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 声

2020-11-18 04:27
山东文学 2020年11期
关键词:陈勇餐厅顾客

1

夜里10点多,陈勇正窝在地下网咖柜台后面又油又脏的灰色沙发里,他一动不动,歪着脖子默数沙发扶手上的洞(八成都是以前被自己抠破的),数到第十三个时,柜台对面传来几声哈欠,听上去十分泄气,接着是推椅子的声音,最后,一双肥腻的大脚穿着胶质拖鞋,在陈勇的注视下啪嗒啪嗒地走上楼,走上地面。老板回家了。

陈勇个子很高,但长得像一只猴子,他每个月挣3000元,比他的老婆少一些,但打零工可比当网管要累得多。从现在开始到早上6点,这座小小的低档地下网咖都由陈勇负责,这是他这辈子得到过的最大权力,他负责与那些买劣质饮料的顾客对抗,负责与时常从他们嘴里冒出的咒骂声和呼噜声对抗,负责与试图溜进来睡一觉的流浪汉对抗,负责与满地的垃圾和从厕所里飘来的臊臭味儿对抗。有时,他也与自己在店里偷吃偷喝的念头对抗。但陈勇总体上是个合格的网管,他擅长对抗,但最近他不那么称职了,尤其是今天晚上。

地下网咖里通宵的顾客——那些后半夜他要伺候的人——都零零散散地坐在西头靠近柜台的地方,东边的另一半空间黑着灯,还用桌子挡着,到了第二天下午才会重新开放。这是很久前陈勇提的主意,为了省电,也为了讨好他的老板。可陈勇从没有想到,这恰巧为他最近十几天的行动提供了便利。

陈勇揉了揉黏糊糊的眼皮,站起身开始扫地。他耷拉着脑袋,像梦游一样,在噼里啪啦的键盘声中飘来飘去,把垃圾都一股脑儿地扫进桌子下面。没错,扫地只是借口,就像在电脑上关闭一个窗口,再打开一个新的,就需要把鼠标挪过去一样,是程序,一个能让自己默不作声地挪到房间另一边的程序罢了。

像往常一样,没人注意到陈勇撇下扫把去了哪儿。翻过拦挡的桌子之后,他在黑暗中重新挺直了腰,颈椎跟着咯咯响了两声。虽然暂时看不清什么东西,但他也瞪大了眼睛,呼吸也一声比一声重,且进的气似乎总比出的气多,像是在给自己充气,也像在闻什么很香的东西。

他打开角落里的灯,拉来一把椅子坐下,这里比柜台那边安静多了,也更干净些。陈勇拿出手机,屏保是一张欧洲小镇的照片,他把蓝牙耳机塞进耳朵,点开了“语聊大厅”。

什么是语聊大厅?没人知道陈勇最近在玩这个,但如果真有人问出来,陈勇只会说这是一个顾名思义的游戏。像麻将大厅或扑克大厅一样,几个陌生人呆在一个虚拟的空间里,绝没有相互认识的可能。他们玩上一会儿,然后继续各忙各的,仅此而已。

陈勇的手指又细又长,此刻正在屏幕上跳舞。耳机里开始传来千奇百怪的声音。要是换在从前,他至少会在每个房间里稍作停留,猜一猜正在谈话的人来自哪里,但今晚不行,今晚陈勇有一个计划。他不停地重新匹配,在虚拟的房间里进进出出,寻找着那个女人。

陈勇第一天晚上就碰到了她。他只愿意跟她说话,虽然他至今仍不知道这个女的叫什么,长什么样。他只知道她和自己在同一座城市,在某片夜市的奶茶店上班,她的声音很温柔,像挂在空中的一根琴弦,却遗憾地带了点儿偏僻的南方口音,她聊天从不爆粗口,她说她穷,她说她累。她可能有些心机,也可能完全是笨拙,她时不时地向别人暗示结束对话,但自己却从不主动结束。

