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朋
陈嘉许的《禅解红楼梦》迄今为止我所见到的以佛学解说《红楼梦》较为透彻的著作之一。
只有修行的人才能真正看懂红楼梦。“《红楼梦》的基本套路是什么?就是以修行为核心,从发心修行,到后来的明白和行愿,中间经历的种种心路历程。”(陈嘉许:《禅解红楼梦》,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P5-6)因为主题是修行者的心路历程,所以《红楼梦》不过是借小说的形式,让读者自己参悟、借鉴、领会作者修行历程之中的各种心理经验罢了。当然,只有有心人,只有真正修行之人才能够看出个中奥妙。
在《禅解红楼梦》之中,作者着力从三个方面对“《红楼梦》的主题是修行者的心路历程”这一观点进行了展开:
第一,《红楼梦》是一个修行者入世经历的详细记录,这是《红楼梦》一百二十回的整体叙事结构。
第二,全面梳理了《红楼梦》的主要内容,通过充分完整的细节挖掘赋予其中人物和情节以全新的修行意义,
第三,详细解说了《红楼梦》各个故事情节的修行意蕴,使得禅、道、儒三家修道思想在《红楼梦》的叙事之中得到了充满细节的展现。
首先需要说明的是,作者认为《红楼梦》后四十回也是曹雪芹原作,这一点在梳理《红楼梦》的叙事结构的过程之后就可以非常明显地可以看出来。“《红楼梦》120回是完整的,从前世说到今生,从今生发心说到今生明白,在悲欢离合的背后,是曹公一步步踏实的脚印,一滴滴辛勤的汗水。”(《禅解红楼梦》,P2)所以《红楼梦》的叙事结构在120回之中可以说是一以贯之。
修行之旅是《红楼梦》这部著作的叙事结构,即远古灵石下凡一次,磨成光明,修成圆觉。《红楼梦》在首末两端都对这本书的这一叙事结构有直截了当的说明。
一是在《红楼梦》开篇第一回,讲述空空道人在访道求仙时:
从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块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
…… ……
此系身前身后事,……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其中家庭闺阁琐事,以及闲情诗词倒还全备,或可适趣解闷,然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
二是《红楼梦》最后的第一百二十回,空空道人又见到了补天未用之石上所记载的《石头记》,而在与贾雨村谈话之后,把这本《石头记》拿给曹雪芹先生看,遭到讥讽之后,空空道人有所领悟,对这部《石头记》的评价是:“果然是敷衍荒唐!不但作者不知,抄者不知,并阅者也不知。不过游戏笔墨,陶情适性而已!”
此外《红楼梦》之中还有一僧一道的多次出场,使得《红楼梦》首尾呼应、中间指示性人物多次穿插的结构特征非常明显。当然,在《红楼梦》的游戏文字之中所出现的人名、地名、年龄、具体事例都可以信手拈来,只要能够把作者的各种心理经验表达出来,也就达到目的了。
禅宗有所谓“出世法”与“入世法”的区别,这种区别和差异用曹雪芹的话来说就是“天外书传天外事,两番人作一番人”(第一百二十回)。所以就《红楼梦》而言,一事二理、一事两面是其中密意。进一步来说,“入世法”也是“出世法”,即“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曹雪芹虽然只是借小说这种近乎于游戏的形式来描述修行过程之中的种种心理状态,进而为读者提供可资借鉴的各种心理经验,但是一般文学作品所要求的逻辑一致性、内容丰富性和细节生动性却都没有任何降低,并足以成为中国古代文学的一座巅峰。从中不难看出作者深厚的文字功力和古典文化修养。
总之,作者坚持认为《红楼梦》就是曹雪芹根据个人修行经历的“游戏笔墨”,目的在于给后人“陶情适性”,这绝对是有充分依据的。此外,空空道人的“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这个线索就是理解《红楼梦》整个叙事线索很重要的一个抓手。当然作者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红楼梦》写的其实就是一个人,一个修行人。”(《禅解红楼梦》,P11)这与清代高道刘一明所撰《西游原旨》对《西游记》的修行解释非常类似。
