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闹市”情结

2020-11-17 02:26刘运峰
博览群书 2020年10期
关键词:许广平厦门大学厦门

刘运峰

魯迅《自嘲》诗中有“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的句子。回顾鲁迅的一生,自从18岁离开绍兴,被迫“走异路,逃异地”之后,鲁迅就和城市结下了不解之缘。假如没有城市,鲁迅充其量只是一个私塾先生,而且在很大程度上会重蹈孔乙己的覆辙。

正是由于城市文明,造就了鲁迅,也成就了鲁迅。可以说,鲁迅一生中的最大的成就都是在城市中特别是在“闹市”中取得的。鲁迅对于城市,有着特殊的感受。

对城市生活的渴望

鲁迅心志远大,性情孤傲,很少低声下气地求人,但是,为了早日离开乡下,鲁迅也多次向老朋友求援,这在鲁迅致许寿裳的信中表现得最为明显。

1910年8月15日,鲁迅信中说:

今年秋古人分散尽矣,仆无所之,惟杜海生理府校,属教天物之学,已允其请,所入甚微,不足自养,靡可骋力,姑足于是尔。

一个令人瞩目的日本留学生,沦落到在老家绍兴府中学堂担任收入微薄的博物和生理卫生教员,鲁迅的郁闷心情可想而知。因此,他向老朋友提出“北京风物何如?暇希见告”。又进一步明确说:“他处有可容足不?仆不愿居越中也,留以年杪为度。”

后来,鲁迅的境遇改善了一些,开始担任学堂的监学,但这并没有打消他的去意,时隔三个月之后,鲁迅在11月15日致许寿裳的信中再次诉苦,并表明:“颇拟决去府校,而尚无可之之地也。”

虽然还没有明确的去处,但鲁迅已做好了破釜沉舟、一去不返的准备。1911年2月6日,在给许寿裳的信中,鲁迅说:“今年仍无所之,子英令续任,因诺暂理,然不受约书,图可随时逭遁。”3月7日,鲁迅又在信中说:“越中棘地不可居,倘得北行,意在较善乎?”

在百无聊赖之际,鲁迅想到了译书、结社、印书等。4月12日,鲁迅在信中对许寿裳说:“希冀既亡,居此何事。三四月中,决去此校,拟杜门数日,为协和译书……比秋恐又家食,今年下半年,尚希随时为仆留意也。”“近方售尽土地,尚有数文在手。倘一思将来,足以寒心,顾仆颇能自遏其思,俾勿深入……”“迩又拟立一社,集资刊越先正著述,次第流布”。总之,虽然看不到希望,但鲁迅并没有沉沦,更没有堕落,而是一心想着做事,想成就一番作为。这些工作,也是他最终进入教育部的前期准备和积淀。

有关寻求出路的信,只能看到这几封,不排除有不少遗失,他的苦闷,他的无奈,他的希望摆脱现状另辟新路的设想肯定也还有许多。

京城里的辉煌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经过许寿裳的举荐,1912年2月,鲁迅辞去山会初级师范学堂的教职,应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教育总长蔡元培的邀请,到南京任教育部部员。当年5月,又随教育部迁至北京,开始了长达14年的京官生活。

在这14年里,鲁迅除了在教育部任职,主要精力是从事文化教育、文学创作活动。他广交朋友,博览群书,抄古碑,校古籍,留下了大量的石刻、古籍手稿,完成了《会稽郡故书杂集》《古小说钩沉》《小说旧闻钞》《嵇康集》《寰宇贞石图》等高质量的作品,出版了《中国小说史略》,奠定了他的学术地位。

尽管忙碌、辛苦、劳累,但鲁迅乐在其中,他的多方面的成就都是在北京这座都市中取得的,他也习惯了都市的生活,因为,城市,使他获得了活力;城市,使他获得了新生;城市,使他实现了自己的价值;城市,也使他得到了甜蜜的爱情。尽管在这各时间段里,鲁迅也遭遇了兄弟失和,经历了罢官免职,上了军阀的黑名单不得不躲入德国医院避难,但是,北京仍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直到晚年,他仍怀有回到北京定居的愿望。

但是,他习以为常的都市生活却随着来到厦门大学而中断。

孤岛上的沉寂

1926年9月,鲁迅受聘厦门大学担任文学教授和国学院研究教授。

本来,鲁迅受聘厦门大学是满怀信心的,在那里不仅受到了很高的礼遇,有着优厚的待遇,而且,也有林语堂、沈兼士、孙伏园等老朋友为伴,应该说不会寂寞。但是,鲁迅很快感到,厦门大学实在不是久留之地。

鲁迅离开厦门大学的原因主要是和许广平恋爱不断发展,难以抑制相思之苦;顾颉刚等人的钻营、校工刁难、校长的守旧也促使鲁迅离开厦门大学。但真正的原因是鲁迅无法忍受厦门的闭塞和与北京生活的巨大反差。

