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丽莉把手伸到车窗外,迎风挥动一面针织刺绣手帕,那枚硕大的牡丹立刻在风中膨胀起来。傍晚时分的三元桥高架上数不清的汽车在缓慢爬坡,像东非大草原的象群在迁徙途中泅渡湍流,混沌中显现出从容整饬的秩序,而看不见的大河正奔涌在北京三环路上。
戴墨镜的陈泽宇对着遮阳板镜子整理发型,扭头看了一眼反光镜后嘟囔了一句:“周丽莉你疯了吗?”旋即得到冷淡的回应:“我们现在不就是疯子吗?”
是的,他们要去做一件疯狂的事。两个小时前,周丽莉躺在沙发上看电视,一档回放的无聊美食节目。周丽莉没有几样拿得出手的菜,但她特别喜欢看美食节目,哪怕只是闭上眼睛把油锅煎炒烹炸的声音当BGM。其间她睡着了几次,梦到自己走进了台北圆山大饭店的后厨,没有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肉香,但揭开一个个锅盖之后却发现下面空无一物。她睡觉时头下面垫着大卫·霍克尼还有几位知名欧美画家的画册,无一例外都沾了不少口水,在精美的铜版纸封面上流出一道土褐色的纹路,像月球背面干涸的河床一样。陈泽宇路过时先是抽出了一本,然后全部扒拉了出来。他对着周丽莉的耳朵咆哮道:“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你能不能到床上睡觉,实在忍不住能不能找出版社送的垃圾书垫着,不要再糟蹋大师了好吗?”周丽莉立刻从沙发上蹦起来,睡眼惺忪地说:“你怎么还不走,不是和肥猫约好去办事吗?”陈泽宇焦虑地在屋内踱步说:“肥猫那个怂蛋不去了,刚才打电话给我,说是家里太阳能水管漏了,来不了,我去他大爷的。”周丽莉安慰他道:“说不定人家确实是因为家里有事走不开呢,这样也好,你可以安心在家创作了。”陈泽宇没有附和,他突然把周丽莉拉起来说:“亲爱的我想好了,你陪我去吧。”
周丽莉说不清她为什么接受了陈泽宇的邀请,其实她压根就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做什么,但她能从陈泽宇的神情、语气和手势看出这绝对超出了她的想象力,大概就和赫尔佐格拍摄陆上行舟一样疯狂。本来她可以在家中享受一个安静的周末,从向老头老太推销理财产品的负罪感中解脱出来。然而鬼使神差地她竟然同意了。
周丽莉上次参与陈泽宇的艺术实验时刚升入大二,成天无所事事,习惯于在学校周边游荡。初夏某天晚上周丽莉穿着一件吊带睡衣到与宿舍一条马路之隔的社区超市,在水产区她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背着一个超级大的黑色书包站在水族箱前一动不动,像是在欣赏费解的印象派画作一样。
“David!”周丽莉突然想起来他的名字就轻轻叫了出来,这学期的大学英语公共课他们在同个小组里,但陈泽宇没有反应过来。周丽莉又喊了第二声,陈泽宇缓缓转过身说:“这个水族箱让我想到了我们的居住环境。”见女孩一脸困惑的神情,陈泽宇补充道:“你知道北京的人口密度是多大吗?”周丽莉试探性地说:“一公里几千人?”陈泽宇说:“你不用查手机了,是每平方公里9523人。”其实周丽莉刚才掏出手机并非是为了查这个无聊问题的答案,而是听到了手机QQ上线的嘟声。陈泽宇接着问:“那你知道人与人之间的舒适距离是多大吗?我告诉你,是五平方米。所以北京的人口密度已经足以对人造成不适了。”而周丽莉对此不敢苟同,她习惯于那个逼仄的六人间上下铺寝室,习惯于室友每晚此起彼伏的呼噜声,那对她来说就是一种再寻常不过的人间烟火气。
在那个闷热潮湿的夜晚陈泽宇提出了建一个“超级水族箱” 的计划,代号为Density(密度)01,但里面放的不是水产动物,而是人。他要把二十多个志愿者放进一个十米乘十米的特别定制水族箱里,置于学校下沉式广场的中央进行展示,提醒人们关注自身的生活环境。