老实说,在这里重复遇见的可能性几乎没有。通常情况下,大家都不想,也没必要证明自己的身份,但陈勇已经找到了她很多次:她的位置可能紧挨着一家卖杂牌衣服的服装店,每次匹配到她时,陈勇的耳机里总是先传来乱糟糟的喇叭声,开始听着很刺耳,但之后却不是了。不管她知不知情,是否有意,这声音都成为了一种暗号,一种标签。在语聊大厅的无数个黑框框里,她凭这种背景音成为了特殊的一个。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本店清仓,全场商品1折起!牛仔裤……polo衫……”

关键的声音出现了。这个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陈勇精神抖擞,他摆好姿势,往后抹了一把自己的小平头,从兜里掏出烟盒,里面只剩下最后一根了,但他也毫不犹豫地点上。他仰头把烟喷到墙上的一张游戏海报上,又咽了好几口唾沫,然后把嘴角微微向两边咧。

“我来了。”陈勇说。

“是你吗?”她过了好久才回复。

“是。”

“吃饭了吗?你累不累?”

“吃了。不累。你累吗?”

“有点儿,今天顾客太多了,我可能顾不上你。”

“没关系。你还记得我说的那个新BM吗?”

BM(Branch Manager),是部门经理,陈勇在心里提醒她。

“记得,他怎么样?”她问。

这是两人上周讨论的话题,那时,这个“新的部门经理”刚刚入职。陈勇和她在一起时,是一家大公司的高管,说话也是很有派。现在,陈勇说公司捡到了宝,新经理精力充沛,头脑也灵活。陈勇不停地讲具体的细节,他边说边晃头,一次次强调这是由自己选出的人才,有了这个人,公司能赚更多的钱。她今晚确实很忙,身旁的榨汁机一直突突地响,顾客们在窗口前叽叽喳喳的。她不像以往那样多言,但也尽力回应着陈勇,真诚地说几句近似于崇拜的话,陈勇则报以谦虚的笑声。

聊了几句之后,陈勇切入了正题,他要约这个女人出去。没错,这就是他的计划:他要跟她在现实中见面,而且要在市中心最高档的西餐厅里一起用餐。他要问她的名字,她可能像他猜的那样姓佟或姓孙,也可能不是。无所谓,他不想继续叫她“爱乐之城”——她在语聊大厅的网名,同时也是一部电影的名字——或是“你”。此外,他还要闻她周围的气味,触摸她,看她是否有高高的鼻梁,是否会化妆,是否生得柔弱,是否会偷偷哭泣,甚至,是否会和自己同床。

这念头是今晚到地下网咖时突然冒出来的。陈勇头皮发麻,几乎无法继续思考,他觉得这念头更像是另一个人告诉他的,或是自己的精神分裂了,他在正常的精神状态下这简直不敢想象。他要像游戏里的骑士,披着厚厚的铠甲冲进什么地方,索取些荣誉,升级,然后再毫发无损地冲出来。

她果然被陈勇的邀请吓了一跳,甚至直接消失了一会儿。等回来之后,琴弦开始弹了,她说她搅奶盖搅得手疼,或是见到了漂亮的顾客,或是忘了给奶茶加珍珠之类的。她讲了好久好久,然后突然停了下来。

“我很想去,但周六下午五点……假不好请,不敢保证。”她说。

“周天也可以。”

“就周六吧……那我该穿什么?”

“都行。”

“那如果到时候我有事,就下次在这儿见面时给你道歉。”

“都行。”他匆忙说。

女人常口是心非,可她难道就不惦记他是什么样吗?他俩至少是相熟的,陈勇心想,所以她不会故意放他的鸽子,然后假惺惺地道歉。这事儿成了。她又说了些什么,好像是在半开玩笑似的帮他给公司出主意,陈勇完全没听进去,他以要写人事报告为由打断了她,并退出了房间。他收起手机,把地下网咖的灯都打开了,他恨不得那些电脑屏幕也全是亮的。西头的顾客们吓了一跳,有些人甚至不打游戏了,他们诧异地看着陈勇从东头走过来站在他们的面前,先扯了扯裤脚,然后双手叉腰,抬头看着天花板,还露出两颗门牙。

“操,你干啥呢?”一个顾客问。

“玩你的游戏。”