红楼梦是修行人写的,也是写给修行人看的。或者说红楼梦是一个禅修之人写的,也是写给禅修之人看的。正如作者所说,当我们看到太虚幻境的时候,也许会更加明白佛家所说的空到底是什么意思,而当我们看到大观园的时候。也许我们所观照的内心世界也就是这样一个幻景纷呈的大观园了。
最有意思的一个例子就是作者对贾府的四大小姐元春、迎春、探春、惜春的讲解。以往红学家往往从这四个小姐的名字入手进行讲解,所谓的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四个首字的谐音就是“原(元)应(迎)叹(探)息(惜)”,表达了对这些女性天分才华的由衷赞叹,对其悲惨命运的深切同情,并把这种女性关怀上升为《红楼梦》全书的主题:“万红一窟(哭)”。这种解说虽然稍微有些不合,比如大富大贵的贾母就很难用悲惨和厄运来描述,但是从全书特别是所谓的十二金钗来看当然比较恰当。作者则另辟蹊径,对贾府的四大小姐作出了全新的解释:元春、迎春、探春、惜春代表着传统文化之中琴、棋、书、画四条修心养性之路,荣国府的四大小姐也就是陪伴在修行者身边的琴棋书画,而这种解释的根据就是这四位大小姐贴身丫鬟的名字。
大小姐元春的贴身丫鬟名叫抱琴,所以元春实际上就代表着以琴修行,或者说是通过弹琴来修心养性;二小姐迎春的贴身丫鬟名叫司棋、绣桔(谐音“绣局”),所以迎春实际上就代表着以棋修行,或者说是通过下棋来修心养性;三小姐探春的贴身丫鬟是侍书、翠墨,所以探春实际上就代表着以书修行,或者说是通过读书来修心养性;四小姐惜春的贴身丫鬟是人画、彩屏,所以惜春实际上就代表着以画修行,或者说是通过绘画来修心养性。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即元春是以琴修行,迎春是以棋修行,探春是以书修行,惜春是以画修行,而比较而言琴棋书画四個修身养性的方式各自有其特征,也有所局限,甚至有可能给修行者带来一些负面作用,所以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四位小姐的人生境遇各自不同。弹琴最为高雅,所以元春贵为皇妃,是贾府荣华富贵的重要保障。再比如说下棋本应是修行者修身养性的一个助力,帮助修行者精心凝虑,超脱得失之心。但是如果心态保持得不好的话,下棋所带来的争胜之心也可能是一个魔障。越下棋就越是想去赢,算计来算计去一个人的心思就完全走向了斤斤计较甚至是挖空心思那么一个越钻越窄的牛角尖里了。所以说专注于下棋的二小姐迎春的人生境遇并不好,下棋并没有给她带来一个开朗的性格和光明的前途。那个专注于绘画的惜春却是一个正儿八经的一个修行者,因为绘画“目击道存”,是直入本心的一个修行途径,所以惜春最后就皈依佛教做了尼姑:“西方宝树唤婆娑,上面结着长生果。”
另一个角度来看,《红楼梦》讲述了一个男性修行者的心路历程,所以是特别针对男性修行者而创作的,由此所描写的妙龄女子几乎个个可爱、可怜、可叹。《红楼梦》女子之多,这也可以解读为对于一个男性修行者而言红尘之中总是有很多诱惑和选择。当然在《红楼梦》之中这个男性修行者贾宝玉最终拒绝了很多诱惑,做出了出家这样的重大选择,所以说修行这个过程对于男性来讲用“红楼一梦”来形容就特别的贴切。红楼之梦就是一个修行者在红尘之中的迷梦,或者说是在一个荣华富贵的地方做了一个大梦,然后梦醒之后把这些事情记录下来。梦是佛学之中的常用譬喻,因为梦里面的事情亦真亦幻,会有很多值得回忆和回味的地方,对修行者来说则是有很多值得反思的地方,有值得借鉴的一些事情。
《红楼梦》是“通过把戏讲真理”。按照作者的解说,在《红楼梦》里各种比喻贯穿全书,他人之心也就是修行者之心,各种人物都可以归结为修行者的“心理侧面”:贾宝玉就是修行者的“意”,即眼耳鼻舌身意六识之中最为关键的“意”识;林黛玉是用来比喻修行者所追求的佛法,因为贾宝玉是累世修行,所以贾宝玉与林黛玉一见钟情,一见如故,一往情深;薛宝钗比喻亲近众生的心理,所以相较于林黛玉的过于理想化,薛宝钗总是温柔体贴,总是面对现实。
