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谷浑交通格局新论

2020-11-17 06:06郭声波
黑龙江社会科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吐谷浑白兰赤水

郭声波,苏 阳

(暨南大学 历史地理研究中心,广州 510632)

吐谷浑是东晋南北朝时期由鲜卑慕容氏与青藏高原北部的羌人建立的多民族共同体国家,疆域极盛时东起陇南白水江、洮河上游,西抵新疆车尔臣河上游,北界祁连山脉—库姆塔格沙漠,南隔昆仑山—巴颜喀拉山脉与当弥(一作多弥)相邻。北魏取其陇南地,隋炀帝竟灭其国,列置郡县。隋亡,吐谷浑可汗慕容伏允乘乱复国,并与唐朝对抗。贞观九年(635)伏允死,长子慕容顺率吐谷浑本部降唐。

吐谷浑王族慕容氏与直接统治的羌人共同生活数百年,逐渐融合成吐谷浑人,其他鲜卑大姓则被分封到周边地区,如北周时吐谷浑有“赵王”那蒌氏、“蒿头川王”拓跋氏,隋初有“浑项王”拓跋兀思、“敦善王”破丑氏、“名王”拓跋木弥(《旧唐书》卷198《吐谷浑传》)。羌酋亦有封王者,如钟存首领钟利房之为“定城王”,宕昌首领梁屈葱之为“名王”(《隋书》卷85《元谐传》、《新唐书》卷221《吐谷浑传》)。萧梁时,浑主始称可汗,其后所封诸王,除慕容氏子弟可能是虚封外,异姓王多属实封,因之吐谷浑国行政体制分为本部与藩部两个圈层。入唐之后,唐朝即按其两个圈层分而治之:其本部仍然保留吐谷浑国名号,成为唐朝的藩属国,以伏俟城为行政中心,境域包括今青海湖一带、共和盆地及柴达木盆地北部,直到龙朔三年(663)为吐蕃所灭;东部河湟陇南地区沿北魏旧制设置为鄯、廓、岷、洮、叠、宕等几个“羁縻式正州郡”,黄河河西九曲(今青海海南州东部及黄南州)、岷山河曲(今四川阿坝州北部)及大积石山(今阿尼玛卿山)—白兰山(今布尔汗布达山)地区,为异姓鲜卑与原住羌人融合而成的党项羌居住地,至迟到贞观十二年,陆续设置为数十个羁縻州,高宗时渐次被吐蕃兼并。大积石山又称雪山,其南至紫山(今巴颜喀拉山)之间,是由柴达木盆地南迁的白兰部族居地,原为吐谷浑藩部,吐谷浑灭亡后自立为国,显庆元年(656)为吐蕃所灭。本文所论“吐谷浑地区”,即包括前吐蕃时代之白兰、吐谷浑国及唐在吐谷浑故地所置羁縻府州在内。

吐谷浑不在“东晋十六国”之列,正史记载十分简略,历史地理面貌比较模糊,到唐初,见于史籍的事迹才多了起来。不过,研究者仍然鲜少,如谭其骧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在相关图幅标出了吐谷浑的位置,而没有一幅完整的吐谷浑疆域图;周伟洲《吐谷浑史》(1985、2006年,以下省称周著),大致复原了吐谷浑的疆域,部族分布与城池建设也有涉及;继出的吕建福《土族史》(2002年)属土族通史性质,于吐谷浑国部分未超过周著;新出的李文学《吐谷浑史研究》(2020年),则属吐谷浑政治、民族、文化专题研究,虽涉及疆域而未涉及交通格局。只有陈良伟《丝绸之路河南道》(2002年,以下省称陈著),通过对吐谷浑遗址的考古调查,结合东晋南北朝时期使者、僧侣、商人、军队活动情况,基本复原了吐谷浑地区的交通道路走向;因南朝称吐谷浑为“河南国”,遂统称之为“丝绸之路河南道”,以区别于河西走廊的丝绸之路主干道。