陈勇撇下顾客,到柜台买了一包自己从没抽过的烟,扫码付款给正在家睡觉的老板。他刚坐回沙发,又蹦起来买了另一包,然后又买了一包。

陈勇开始想象她到时候会穿什么样的衣服……裙子?很棒,但该配什么样的脸?该死,他自己该穿什么啊?陈勇这会儿相对冷静了,难办,他需要这方面的细节,骑士需要配得上自己身份的铠甲。但别慌,他提醒自己,计划中最困难的部分已经完成,现在他只需要摸透,那些类似大公司高管的人出入高档西餐厅,到底该是个什么模样。

2

比计划提前了一个半小时,陈勇三点半就到了。现在他离科琳娜金枪鱼餐厅的玄关只有200米左右,太阳正在云朵里穿行,一会儿明一会儿暗,他路上走得很慢,像厨师雕豆腐花时控制刀片那样控制自己脖颈的肌肉。他眼眸乱转,欣赏周围高耸的建筑,侦察周围人看他的目光——没有任何目光。基本没人注意到陈勇,而所有的一切都天衣无缝:皮包、皮鞋、黑色西装配红色衬衣,又稳重,又低调。

走进餐厅,玄关负责带客的小服务生问他几人用餐,话里竟出现了两个英文术语。陈勇不知道什么意思,更不知道怎么恰当地回答,但他早就有准备。他面露不悦之色,二话不说就往餐厅里走。小服务生果然没有拦挡,他撇下别的顾客,惺惺地跟在后面。

“我要一个安静的地方。”陈勇说。

“您是几人……呃……您是在这里用餐,还是去顶楼的观景台?”

“我自己找座位就好了。”

“先生。”小服务生递给陈勇两份菜单:“那我先回去,您可以按桌上的铃。”

“我知道。”

餐厅竟然在平稳地旋转,虽然这里是一楼,在外面也看不出任何旋转的迹象,但是窗外的景色确实在变幻。墙壁是暗金色,到处都是静物油画、雕花玻璃和各种花朵,还有室内喷泉。连厕所都飘着玫瑰香,整个餐厅的空间都被钢琴曲安抚着,几乎没有其它的噪音。陈勇放松了许多,除了会转,这里没什么再高级的了,他甚至突然觉得自己很胖,需要端着肚子走路,伸着脖子吃饭。

陈勇暂时坐在了靠窗最隐蔽的角落,用杂志挡住自己的脸,像电视剧里的间谍。他看服务生都从哪里出来,又从哪里消失。看那些贵妇人的表情和她们刻意挤出来的胸脯。在那里单独坐着的女人好像在看自己,会不会就是她?还有那些男人,他们怎么点餐?又是怎么吃的?陈勇捕捉着每一个细节,再加上自己独特的演绎,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重复。

最后,陈勇点了一杯意式浓缩咖啡(竟顶他六包烟的价钱),并特意叮嘱不要罗布斯塔豆,要阿拉比卡豆。他偷偷瞟了一眼面前正在记单的服务员——记单的服务员只是在记单而已,和给其他男人记单时的动作没有区别。为什么?因为他和其他男人也没什么区别,甚至比他们更像样子。想到这里,他微微撇起了嘴。

服务员走后,陈勇不屑于继续用杂志做掩护了,他开始冲着旁边和他目光偶然交汇的顾客微微点头,冲着餐厅里的服务员扬眉毛,或是像魔术师那样婆娑自己的手掌,然后再稳稳地放回餐桌。陈勇已臻入化境,这只用了个把小时,等她来了,他就可以随便应付这个餐厅。他觉得自己可以在各种地方,在会议室里,在客机头等舱里,在总统套房里,最后,陈勇来到了手机里的欧洲小镇,那儿吹着海风,从他的脑神经里吹出来,也从餐厅的中央空调里吹出来,再扑在他的脸上,又到了胸口,最后是屁股和腿……

