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 相

2020-11-18 04:27
山东文学 2020年11期

随着时光流逝,我慢慢地明白了,只有存在的东西才会消失,不管是城市,爱情,还是父母。

——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

1

如果你和我一样喜欢广州,那么你一定会知道,在人民路以北,解放路的尽头,有一个叫大新街的地方。想象一个闷热的午后,没有一丝风,街道边的大榕树投下浓郁的影子。四周只有汽车轰隆的声音,人们都安静地躲在铺子里。你可以看见,密密麻麻的铺子,很多典型的广东男人,他们弯曲着背,敞着上身,慵懒地把自己摊在摇椅里。偶尔有女人过来,用大葵扇替他们扇一扇,男人闭上眼,露出惬意的微笑。家家都是如此,繁忙热闹的早市生意已经过去,老人小孩子都要休息。只有其中一个开口不足一米的小铺,竟然还发出声响,一个老人的头深深埋向桌子,露出半个稀疏的脑袋。

老人半眯着眼睛,盯着手上的照片。看得久了,手指轻微地发抖。照片仿佛闯入他的眼球,在瞳孔里慢慢放大。小铺子里弥漫着一种沉默的气氛。四周是挨挨挤挤的黑白相框,仿佛框入了他的灵魂。

这个老人叫夏荣生,在大半生的瓷相生意里,他长久地凝视着这些黑白照片。

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广州的大新街是一条热闹的商业街,铺面比现在还要多,但钢筋水泥是没有的。街后边是无数喧闹的人声,老人在檐下煮饭晾衣服,小孩子在滴水的衣服底下跑来跑去。他们的父母正在前街做生意。前街有许多生意,各色古玩摆卖,乐器行和牙雕行,不时传来扬琴叮叮咚咚的声音。可是他们听了奶奶的话,不敢到前街打扰父母。他们要做生意,这是最重要的。只要不打扰他们,晚上一家人吃饭,碗里肯定有肉。于是他们继续在窄小的巷子里穿行,偷了奶奶的木屐,在麻石路上成群结队地走。其中有谁不小心崴了脚,便引得其他同伴哈哈大笑。这笑声是能传到前街的,父亲们正忙着与客人交涉。听见这天真无邪的笑声,嘴角也忍不住露出同样的微笑。

好了,算你便宜些,做完你这笔我便收铺回家。

男人开了口,其余的就好商量了。女人麻利地将货物包扎好,负责收钱的是小姑娘。这小姑娘,通常是家里的幺女,算上堂姐妹,能叫到八姑娘或九姑娘。大一点的已经出嫁了,幺女刚读完书,想嫁人又早了些。只要稍微勤快些,哥嫂都会很待见,留在店里帮得上忙,也可以留意着,为她寻一门合适的亲事。

郑麒麟家的五姑娘,便是这样一个幺女。郑麒麟死得早,没能为她预先做好打算。郑芸绣在哥哥的木器铺里帮活了三年,谁也不提她的婚事。郑材说过要正经给妹妹出粮,被老婆拦住了,说女孩子家不能拿太多,有几个零用一年做两套衣服就够了。郑芸绣长到二十一岁了,身材娇小,脸色苍白,时常穿一身洗得褪了色的粗布衫裳,在木器铺里大声吆喝,走走停停。

夏荣生家的瓷器店在郑氏木器店隔壁。他长得像他父亲,身材矮小,脸色焦黄,一双眼睛因长期过度使用而显得红肿。大多数时候微眯着,仿佛这样便算休息。一大早,父亲便把店门打开,将瓷相一个个仔细地挂上去。这些瓷相都是有些历史的,父亲精心挑选,多数是双眼迷离、樱桃小嘴的仕女,也有穿戎装的将军。瓷相挂在最中间,旁边还有些炭相。炭相中有最为眼熟的齐白石相,也有许多尖嘴猴腮,一看便是穷苦多年的老人家。这些作品是活招牌。