但是真正要把这个解释线索贯穿到全书故事情节的各个方面,这无疑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我们很高兴看到作者的《禅解红楼梦》已经做到了这一点,并且做的很好,很多方面都可以为我们提供理解《红楼梦》新的角度和新的提示,并且在这个过程中可以看出作者的一些用心独到之处。陈嘉许老师也承认,由于《红楼梦》本身的内容很繁杂,给其中每一个人物和每一个情节都解说出修行意蕴来就比较困难,也容易引发一些争议,特别是一些细节问题。比如《禅解红楼梦》里面关于一个癞头和尚与一个跛足道人的这个残缺问题的解释,作者认为是修行者本身的修行水平不够所以见不到全体,对此我就不大同意,再比如由癞头和尚与跛足道人生发的关于佛家与道家差异性的所引述的历史名人的各种解释,以及儒释道三家思想的差异问题,可能还是有一些问题值得继续讨论。
因为《红楼梦》是“借小说的形式来表达修行义理”,所以作者对其中的修行义理进行了非常充分的阐释。《红楼梦》可资挖掘的思想资源很多,可以有多向度、多层次的展开。仅就禅道儒的修道思想而言,《禅解红楼梦》就阐发了很多内容,由此其中所引述的三教典籍堪称众多,比如佛家的有《心经》《金刚经》《维摩诘经》《楞严经》《楞伽经》《圆觉经》《华严经》《永嘉证道歌》《指月录》《信心铭》《高僧传》《憨山大师语录》《象言破疑》等,道家的有《黄帝内经》《老子》《列子》《庄子》《周易参同契》《悟真篇》《金丹四百句》等,儒家的有《论语》《大学》《中庸》《孟子》《象山语录》《传习录》《曾国藩家书》等。一方面我们可以看出作者学识广博,禅法精深,另一方面也可以帮助我们对《红楼梦》作者深湛的修行思想有所感知。
因为《禅解红楼梦》以通俗易懂为宗旨,所以其中没有对中国传统思想文化之中独具特色的修行思想进行必要的定义,以及比较系统的追溯和梳理。因此有必要根据我的理解对相关问题进行一些补充和说明。
准确来讲,中国传统思想文化之中有一个修道传统,它是儒释道修行思想的根基。在《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中,司马迁明确指认“老子修道德”,《老子》“言道德之意”,所以老子是修道者,《老子》是老子所作的论道之书。那么,《老子》中的修道思想完全是老子个人的创造吗?不是,至少不全是。从《庄子》来看,修道是老子之前先秦学术思想的重要内容。《庄子·大宗师》在对“有情有信,无为无形”的大道进行一番论说之后,列举出了从远古时代直到殷商时期修道有成的一些著名人物,其中有几位是上古时期的帝王,比如狶韦氏、伏戏氏、黄帝等。饶宗颐先生曾经力推“先老学”这一概念并考证“精于玄牝”“谷神不死、守生养气”这些传为老子师的荣成的遗文可以与《老子》文句互证,进而证明荣成的思想是老子思想的来源之一,而《老子·第六章》的“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很可能是出自于已经散佚的古书《黄帝书》。所以黄帝思想也就是老子道论的先声。此外,孔子曾经多次向老子请教,发出了“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慨叹,可见其以“闻道”作为一生学习和修行的最高目标。孟子虽然是孔子的私淑弟子,但是他对修道传统仍然有所继承:“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也”(《孟子·离娄下》),有所发扬:“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孟子·公孙丑》)。
当然,中国传统思想文化之中的这个修道传统也是儒释道三教合一的思想根基,这一点在中国哲学史之中也有所体现。
《红楼梦》与中国哲学史的缘分应该可以追溯到胡适先生。近代中国学者中,胡适首先提倡以科学的方法研究學问,同《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发表之后中国哲学史这一学科的勃兴相类似,自从胡适先生的《红楼梦考证》发表之后,“新红学”也就成了一个亦古亦新的时代弄潮儿。但是从那时候开始,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红楼梦》与中国哲学史的内在关联却迟迟没有建立起来。这部《禅解红楼梦》无疑把《红楼梦》与中国哲学史紧密连接了起来,特别是其对《红楼梦》之中所蕴含着的儒释道三家思想所进行的全面阐释,一方面指引了一条通向《红楼梦》思想内核的一条大道:以梦观情,直指人心,另一方面也使得《红楼梦》的中国哲学史意义得到凸显。
(作者系上海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