咖啡端来了,陈勇根本没理会。他还在思绪里徜徉,但脚腕为什么尤其凉爽?像是坐麻了……抹了风油精?不,不是整个脚腕,在左脚腕外侧。渐渐地像是圆圈状,还有点痒……越来越不对劲,陈勇计算出了最有可能的情况,也是最无法接受的情况。他从欧洲小镇漏出去了,掉进了冰窟窿,还来不及打哆嗦,又被抛进了岩浆池。陈勇猛地抄起杂志,再次挡住自己的脸。浑身冒汗,头皮很痒,他感觉浑身爬满了蚂蚁,连气都不敢喘了——在脚腕那个显眼的位置,他的袜子非常有可能破了个圆形的大洞。

4点39分,距离她来这儿还有二十分钟左右。那里油腻的皮肤就那么暴露着,也许在洞的边缘还卷着几根可悲的腿毛。陈勇一会儿读两行杂志,斜眼看看周围的顾客,一会儿看看桌上冒热气的咖啡,始终不敢把目光往下移,他不想让这种感觉变成板上钉钉的事。若果真如此,记单和送餐的两个服务员肯定看见了,他们当时就憋着笑。还有那些顾客、门口的小服务生、每个人都看见了,因为破洞正冲着餐厅门口。甚至监控也会拍到。桌子背面会不会有针孔摄像机,专门对着顾客的脚腕?

陈勇用各种办法调整脚腕的位置,或是用右脚踩着左脚,或是把腿藏到座位下面,但不管怎样都显得自己更加怪异。干脆先用银勺搅一搅咖啡吧,刚才都是这样轻松自如的。他目前仍是这些人中的一员。西装是在哪里翻出来的?记不清了。袜子真的破了吗?不知道,但很有可能。他知道阳台挂着的袜子通常都有破洞,柜子里也有几双如此……至于到底是在哪里拿的,同样记不清了。

陈勇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回忆家里每一双袜子的样貌。同时,他还得舒展肩膀,用手伴着钢琴曲打轻松的节奏,刚才他报之以微笑的那些顾客,还得继续冲他们微笑,咖啡快凉透了,他还得继续搅。他折腾了好久,但就是想不起来袜子究竟破没破。

有顾客叫来了那个之前给他记单的服务员,他们在说话,像是在密谋什么,有几根手指已经指向了他。陈勇强忍着不让自己掀翻桌子、撕烂杂志,怪叫着冲出餐厅,或是怪叫着冲进厨房剁掉自己的脚腕。

那个服务员向他走了过来。陈勇觉得自己应该喝咖啡,他好几次把手伸过去,又缩回来,因为他忘了怎么喝。

“你好,咖……咖啡凉了。”陈勇说。

服务员没回答,而是直接蹲在了陈勇的膝盖前,像孩子在公园观察昆虫,也像科学家在实验室里研究分子细胞,他以一种令人绝望的距离审视着陈勇的左脚腕。服务员一动不动地看,陈勇也平视前方,一动不动地被看。两人保持着绝对静止,几乎可以抠进那些静物油画里。随后,服务员站起来了,他处于一种介于两个极端之间的状态,好像是左眼想瞪着而右眼却想闭上,一半眉毛想皱成一把锁而另一半却不想皱,一半嘴想张成一个盆而另一半却不想张,最后整张脸的所有器官都向下耷拉着,成了一团乱麻。事情已经明确了,服务员的眼神很清楚,陈勇能看出好多滋味,首先是尴尬,还有怜悯、讥讽和厌恶。他同情陈勇的这副模样,但也想让陈勇赶紧付钱,回到自己的地下网咖,只是没有直接说出来。陈勇想起高中时受欺负,被保温壶砸到了胸口,骨头都要裂开了,但他紧紧地抱着一棵树,始终保持着平静。当时别人就是用这种眼神看着他,而他现在也想抱住什么东西。

陈勇将成为所有人的谈资,她也会知道这事儿:某个穷猴儿、傻帽儿,在周六下午穿着破了洞的袜子来到科琳娜金枪鱼餐厅,点了杯最便宜的咖啡,做出愚不可及的行为,随后在众人的耻笑中离开。