为了减少不必要的压力,活动最后搬到了学生宿舍后面的草地举行。陈泽宇的室友肥猫先进入那间巨大的透明玻璃暖房,躺在最底层的中央,四周是为其他四位室友预留的;再上面一层是陈泽宇出钱找的几个学校后勤部门的退休员工,都是身体结实的老头老太,半躺着倚在玻璃壁上;最上面一层是其他邀请来的同学,大多是个子娇小的女生。
周丽莉是最后一个加入的,她刚从市中心的证券公司实习回来,踩着中跟皮鞋钻进了玻璃水箱,平躺在两层人垫之上。但那鲱鱼罐头一般的恶臭迎面而来,使她很快就失去了意识。由于一个之前约好的志愿者没及时赶过来,作为总策划的陈泽宇赶在媒体拍照前也钻了进去,把身体叠成瑜伽一般的角度。整场行为艺术的持续时间不到五分钟就被闻讯赶来的保安取缔了。
此时在三元桥高架上,周丽莉隐约又闻到了那股源源不断的恶臭,混合着二十多具或胖或瘦或衰老或疲惫或亢奋或疑惧肉体的体液和排泄气体。她摇下四扇车窗,大风呼啸而过,带走挥之不去的往事,手帕上的牡丹也迅速鼓起来,在晴日下红润娇艳,有点金风玉露一相逢的意思。
目的地是百子湾的明日美术馆。两个人在排队买票时注意到门口一幅巨大海报,“明日重现”四个泼墨大字周围环绕着本次特展知名艺术家的头像,在海报角落里则以五号字列明其他所有参展人员的名字,大约有三四百个,密密麻麻地从天头排到地脚。周丽莉蹲在地上看了半天,突然兴奋地叫起来,“你在这里。”但陈泽宇始终把双手抱在胸前,没有凑过去看。
在他们穿过那条连接不同展区的透光长廊时,陈泽宇不停评论刚刚看过的那些展品:“这些家伙一点创新都没有,全都是对西方当代艺术的粗糙模仿,我每年来看展差不多都是同样的套路。”周丽莉一开始还安静地附和着,到最后不耐烦地反驳道那为什么人家能获得成功,你瞧不起的猴子不刚把工作室从宋庄搬到青年路吗?陈泽宇说:“那算成功吗,小人得势而已,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不久之后又像濒死动物一样哀嚎道:“艺术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
周丽莉一直觉得陈泽宇所说的黄金时代和孔子说的“上三代”一样缥缈莫测,那可能是二十世纪中期随战后婴儿潮一起蓬勃发展的波普艺术浪潮,也可能是指非典过后北京大力发展文化产业背景下“798”艺术区房租只要每月三百块的美好时光。“你看半个世纪前安迪·沃霍尔租了个摄像机,在纽约帝国大厦前面一动不动拍了六个小时就成了艺术品,现在还会有傻子为此买单吗?”陈泽宇最后总结道:“现在没有人为真正的艺术买单。”
周丽莉讨厌陈泽宇谈论艺术的语气,好像那就是一个他离不开但又打心底唾弃的老荡妇。
在青年新锐展区的出口位置陈泽宇停了下来。整个乳白色的展览空间没有多少观众,空旷得像刚装修完毕,只有一个穿军大衣的保安背着手远远站着。“我每次在公开场合看到自己的作品都会感到羞愧,想把它们扯下来撕得粉碎。”陈泽宇指着墙上的画作说,那上面描绘的是形似奥特曼的怪兽踢倒了北京奥林匹克塔,来自于陈泽宇去年开启的一个新系列。他从日漫《新世纪福音怪兽》得到启发,想象了传说中的上古神兽出现在北海、圆明园、国贸大厦等北京各大著名地标的情景,而本次特展仅仅收入了其中一幅,孤零零地放在靠近出口的位置,没有多少观众会留意这个偏僻的角落。
陈泽宇突然说他肚子疼,周丽莉就陪他去了卫生间。在分手前陈泽宇找周丽莉要纸巾,周丽莉就把口袋里的一包手帕纸给了他,但陈泽宇只看了一眼就抱怨说:“这么小,不够。周丽莉莫名其妙地问:“你要干嘛,这还不够。”但随即又从手提包里掏出一个素描本,那上面记录了陈泽宇平时所有突发奇想的念头,因为怕丢一直放在周丽莉包里。