交通道路既是一个地区的“骨架”,也是一个地区的“神经系统”和“血液循环系统”,因此陈著为我们进一步研究吐谷浑历史地理提供了坚实基础。但可惜周著和陈著都没有结合唐初在吐谷浑地区设置的几十个羁縻州来研究城池分布和交通节点,不仅研究工作不能再深入一步,而且已复原的城池位置和道路走向也有一些问题,以至于对交通格局的整体判断出现一定偏差。

吐谷浑地处高原,人口不多,按理交通不会很发达,但因其地理位置关系,在中原分裂割据的东晋南北朝时代,却成为丝绸之路河南道的必经之地。隋唐之际,东有新兴的中原王朝,西有强大的西突厥,西南有迅速崛起的吐蕃,各方势力角逐此间,各色人物往还不绝,由西域经此直达西南、由关中经此直达吐蕃的漫长交通干线频繁使用,支线不计其数。结合唐初藩属吐谷浑国城镇和羁縻州的建置来看,俱属于以吐谷浑旧都树敦城(今共和县城恰卜恰镇)为中心,东北经湟水羁縻州通鄯州,东经河西九曲羁縻州通河、洮,东南经岷山河曲羁縻州通叠、松,南、西南、西三面经白兰雪山羁縻州通白兰、当弥、鄯善、且末,西北直通沙州,北经浩门水羁縻州通凉、甘的交通系统,可分为四大干道及十几条支线,非陈著所谓西蜀、河南、柴达木、祁连山“四分道”可以笼括,下面试逐一讨论(岷山河曲地区的交通道路,笔者已有讨论[1],本文从略)。

一、赤岭道

自吐谷浑旧都树敦城往东北,经赤岭、承风岭(戍)入牛心川至鄯城镇,转东南至鄯州。此为吐谷浑通往中原的交通孔道,亦为唐蕃大道重要路段。

树敦城是吐谷浑旧都。赤岭即今日月山,今湟源县西南的日月山口是北魏、唐初关防所在。承风岭,即今拉脊山西段,岭上有戍,是吐谷浑与隋朝互市地(释道宣:《释迦方志》卷上)。《通典》西平郡鄯州条载:“西南到宁塞郡(廓州)广威县故承风吐谷浑界三百里。”《资治通鉴》胡三省注误引为:“承风岭在廓州广威县西南。”承风戍实在广威县西北,今湟中县南上新庄镇上马台村三岔(一说贵德县北尕让乡千户村)。

西魏凉州刺史史宁曾与突厥木汗可汗从凉州出兵南下攻打吐谷浑,其中木汗一路从北道趋贺真城,史宁一路取南道“逾山履险,遂至树敦”(《北史》卷61《史宁传》、《资治通鉴》卷166),在攻下树敦城后,又回军与木汗可汗会于青海。唐仪凤三年(678),先锋刘审礼与吐蕃接战于青海湖南,李敬玄率领的大军克服承风岭泥泞状况至树敦城,遂后期。“闻刘尚书(审礼)没吐蕃,着靴不得,狼狈而走”(《太平广记》卷255《嘲诮》),原路退回鄯州。由是可知,树敦城在承风岭西南、青海湖以南的共和盆地。

《元和郡县图志》卷39《陇右道》廓州条载:“州西至吐蕃界树〔敦〕(郭)城三百二十里”,其后又说“积石军在州西南一百五十里”,“金天军在积石军西南一百四十里洪济桥”。唐廓州治今化隆县群科镇上古城,积石军在贵德河阴镇,金天军在洪济桥,又西乃至树敦城,可知树敦城在洪济桥西三十里左右,即今共和县城恰卜恰镇一带[2]212[3]。

唐初《释迦方志》卷上载:“鄯城镇,古州地也,又西南减百里至故承风戍,是随(隋)互市地也。又西减二百里至清海,海中有小山,海周七百余里。海西南至吐谷浑衙帐。”此行程出承风戍西行,下赤岭,右侧可以望见青海湖,而非抵达湖边。又西南行,所至吐谷浑衙帐,必指树敦城,亦即宋云西行所至之吐谷浑城(考详“碛尾道”条)。