他现在成了网吧里的那些流浪汉,陈勇站起来,抠了抠脸上的痤疮,左晃右晃地往外走,好像是刚刚在倾盆大雨里喝醉了酒,又被人用棒球棍狠狠敲了脑壳。全餐厅的顾客都笑眯眯地注视着陈勇。陈勇觉得餐厅越转越快,自己胃里要涌出什么东西了,他想憋回去,却不慎蹭到了别人的桌子。一杯咖啡摔在地上,玻璃渣噼里啪啦地到处乱跳,它们碎得满地都是。

陈勇踩着那些玻璃渣继续走,他滑倒了,但没有倒在地板上,而是持续地在黑暗中坠落,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摸不到。直到他吓得睁开眼睛,才知道自己正躺在自家卧室的床上,面前是一片浸着水渍的暗黄色天花板。

3

梦醒时,距离周六下午五点还有四个小时,而现在,距离周六下午五点已经过了四个小时。中间的这八个小时,对于陈勇来说是一片浆糊。他没去,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去。陈勇坐上了去地下网咖的公交车,为了不给刚在超市抢完促销酱油的大爷大妈们让座,他用胳膊垫着脑袋,决定假装睡觉。陈勇听见有人在讲电话,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扯些什么家长里短的废话,从上一站侃到这一站,又即将从这一站侃到下一站,估计站站如此。还有接触不良的报站声;一个大妈跟另一个大妈抱怨家里的煤气灶;一个大爷跟另一个大爷炫耀自己的书法功夫。所有的声音都从一个耳朵飘进去,又从另一个耳朵飘出来,竟分辨不出这些人都坐在哪里,不过陈勇也懒得分辨。

陈勇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再玩语聊大厅,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约她出去。这破事,有头没尾的。下车后还要再走很远,陈勇抽着烟,在路上踢石子儿,可那些有爹生没娘养的混账玩意儿总是故意往马路上滚。马路上的车一辆一辆地过,排气口呼呼喷着热气,像放屁一样。石子儿被轮胎碾过之后就立刻不见了。陈勇又开始踩给盲人铺的黄砖路,感受那些石条条硌自己脚掌的感觉,直到有一个卖浴巾的地摊挡住了他。25元两条浴巾,质量低劣,跟有人用过几年似的,摊主竟恬不知耻地说是日本工厂进口的。

公交车上讲电话的中年男人不知从哪拐了过来,又走在了陈勇的身边。他还在讲。他就是抱着电话出生的,他在娘胎里就经常用电话向父母报告自己的情况,电话是他身上的一块肉,和脑袋长在一起,而这个变异人的使命就是跟踪陈勇,讲些和陈勇毫不相干的、乱七八糟的事来折磨他。一波接一波的噪声灌进陈勇的耳蜗——那些城市里的噪声——他眼眶发紧,思维都懒得去条理。但渐渐地,有一波最微弱的却出乎意料地汇聚起来的声音,接着迅速膨胀,把别的东西都挤了出去。陈勇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那声音断断续续的,但他立刻就能拼凑出来。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本店清仓,全场商品1折起!牛仔裤……polo衫……”

陈勇面前有个十字路口,是每天上班的必经之路,他刚从南边走过来,再往东50米就是地下网咖,而那声音竟然也在东边,好像比他和地下网咖的距离还要近。地下网咖明明一直都是开在一片夜市旁边的,陈勇有点不想意识到这些,但还是记起来了,他每天窝在这儿,在地下熬个整晚,但偶尔也会上来。他在夜市的另一头给手机贴过膜,还买过好多次夜宵,但……也可能是在别的地方买的,类似的地方到处都是:卖麻辣烫的,卖炸鸡腿的,男人们拎着包,女人们聚在美甲店或是配饰店里,边聊边笑。这里的人都喜欢享受深更半夜的滋味,伴着油污味、塑料味,还有满地的竹签、传单和垃圾快餐盒。没错,它们就像是复制出来的,甚至连门店的名字都差不多。因此,这个夜市并不能证明自己就是那个夜市,这个喇叭也不能证明自己就是那个喇叭。