厦门,原为海中的一个小岛,风景优美,气候宜人,但是,信息闭塞,交通不便,语言不通,饮食不佳,使鲁迅感到了极大的不适应。

1926年9月4日,鲁迅在到达厦门的当天,在给许广平的信中介绍了自己对厦门的印象:“此地背山面海,风景佳绝”,但“四面几无人家,离市面约有十里”,“普通的东西,亦不易买。听差懒极,不会做事也不肯做事,邮政也懒极,星期六下午及星期日都不办事。”

厦门将近十天之后,鲁迅逐渐习惯了起来,但由于“语言仍旧不懂,买东西仍旧不便。”(544)因此,他在9月14日致许广平的信中提到“未开学之前,却又觉得太闷,有些无聊,倒望从速开学,而且合同的年限早满。”“此地四无人烟,图书馆中书籍不多,常在一处的人,又都是‘面笑心不笑,无话可谈,真是无聊之至。”这和北京时期鲁迅“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生活可谓天渊之别。

人是奇怪的动物。过于忙碌的时候,需要清静,需要悠闲。但是,如果一味清静、悠闲下去,缺少了必要的刺激,就会感到空虚、寂寞和无聊。这在鲁迅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1927年九十月月间所写的《在钟楼上》(夜记之二)中就说:

有人说我应该拚命去革命,我自然不敢不以为然,但如叫我静静地坐下,调给我一杯罐头牛奶喝,我往往更感激。但是,倘说,你就死心塌地地从饭锅里装饭吃罢,那是不像样的。

厦门不仅交通不便,鲁迅的日常生活也受到很大影响。9月20日,鲁迅在给许广平的信中说:“我现在如去上课,须走石阶九十六级,来回就是一百九十二级,喝开水也不容易,幸而近来倒也习惯,不大喝茶了。”

鲁迅生于绍兴,有喝茶的习惯,但到了厦门,竟无开水可以泡茶,尽管强作达观,但其苦恼可想而知。不仅不能泡茶,连吃药都成问题。9月22日致许广平的信中说:“因为此地得开水颇难,所以不能吃散拿吐瑾。”更有甚者,连小解都不方便,厕所需要走上160步才能到,因此,“天一黑,我就不到那里去了,就在楼下的草地上了事。”“但到天暗,我已不到草地上走,连晚上小解也不下楼去了,就用磁的唾壶装着,看没有人时,即从窗口泼下去。这虽然近于无赖,然而他们的设备如此不完全,我也只得如此。”

而今的厦门大学以鲁迅曾在该校任教为荣。除了校门集自鲁迅手迹,鲁迅当年住过的“集美楼”二楼也被辟为鲁迅纪念馆。但鲁迅对当时的厦门大学却没有留下好的印象。9月25日,鲁迅在给许广平的信中说:“在荒地中开学校,无器具,无房屋给教员住,实在可笑。”次日的信中又说:“我仍然觉得无聊。我想,一个人要生活必须有生活费,人生劳劳,大抵为此。但是,有生活而无‘费,固然痛苦;在此地则似乎有‘费而没有了生活,更使人没有趣味了。”

沉寂的环境消磨了鲁迅的斗志,使他失去了往日的热情。正是由于缺少了往日的刺激,鲁迅变得有些麻木甚至懒惰,他几乎写不出文章来,尤其是带有思想性、战斗性的“匕首和投枪”式的文字。未名社同人不断来信催稿,他也只好置之不理。寂寞、郁闷、歉疚、无奈时时笼罩着鲁迅。10月28日,鲁迅在致许广平的信中说:“至于工作,其实也并不多,闲工夫尽有,但我总不做什么事,拿本无聊的书,玩玩的时候多,倘连编三四点钟讲义,便觉影响于睡眠,不易睡着,所以我讲义也编得很慢,而且少爷们(按:指韦丛芜、韦素园、李霁野等)来催我做文章时,大抵置之不理,做事没有上半年那么急进了”。“我自到此地之后,仿佛全感空虚,不再有什么意见,而且时有莫名其妙的悲哀,曾经作了一篇我的杂文集的跋,就写着那时的心情。”

如果说,交通不便、信息闭塞,甚至语言不通,鲁迅都勉强可以忍受,最为痛苦的,是在厦门大学没有可以谈谈的朋友。林语堂整日忙于杂务、琐事,与鲁迅来往并不多;孙伏园到处奔波,见面的机会不多;老朋友沈兼士本来想长期待下去,但“待到厦门一看,觉交通之不便,生活之无聊,就不免‘归心似箭了。”因此,鲁迅认为“兼士之去,固无足怪。”因为“此地的生活也实在无聊,外省的教员,几乎无一人作长久之计。”

经过两个多月的观察、体验,鲁迅终于对当时的厦门大学有了更为深切的感受,痛苦也进一步加深。1926年10月23日,鲁迅在致章廷谦的信中说:“这里的情形,我近来想到了很适当的形容了,是:‘硬将一排洋房,摆在荒岛的海边。”10月29日,魯迅在给李霁野的信中说:“这里就是不愁薪水不发。别的呢,交通不便,消息不灵,上海信的往来也需两星期,书是无论新旧,无处可买。我到此未及两月,似乎住了一年了,文字是一点也写不出。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所以我在这里能多久,也不一定。”可见,鲁迅对厦门大学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

