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明节这天,摆五十跪在祖坟上,上过香,烧了纸钱,磕了三个响头后,慢慢站起身来,弯腰捡起地上的帽子,扣在脑袋上。
东山坡上青烟缭绕,不时能听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树枝已发青,春天了。北方的春天总是来得晚一些,但不会不来。
摆五十目光游走了一圈,又回到了自家那三座低矮的坟头上。
摆五十心里祷告过了好多次,具体有多少次,自己都记不清楚了。反正从他年方二十岁开始,每年的清明节、中元节,包括阴历十月一,都来祖坟烧香磕头。除了祈求先祖在天之灵护佑一家人平安康乐外,还有一个心愿,盼着找个媳妇成个家。
摆五十心里明白,传宗接代的事情,对谁来讲都是一件隆重盛大的事。一个男人是完成不了的。如同农民有种子,还得有块地。对摆五十来说,这块地就是一个女人,一个生理正常的女人。
在摆五十看来,女人嘛,好看自然好,谁不想娶个好看的女人呢!村里方圆好几里地,娶上好看媳妇的人大有人在。可轮到摆五十却是镜中望月的事情。
最初那些年,摆五十家境太穷,包产到户分了一亩四分地。他跟他娘加起来是两亩八分地,这点地够干啥的呢?啥也干不了,只能包给别人。每年秋收后给一麻袋麦子,算是完事。
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开支,人情往来的份子钱要出,头疼脑热进医院看病要掏钱,摆五十更气不过的是,进趟县城,上次厕所也要钱,不然不让进。真是离开钱寸步难行。
摆五十想得很清楚,两条路,省钱和挣钱。
为了省钱,摆五十家的灯是全村瓦数最小的,是15瓦最便宜的灯泡。拉开,发出昏黄低暗的光。
入夜,从村头高处望村里,一家一户窗户里发出的灯光,就是一户人家的写实画。有的人家,有几个窗户,就亮几盏灯,甚至在院门外也挂一盏灯,是那种高高的大头灯。有的人家是几个窗户开着两盏灯,多半,一扇窗户里灯光亮些,有几个小小的人头。不用问,是孩子在写作业。另一扇窗户里是走来晃去的人影,多半是大人,灯光稍暗些。
摆五十家的灯像是得了病的人,有气无力的样子,让人可怜几分才好。
没有手艺的摆五十挣钱的路子窄,好在年轻,有的是力气。去县城附近的工地打零工,一天能挣到三块五块。
这些钱,摆五十舍不得花一分,全给他娘存起来,将来娶媳妇。
为了省钱,摆五十从不在外面吃饭,到了饭点,从家里带来的馒头拿出来,再掏出水壶,一个人蹲在工地的旮旯里,凉茶就着馒头算是一顿饭。
工地有食堂,大锅饭,菜是水煮菜,看不到油花,顶多是一把盐。这样的饭不是白吃的。摆五十觉得不划算。天天从家里带馒头来打发肚子。
这么一来,有人不乐意了。这个人一定不是老板。老板不管工地小工吃好吃坏,这不是老板要操心的事情。这人跟老板一样,工地干活的人都认识,每天中午那顿饭,不管是大工,还是小工都围着这人,这个人呢,是做饭的大师傅闫妮。
闫妮是河南村的姑娘,刚来工地做饭时,大伙都没有瞧上。一米五的个头,让摆五十说,就比铁锨把子高一点的人,哪能做得了几十个人的饭。瞧瞧那口一次能煮三只羊的大锅,煮饭炒菜普通的铲子绝对不行,只能用圆头铁锨,胳膊上没劲,做不熟一顿饭。
她能行吗?包括摆五十在内的工友心里都有疑问。
闫妮目光扫一圈,盯着看她的男人们,大步流星走进厨房,不吭气,撸起袖子,站在凳子上煮面,踩在灶台边炒菜,珍珠大的汗珠挂满脸颊与脖颈。猛一看像是刚从澡堂子出来,湿漉漉的一个人。
工友们端着饭盆吃饭,她端着一个贴有水果罐头商标的瓶子,咕咚咕咚,喝下半瓶子茶。这下工友们不敢小看这个女人了。
工地算不上大,也百十号人,唯独摆五十不吃饭。闫妮盯着了。先是讽刺摆五十抠门,一顿饭都舍不得吃。得知摆五十的家境后,闫妮的嘴巴上了锁,一个字都不说了。趁人不注意时,端着满满一盆子饭菜放在摆五十的面前说,干那么重的活,吃饭哪能将就,快吃吧!