周丽莉走进逼仄的隔间,反锁上门,把马桶盖放下来。她低头看到自己的脸漂浮在那焦黄色的可疑液体中,影影绰绰,多年前那成分复杂的恶臭又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了。她拧开冲水阀门,要把这污秽的一切冲到阴暗的下水道再下面的地狱里。
黑暗的放映室里在放《猜火车》,一群神情模糊的人坐在小板凳上看着男主人公因为精神恍惚一头掉进全苏格兰也可能是全世界最脏的马桶里。人群中爆发出了哄笑,其间还混杂着恶心的干呕。不知道是谁先听见那笃笃的响声,还以为是音响出了问题,就拍了拍躺在前排地毯上的陈泽宇。陈泽宇在投影的笔记本上按了暂停键,系上衬衫最上面的几颗扣子,趿着拖鞋跑到房间门口,打开25瓦的白炽灯,双眼顿时被光亮刺痛。开门后一个接近秃头的中年男子的脑袋带着狐疑的神色钻进来,“你们在聚众看什么吗?门还反锁上了?警觉性很高啊。”在隔壁厨房炒菜的周丽莉循声赶过来,塞了一把新鲜的芥菜给那个叫王兴发的大叔,“叔,下午刚开车去新宫菜市场买的,有机非转基因蔬菜,很健康。”
周丽莉把紧张兮兮的王兴发送到了院子外面,等她回到房间时看到陈泽宇嘴里叼了根烟,倚在门框上,深吐一口气后悠悠地说:“这不是成心捣乱吗,都多少次了,搞得像便衣警察查房一样。”周丽莉说:“这里再说是什么艺术村,那也是大农村,谁懂所谓的艺术是什么呢,你得顺着他们的生活逻辑去想。”陈泽宇说:“okay,it's fine,我再忍一会,等我拿了雅昌的新锐艺术奖我们就可以搬走了。”自从从大山子搬到大李庄以后,不管面临生活上什么样的困难,陈泽宇嘴边一直挂着等我获了XX奖以后就好了的口头禅,但XX奖的前缀一直随着时间推移而变化。
周丽莉倒是始终相信陈泽宇的才华,那是所谓老天爷赏饭,但可能还欠一点火候。他们曾经在798园区的尤伦斯艺术中心看邱志杰教授的“寰宇全图”个展,一进门就是一幅地图形状的海报,名为艺术生态地图,细看十分有意思。在一个环状结构中,几乎容纳进了每一个与中国当代艺术相关的从业者,成功艺术家是地图中心的珠穆朗玛峰,青年艺术家则表现为一座座小山,周围环绕着“惊世骇俗的处女作”“去开幕式搞行为艺术”“把考研作为退路”“和年轻女观众保持密切交流”等事件组成的河流。周丽莉仰着头把山峦和河流尽收眼底,地名都无比熟悉,她问陈泽宇:“你还有哪些事没做过。”陈泽宇笑嘻嘻地说:“和年轻女观众保持密切交流。”这话并不老实,在以前上学的时候,陈泽宇没少和文艺女青年进行交流,光周丽莉知道经常找他谈艺术理想的就不下三个。但进入社会以后谁还会相信一个看上去穷困潦倒的不知名艺术家呢——虽然陈泽宇从未落魄到梵高晚年那种境地,但他的穿着打扮确实邋遢得像流浪的波西米亚人。
已经停工一个月了,百无聊赖的陈泽宇在家里筹办了一个电影放映会,每周邀请同村的那些自由创作者到家里来,边看艺术电影边喝酒,还有从市区超市采购来的酒鬼花生和鸭脖下酒,一切都是免费的。
这群失意艺术家聚在一起除了吃喝之外还会互相交流最新的工作信息以及谋财手段。陈泽宇很快从朋友那里了解到时下圈内最热门的项目:北京某座即将开业的港资商场准备在大堂布置一个永久艺术装置,目前正在全球征求设计方案,奖金几乎是一个天文数字。
陈泽宇把这则消息告诉周丽莉,声音中抑制不住兴奋,而她则一如既往地表示怀疑,“过多地参加这种商业比赛会损耗你的创造力。”陈泽宇则反复强调:“但这是我们现在重回五环以内的唯一希望。”周丽莉对此不置可否,几乎是默认了,她比谁都怀念以前在五环以内的时光。
在下定决心参加设计方案征集后,陈泽宇开始闭关思考,他的闭关就是把自己反锁在侧卧改造成的狭小工作室里,那里终年弥漫着颜料和石膏的味道,几乎渗进了每一道地砖缝。陈泽宇每天除了吃饭如厕绝不会离开工作室半步,他甚至会让周丽莉把饭菜直接放在门边,觉察到肚子瘪了才去取,随便扒上几口。