据说早在民国初年,广州便流行描摹人相的西洋写真法。写真馆要价不菲,大新街上便悄然兴起了以之替代的擦笔炭相。再后来,有江西景德镇的师傅来做生意,教授了瓷器烧制技术。从此,大新街上便多了另一门手艺,店铺也越开越多。

收铺之前,父亲会仔细地将瓷相一个个取下,收在栊柜里,擦拭干净。阳光一偏西,大新街便显出了些颓败的气象,仿佛轮船靠岸,静静地收桨停泊。许多收货的脚踏三轮吃力地来来往往,又有些健壮结实的女人,将店里的值钱货搬回家中。小孩从巷口探出了头,问阿爸可以开饭了吗。男人点点头,女人擦擦额上的汗,郁闷地说:“不是有个水路客说今天到吗,等到这时候还没来。”

榕树下的金金点点,给人无数关于钱币的遐想。然而大街上人来人往,空气中仿佛能闻到一股汗臭味。夏荣生站在店铺门口,仿佛站在轮船的甲板上。他觉得残阳如血,头有些眩晕。一些类似诗词的东西突然涌入脑海。他记得父亲曾教他的诗词: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他已经成年了,不知道自己是否愁过。大新街的空气总是比别处敏感些,近来街上突然多了些闲散游荡的学生,戴着红袖章,趾高气昂地走来走去。父亲皱着眉,将一天的收入仔细装进裤袋里,叠得整整齐齐,说幸好你毕业了,不要学他们。

荣生低着头,紧紧跟随在父亲后面。木器店还没收铺,父亲向郑材微微一笑,说:“忙到这样晚?生意好啊。”郑材回一个疲惫的微笑,说在等一批货,总是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郑材老婆向来勤快,拿着一块抹布脚不沾地,在各种家俬上擦来擦去。郑芸绣坐在角落里,仿佛很无聊的样子。父亲又朝郑材笑了笑,说你让芸绣先回家嘛,姑娘家忙了一整天。

郑材望了望芸绣,说你回家吃饭吧,叫阿妈先做饭,给我们留点就行。芸绣说我还是留下吧,等会儿卸货多个帮手。郑材叹了口气,说也不知道要等到多晚。

荣生看了一眼芸绣,突然觉得自己的脸莫名躁热。

2

有街道工作人员来说,大新街有可能还原成古玩街。这话说过不止一次了,报社老总好几次严肃地跟我说赶紧去,再不去就晚了。大新街的荣光是写进诗句里的:珍奇多聚大新街,翡翠明珠次第排。明末开始大新街便是巷口与玉带濠、文德路之间的必经之路,年深月久,仿佛见证了广州悠长的经商兴盛史。于是都说广州人对大新街是有情怀的,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放弃。我认真地听着老邻居们在铺门口唠叨,一边飞快地记录在本子上。正对着我的是一张郑芸绣的瓷相,她半歪着身体,用一种难以理解的姿势探头向外,双手努着劲向外伸着,仿佛想要抱紧什么。她长得很好看,眼睛分外墨黑,像是特意用墨笔晕染过的。

做瓷相,首先得一五一十地将照片上的模样描画到瓷片上。夏宝成耐心解释着,手指缓缓地顺着画像的额头滑动,仿佛拨开了她额上的两绺刘海儿。他注意到她嘴角的笑容,微微翘起,仿佛有些惬意,又像带着几分不甘。鼻翼上一道生硬的弧线,是她脸上唯一的败笔。郑芸绣的鼻子不够对称,据说是小时候被阿妈磕着了。旧时的父母教小孩不知轻重,打伤打残是常有的事。郑芸绣前半辈子是吃够了苦,后半辈子享了点福,长了些肉,下巴上圆润的一条弧线宽且长。

一块洁白的瓷相,慢慢地沾上了墨。最先有轮廓的时候,看上去像一片淡雅的花瓣。他眯着眼,用软布轻轻擦去多余的墨块,就像擦去一些多余的记忆。是一个一如往常的早晨。天渐入秋,而日头依然暴烈。立秋后日晒明显有了偏移,榕树的叶子蔫了,树底下一尺见方的土干裂成神秘的图案。他工作累了,放下放大镜,望着眼前来往不绝的车辆。各种各样的好车,不仅仅是用于运货的灰白面包车。汽车的尾气混浊不堪,像是拖着一条沉重的尾巴。

隔壁铺子传来卤肉和咸蛋的香味,他们是做力气活的,餐单必须丰盛。老板阿钟走过来,随意打声招呼:“订饭了没?”