摆五十的手悬在空中,吃惊的目光追着闫妮的眼睛,看不懂啥意思,老半天才去接饭盆。饭菜都是热的,暖到手心,也热到心里。想,这姑娘心挺好。埋头吃饭,又觉不安,吃了人家的饭,不给钱,咋好意思,都是出门挣钱的人。但又一想,要是不端,又驳了姑娘的面子。先端上再说。
也许是饿了,白水煮白菜,摆五十觉得特好吃,连菜汤都喝光了。
给闫妮送盆子时,摆五十低声说了声,谢谢。
闫妮眼睛飞快地在摆五十脸上扫了一下,接过盆子说,一口饭,谢啥?摆五十转身的时候,看到她脸上泛着红晕。
此后,闫妮给摆五十送饭成了习惯。摆五十觉得不对劲,一来不想欠人情。摆五十最怕欠人情,不知道拿啥还给人家。日子一长觉得是个负担,心里疙里疙瘩不舒服。二来怕人家说闲话,好像是占了老板的便宜。摆五十承认自己穷,才出来打工挣钱。但人穷志不短,不能为一口饭,让工友们看不起,好歹自己是条汉子。这么想着,便在吃饭的时间跑出工地,躲到更远的地方吃自己带的馒头。
中午吃饭一个小时。摆五十想时间省下来,可以靠在墙边打个盹,下午干活精神头更足。
摆五十哪里知道,闫妮居然在附近楼房的花园里找到他了。闫妮气呼呼地说,躲个鬼呀,我是老虎也得找个胖子吃,就你这副瘦猴样,还懒得吃呢!
这语气里分明有责备,有埋怨,还有那么点关心,这让摆五十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百十号人,总有眼尖的人,拽着摆五十的胳膊悄声说,闫妮看上你了,还装傻!
摆五十眨巴着眼,一脸无辜的样子。半晌,好像反应过来,脸顿时红了。
你这个愣头,还不抓紧,这么好的姑娘哪里去找?
事情一旦想明白,就有了方向。摆五十第二天来的时候,给闫妮送了一块手帕。闫妮痛快地拿上了,她并没有把手帕装进口袋里,抖开看了看,扯着手帕的一个角,伸过去将摆五十眼角芝麻粒大的眼屎擦干净说,女人出门照镜子,男人也要看看镜子里的脸。摆五十打趣说,你就是我的镜子。
闫妮的家人得知摆五十的情况后,提出两个条件,一是必须盖新房。二是把摆五十的爹要找回来。
自己是黄花闺女,就那两间破房子咋当新房。父母双全,万事才能和美,少一个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算啥?保不住还有其他事情。
这两件事情真是让摆五十犯难。先说这盖房子的事情,房子是旧了,可没有到住不了人的地步。盖房得要钱,就目前的经济条件还达不到。至于自己的爹,更是发愁。
摆五十的爹早先跟人去做药材生意,再没回来。有人说被骗了,不好意思回来。有人说,跟早年老家的相好私奔了。还有人说,被人暗害了。各种说法都有,就是人不见回来。
摆五十给闫妮说,咱们年轻,先结婚,等条件好点,盖房不迟。找爹的事情,已经报案了,也不是现在就能找到的事情。
闫妮说自己没意见,关键是她娘不愿意。娘就她一个女儿,得不到父母的祝福,那往后的日子能幸福吗?
