地对我说,向—前!我不再犹豫,走了许久,路上依然无人,我又开始怀疑了,但双脚却像被冥冥中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牵引着,沿着青石板一路蜿蜒。路两边都是荒草树林,不时有坟茔甚至牌坊、石像点缀其间,直觉告诉我它们都与他无关。终于,一辆敞篷的旅游观光车驶了过来,一向内向、不善言谈的我,鼓足勇气向司机打听,他目不斜视地答道,快到了,就在前头。司机日复一日地载着游客在孔林中奔跑,他说的话大抵是可信的。我攒足了力气,脚下一块块长方形青石板错落有致,像一个个安置得熨熨帖帖的汉字,我坚信它们终究会将我带到他的身边。我似乎真切地嗅到了他的气息,是桃花的气息。幼时我在老家的石门山上探鼻凑近嗅过,学生时代,纤细的手指拈过竖排繁体的文字嗅过……

到了,到了,终于找到了,我看见他了。我是真的想不到,他竟然就安睡在青石板铺就的主路边,我想象他应该长眠于青草和野花深处。相比于孔府和孔庙,偌大的孔林是冷清而寂寞的。即使是来到孔林,绝大多数人急功近利的脚步,按捺不住的心,都一窝蜂地投奔孔老夫子而去了。他们心怀各种各样的梦想与诉求,在孔老夫子面前敬献鲜花,纳头跪拜。他们口中念念有词,看上去有些神神秘秘,这其实是他们在向孔老夫子祈祷和许愿,而这些基本都与那张鲜红灿烂的金榜有关。在他们眼中,这是老夫子分内能管和该管的事,他们相信心诚则灵,自己拜了,老夫子就会默默地保佑和帮助他们。他们热闹的脚步和浮躁的心,一般到不了他面前,一个屡试不第的人给不了他们需要的希望和护佑。他们习惯于拜毕孔老夫子后,坐上观光车,一日看尽长安花似的奔跑在青石板路上。在随车导游的提醒下,他们偶尔也会在他面前停车,轻移脚步,潦草地与他对视一眼,然后争前恐后地上车,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因此,虽然他安睡在主路边,任何穿过青石板主路的车辆和行人都不可能忽略他,但从早到晚,每天经过他的车辆和行人是有限的,他依然是冷清而寂寞的,就像他生前的大部分时光。

他叫孔尚任,曲阜湖上村人,是孔子嫡裔六十四代孙。

自汉高祖刘邦始,先后有十一位皇帝“驾临”曲阜祭孔,他们以“朝圣”的姿态和心情祭孔,在孔老夫子面前行三跪九叩之大礼。至于皇帝委派官员到曲阜致祭,据史书记载,更是达一百九十六次之多。

而老夫子本人由“褒成宣尼公”到“文宣王”“大成至圣文宣王”,直至“大成至圣先师”,成为集大成的布衣至圣,天下帝王和读书人的老师与榜样。

这些尊崇而热烈的加冕和荣耀,是背负“野合”之名、出身贫贱的老夫子生前想都不敢想的。他老人家一生壮志不酬,心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伟大理想,奔波十四年,却无一位国君真正地接纳他,放心地使用他治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这让他有时陡生丧家之犬的喟叹。但他一茬又一茬地开枝散叶的子孙们却因为他,也因为他的学说,沐浴着皇恩的阳光甘露,成为历史上独一无二的贵族。

作为老夫子的嫡系后裔,孔尚任的血液中当然流淌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基因,这是一代代孔氏子孙共同的胎记,也是他们源自原乡的乡愁。因此,尽管孔尚任多年隐没于乡野,却从没放弃过求功名、济天下的政治理想。像那个时代正宗的儒生一样,他也曾应试童子试成为诸生,也曾夙兴夜寐地苦读经书,但不得不承认,他没有学运抑或考运。他虽满腹经纶,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在关键的时候,这个看不见摸不着却左右和主宰着他的运气,却着着实实地给他开了一个残酷甚至残忍的玩笑。1679年的秋天,三十一岁的孔尚任走出结庐苦读的石门山,兴冲冲地奔赴济南参加乡试。秋风秋雨愁煞人,时令的秋雨和着人生的苦雨,不约而同地从天降临,浇灭了他熊熊燃烧的雄心壮志,他无缘由地落第了。三年后,一直耿耿于功名的他,不甘心做一介白丁,卖尽靠近曲阜城边的良田,买了一个国子监生的“功名”。国子监是清代的最高学府,入此学习三载便有了“吏部议叙”当官的资格,但他因为是用钱捐纳的“例监生”,未经保举不准升转正途。这就像一个过去的孩子,嫡出与庶出,决定了他(她)以后不同的命运走向。他走至这一步,有着千般万般的悲愤和无奈。身为孔氏子孙,老祖宗至圣和文圣的显赫声名给他以压力,同辈人相继及第同样给他以压力。说到底,还是孔氏家族自身延续的强大文化背景和价值取向给他以压力,学而优则仕成为穿过杏坛、通往大成殿的唯一正道。正道既然走不通,那就走走偏门吧。他放下了清高和孤傲,不顾族人和世人的冷眼与耻笑,卖掉了赖以养家糊口的良田,捐纳一个虚名。只为有朝一日被人保举出仕为官,一展自己的宏图抱负。