夏宝成摇摇头,说:“家里今天送饭。”他放下瓷片,给自己倒了杯茶。墙上的老钟向来准时,咣咣当当敲了起来。

“我父亲认识他几十年了,年轻时,阿成是这条街上远近闻名的大水牛,有力气。”夏宝成笑着介绍说。

3

十几岁时,夏荣生很厌恶自己是个劳郁多思的孩子。

他成天躲在瓷相铺里,对着大大小小的瓷相编织着各种故事。

看到照片上衣饰华丽、眉目愁苦的中年太太,便猜测她们是在家中发生了怎样的故事。假若去世的是一位正值妙龄、眉目清秀的姑娘,便更值得唏嘘感慨一番。父亲不知他心中的想法,只觉得他偷懒取巧——老太爷的一把大胡子总是草草刷过,而年轻女人,总是眉目细致,比本人还好看许多。

他坐在瓷相铺的最里头,背对着街外,经常忘记了自己处在怎样一个世界。手上的照片仿佛是活的一样,他捧着她们,默默地念叨着,像是跟她们说话。自然,她们也是有各种各样的性格的。有些人眼神灵动,嘴巴阔大,一看便是爱说爱笑的,他便多说几句。有些女孩是沉静的、内敛的,他便更退让一些,等着她们开口。她们自然是不会开口的,他便在心里假想着,想着想着便有一个声音冒出来,说:你把我画好看一点?

从玉带濠到文德路,大新街是必经之地。无数平板车从大街上驶过,各种各样的吆喝,仿佛宣告着生活的喜悦。少年夏荣生坐在瓷相铺里,身姿挺拔,神态俨然。

当年,他没日没夜地坐在店铺里。然而很快风声就不对了,父亲将瓷相铺两旁的瓷相全部收起来,街道干部倒背着手,皱眉苦脸地在大新街两旁走来走去。等到革命小将们到来的时候,瓷相铺收得只剩下一张桌子了。你们这个生意,收得及时!领头的阿青恶狠狠地说,否则我肯定破四旧,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头像全砸烂。

父亲苦笑着,让他连夜把瓷相瓷片带回乡下老家。等到回来的时候,父亲已经卧病在床了。病了半个月,又不舍得看医生,说瓷相铺不知什么时候能开,家里不能没有一点钱守着。

夏荣生不知所措,手里握着母亲偷偷塞给他的几毛钱,想要藏起来,又觉得对不起父亲。

穷的时候,有顿饭吃就很满足了。他蹲在厨房里,用电炉给父亲温药,脑子里却突然浮现郑芸绣的身影。她也参与了革命小将的队伍,每天在党工部门口喊口号。说来也奇怪,一群人当中,总是她弱弱软软的声音最听得清。芸绣的娘过来串门探望,说家里已经不成样子了。芸绣告发了自己的哥嫂,夫妻俩连夜就逃往乡下了。剩下两个孩子,每天一看芸绣回来就朝她吐口水。

这些年,她心里存了气,发一发也好。荣生的爹安慰说。

谁不知道呢,可是也太傻了,怎么说也是一家人。

夏荣生在一旁静默。他觉得要跟芸绣说些什么,可见了面总说不上来。父亲病了以后总闹着要给他办喜事,说趁着闭眼前,一定要把这事了了。可是这年月,这光景,谁愿意娶?谁愿意嫁?

家具店的门永远紧闭着。此前父亲也念叨过,芸绣比荣生略小一点,两个人要能成了,倒也合适。可是眼下这样子,当然是不成了。哪有这么傻的姑娘。父亲私下里喃喃,过年的时候我还想找个机会问你,喜不喜欢芸绣,想不想娶她做老婆。好在犹豫了一阵,现在能把她看清了。夏荣生懊恼地望着日渐消瘦的父亲,想你怎么不早点提!怎么不早点提!