没过多久,摆五十听说闫妮嫁给了一个养猪专业户的儿子。
二
这件事后,摆五十咬牙下了决心:筑巢才能引凤。
摆五十家有两间土坯房,那是摆五十的爹结婚时,把村里的马厩半截土墙拆了盖的房子,里外两间半,二三十年下来,已经不成样子。
为了多挣钱,摆五十到火车站的货场干搬运工。火车上卸下来的包,都是一人高,背着货包看不到人。一年到头,舍不得休息一天。
摆五十攒了好几年的钱,将旧屋翻新完毕。摆五十想好了,娘宽宽敞敞住一间,自己住一间。
宽大明亮的屋子窗户大,夏日傍晚用不着开灯,满月照得屋里很亮堂了。
摆五十的娘还是舍不得换成瓦数大一点的灯泡。这时,村里流行日光灯管,七八十公分长的灯管,一条就很亮。摆五十的娘,只买了五瓦的日光灯。
这几年,摆五十不是没相过亲,四乡八村看了不少姑娘,也有不少姑娘来看过他。不是姑娘看不中他,就是他瞧不上姑娘。一句话,没遇到对眼的人。
日子经不住晃荡,一不留神,摆五十过三十了。之前总想找个好看的姑娘,这时候想,该娶个媳妇成个家。
摆五十的邻居刘望是小儿麻痹,娶了一个女人,屁股有磨盘大,还是个瞎子。两个眼睛总半闭着。这个大屁股的瞎女人,一年添一个,给刘家生了六个儿子,个个都生龙活虎。这么一来,刘家在村里有了气势。想想看,六个儿子就是六家人,哗啦从刘家门里出来,那是啥阵势!这么说吧,就没有几个敢欺负刘望的。虽说人们背地里说刘瘸子这长那短,可当面,没一个人敢这么说。刘望一瘸一拐走在村街上,那样子比村长还神气几分。
后来,刘望的六个儿子,五个考上了大学,一个上了技校。老师、医生、法官、画家、工程师,老六是省里一家大型工厂的化验员。谁让人家儿子们个个争气,给他们的瘸爹瞎妈长了威风!这是后话。
有了刘望这个榜样,摆五十对自己未来的媳妇,选择的范围放宽了。
三十五岁这年,一百多公里外摆五十的远方嫂子,给他说了一个姑娘,让摆五十去看看。摆五十高高兴兴坐着长途车去了。
一路上,摆五十憧憬着见到姑娘时的样子。在一闪而过的树影间,想象姑娘的模样。想着,想着,自己发出笑声,旁边一个面色紫青的男人,扭头看他。摆五十才觉出自己的失态,收起笑声,轻咳了一下,屁股向外挪动了两下,似乎要远离身边的人。实际上,旁边是一个胖子,跟他挨着很近。摆五十想要是个姑娘离这么近多好。
姑娘个头到摆五十耳朵处,身子有半扇门宽,胳膊像两条巨大的红肠,一看就是干过活的人。就是笑的时候,一嘴龅牙,伤点风景。
摆五十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缓缓将头垂下。这一垂,目光捉到不一样的东西。姑娘欠着身子,胸脯高耸着,给他端茶过来。姑娘颤动着乳房有种逼人的热气,一下子让摆五十的心躁动起来。下意识地,他那只搭在膝盖上的手揉搓着什么。摆五十接过茶杯,却没喝一口。
姑娘帮嫂子做饭炒菜,忙前忙后,一会工夫,四凉六热,摆满了桌子。嫂子说菜都是姑娘的手艺,快尝尝。摆五十也没客气,每样送进嘴里,味蕾分辨得出味道,只一个字,好。他顾不得说出这个好字,只是频频点头。摆五十两片嘴唇油光放亮,吃得很舒坦。说实话,饭菜比他娘的手艺好。摆五十抹了一把嘴唇上的油,瞅一眼姑娘。姑娘把头一歪,有点羞涩,蛮可爱的样子。摆五十不知道说啥,手摸着茶杯把,看着升腾着热气的茶想,对一个女人来说,好厨艺会让女人增色不少。如果真能娶一个好厨艺的女人,是男人的福气。