这一次,他的运气不错,命运终于对他展颜一笑了。

1684年11月,康熙南巡后要到曲阜祭祀孔子,深知孔尚任学问的衍圣公孔毓圻推举其为御前讲经人。凭一介布衣的身份,能够亲眼看见皇帝,而且还要以孔氏子孙的身份当面为皇帝讲经,这在孔尚任看来是一件无比光宗耀祖的事情,也足以让他扬眉吐气,乃至心花怒放受宠若惊了。

17日,康熙在文武百官的陪同下来到曲阜,孔尚任忝列于诸生中跪迎后,又匆匆赶回孔庙诗礼堂做第二天讲经的最后准备。

第二天,上午八时左右,康熙来到孔庙,向孔子像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后,便坐上诗礼堂御座,听孔尚任讲经。康熙端坐,孔尚任肃立,中间隔着御案,这大概是臣民能够离皇帝最近的距离了。在康熙的示意下,孔尚任侃侃而讲,诗礼堂前的麻雀不再叽叽喳喳地聒噪,而是一溜儿地次第站在檐上,仿佛入定一样听着这个长衫男人中气充沛的讲经声。康熙满意地轻轻捻须颔首,儒家学说自孔子传至今已两千多年,是他当然需要的统治工具,尊孔可以标榜和证明自己政权的正统。而像孔尚任这样的士子文人,只不过是为它加上了更加温情与仁慈的注解。

12月1日,吏部的任命书飞驰至曲阜,授孔尚任为国子监博士。孔尚任终于等来了他人生的贵人,而且是万人之上的皇帝,一纸诏书改变了他的命运。曾经的国子监自费生,摇身一变成为了一般必须是进士出身的国子监博士,落魄潦倒书生的人生来了个乾坤大翻转。

士为知己者死。孔尚任也不能免俗,感动之余他形容自己与康熙的关系是“等君臣于父子”。这是中国古代文人的软肋,也是他们自认字读书开始便树立的志向。出世与入世,书斋与庙堂,文坛与官场,忠君与功名,他们人生的角色在其中转换着,人格渐渐地萎缩,直至蜕变为龙椅下一只蝼蚁。

我常常想,如果没有《桃花扇》,孔尚任的仕途会有怎样的铺展和延伸?

但,历史只有因果,没有如果。

我仍然相信,依孔尚任的经历、见识和个性等等,《桃花扇》是迟早会呼之欲出的,《桃花扇》一出,所有的一切便注定覆水难收了。

如果说《桃花扇》最初是一粒桃核,那么,它的萌芽便是从孔尚任在桑梓读书时开始的。1644年3月,明朝崇祯皇帝吊死在景山东麓那棵老槐树上,大明王朝终结了,但由老槐树向南分蘖出一根枝干,衍生出了在南京苟延残喘的南明王朝。四年后,孔尚任出生,此时距南明王朝覆灭仅三年,浮华已逝、风雅成空,一切仿佛历历在目。

孔尚任成年后接触过一些南明王朝官员,听他们口述南明的历史,又想方设法地找各种史料去印证,第一次听说了李香君不肯改嫁、血溅桃花扇的故事。这粒桃核带着它时代的气息,特有的刚烈,萌芽了。