“这就是我的父亲。”夏宝成告诉我,“他自从中风以后,说话很吃力了。这些都是他前几年告诉我的。”

那时候丧事办得很简单,父亲说他做了半辈子瓷相,闭了眼以后根本不想看。说到这,他忍不住现出一点惆怅的笑,说我尊重他的意思,不过有个已经回乡的学徒,闻听这个消息,还是替他做了。永好瓷相鼎盛的时候请过人,带过学徒。他解释说,你们可以理解吗,几十年以前,这是个不错的行业。

那时没有人能料到将来会发生什么事。年轻人都装模作样,一副傻傻笨笨的样子,听从街道的安排。好在很快就恢复了秩序,大新街也重新恢复了热闹。只是木器店开不起来了,郑材夫妻俩回了乡下后,打算以后都生活在乡下,没过多久把孩子也接走了。家里就剩下芸绣和她娘。芸绣的娘想方设法,把芸绣安排进了大新工艺厂。芸绣也很勤快,起初是打杂,后来主动认了师傅,成为一名学徒。没有人再提起她揭发哥嫂的事。那样的年月,太常见了。

生意比以前还要好些,总有些人偷偷摸摸地找上门来做瓷相。这时他父亲已经去了,他一个人做不来。晚上,许多人偷偷找上门来,赖在家门口不走。有些人自告奋勇说要给他打下手,烧瓷相。夏荣生听了,总是淡然一笑。做瓷相并不难,但总归是讲经验的。不是做这行的人,永远不可能烧出好的瓷相。我听了他的话,迅速地报以会心的笑。隔行如隔山,这话什么时候都是不错的。夏宝成为自己偶尔流露出来的自得感到羞愧,低了头,说,当然,这行当的技术含量总的来说不高。

钟阿成七八岁就跟着哥哥姐姐们闹革命,提着自己做的红旗在街上跑。稍大一点做了搬运工,成天赤着胳膊,埋在一群人肉搬运车里。夏荣生总是远远地看着他,因为自己从来没拥有那样的健硕的体格。

夏宝成谨慎地望了父亲一眼,继续说完这段长长的回忆。人的一生,总是从懵懂走到成熟,从年盛走到沉稳。那时一家人都忍饥挨饿,但还是要张罗着给父亲办丧事。深更半夜在家里摆好祭台,左邻右舍知道的都来烧炷香。父亲的炭相是熬了一夜通宵画的,那样仓惶的情况,画得却不错。几个徒弟从远道赶来,烧完了香,望望那画,说荣生,你终于长大了,能接管你爹这个铺头了。他说完这一段不胜唏嘘,说我其实是很内向的性格,没有父亲的魄力。混口饭吃而已,没想到一做便是一辈子。

太阳渐渐升到天空正中,云层裂开,满街都是亮晃晃的。老人蜷缩在一张躺椅里,稍微闭了闭眼,仿佛在努力回忆,又仿佛是盹着了。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些擦得光亮的瓷相。摄影记者认真地对焦,把相面对得直直的。夏宝成突然发了一会儿呆,仿佛没想到自己会受到如此重视。他又望了望那些瓷相,说你们拍多点,生意不好,也许很快就要结业了。

4

将时间一直往前推,夏荣生在他父亲去世那年,一下子成熟了不少。病床刚清理干净,母亲就病倒了。荣生一个男人很难照顾母亲,芸绣的娘过来走动得挺勤。

荣生的娘知道什么意思,只是不敢说破。两个老妇女常呆在一处,说着不咸不淡的话。终于还是芸绣的娘忍不住了,有一天装作开玩笑似的,把结亲的意思说了出来。荣生的娘谨记着老伴临死前的心意,说荣生的性格太闷了,芸绣也是,两个人在一起不合适。