饭后,摆五十悄悄给嫂子说,只要姑娘愿意,他没意见。
当日下午,姑娘家回话,姑娘不嫌摆五十年龄大点,姑娘二十八岁了,在农村来说岁数不小了,姑娘家的要求是家里电器要齐全,三金一样不能少,另外娶亲的头车要用“四个圈”。
摆五十不懂啥是“四个圈”,盯着嫂子看。嫂子捂着嘴笑着说,傻兄弟,“四个圈”就是奥迪。摆五十傻傻地笑了起来。
啥年代了,只要有钱,奔驰、宝马都能租来。
摆五十临走的那天晚上,约姑娘在村路上走了走。当然,仅走一走肯定没意思。这一走,摆五十不仅拉了姑娘的手,亲了姑娘的嘴,还摸了姑娘热腾腾的奶子。
这是摆五十第一次零距离接触一个姑娘的身体。姑娘的手说不上绵柔,但是温暖的。那口龅牙在亲吻时,并不碍事,甚至忘记了龅牙,只觉得一个舌头不够用。至于摸着姑娘胸部的感觉,摆五十刻骨铭心。他觉得,女人的胸真是天下最好的东西,饱满富有弹性不说,还有一股磁性,吸引着他向另一个方向前进。
摆五十自然知道方向在哪里,他的手听从了心的召唤,摸索着一直探了下去,慢慢一点点前进,马上就要到了,姑娘温热却藏着力量的手阻止了他的下探。
姑娘低声耳语,好东西,要在最幸福的时刻享受。
摆五十觉得姑娘说得对,若自己鲁莽行事,说不定这门亲事就黄了。反正姑娘答应了,只不过是迟早的事情。结了婚,夜夜都是良宵吉日。
各种电器买好,依照姑娘的喜好,又买了金耳环、金项链,金手镯。
日子定好了,就在十月一。那天刚好也是摆五十的生日,他整四十岁的生日。
路途远,租车费也高。摆五十豁出去了,钱是人挣的,只要媳妇娶进门,啥都好说。
姑娘家也很痛快,欢欢喜喜地送姑娘上了新车。摆五十坐在新车里,心掉进蜜罐似的!
返程要过一截山路,路面窄,弯道多。考验驾驶员技术的路段,过往的车辆都行驶得很慢。
担心什么,就来什么。摆五十想只要过了这段山路,就安全了。偏偏在这段山路上,一辆拉牛羊的车,司机疲劳驾驶,朝摆五十娶亲的头车撞来。结果除了摆五十安然无恙外,司机重伤,新媳妇当场没了命,送亲的表嫂一条腿做了截肢。
喜事变成了丧事。摆五十拿出所有的积蓄不算,又向亲友们借了不少钱。真是一夜回到解放前。一眨眼,他成了一贫如洗的光棍汉。
摆五十一连好几个月都睡不好觉,人瘦了三圈,一下没了精神。夜里瞪着眼睛望着屋顶不由埋怨起他爹,心想,起什么名字不好,非要起个五十,二十不行、三十不行?自己讨不到媳妇,跟名字也有关系。自己听着就觉得不好,人家听了也觉得不好。
为了这,摆五十跑到派出所找到户籍民警,说要改名字。户籍民警是个五十出头的男人,黑着脸说,没上学以前可以改,都这个岁数了,改不了。摆五十不死心,硬着头皮追问了一句,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民警头也没抬说,实在要改,找公安局局长特批去。
摆五十呆愣愣地看着户籍民警,说不出话。找公安局局长,哪是容易的事情!想想算了吧。摆五十回到家,蒙着头睡了一个下午。