但陈勇还是故意错过了绿灯,又在十字路口站了半分多钟才过马路,到了地下网咖。现在喇叭声离他太近了,30米?20米?就在隔壁?甚至比他的心跳声还近。他不管,他就是来上班的。陈勇推开地下网咖的门,走下了几层台阶,然后停下来,又折了回去。

陈勇觉得那个声音就像长了翅膀飞在空中的蝎子,一不小心就会蜇着他;同时那个声音又像漂在水中的树枝,如果抓到它他就不会溺水。这样的感觉让他心慌。

在地下网咖的入口处像公鸡一样迈了几个小碎步,陈勇歪歪扭扭地往夜市的另一头走,走了一阵子,他终于想起来,自己好像是要给地下网咖买新的鼠标键盘,他还在心里捏造了几通电话,向老板确认了预算。他走进好几家数码专营店,问价,讲价,陈勇讲话的声音特别大,非要那57元的鼠标卖到20元。离谱的是,有个老板竟然真的同意20元卖给他。更离谱的是,他竟然真的买了,还买了三个。陈勇拧着脖子告诉自己,他就是来买这些东西的,网咖里就是有三台机子缺了鼠标,使命必行。

但那个声音还是飘过来,像雨滴打在他的脸上。

陈勇打算10点整再回地下网咖,他必须先在这儿念一念鼠标盒子上写的各种参数,一个念完再念另一个。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陈勇一直都在低着头念,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念,似乎犯了强迫症,正着念,反着念,离近了念,离远了念。他甚至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正在走路,或是已经坐在什么地方了。但陈勇都无所谓,他唯一的需求就是念些什么。他把三个盒子翻来覆去念了无数遍,直到两眼又酸又疼,颈椎里像插了根刺,陈勇才不情愿地停止。他现在正站在一个假人旁边——穿衣服的假人,被人放在路边,还断了条胳膊。他刚才好像在夜市里转了好几圈,最后是故意走到这里的,又好像不是。他今晚总是很矛盾。

一个假人,什么都说明不了。陈勇认为自己的内心毫无波动。地下网咖就在不远处,陈勇死盯着那里,他准备要过去了,不需要念什么鼠标盒子,只需要走二十来步,推开门,上班,下班,睡觉。可是喇叭声却始终悬在头顶上,还越来越响亮,越来越不容忽略。陈勇正在犹豫,他本来倾向于直接去上班,但在他做出这个决定之前,就已经抬起了头。

有一家奶茶店就在马路斜对面,离他50米,离地下网咖30米。它可怜兮兮地夹在两个餐馆的中间。感觉,如果这两个餐馆感冒了,它们打个喷嚏,奶茶店就会消失。在吵闹的夜市里,陈勇觉得有一颗子弹猛地打进了自己的脚后跟,它沿着脊柱向上冲,还顺路刮了刮自己的肋骨,最后从天灵盖喷出来,喷得他两眼发黑。事情越来越符合于他想避开的那种巧合。他想站在跑步机上,这样他就能动起来,逃命,同时又可以留在原地不动。

陈勇抓了抓自己的脑门,又把脑油抹在屁股上。他揉揉眼睛,踮脚往那边看,有很多人在奶茶店门口排队。他准备往那个方向迈两步。迈两步,然后该干啥干啥。但迈完之后,陈勇又说服自己,再迈两步也没有问题。事实上,每次迈步前都得先这么想。他感觉自己走在棉花里,也走在胶水里,时不时地又想回去,他的步子迈得特别小,但又特别急,样子像个瘸腿的日本歌妓。最后就这么两步两步地挪到马路对面了,陈勇觉得自己至少花了好几个小时,他从没走过这么宽的马路。

三个员工都是女的。有一个胖的,有一个矮的。这两个负责点单,但她们都不是她,她们不像。她是最后一个:在最里面忙活着,背对排队的顾客,身材姣好的那个。陈勇站在路边的一个垃圾桶旁边,心脏在噗噗乱跳,他不停地用手指卷自己的衣角,直到整个衬衫都勒在他的包着骨头的皮上,他才会松开,然后重新卷。最后,他排上了队,给自己的理由和迈步的理由相同。前面还有五个人,然后是四个……三个,越来越近了。