树敦城地望,旧时多以为在今共和盆地的赤水城,但具体位置仍有分歧,一说在今共和县铁盖乡东南黄河岸或曲沟,一说在今共和县倒淌河一带。按笔者下文所考,赤水城在赤水侧近,今兴海县境,所以树敦城非赤水城;曲沟是大莫门城所在,亦非树敦城,而考古发现则比较支持共和县城恰卜恰镇说。如李智信曾考察位于共和县城南近郊恰卜恰河北岸上塔买村一处南北长270米、东西宽245米的古城遗址,认为其应属于南北朝时期的遗存,且规模略大于伏俟城内城,怀疑是吐谷浑树敦城[4]。则恰卜恰镇应即《新唐书·地理志》鄯州条所载莫离驿,在树敦城近傍。

牛心川即今南川河,鄯州在今青海乐都县,鄯城镇在今西宁市。自赤岭东北行经临羌城也可至鄯城镇。临羌城即今湟源县城,居住在此的党项酋长拓跋吴伽“以贞观七年款关内附,有诏封西平郡王,兼授西平州刺史”[5]。“西平”本是鄯州郡号,此“西平州”乃羁縻州,在鄯州西境,疑治临羌城。临羌城至鄯州间的湟水北岸还有几条支线,通往青海湖北岸及浩亹河(今大通河)流域的吐谷浑境,与伏俟北路(详后)相接。

二、浇河道

自树敦城沿莫贺川(今恰卜恰河)东南行,经大莫门城、洪济镇至浇河城渡河,东至廓州与清水路相接,再东南至枹罕(河州)。浇河城为此路重要节点,故以名之。

《太平寰宇记》卷155廓州达化县条载:“浇河城,亦谓之故廓州,在县西一百二十里。古老传云赵充国所筑,或云吐谷浑旧城。晋永平拜吐谷浑主阿豺为安西将军、浇城公,即理此是也。故洪济镇城,后周武帝逐吐谷浑出后筑,在今县正西二百七十里,以为羌界。”此谓浇河城曾为北周廓州治,在今贵德县城河阴镇。唐廓州移治今化隆县群科镇上古城,达化县在廓州西三十余里,治今尖扎县康扬镇簸箕湾村[6]141,则浇河城至廓州一百五十余里。浇河城在吐谷浑时代已是四大戍地之一,唐贞观末又成为统领河西九曲地区的羁縻静边州都督府治地[7],高宗时静边州内徙关内道,浇河城改置积石军。《元和郡县图志》廓州条载:“积石军,在州西南一百五十里。……金天军,在积石军西南一百四十里。”《通典》宁塞郡条载:“西至积石军一百八十里,西南至积石军一百六十一里。”后者精确至个位,可以相信。金天军治洪济桥南,合计唐廓州城西至洪济桥约三百里。洪济桥北亦建有城,即北周所筑洪济镇,东距廓州达化县二百七十里(《太平寰宇记》卷155廓州达化县条),与桥南城为姊妹城[8]159。

考古工作者曾在洪济镇西发现一座南北朝至唐时期的曲沟古城(旧属曲沟乡菊花村,今没入水库),南北长420米、东西宽400米,东、西两面各有一座城门,门外有瓮城,曾被疑为树敦城遗址[6]149,但笔者认为应是大莫门城址。开元十六年(728),“陇右节度使鄯州都督张忠亮引兵至青海西南渴波谷,与吐蕃接战,大破之。俄而积石、莫门两军兵马总至,与忠亮合势追讨,破其大莫门城”(《旧唐书》卷196《吐蕃传》)。渴波谷即可拔海(一作苦拔海),在青海湖东南,大莫门城又在其南,以处莫贺川谷口(大莫门)得名。与积石军同年增设之莫门军,盖本欲置于大莫门城,故名,后因未收复大莫门城而暂驻洮州城。然由“俄而积石、莫门两军兵马总至”观之,开元中莫门军当已迁回大莫门城,乃得与积石军兵马及时援助张忠亮。