这算什么事情嘛。结婚证领了,媳妇娶了,可一天日子没过,人就没了。是天注定,还是自己倒霉?摆五十弄不明白。这在摆五十的情感经历中绝对是大事,给摆五十的打击是巨大的。摆五十夜里做噩梦,醒来后,湿漉漉的一个人。
为平复心情,摆五十去了南山的红庙,虔诚地向菩萨上了香,坦言自己老老实实做人,真没有做过亏心事,就想过一个普通人的普通日子。
从此,摆五十不再参加村里人家的喜事了。听到那吹吹打打的声音,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心烦。如果这个时候,恰巧院子里的鸡跑过来了,就会骂一句,去,一边去。要是小狗摇着尾巴冲过来时,摆五十就拉下脸来,气恼地冒出一句话,挨刀的,滚远点。
鸡不知道咋回事,狗也不懂缘由。摆五十反常地瞧着鸡狗都不顺眼了。
摆五十的不顺眼,他娘也看在眼里。知子莫如母。摆五十的娘不跟摆五十计较,该干啥照旧干啥。做饭、下地干活、到邻居家串门。
这个时候,摆五十学会了吸烟,蹲在院墙阳面,点上烟,眯缝着眼睛,似睡非睡,烟圈飞起来,满脸陶醉,似乎什么都忘记了,只在乎烟的味道。
三
摆五十学了驾照,给人开车比当搬运工挣钱多。开130货车,给县城商户运蔬菜水果或者电器之类的商品,从县城到省城,几十公里的路程,天天能回家,自己挺满意。
摆五十的娘没有闲着,不停地托人,为摆五十物色媳妇。这一次,给媒人说,只要是能生娃的女人就行,哪怕有短婚史,没孩子的小寡妇也行。摆五十的娘心里清楚,儿子这个岁数了,找姑娘真是太困难了。
可如今娶媳妇,平房已经跟不上时代的发展了,最起码都是二层楼,要不就在县城买一套商品房。如果条件再好点,有辆轿车,那会赢得女人的欢喜。
摆五十挣了钱,他娘将院子靠东边两间放杂物的屋子拆了,曾经的工友来帮忙,盖起了一栋坐南朝北的二层楼房。
摆五十不想盖,家里的房够住了,还空着几间。摆五十的娘板着脸,只要我活着,就得盖!村里有儿子的人家都盖了楼,咱又不是盖不起!
楼房盖好了,摆五十的娘高兴,八月十五这天搬了进去,站在二楼的阳台上,刚好看见刘望家的露台。他家的六个儿子都回来了,几个穿着花花绿绿的女人,是他家的儿媳妇们,到底是哪一个的媳妇,摆五十娘的眼睛花了,看不清楚。这时,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子冲这边喊了一声,奶奶到我们家来吧,人多热闹。
摆五十的娘听出来了,这是刘望小儿子的孩子,叫东东,春节给她送过饺子。摆五十娘的眼睛花了,可耳朵好使,一听就听出来了。
东东,奶奶不去了,你叔摆五十在楼下呢。
摆五十端着刚买来的红烧肉和椒麻鸡上来了,喊了声:娘吃饭。他娘擦了一把脸,转过身说,又花钱了,自己炒菜,省钱。
摆五十发现娘的脸上有泪痕,眼睛里发红。娘进屋时,摆五十跟在后面,原本腰板直溜溜的娘,如今扣着一口锅在背上。不时咳嗽,一咳嗽起来,马上要背过去气似的。摆五十知道娘的身子一年不如一年了。
摆五十想不娶媳妇真是不行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好端端的一个儿子,不让娘看一眼孙子或者孙女,太不孝顺了。这让娘吃好点,穿好些,是两回事。摆五十明白,在娘的眼里,这个比吃穿都重要的事情,非得实现,不然,娘死不瞑目!