芸绣的娘不能理解,说我们两家娶亲,友好往来,他们俩从小就认识,我看荣生对芸绣一直很上心。荣生的娘略顿了一顿,说这小衰仔性格内向,对谁都是闷闷的。其实他老窦在生时早给他打算好了,说好了他们老家的一个远房外甥。

芸绣的娘听了明显失落,幽幽地望了荣生的娘一眼,说我还以为我们姐俩能结老亲,逢年过节坐在一处吃饭。这话让荣生的娘有几分心动。芸绣的娘走后,荣生的娘犹犹豫豫地说,你是不是喜欢芸绣,你要真喜欢,就娶了吧。

夏荣生心中突地一动。可是父亲的瓷相就摆在五斗橱上,大厅的正中,乌黑的一张脸,非常正气地望着。

他后来非常讨厌年轻时的自己。那时的他不仅害怕见到芸绣,也怕见到街坊邻居的其他姑娘。那时大新街角有几家著名的牙雕铺,其中一家姓匡的,也是一家人做生意。接铺的是老大,却是个大姐,每天风风火火的。荣生每天经过匡氏牙雕,看到匡凌云,总有些感慨,觉得女丈夫脾气,比起自己的温吞性格好多了。

夏荣生慢慢地踱到大新木器厂门口,只见一群群工人正下班往回走。芸绣挽着匡家的幺女纪新,看到他,突然展开了笑意,仿佛有许多话要说。夏荣生却退却了,生怕那一步预示着什么。他往后退了几步,发现想走已经来不及了。几个工人在一旁起哄,说芸绣你好福气,有人接下班啊。郑芸绣脸上的笑意怎么也掩不住,夏荣生更胆怯了,脸躁红着,手脚不知往哪儿放,他想拔脚便跑。

那天晚上,芸绣把夏荣生拦在榕树底下。四周是微弱的、昏黄的光。吃得晚的家庭,还听到一片咕噜噜的锅盖响动声。黑暗里看不到芸绣的表情,只依稀闻到她身上一阵淡淡的桂花味。夏荣生想,是晚秋了么?广州的金桂要到晚秋才开得特别好,浓浓地香一路,女孩子们采了桂花瓣放在身上,便带着一路的香。

两个人在榕树下站定了,那桂花香便一路浓浓地围绕上来。

芸绣的声音有些哽咽,说我天天看着你,看着你,就想跟你吃同一煲饭。可是你……我嫂子知道我的心思,就是不让我闲着,就是不让我走动!她说我蠢,不配嫁那么好,要把我嫁给她的一个赌鬼表哥!

夏荣生仿若听到此生最大的一个秘密,他震惊得一时不知如何消化。芸绣仰着脸望他。借着微弱的光,他看清了她的脸,那是一张清淡秀丽的脸,带着一种饱经世事后沧桑的表情,仿佛不认输,又像从来没见识过什么是输。

她的头发过于细软,怎么抿也抿不平。荣生替她抿着额边的发,触碰到一滴滚烫的眼泪。他忽然感到一种奇怪的痛,像是这滴泪滴到了他的喉咙里。咽喉像上火发炎一样滚烫,说不出话来。他用嘶哑的声音说,你怎么不早说,你怎么不早说!

大新街的夜,仿佛到处有生活的声响,有孩子在哭,不是这里哭就是那里哭。两个年轻人站在巷子深处,像是躲在深井里。他们都沉默了,听到周围雕花木窗内传来更清晰的哭声,那是女人的哭,是家里的小媳妇被婆婆骂了,被老公说了。那哭泣声是低低的,压抑着的,突然间声音慢慢地放大,来到他身边。那是芸绣的哭,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如此清晰地哭。荣生突然觉得心里痛了,身体里翻滚着一股莫名的愤怒。他借这股愤怒的力量抱紧了她,说:“你不要伤心,我娶你!”