陈泽宇渐渐有了灵感,这首先体现在他上卫生间时摁在地上的烟头大大减少了,而创作室则终日烟雾缭绕,周丽莉偶尔推开门进去送饭马上就呛得流出眼泪。“把门窗都打开吧。”周丽莉央求道,但陈泽宇却执意不肯,他说他害怕敞开的门,因为那意味着不知道谁会在后面窥视他、监控他。周丽莉质疑道家里不就两个人吗,陈泽宇则斩钉截铁道我说的是一种可能性而不是现实性。
周丽莉一直不懂陈泽宇所说的“可能性”是指什么,而她一直屈服于一种无可选择的现实性。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给陈泽宇做完早饭后到村东头坐大巴前往市区,在东直门倒两趟地铁到上班的银行营业部,一切顺利的话也要耗费整整一个小时。
在漫长的通勤路上,周丽莉起初用手机刷优酷视频打发时间,追完《伪装者》追《琅琊榜》,路上刚好可以看完一集,还能刷会豆瓣影评。但好看的剧很快就追完了,一时又找不到替代,她便开始用ipad软件画画。她小时候有练国画的功底,之所以没练下去是因为手腕太僵硬,握笔太死,那本该淡墨皴染的山峦一不小心就成了浓墨重彩。在平板电脑上作画倒不用担心握笔的问题,更何况她现在随心所欲地创作,不用担心别人的评价。她戴着无线降噪耳机,一边听震耳欲聋的摇滚乐,一边低头在屏幕上涂涂画画,可惜的是她没办法在摇摇晃晃的公共交通工具上集中心力精雕细琢。
周丽莉当然也有灵感涌现的时刻,那就像性欲一样突如其来又琢磨不透。有天晚上卧室灯丝炸了,房间里一片漆黑,陈泽宇搬了个小板凳到灯下面,个子不高的他垫着脚大概也只能摸到灯罩,几次尝试失败后像荡秋千一样在板凳上晃来晃去。周丽莉先去拉开了窗帘,然后从写字桌抽屉取出笔记本,站在角落里,借着外面路灯的微弱光亮匆匆在纸上画着什么,好像是素描。陈泽宇对周丽莉说:“给我拿一本厚点的画册,对了,猴子上个月送的评论集就合适。”周丽莉抬头对陈泽宇说:“你先别动。”陈泽宇骂道:“你有什么毛病吗?”周丽莉不依不饶地说:“保持你现在的姿势,现在的构图非常简洁,有种向上的张力,像法国古典时代大师的油画。”
一个星期后周丽莉完成了这幅名为“装电灯的男人”的小幅油画,用塑料相框简单裱了起来挂在床头。虽然只是以背影出镜,但陈泽宇每次看到都含着一股怨气,“你以为你是毕加索吗,房间里都涂满了蓝色。”周丽莉回道:“那是蓝月光。”
对于无法专心创作的问题,陈泽宇也批评过周丽莉,他说艺术家最重要的是专注,把自己彻底塞进另一个世界里。周丽莉每次都自我安慰道,反正我是个俗人。她从来没有梦想过成为一个“出格”的人,“出格”的含义就是游离于体制与规训之外从事自由创作等靠天收的行业。尽管周丽莉嘴上一直说天天上班数钱真没意思,并屡屡提及辞职的计划,但她内心深处其实不排斥甚至是喜欢这份工作。你只要按部就班做好手头的事确保不出错就行,甚至不用动什么脑筋,这就好比暂时把肉体寄存到一个支付固定利息的地方,而灵魂不管飘到哪里游荡都没关系。
在数钱的时候,周丽莉老是把钞票想象成一截绳子,一段一段向外延伸,大部分终结于营业大厅内,有些会延伸到马路上随风飘荡,少数会经过川流不息的车流到街对面的鲍师傅糕点店里,紧紧缠绕着橱柜里的点心,只差系上打包的蝴蝶结。烧坏验钞机的那次则可能已经摆脱地球引力飞向太空了,那是一条孤独悬挂在月球上的绳子,大概可以吊死一马路的穷鬼。
周丽莉当然也跟陈泽宇说过她的想象,陈泽宇兴奋地说这是一个关于阶级鸿沟的隐喻,周丽莉反驳道,不,仅仅是好玩而已。
陈泽宇解释道,所有你想得到但又不得不为之掩饰的,就是隐喻。有一回他们去芳草地的侨福购物中心逛——仅仅是逛,因为他们从未打算在里面买东西。从那横贯整座大楼的室内步行天桥上走过时,可以看到地下三层坐落着一尊金佛,四周拉出无数道红色细线直抵十层楼高的玻璃穹顶。陈泽宇说:“你看到了吗,那就是消费主义的隐喻,你在这里买到的都是死贵的奢侈品,远远高于它的实际价值,那溢出的价值就是信仰,艺术就是信仰,就是这尊佛。它完全是金子打造出来的,但你要是只看到金子就俗了,得把它视作形而上的东西。”