五十岁的摆五十谢顶了,尤其是他的目光,没有以前那么明亮了,浑浊得跟村头那条河里的水一样。河里的水是受到了污染,早先是清澈的,谁都知道。摆五十的目光,咋变浑浊了呢?摆五十说不清楚,摆五十的娘也说不清楚。与他同龄的人,大多都领着孙子在村街转悠。摆五十见了只憨憨一笑。
摆五十为了多挣钱,跟着大车跑长途。这活很辛苦,但为了娶媳妇再苦也得干。
一次在四川境内,车主停车吃饭。饭后,车主对摆五十说,今晚就住这里。
摆五十低头喝茶,也没接话。住就住,走就走,司机得听车主的,这没有什么商量的。
车主压低声音说,晚上要不要个女人陪陪。
摆五十愣住了,半晌才摇摇头。
你这个傻子,一个女人有什么呀!钱,我出!跑这么远的路,找个女人,让身子也舒坦一下。说完,车主离开桌子,转身回了房间。
忐忑不安的摆五十,回到房间后,听到隔壁车主房间里,卫生间淋浴器打开后,哗啦啦的声音。
摆五十有点坐不住了,离开沙发在房间里走了两圈,像有什么事情似的,又走了两圈,重新回到沙发上。
隔壁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大,像是在给摆五十发出指令。摆五十脱了衣服,脱了裤子,背心扔在沙发上,内裤丢在盆子里。望着淋浴器的蓬头,又大又圆,像是一朵盛开的花。他轻轻扳开水把手,哗啦啦的声音,马上跟隔壁的声音融为一体,像是一个合唱团,整齐的声部发出一种声调,和谐自然。
摆五十裹着浴巾出来,穿好内裤,又套上白色背心。钻进了宽大的被子里。
突然有人敲门,摆五十心跳加速,身子缩成一团。又是一阵敲门声,声音比刚才更急促。似乎在说,快点开门,快点开门。
怎么把门打开的,摆五十不记得了。只记得一个体态丰腴的女人,像条蛇一样溜进来时,反手就把门锁上了。没等摆五十说话,把灯关了。
好像她是房客,什么都可以做主,无需征得他的同意。或者说,他暗示她这么做的。
女人说,我洗过澡了,边说边脱衣服。摆五十不知道说什么,站在原地,月光从窗帘缝隙挤进来,落在女人身上,白花花的身子,在摆五十眼前晃动着,让摆五十有点眩晕。
站着干什么?要来,快点!
女人从包里掏出一个塑料包装的小盒递给摆五十说,安全健康,戴上。
摆五十接过一看,是避孕套。
女人又从包里掏出小瓶红星二锅头,拧开瓶盖,喝了一口。递给摆五十说,来两口。摆五十吃饭没喝酒,接过瓶子,瞅着女人看,女人张着圆嘟嘟的嘴巴。摆五十抿了两口,满嘴又辣有烧,将瓶子塞给女人。
摆五十肉皮紧绷,从来没在外面找女人过夜。虽然听过许多新人的房根,年轻时甚至爬上人家的房顶,通过天窗看人家做事。后来又看了许多片子,知道男女是怎么回事情,可自己却从来没有实际操练过。
摆五十被女人拉到床上。女人说,老板说了,你满意,会加钱。
女人的身子热腾腾,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摆五十被动地让女人摆布着,女人躺在他的身子下,他却找不到地方,女人嗤嗤笑着帮他。
这是摆五十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触及女人的身体,才知道女人真是很神奇,觉得这么多年,自己活得窝囊。
第二天,车主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似的,上了车,点上烟,那盘听了无数次的歌碟塞进了车载DVD里。很快,名字为《甜蜜蜜》的歌曲响起来。摆五十看着前方,听着《甜蜜蜜》,回想昨晚的女人,心里却找不到甜蜜蜜的味道。
回来后,摆五十的娘说,你条件别高了,带娃的女人也行,家里得有个女人。我岁数大了,今晚脱了鞋,不知道明天早上还能不能穿上,你的日子还长着呢,得有个伴!