严耕望早已画出浇河道的基本走向(严耕望:《唐代交通图考》第2册《唐代长安西通陇右河西道河湟青海地区交通网合图》)[9],但没有命名,而且自金天军至浇河城一段是沿黄河南岸而行,核之沿途陡峭峡岸的地形,很不合理。另外,严图自金天军往东还画有一条经百谷城直达河州的支线,但没有深论,有人认为此道并不存在[10],笔者表示赞同。

浇河道经河州入中原,较之赤岭道更为捷近,但需多次涉渡黄河,并翻越今贵德县东的申宝山和循化县东南的小积石山,比较崎岖难行,故军事意义重于商旅意义。吐谷浑曾多次与西秦、北魏争夺浇河、枹罕等城,浇河道即双方军队出入必经之道。隋征吐谷浑,宇文述军发自西平,经赤岭道循青海北岸取伏俟城;杨雄军则发自枹罕,取浇河道取树敦城。唐仪凤年间吐蕃东寇廓、河等州(《旧唐书》卷196《吐蕃传》、《资治通鉴》卷202仪凤元年闰三月条),也当经由浇河道。

浇河城北有支线至承风戍,廓州城南北与清水路相交。

三、清水路

自鄯州南行,度拔延山(今拉脊山),经廓州南渡黄河,溯清水川(今隆务河)南行,至今青海泽库县城泽曲镇知合龙村吐谷浑城址,与赤水路相接;又南,至今河南县城与洮河路相接;又南,至今河南县柯多乡香扎寺,与通往岷山河曲地区的积石道相接。陈著已画出此路,但未命名[8]137。按此路纵贯清水川,可以“清水路”名之(笔者曾命名为“小榆路”)[7]。

廓州南黄河渡,在今隆务河口稍西一点的地方,即《水经注》所记广违城渡,“自北魏以来,广违渡一直是黄河上的渡口之一”[11]。

清水川是《南齐书》所记吐谷浑四大戍地之一,然其具体所在,多有争议。

秦裕江、吕建福认为清水川即今兴海县曲什安河,其理由是《水经注》卷2云清水川东有河厉桥,而河厉桥在曲什安河河口偏北黄河上,遗迹尚存[12][13]。按河厉桥实在今循化县(详后),曲什安河河口偏北之黄河桥遗迹应为骆驼桥,故不足以证明曲什安河为清水川。

张步天认为清水川即今兴海县大河坝河[14]。按此河应为赤水(详后),为四大戍地之赤水城所在地,不得为清水川戍地。

李文实则说:“我颇设想此桥(河厉)当在〔岷山〕(赐支)河曲峡谷中,清水川在浇河郡(今贵德县)迤西共和县境内……(今共和县境内……亦有清水河,与黑水相对而言)。”[15]335然查诸地图,未见共和县境有清水河。

松田寿男认为清水川在青海循化县西保安河(今同仁县隆务河)一带[16]。查清代、民国分省图几乎都标注隆务河为清水河,1949年后标注为保安河,1955年后称隆务河。今分县图亦有标注隆务河支流年智河上游为清水河者。

佐藤长、周伟洲认为清水川在今循化县东清水乡,即《水经注》卷2所云临津水,理由是河厉桥在此河河口[2]217[17]58。按此河较小,清代以来地图多未标名,偶有称其为清水河者。清水乡置于1956年,乡治始见于清末地图,标注为“清水驿”。

综合以上诸说,同时符合《水经注》“河厉在清水川东”、《南齐书》清水川为吐谷浑四大戍地之一以及历史上曾有清水河之名这三个条件的,只有同仁隆务河与循化清水河。但后者条件不如前者充分,尤其是其河谷地势较为狭窄,难当四大戍地之实,其有“清水”之名,盖受郦学“河厉临津说”的影响,非自古而然。而隆务河谷中发现多处南北朝至唐时期的城址,其中向阳古城规制较大,很可能就是吐谷浑清水戍之所在,故唐初羁縻肆州治此[7]。