那些奇异的隐喻让周丽莉想到了爱情。陈泽宇当年给她写了许多诗,里面充满了各种隐喻。虽然那些潦草写就的信大多已丢失于毕业前夕的搬家了,但她仍然记得其中美丽的句子。很多年后,周丽莉告诉陈泽宇之所以当初答应他参加那个古怪的行为艺术项目,是因为他在英语公共课的间歇向她投的那个纸球,虽然当时她确实扔进了垃圾桶,但后来还是忍不住捡起来,打开看了。
是否存在种种可能
当我们厌倦在陆地上行走
就退化成一只短吻鳄
在刀枪不入的盔甲下隐藏着
对风和日丽的向往
简简单单地进食
粗粝的沙子和坚硬的海虾
在沙滩上旁若无人地亲吻和
交媾
当我们身心疲倦
就克隆出无数个副本
赋予他爱,勇气与必要的幸运
让他们在无尽的平行宇宙
完成我们早已放弃的
爱欲试验
当我们厌倦自己
就进化成一盏LED灯
同意就闪
反对就不亮
愉悦就长明
苦闷就跳闸
当我们告别
就保存对方的一部分
气息
和失去彼此的
缺憾
“当我们告别,就保存对方的一部分气息和失去彼此的缺憾,这样可以吗?”在大李庄的小窝里周丽莉问陈泽宇,他显然已经不记得这首小诗了,支支吾吾地说:“什么可不可以?去超市买牛奶吗?家里的还没喝完呢,我看这得再缓一缓。”
在闭关半个月之后,陈泽宇终于拿出了一册薄薄的提案,他说这个装置艺术项目叫往日之光。周丽莉说,这个名字好,像披头士一首歌的名字。陈泽宇说灵感来自于英国作家鲍勃·肖的科幻小说《往日之光》:想象有一种玻璃,光在这种玻璃中运动的速度极慢,通过半厘米厚需要10年,比蜗牛的速度还慢得多。当然科幻小说里提到的这种特殊玻璃材料还没有被研发出来,但不妨碍艺术家使用以假乱真的道具,他知道现在市场上已经开发出了商用的透明电子屏幕,就可以伪装成普通玻璃。“试想当你在这面镜子前经过时,往里面瞧一眼,另一个人会在第二天甚至是数周以后才会看到你的影像浮现出来,就像光在这里迟滞了一样。”
周丽莉在电脑上把陈泽宇手写的说明文字敲了一遍,重绘了那线条凌乱的图表,整理成一个文档后拷到单位全彩打印了十五册,再装订成精美的项目计划书投到征集提案的活动组委会。在邮局办理EMS快递的柜台,她甚至几度欲泪,她想到了往日之光立在挑空的豪华商场大堂中的样子,每个好奇的顾客经过时都会看一眼,但他们会发现镜子里什么都没有,另一面则呈现出很久之前的画面。他们一定会意识到光是真实存在的,它在时间中缓慢流淌,像一条隐秘的地下暗河。
在天气预报中今年第一场雪即将来临前,陈泽宇仍未收到任何获奖通知,而且手头上也不再有新活。整个家庭的开支全靠周丽莉在银行的上班工资了,虽然以前也近乎如此,但有一点和没有却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周丽莉尽量不在收入的问题上刺激陈泽宇,但稍有不慎也会掉进雷区。有天下班回家后,周丽莉一边做饭一边提到白天她在营业部竟然遇到了猴子和他夫人,他们刚好到她的柜台办VISA信用卡,客套时了解到猴子最近被德国的一所艺术学院邀请去当访问学者了,准备举家搬过去住。猴子还亲切地向周丽莉打听陈泽宇的近况,之后偶然提及黄则伟老师接了一个规模很大的政府公益艺术项目,正在招合作艺术家,目前还没有合适人选。陈泽宇没等周丽莉说完就斩钉截铁道,我不可能去应聘的。
两人立马争吵起来,周丽莉本来想马上打车回市区找家酒店凑合一晚的,但后来突然想到这房子还是她租的,凭什么是她离家出走就放弃了。陈泽宇依旧和以前一样,生气时把自己反锁在创作室内,那里囤了一箱方便面和一箱农夫山泉,在发生地震被困时都足以维持一个月。