摆五十想找,从搬进新楼房那天看到娘的背影后,就想找。人活着不仅是为自己。如果二十岁为爱情,三十岁为传宗接代,那么这个年龄了,为自己,为娘也得找一个媳妇。
可村里跟自己一样急着娶媳妇的光棍汉不在少数,比自己年轻的人都没娶上媳妇,自己这个岁数了,更是难上加难了。
摆五十跑了趟广州,半个月才回来。刚进村遇到光棍麻子章说,臭鸡蛋和王二狗被公安局抓去了。
摆五十探过身子问,咋回事情?麻子章压低声音凑到摆五十耳边说,臭鸡蛋和王二狗把毛燕糟蹋了。
毛燕是村里的一个寡妇,男人死后,脑子受了刺激,疯疯癫癫成了一个勺子。婆家娘家都没办法,只能由她四处乱跑。
这两个混球,咋就干了这事情。一个村里的,乡里乡亲的,不说沾亲带故,也是左邻右舍,跟兄弟姊妹似的,何况她是一个疯女人,咋也下得了手?摆五十皱巴巴的脸一下子鼓起来,气狠狠的样子。
哎呀,男人哪能少了女人。臭鸡蛋、王二狗都是穷光棍,还不是想女人想疯了,才干这样的蠢事!麻子章嗓门提高说。
跑长途很辛苦,摆五十在家休息,打理自家的菜园子。
有一天,摆五十接到车主的电话,说身子不舒服,在看病。问啥病,车主没说,只说不跑长途了。让他另谋差事。
摆五十像受了惊吓的兔子,心跳得厉害。脸上的肌肉也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呼吸急促,手莫名发抖。啥病不便说出口呢?这么一想,摆五十吓坏了,他记得,那晚太紧张,戴不上套。事情完了,心里懊悔。
只有性病,才难以启齿,不说,那十有八九是这病。摆五十脑子一下子乱起来,心狂跳起来,会不会自己也染上病呢?这一晚,摆五十被折磨得筋疲力尽,好容易等到天亮。
摆五十跑到省城的医院做了检查,结果没出来时,他的心像个铅球,压得胸口发闷,不停喘着粗气。一个劲嘀咕,万一要染上性病,那就麻烦了,丢人事小,丢了命,娘可咋办?
化验单上的字,龙飞凤舞,摆五十看不懂,拿给医生看,医生扫了一眼说,好着呢!
听到这话,摆五十的心才松开,呼吸正常了。
回来的路上,摆五十遇到了米老四。比他大三岁的米老四也是老光棍,两年前父母先后去世了。常常是一个人,端着酒杯子打发时间。
刚进家门,村妇联主任来了,说给摆五十说个媒,自己有个表妹,妹夫得病死了,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儿子,两个双胞胎女儿,自己开了间缝纫店,想牵个线。
说着,妇联主任打开手机相册,让摆五十看表妹的照片。摆五十眼睛斜瞟了一眼。这个岁数的女人,有啥好看的,最好的时候都过了。
摆五十点了烟,吸了一口说,我想想再说。
送走妇联主任后,摆五十拎着一瓶子老白干进了米老四家的门。
米老四已喝下好几杯了。见摆五十进来了,拉过来一把椅子,倒了一杯酒,放在摆五十面前。
摆五十自己喝下三杯酒后,把妇联主任说媒的事情讲给米老四。
米老四嚼着花生米说,你想找你找,我不想再找了。你说,咱这岁数再给人家去养娃,还不是一个,是三个,图个啥?图那一声爹!我觉得这事不靠谱。想想村里亲生的儿女,不赡养爹娘的人有的是,这半路上的夫妻,半路上的儿女心里都隔着一层,能实打实地对你好!难说!
摆五十端起酒杯跟米老四碰了一下,把杯子举在鼻子前,认真地看着马上要溢出来的酒杯,也不说话,好像他不是听米老四说话,是听酒在说话。
傻看个啥?喝!米老四伸过端酒杯的手说。
摆五十把酒杯慢慢送到嘴边,呲溜一下,干了。
现在不比以前了,睡个女人不是啥难事。5号公路旁的那排店的女人,一次一百元。你要是嫌贵了,火车站,几十元就搞定了。想想,不就那么回事。
米老四说这些话的时候,摆五十脑子里想起了在四川睡过的那个女人。心一下热乎起来。
米老四的那瓶酒喝完了,摆五十没尽兴,把自己拿来的老白干又打开,给自己倒满,又给米老四满上。
米老四目光迟钝地看着酒杯,晃着脑袋说,五十,这世界上不光有女人,还有酒呢!酒比女人好,女人会跑会死。可酒不会,一辈子都不会!