然而这件事情根本没法改变了。没过几日,乡下亲戚便将品芬领来了。几个人一路风尘仆仆,来了却不多坐,最长的老人从包袱里掏出个红布包,说这里边是品芬的生辰八字,时世不好,许多事就先定下来吧。乡下现在也乱,文斗武斗厉害得很,早嫁了早了。

夏荣生为难地望了一眼母亲,又望了一眼品芬,莫名的眼泪就迸出来了。

5

夏荣生登记结婚后,芸绣也自作主张把自己嫁了。嫁的是国营酒店的一个厨师。做厨师安定、稳妥,钱虽然不多。但无论世道怎么乱,没听说过厨师遭殃的。芸绣出嫁那天已近新年,广州算是有点冷。她穿了一身母亲留给她的裙褂,虽然好看,却冷得簌簌发抖。脸上两团红晕,一直延伸至裙褂,围观的都说她这个胭脂擦得好看,喜气,有福相。老人都说是好意头,下半辈子有富贵的。

到八十年代初的时候,广州已经恢复了元气,一派平和气象。小摊小贩又起来了。瓷相铺的生意慢慢地又做起来了,只是生意不及以前好,仿佛这是个没落的行当。很多街坊都对他说,现在已经不流行在家里摆瓷相了,荣生你要找别的出路啊。

然而荣生不知道还能怎么办,这祖传了三代的手艺,总不能说断就断。父亲的瓷相还高悬在瓷相铺里,一脸的严肃,仿佛提醒他不要被这纷乱世事蛊惑。荣生有时心里不安定,便问母亲,问品芬,母亲说这行业稳固,是一生的事业。而品芬,只是漠然地看着他,说你是男人,要怎么赚钱你自己想办法。

到八十年代末,这一行已经是勉强维生。荣生很苦恼,只不知道怎么办。一次偶然的机会跟师伯喝茶,得知殡仪馆更需要这项业务。他有些犹豫不决,知道现在瓷相一般都用作墓碑上了。然而心里多少有些难过,觉得要做死人生意了。

有一日,瓷相铺里忽然来了一位客人,看着油头粉面,但相貌颇为熟悉。荣生呆呆地看着他走进来,男人笑嘻嘻地自我介绍说是芸绣的老公。夏荣生忍不住上下打量了一番,问有何贵干。

李添宝是来打听铺租的。他自单位改制后,自己下海,从小饭馆干起,如今已经是一家饭店的老板。

芸绣不想搬,说这里老街老巷熟得很,住习惯了,但是老房子不好住啊,冬天太冷,夏天太热。李添宝无可奈何地叹气。

她想了种种借口,说小孩读书方便。李添宝越说越不屑。我们买的房子,靠农林下路,什么好学校没有。

夏荣生连连点头称是,说有好地方,还是搬走的好。李添宝打听了一番,说附近有出租的铺,要联系他,他路子多,帮朋友联系的,干好了有提成。夏荣生忙点头,说肯定会记得。远远地看着李添宝的身影,想芸绣找了个好老公,日子会过得不错的。

芸绣搬走的那天,夏荣生看到车辆来来往往。他远远地站在铺头门口,看到他们的身影在忙碌。没有上前打招呼,也不想挥手作别。只觉得心里有一块石头落了,也许不是落了,只是松动了,本来闭塞在心里的一些东西,突然消失了。

又过了两年,有一天,夏荣生记得很清楚,是一个特别炎热的午后,他依旧是站在铺面门口,作短暂的休息。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吓了一跳,以为眼花了,仔细看了看,才确定是芸绣。

我刚搬回来,芸绣依然是笑嘻嘻的。有几年没见,看着好像老了不少。夏荣生不敢问。听说芸绣又生了一个孩子。但是看着很瘦,也不像。

后来听街坊们说起,才知道李添宝在外边又找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想跟芸绣离婚。他知道芸绣肯定不乐意,便打算在大新街替她安排好一切,让她回这里过活。然而大新街的房子都是老街坊的,没有谁说要买要卖。李添宝折腾了一阵,不得要领,只是婚是离定了的。他到处发狠话,说钱是他挣的,凭什么要分给芸绣一半。