凌晨时分,失眠的周丽莉起床去洗手间,看到陈泽宇披着大衣站在阳台上。月光清幽,像是把地砖抛光打磨一遍,光滑的表面上映出一个模糊轮廓来。周丽莉大声喊:“你在发什么神经?”良久之后才得到回应,陈泽宇的声音有点沙哑,“好像下雪了。”他刚伸出手一些白色粉末就在风中散开了。周丽莉本来准备吼的,“你冻感冒了不还是我开车送你去医院。”但忽然忍不住放了很响的屁,在寂静的夜里几乎和拉开手榴弹一样惊人。陈泽宇若有所思地吟道:“在凌晨1点03分,一个屁闻起来像一只鳄梨和一个鱼头的婚姻。”周丽莉说:“什么乱七八糟的。”陈泽宇简明扼要道:“是美国人布劳提根写的诗。”
到了第二天,陈泽宇果然开始剧烈咳嗽,鼻炎也犯了,用完了三抽纸巾,指甲缝里塞满了鼻涕。夜里开始低烧,送到大李庄村头卫生院打了一晚吊水不见好转,周丽莉只好在早上临时跟领导请假送陈泽宇去东直门附近的医院。在去医院的路上,陈泽宇一直躺在后座上玩周丽莉的苹果手机,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他突然叫了起来。周丽莉吓了一跳说:“你怎么了,头疼吗?哪里不舒服?”陈泽宇鲤鱼打挺一样坐起来,湿毛巾“啪”地一下掉在地上,“开奖了,那家香港公司刚给我发了一封邮件。”周丽莉急切地问:“是通知你要采用你的提案吗?”通过后视镜,周丽莉看到陈泽宇用手掌盖住手机屏幕,一点点向下挪动,像是在一句一句默读,继而读出声来:我们非常遗憾地通知您,您的作品在决选环节落选,但我们仍然乐意向您提供一份总经理签发的入围证书以表谢意。车厢里一下变得沉默起来,只余雨刮器傻呵呵摩擦挡风玻璃的声音。
在医院注射抗生素时,陈泽宇突然哭出声来,身体也随之抽搐着。医生皱着眉头按住陈泽宇颤抖的胳膊,试了会依然对不准静脉,无奈地说:“这么大的人还怕打针吗?”周丽莉解释道:“大夫,他晕血。”医生摆手说:“我这不还没打吗?”
回到家以后,陈泽宇表示准备应聘黄老师工作室的成员,周丽莉倒是劝导他说不必那么着急,等开春再说,反正她现在的工资足够应付一阵子。陈泽宇斟酌了一段时间,写了一封应聘意愿书并附上简历,认认真真地念给周丽莉听,反复检查没有错字后才发到黄老师的邮箱。
过了大概一周,周丽莉在厨房做饭,听到了柴可夫斯基《六月船歌》的旋律,慢慢想起来是陈泽宇的手机铃声。陈泽宇此时也从创作室跑出来,匆忙抓起电话。周丽莉一边炒菜,一边注视着陈泽宇,他似乎一直在附和,只有“嗯好行吧”之类的语气词,脸上则毫无表情。电话挂断以后,周丽莉小心翼翼地问:“黄老师打过来的?”陈泽宇骂道:“去他大爷的。”周丽莉说:“没事,他要是不愿意要你也没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大学里的教授当老板是最抠的?”陈泽宇说:“他没有不要我。一开始说了一大堆恭维的话,但后面话风一转,说他目前更需要建筑学科背景的团队成员,他本人非常欢迎我去工作,但目前只能提供项目助理的岗位。”
“先锋艺术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陈泽宇再度发出感叹。“怎么会,你看中央美院美术馆的达利巡回展门票网售仅两分钟就抢光了,现场开放售票至少排两个小时才能入场。”周丽莉反驳道。“媚俗艺术家、艺术掮客和附庸风雅的政治家一直都有市场。”陈泽宇笃定地说,“作品的内核不再是第一位的,重要的是话题度,小野洋子哪怕公开表演小便都会被那些苍蝇似的批评家视为经典。”
陈泽宇告诉周丽莉他有一个疯狂的计划,在世界艺术史上应该从未有人做过,他甚至认为从未有人想到过。当周丽莉询问该计划的内容时陈泽宇却丝毫不肯透露。他说现在还没有到合适的时机。周丽莉问大概是哪一方面的。陈泽宇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举了一个例子:
在1990年开始的一场行为表演“The Reincarnation of Saint Orlan”中,法国艺术家圣·奥赫兰通过一系列整形手术不断地改变自己的模样。她希望通过整形手术将自己改造成西方绘画中的理想模样,包括波提切利的维纳斯,与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她将这个艺术项目描述为“与天性的抗争”。