摆五十拿过酒杯,没有给自己的杯子倒,也没有给米老四的杯子里倒,而是扬起脖子,直接倒进了嘴里。打了一个酒气十足的饱嗝,一股子酸味涌出来,说了一句话:女人算什么东西!说完,人就歪倒在地。
四
摆五十送走她娘的时候,已经是六十岁的人了。他没有大声哭,好像没有多悲痛。人说没爹没娘的人就是孤儿。一个六十岁的人成了孤儿也没啥可怜了。本来嘛,人从娘肚子出来,就是奔着死去的。不过是一个人跟一个人在路上的时间不一样罢了。但谁都免不了一死。这一点摆五十早就想清楚了。
人到了六十岁,什么事情都看开了。这个年纪女人跟男人没啥区别了。你说再找个女人有意义吗?
摆五十坐在院子向阳的墙根处。娘生前喜欢的那只灰猫不知啥时候卧在他的脚旁边。摆五十看了一眼,笑了一下。微闭着眼睛,享受着午后阳光的抚慰。
忽然院门口的老黑狗叫了起来,摆五十扭过头朝院门望去,米老四拄着拐杖来了,声音有点颤抖地说,老伙计,有吃的吗?
南瓜包子在锅里,还热着呢!
摆五十看着米老四吃包子的样子,心里莫名有种甜蜜的感觉,这不是米老四第一次来要着吃饭了。麻子章来过。从监狱里出来的臭鸡蛋、王二狗都来过。
偶尔几个人遇到一起了,摆五十就拿出一瓶酒,几个人喝起来,之后,几个人晕晕乎乎,一脸欢喜地散去。
我想在自家搞个养老院,把附近的无儿无女的人都喊过来,个人把粮食带上,咱们自己做饭,自己吃,你说好不好?
米老四半个包子塞嘴巴里,鼓鼓的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这话跟风似的,在村里传开了。不几天,摆五十家的几间房住满了。
电视台的记者来采访,问摆五十,为啥不进县里的养老院,要在自家办个养老院。摆五十轻嗽了两下,看着记者的话筒说,这些人多数是本村的人,还有邻村的人,大家相熟,都能动弹,自家种点粮食种点菜,够自家吃了,不想给政府添麻烦。我们在一起吃个饭,说说话,搭伴过日子打发时间,其他也没啥。
送走记者后,摆五十忙活着做饭,今天是臭鸡蛋的生日。得多添两道菜。臭鸡蛋爱吃鸡蛋,他加了西红柿炒鸡蛋、韭菜炒鸡蛋和蒸鸡蛋羹。要吃就让他吃舒坦。
几个人又喝起酒来,臭鸡蛋平日里不喝酒,他有哮喘,医生嘱咐不让喝酒,可今天却主动端起了杯子。
五十哥,你就是我的亲人,我出来后,人家都嫌弃我,躲着我,背后骂我,就你对我好。我想没人管我了,会饿死街头,你收留了我,恩人啊。
一辈子,人哪有不犯错的时候。咱几个老弟兄,说啥见外的话。摆五十说着,却用袖子擦自己的眼睛。
王二狗哽咽着,手颤抖着,酒杯中的酒洒在桌子上。
二狗,想说啥?摆五十目光移到王二狗身上。看着这个念过三年书的兄弟说。
我在电视里看到一句话:陪伴是最好的告白。往后,咱这些老兄弟们要好好伴着,高高兴兴地伴着。王二狗把杯子举过头顶说。
几个人又举起酒杯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摆五十放下酒杯,心里嘀咕,不会是邻村的哪个兄弟又找来了吧,如今可真是一张床都没了。
摆五十拉开院门一看,站着一个女人,五十多岁,圆鼓鼓的身子,好像在哪里见过,喝了酒,脑子晕,又想不起来。
摆五十,不认识我了吧,闫妮,我在电视上看到你的新闻了,一群老爷们真不容易,往后我来给你们做饭,放心,不要工资。
摆五十抓着门环的手像是焊接在门上,站着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