夏荣生此时正在做一位老太太的瓷相。是旧时代的风范,穿着斜襟盘花扣的旗袍。他已经没有年轻时的活力与勇气了。芸绣来找他的时候,他正在赶工活。芸绣老了许多,脚步迟疑。穿一件宽大的廉价T恤,看起来就是个四五十的妇人。荣生偏着脸,不忍心看她,仿佛这样便能永远记着她年轻时的模样。

你忙啊?芸绣话还没说出口,眼睛里已经是一泡泪水。

是啊,有什么帮衬?荣生依然不看她,嘴角边露出一抹微笑,是待客时的标准笑容。

我刚回来,芸绣笑笑,还是老房子舒服,住惯了。夏荣生点头,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6

芸绣慢慢地踱进瓷相铺,为的是给她娘做一张好的瓷相。芸绣的娘死得很安详,是早上喝完粥后躺了一觉,就此在藤椅上去的。

忙完了后事,我就要走了,到香港去。这里,让品芬帮我收租可好?

夏荣生不明所以,含糊地“嗯”了一声。

那张芸绣娘的瓷相,夏荣生做得很经心,画了很久。最后出来的样子,衣服新净,眉目端庄,像是救世的女菩萨。芸绣来看,也十分满意。

然而那一天,两人正说笑着,品芬来了。她拎着饭盒,站在门口,突然将饭盒往地上重重一掼,说:“你不饿是吧!”

夏荣生吓了一跳,脸色涨红,说不出话来。

芸绣收紧了笑容,低头谦卑地说:“你是品芬吧。”

品芬冷冷地哼了一声,说:“我知道你是谁,请你离荣生远一点。”

芸绣没说话,略点一点头,默默地走了。

没过几天,芸绣又来了,脸上淡淡的,说想做一张她自己的瓷相。

夏荣生吓了一跳,说现在不同以前了,现在都是给死人才做这样的相。

芸绣笑了,说我不在乎,我就喜欢。

她指定的,就是这样一张相,她自己画了个线条,侧着身,仿佛是要抱着什么。夏荣生摇头,说这样侧着吗?手为什么是这样?芸绣说,我觉得这样好看。她淡淡地笑着,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

他记得那天是个燥热的天气,地板晒得快要干裂了。来来往往的面包车很多,都不耐烦地长按着喇叭。也许是要下雨了,连空气也显得焦灼不安。乌云渐渐翻涌,老人们坐在屋子里靠门的地方乘凉,说着家长里短,盼着雨早点下来。夏荣生本来打算做活的,后来也是懒了,跟到隔壁跟阿成聊天。后来突然听到一声巨响,还有人惊呼:“芸绣啊,芸绣出事了!”

夏荣生跟着大家跑出去,人群已经挤不进去了。依稀看到是一辆面包车,车底下摊着一汪殷红的血。

那天晚上,他坐在瓷相堆里,一直坐到后半夜。他把自己藏在瓷相堆里,仿佛这样很安全。夜仍然是静的,静得让他盼望着,有更多的声响。好不容易熬到天快亮了,站在窗前,他看着有个瘦削的人影倏忽而过。他连忙跑出门外,失了声地喊:“芸绣,是你吗?”却原来是送报纸的阿成,一个瘦成竹竿的小后生。阿成也吓了一跳,抚着胸口,说:“荣生叔,你吓死我了,起那么早?”

夏荣生哭了,他觉得是电炉熏的。

7

这是一个时间线很长的故事。夏宝成讲述的时候,不时停下来,喝几口水。他说时间太久,有些事情记不清了,听说她好像没有嫁香港客,只是同居,在广州某个高档小区住了一段时间。他讲了好久,仿佛有些疲倦了,忍不住揉眼睛。

夏荣生知道,那个香港客并不是真心想娶她。但是芸绣没办法,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经济上太拮据了。香港客往返于粤港两地,骗她说双程证办不下来。芸绣苦苦地等着他,结果觉得自己被骗了。她在香港客回来的时候吵过一次。大概是因为很少吵架,声音干涩,且没有力量。香港客的声音反而回荡在巷子里:“你又是什么好货,带着两个油艇仔,想要我养。还计较这么多,当我傻的!”