萌芽归萌芽,假如没有适合的气候,这棵鹅黄的芽儿仍会被霜风剑雨吹刮打击得夭折。恰逢合适的气候出现了,1680年,康熙重开明史馆,向全国公布要修明史,以此来笼络汉族的知识分子。此时的康熙正是血气方刚的青年,平定三藩之乱在即,渐渐丰富的执政经验,逐步向好的局势,使他有了放手搏击的底气。五年后,收复台湾,大一统的格局形成,踌躇满志的康熙“驾临”曲阜祭孔,与大自己6岁的孔尚任迎面遇见,孔氏子孙的身份和儒家学说成为贯穿这次遇见的主线。孔尚任被破格提拔为国子监博士没多久,就被朝廷委派跟随工部侍郎孙在丰南下扬州治理水患。扬州比邻南明王朝故都南京,《桃花扇》此时已出落成茁壮小苗,孔尚任在扬州遍访明朝遗士,特别是时年七十八岁的冒襄与他一见如故。在南明时期的南京城,冒襄与后来《桃花扇》的男主人公侯方域等三人并称“四公子”,剧中那些桃叶渡畔的社集、雅宴,驱逐阮大铖的公揭,他都是参与者和亲历者。他还经常出入旧院,与各位名妓交情深厚,当然对《桃花扇》中男女主人公侯方域和李香君的悲欢离合,更是了然于心。与冒襄一个月的昼夜长谈,使孔尚任收获颇丰,为《桃花扇》最终长成一棵大树起到了重要作用。

孔尚任还在扬州实地考察,登梅花岭祭奠史可法衣冠冢,到南京瞻仰明孝陵,《桃花扇》在他脑海中根深叶茂起来。

1700年6月,孔尚任在增删十余载,两易其稿之后,写完了我们现在看到的第三稿,一棵大树终于临风长成了。

次年正月,《桃花扇》首演,满北京城争说李香君。连康熙也按捺不住,连夜差人索看剧本。3月,孔尚任升任广东户部员外郎,但上任没多久就被免了。和那位“奉旨填词”的柳三变不一样的是,没有人跟他说是因何而罢官,更没有一纸圣旨或一道口谕令他去“奉旨”干什么。他就那么不明不白地黯然离京,回归曲阜老家,终老于石门山中。

康熙罢了孔尚任的官,却不点明缘由,众口纷纭猜测是因为《桃花扇》。孔尚任被逐出了官场,但康熙却不公开禁《桃花扇》,这在文字狱泛滥得登峰造极的清代,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我想主要是因为孔尚任的明史观与康熙的明史观有不谋而合之处,《桃花扇》否定南明王朝,反对魏忠贤,类似这些都与康熙的想法一致。“杀退流贼,安了百姓,替明朝报了大仇”,他在《桃花扇》中流露出的这种思想,也是康熙所需要的。康熙需要为清代政权的合法性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他到曲阜祭孔,到南京祭拜明太祖,写《祭明太祖文》,无一不是这样的政治考量。说清朝“替明朝报了大仇”,就是在肯定清代政权的合法性,从而承接上了明朝的政权,如此说他又怎么会去反对去禁呢?

但孔尚任毕竟是孔老夫子的后代,是儒家学说的衣钵传人。而康熙对汉族知识分子始终心存难以彻底放下的戒心,因此当《桃花扇》中出现史可法等抗清角色,更牵扯出血腥的扬州屠城,则逆了康熙的龙鳞,犯了康熙的忌讳,这当然是康熙不能容忍的。政治家玩弄权术毕竟更高明,更不动声色。康熙罢了孔尚任的官,却不置一词说明罢官缘由,给天下汉族知识分子传达的信号却是,你们都要小心一点,不要逾越了那条红线。有些历史像鲜润的伤口,是永远触摸不得的,更是永远不能乱说乱写的。而他也在这番颇费心机的运筹中,继续维护着他开明皇帝的颜面。

只是委屈和可怜了曾经引他为知己的孔尚任。

在孔尚任墓前,石碑顶端“大清”两字硕大醒目,碑上刻有“奉直大夫户部广东清吏司员外郎东塘先生之墓”。这是孔尚任最后的官职,也是他留给那个王朝的最后背影。即使他魂归故园了,孔氏家族所看重的,仍然是他曾经的官职。向世人传递的,仍然是他在仕途上所能达到的高度。至于他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一个有追求有个性的文人,一个有温度有情怀的读书人,所能留给这个世界的细枝末节,所能传达的气息,都隐匿在这块碑后,和那堆隆起的封土堆中了。

大概也是孔氏家族怕自己的这个子孙寂寞,就在他的墓前分别栽了两棵桃树,这当然也与《桃花扇》有关。我去时桃花已谢,青青毛桃挂上枝头,偶见去年的桃还在,经了风雨,漆黑如墨,干瘪如生满皱纹的核桃。

墓前是石板路,墓后是经年的落叶缤纷。拉拉秧、蒺藜伸出利齿,咬住我的裤腿,二月兰眨着亮晶晶的眼睛,在枯荣之间反刍着繁荣凄凉。

祭台一横一竖两块青石,竖石赫然断裂,道不尽的凄凉。

其实,我想,无需什么祭台,单置一部铜版《桃花扇》,便足以让许多人的安睡失去了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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