“我的这个计划之疯狂绝不亚于上面这人。”陈泽宇充满自信地说。此后陈泽宇网购了大批健身器材,整整一个月没有出门,在家里练哑铃、俯卧撑和仰卧起坐等。他又联系了多年未曾谋面的大学室友肥猫,一个刚从798园区搬到宋庄的年轻画家,请他在三里屯的老书虫书店喝酒喝到凌晨。
陈泽宇在醉醺醺从外面回来的一个清晨揽着周丽莉的肩告诉她,现在天时地利人和,所有条件都具备了,实施那个疯狂计划的时间已经确定下来了。周丽莉在家查了老黄历、单向街日历、黄道十二宫运行图,并没有发现那段时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直到她从陈泽宇的电子邮箱里翻到很久之前的一封通知邮件才恍然大悟。收入陈泽宇画作的“明日重现”年度先锋艺术展就要在朝阳区的明日美术馆举行了。
周丽莉跟陈泽宇在卫生间外面的盥洗池前碰面,响了十多分钟的闭馆音乐已经彻底停了下来。周丽莉看到镜子上映出陈泽宇在低头洗手,像强迫症一样把消毒液搓出了密集的泡沫,然后一个个掐灭。
走廊的灯全都灭了,一路幽暗得像洞穴,远远地听到工作人员在有说有笑地聊天,像从山洞尽头传过来一样,有闷闷的回声。周丽莉一直在想如果此时刚好碰到巡视的美术馆员工该怎么解释,没有注意时间上了个厕所就闭馆了?想在安静的时候临摹大师的作品?还是因为有自己的画在此展览所以想多看几眼?不管怎么辩白她觉得都没法让自己信服。她扭过头看陈泽宇,那侧面的轮廓在窗外路灯的照耀下好像在灼烧,挺拔的鼻梁,因为不抹唇膏而干燥起皮的嘴唇,瘦削的下巴上一小撮胡子似乎翘了起来,有点像卡通作品里吹胡子瞪眼的大坏蛋。
在快要抵达他们的目的地时突然有急促的脚步声从前方传过来,陈泽宇掀开旁边一个小屋子的黑色布帘子,拉着周丽莉钻了进去。他们听到不远处的谈话声,一个中年男人带着浓重的口音向一个沉默的上司汇报工作。
周丽莉发现他们目前处于真空一般的黑暗中,没有任何光源,甚至无从分辨房间的大小。抬起头可以看到天花板上荧光的斑点,可能是建筑材料里含有某种矿物质,在广阔的黑夜里微弱地闪烁,像遥远的群星一样。“我们现在在哪?”周丽莉打开了手机的自带光源往四周照了照,发现他们后面是几层铺着蒲苇的台阶。陈泽宇走到最高一层台阶边上按下几个开关,房间里突然响起了雨水沙沙的声音,“我们就在这听一会雨吧。”周丽莉后来查到这个小房间展览的是世界各地的雨,在白天正常展览期间会把艺术家在全球二十个城市雨中漫步的情景投影到墙上。周丽莉认为选择在这个房间等待可能是在陈泽宇的计划之内的,因为展厅入场的通道安装有监控镜头,但如果逆向从出口进入则不太可能被监控拍到。陈泽宇上学时曾在美术馆兼职过一年,几乎比策展人还了解这里的布局。
但在彼时,在那片雨声里,周丽莉想到的只有他们在大李庄的小窝。她曾许多次在暴雨来临时站在阳台上,村头小学的篮球架、国道上的指示牌、荒地外的树林、远山和晴日依稀可见的长城都沦陷在密集的雨幕中,而四下那些面目模糊的民居里透出的温暖的光都氤氲开来,绮丽地流淌着,像印象派大师画作里的色彩。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也可能更久——在黑暗里无法准确感知时间的流逝,陈泽宇先站起身来,他掀开帘子走了出去,过了会回来喊周丽莉出去。他们先拐入消防通道,走到尽头推开门就是青年新锐展厅的出口。
在那幅名为“一些时刻”的油画前,陈泽宇停了下来。周丽莉问:“所以你说的疯狂计划就是要把自己的画偷走吗?”陈泽宇说:“你猜到啦?”周丽莉说:“我一开始就知道。”陈泽宇说:“所以你不想制止我?”周丽莉说:“如果我只是想在制止前了解你的真实想法呢?”