芸绣跟香港客吵完架,出门买菜。提着破烂的菜篮子,缓缓地走过麻石路。一条长竹竿上,晾了几件衣服,滴滴答答地淌着水。她浑然无觉地走过,还用手接了接,以为下雨了。不知哪家正在煲中药,巷子里弥漫着浓郁的中药草味。她深吸一口,眼泪突然大颗大颗地流下来。

夏荣生见到她的时候,她笑了笑,他朝她点头,说你们吵架了?

芸绣点点头,又摇摇头。她忽然紧咬着嘴唇,咬得快要渗血了。夏荣生不忍心看她的样子,偏过脸,说一切都会好的。

那个晚上,夏荣生很晚才回家。他说是陪芸绣去跑街道,找熟人,打听申请去香港的事。但也有人说他进了芸绣的家,有两三个钟头没出来。至于做了什么,大家都不好议论。反正都是结了婚的人,什么都懂的。芸绣送他出来的时候,脸红扑扑的,眼神也不再是死鱼一样,而是泛着希望的光。

那年夏天特别燥热,大新街始终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氛围。所有人都在寻找生意机会,渴望发财致富。

芸绣死后,那个香港客曾经来过瓷相店,他说芸绣有一张照片压在玻璃底下,说是要做瓷相的。夏荣生接过照片的时候,手一直在颤抖。他说:“为什么现在才来?”香港客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淡淡地说:“作个纪念,不急的,慢慢画吧。”

8

夏宝成走到瓷相墙前,轻轻地擦拭着一张张瓷相。他看到芸绣的那张,略愣了一下,说“好像褪色了。”我记起他才说过的,他做好瓷相永不褪色的话,不忍搭话。做我们这行,都是很讲实际的,不说自己是做好事,当然也绝不是做坏事。只不过社会变了,人生有很多事情是预料不到的。假如我年轻时知道晚景如此,我肯定不会选这个行当。现在当然说什么也没用了。夏宝成轻轻地说,似乎是对我说的,夏荣生窝在躺椅上,眼神闪烁,口里咿咿呀呀地发出一些声响。

大新街的人对电视台和记者的采访早已见惯不怪了。他们说,现在也就媒体最好。发现好东西会说,有不好的事情也会说。本来无望的事,经过媒体关注,多少还是有些盼头的。夏宝成把芸绣的相挂在最里边,可我还是看见了,告诉了摄影师,摄影师对着这张瓷相拍了很久。说真是很美丽的姑娘,拍了又拍,说真是太漂亮了。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是这个姿势。夏宝成苦笑着说。我点点头,转而望向一旁的夏荣生。他中风以后,再也没有说过话。也许他应该交代些什么,在经历了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后。他每天对着这张瓷相,我们都看到了他眼神里的爱意。

下次我们再来,店外已挂着“下月结业”的字样。夏宝成还坐在店铺里,零零落落地做着一些活计。他将头深深埋在模具里。看到我,他无奈地笑,说挂了要结业的牌子,生意倒又好了不少,现在的人呀。我看他心情甚好,建议他还是再做下去,撑一撑,总不愿意无声无息地消失。他淡淡一笑,没有明确答案,只说该消失的,还是会消失的。

故事到这里应该就结束了,关于一张瓷相的报道,一直以神秘的姿态被人们镶嵌在记忆里。在我的报道中,这是一个悠长婉约的爱情故事。在故事里,我也改了笔触,芸绣不再是那个弱小的、脸色黄黄的女子。她很漂亮,皮肤白皙、眉眼标致。我在描写这一切的时候并不觉得吃力,因为那张瓷相上的模样就是这样的。

信不信由你,这个故事,最后是由我记录下来了。偌大的一版,写得详尽曲折。也许是虚构的,是我为了这张照片,虚构了这样一个长长的故事。可是如果某天,你经过大新街,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瓷相底下,无声地回忆着,仿佛睡着了。请不要打扰他,特别是在闷热的午后。空气如此凝滞,难得感受到一丝风。大榕树投下浓重的影子,仿佛千百年来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