这种寂寞、空虚、无聊给鲁迅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1927年9月23日,鲁迅在《怎么写》(夜记之一)中还念念不忘当时的环境和自己的心态:

记得还是去年躲在厦门岛上的时候,因为太讨人厌了,终于得到“敬鬼神而远之”式的待遇,被供在图书馆楼上的一间屋子里。白天还有馆员,钉书匠,阅书的学生,夜九时后,一切星散,一所很大的洋楼里,除我以外,没有别人。我沉静下去了。寂静浓到如酒,令人微醺。望后窗外骨立的乱山中许多白点,是丛冢;一粒深黄色火,是南普陀寺的琉璃灯。前面则海天微茫,黑絮一般的夜色简直似乎要扑到心坎里。我靠了石栏远眺,听得自己的心音,四远还仿佛有无量悲哀,苦恼,零落,死灭,都杂入这寂静中,使它变成药酒,加色,加味,加香。这时,我曾经想要写,但是不能写,无从写。这也就是我所谓“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鲁迅虽然去意已定,但并没有马上离开,一则是由于薪水优厚,可以解决经济问题,二则是由于鲁迅来厦门是林语堂的举荐,如果贸然离开,林语堂会受到校方的责备,陷入被动,因此也只能暂时“熬着”。同时,鲁迅也有些犹豫,如果离开厦门大学,下一步的选择是什么,鲁迅并没有考虑成熟:

但我对于此后的方针,实在很有些徘徊不决,就是:做文章呢,还是教书?因为这两件事,是势不两立的。作文要热情,教书要冷静。兼做两样时,倘不认真,便两面都油滑浅薄,倘都认真,则一时使热血沸腾,一时使心平气和,精神便不胜困惫,结果也还是两面不讨好。

无论是写文章还是学术研究,鲁迅都有足够底气:

我自己想,我如果写点东西,大概于中国怕不无小好处,不写也可惜;但如果使我研究一种关于中国文学的事,一定也可以说出别人没有见到的话来,所以放下也似乎可惜。但我想,或者还不如做些有益于目前的文章,至于研究,则于余暇时做。

1926年11月28日,鲁迅终于下定决心,“我也决计不再敷衍了,第一步我一定于年底离开此地,就中大教授职。”鲁迅对厦门大学实在不耐烦了,因此还没等到期末,就在1926年12月31日辞去了厦门大学的一切职务。1927年1月16日,鲁迅乘苏州轮离开厦门,奔赴广州。

投身闹市,迎接新的挑战

广州开埠甚早,又是革命的策源地,得风气之先,同时也是各种政治势力、文化势力角逐的舞台,其影响力自不待言,这对鲁迅具有很大的诱惑力和吸引力。“其实我也还有一点野心,也想到广州后,对于研究系加以打击,至多无非我不能到北京去,并不在意;第二是同创造社连络,造一条战线,更向旧社会进攻,我再勉力做一点文章,也不在意。”鲁迅在1926年11月7日致许广平的信中这样说。

如果说这些都是从大方面而言,鲁迅已经做好了投身新生活的准备,具体而言,是北京的一些人散布的关于鲁迅和许广平的流言激怒了鲁迅,也激发了鲁迅的斗志,使他义无反顾地决心迎接挑战。1926年12月29日,鲁迅在致许广平的信中说:

我来厦门,本意是休息几时,及有些豫备,而有些人以为我放下兵刃了,不再有发表言论的便利,即翻脸攻击,自逞英雄;北京似乎也有流言,和在上海所闻者相似,且说长虹之攻击我,乃为此。用这样的手段,想来征服我,是不行的。我先前的不甚竞争,乃是退让,何尝是无力战斗。现在就偏出来做点事,而且索性在广州,住得更近点,看他们卑劣诸公其奈我何?

1927年1月18日,鲁迅到达广州;2月10日,任中山大学文学系主任兼教务主任。

中山大学的热闹和厦门大学的寂静有天壤之别。鲁迅来到广州之后,几乎被人包围。发表演讲、接待客人、会见学生、应付记者,终日不得安闲。而且,事务性的工作也使得鲁迅应接不暇,正如他自己所描述的:

在钟楼的第二月,即戴了“教务主任”的纸冠的时候,是忙碌的时期。学校大事,盖无过于补考与开课也,与别的一切学校同。于是点头开会,排时间表,发通知书,秘藏题目,分配卷子,……于是又开会,讨论,计分,发榜。

鲁迅事后感到:“人是多么和有限的生命开着玩笑啊。”但那时的鲁迅“却并无怨尤”,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在于这种紧张、忙碌的生活与厦门的冷寂、孤独相比,要有趣味得多,它能够使人像生人一样地活着,想到“捣乱”、做事。从此,身处闹市的鲁迅,重新融入了火热的生活,开始了他生命中更为辉煌的旅程。

(作者系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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