陈泽宇告诉周丽莉,他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他自己的画,在这个汇集全国最装腔作势艺术家代表作的特展中被小偷垂注的却是一幅此前从未被人注意到的不知名画家的作品,一定会引起艺术界甚至是全社会的关注。媚俗的大众和见风使舵的评论家都会立马注意到这幅画,猜测神秘作案人的动机、手法和去向,并分析这幅画作的特殊风格和致命吸引力,继而注意到他的其他创作。到时候他就会主动站出来自首,并宣告世界偷走自己的画本来就是他此次创作的一部分,就像2018年英国街头艺术家班克斯闯进苏富比拍卖行把自己刚拍出百万英镑高价的画作撕得粉碎那样,惊掉所有人的下巴。
陈泽宇让周丽莉帮忙托起画框,而他则用老虎钳去拧后面被旋得很紧的螺丝,几乎使出了全身力气,汗水一颗颗从他的前额掉进衬衫里。
“太热了,帮我拿一下。”陈泽宇把西服脱了丢给周丽莉。然而周丽莉突然放下画框,往后退了几步说,“我们回去吧。”陈泽宇笑道:“怎么突然变脸了,还差最后一步,马上我们就可以回去喝冰镇啤酒了。”周丽莉说:“求你了,别干傻事。”陈泽宇像看陌生人一样看了一眼周丽莉,露出失望的神色,接着他把西服直接扔在地上,解开衬衫的一粒粒扣子,露出湿漉漉的胸脯来。
周丽莉在空旷的大厅里高声喊:“那我走了啊,我数到三。”她沙哑的声音从一喊到三,仍没得到回应就转身走了。最后一眼是陈泽宇在埋头干活,好像就要得手了,画框后面传来松动的声音。
那条走廊周丽莉走得极慢,也许她潜意识里还希望那个人能很快跟上来,但期望的事始终没有发生。她记得陈泽宇跟她说过美术馆附设的咖啡厅在装修,昼夜施工,店员留了一道小门未锁。在推开那道木门前,她稍微停留了一下,握住门把手回头看了一眼,出门后就一路小跑到地铁站了。
那晚陈泽宇是如何携带颇为显眼的画作从美术馆出来,又如何不露声色地回到家,周丽莉完全不知道,甚至也无法想象出来。周丽莉回家之后收拾完个人物品就打车到了市区闺蜜那里。她记得房租刚按季度交过,所以陈泽宇至少还能撑到夏天到来。
之后一个月周丽莉一直在关注电视台和网上的新闻,但她始终没有看到关于美术馆失窃的任何报道。在互联网上搜索关键词出来的也都是2002年在荷兰阿姆斯特丹梵高两幅画作被窃的陈年旧事。不知道是因为媒体对此不感兴趣还是受到压力不敢披露,抑或美术馆压根就没把此次失窃事件捅出来。期间陈泽宇倒是有托过他们一个共同朋友带过一次口信,说他现在已完全对艺术绝望,唯一的念头是跟她共度余生。周丽莉本不想做任何回应,但再三思考后让那个朋友捎了一句话,原话写在一张揉成一团又展平的废纸上,像是曾经在垃圾堆里辗转过一段时间:当我们身心疲倦,就克隆出无数个副本,赋予他爱,勇气与必要的幸运,让他们在无尽的平行宇宙,完成我们早已放弃的,爱欲试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