胖子递给陈勇饮品单,矮子在划拉手机屏幕。陈勇根本不想搭理她们,他的太阳穴一抽一抽的。陈勇朝屋子里面抻脖子,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不像个地痞流氓,即使头上的灯光已经照出了他蜡黄色的脸和没刮干净的胡茬,雀斑、痤疮,还有刚才被他拧得像抹布一样的衬衫。陈勇勉力保持着一种富有尊严的微笑,手贴裤缝,只用脚指头在鞋里偷偷地指着她,这话是要说给她的。

“你们……珠吗?”

坏事,陈勇从起床之后就没张过嘴,也得有十来分钟没咽唾沫了。有块儿老痰卡在嗓子里,基本什么都没讲出来。他像一辈子没喝过奶茶似的,他就是个笨蛋,傻子,臭要饭的。矮子竟然在笑,她丑得像头猪。胖子倒是听懂了,她告诉陈勇店里还有珍珠。但陈勇装做没听见,他清了清嗓子,又朝最里面问了一遍,这次将是最后一遍了。问完之后,他就随便买杯什么,头也不回地离开。

“你们这里还有珍珠吗?”

她转过身来了,姿态干净利落。她看了他一眼,不觉得他是任何人,手里还在忙着。她真的如陈勇想的那样有高高的鼻梁,也没有化妆。但她却不是她。

陈勇的脖筋好像断了,脑袋又沉又昏。直到刚才,他才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很尴尬的境地——他根本无法让自己相信面前的这个女人就是真正的她。或许是因为她长得更像北方人,或许是因为她在说普通话,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总之他就是无法确定。但这么想的话,心里反倒又有了一种奇特而又含糊的希望,陈勇从来都很享受这种感觉。她不可能是她。她生病了,她请假了,或者她真的去赴约了,这个人只是来顶班的。也许他只是单纯地认错了地方。既不幸,又是天大的幸运。

“你还点不点?”矮子问。

一阵大风鼓进了陈勇的衬衫和短裤,吹得他像一个气球。陈勇在这个全夜市最小的奶茶店门口站了好久。她早就转回了身,他端着饮品单一句话不说,最后被人从队里轰出去了。陈勇借着惯性靠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面,远离灯光,大松了一口气。她还在回想那三个女人,似乎那个矮子的口音很像她,语调也像,但很快他就又觉得不像了——陈勇突然忘了她们是怎么回事,他有点想再回去看看,但又不敢。她们好像只是烫了他的脑袋一下,接着就消失了,尽管他刚才还记得很清楚。甚至有那么一会儿,陈勇都记不清真正的她是什么样子了:她确实是南方口音,还是装成南方口音,或是她的南方口音就像她的脸,只模糊地存在于陈勇的脑袋里。他刚才觉得自己找错了人,现在又觉得自己根本找不到。他根本不该走过来。她可能和陈勇坐过同一班公交车,她的胳膊可能蹭到过陈勇的后背,她甚至可能来过地下网咖,但同时又根本不存在。

嗓子痒,又是那些老痰,咳不出来咽不进去。陈勇决定点一支烟缓解一下,他是躬着背点的,火机和烟头冒出的热流刺进了他的左眼,激得陈勇像小猫那样叫了一声,他在树下面用手掌一个劲儿地揉,嘴角几乎要撇到耳朵根子上去了。

从楼梯口走到地下网咖最里面,又走回柜台,陈勇发现自己始终都能听到地上的声音。尤其是那喇叭声,它是确实存在的。陈勇坐立不安,但他得继续当网管了。旁边的大学刚放假,网咖忙得不可开交,他刷卡办机,还给三台电脑换了鼠标。房间里乌烟瘴气,每进来一个人,地下网咖里就会更吵一些。直到后半夜,陈勇才得出空来玩一玩手机。欧洲小镇还在屏幕里打招呼,他戴好耳机,又挺起腰板。

“喂?”他对耳机说。

“你好。”一个女人在对面回答。

他心里终于踏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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