隋代以前,前秦、西秦、后秦、北魏先后据有河州(枹罕),而吐谷浑称臣于东晋、南朝,故由河西走廊通过扁都口进入吐谷浑浩门水、湟水流域的丝绸之路,不能取由河州继续南下,而改由清水路进入岷山河曲地区而达松、茂。来自西域的使者、商队、僧团如要前往东晋、南朝,此路不失为重要捷径,尤其是南段连接伏罗道之后。

西秦曾以白石城和白石川为基地,往攻吐谷浑的泣勤川、长柳川和渴浑川,浑主树洛干屡战屡败,被迫退往白兰[8]325。据《水经注》,白石川水南径白石城西而注漓水(今大夏河),则白石城即唐初淳州索恭县(今临夏县麻尼寺沟乡韩家门村。陈著推测白石城在今甘肃夏河县甘加乡斯柔村[8]149;一说在今甘肃清水县西北白驼乡[18]),唐开元三年置镇西军(《元和郡县图志》卷39《陇右道》河州条)。泣勤、长柳、渴浑三川当在河西九曲地区,西秦军大概也是取由清水路。

今泽库县城所在之泽曲,疑即泣勤川。“泣勤”,盖“西嵹(漒)”之异译,泽曲正在西嵹山西侧。知合龙古城为清水路与赤水路连接处,位置重要,很可能是设置于贞观六年的羁縻桥州治地。而清水路南端的今河南县柯多乡香扎寺,据《旧唐书·地理志》(以下简称《旧唐志》)所载道里数据测算,应当是羁縻祐州治地(详见“积石道”条)。

四、伏罗道

自浇河道中的洪济镇渡河南下,经羁縻玉州、伏罗川、沙州至长柳川,与赤水路—洮水路相接,是树敦城通往洮、岷、叠、松地区的重要干道。

羁縻玉州,由《旧唐志》所载道里数据测算,在今贵南县沙沟乡查纳寺古城[7],即伏罗川入河处,后改置金天军。属县有带河县,当在州西南黄河岸。

伏罗川,最早见于《魏书·吐谷浑传》:“慕利延死,树洛干子拾寅立,始邑于伏罗川,其居止出入拟于王者。”《梁书·河南传》则说:“慕延死,从弟拾寅立,乃用书契,起城池,筑宫殿,其小王并立宅。”合而观之,似言吐谷浑新主拾寅在伏罗川建立王城(其实就是一个陪都),但伏罗川究竟在哪里,众说不一。

伏罗川系因北魏晋王伏罗征讨吐谷浑所至而得名。《魏书·晋王传》载:“(伏罗)军至乐都,谓诸将曰:‘若从正道,恐军声先振,必当远遁。若潜军出其非意,此邓艾擒蜀之计也。’……遂间道行。至大母桥,慕利延众惊奔白兰,慕利延兄子拾寅走河曲。”显然,大母桥的位置是确定伏罗川的关键。

清人丁谦认为:“伏罗川,即湟水上源,今称博洛克克河。”(丁谦:《魏书西域传地理考证》卷4)但佐藤长指出:“大母(d’aimn)是蒙古语dam(联络)对应的吐谷浑语,大母桥(Damgüür)即联络桥的意思。它是联络黄河南北的重要地点。”[2]217、223他认为大母桥应即《水经注》所记吐谷浑所造的“河厉桥”,在今循化县东清水河河口之东的临津关。然而《水经注》载“清水川东有河厉桥”,倘若河厉桥即大母桥,则伏罗川与清水川位置重叠,明显不合理。

据李文实考证,“大母桥当为赤水上的桥,即今共和县曲沟水入河处,在恰卜恰东南,居〔岷山〕(赐支)河曲西端。在晋时前凉、前秦、南凉及南北朝时北魏均名其地为赤水,西魏始改称树敦城。隋移赤水镇于今兴海县,于其地置河源郡;唐于树敦城置金天军,亦即〔洪〕(兴)济梁所在。‘大母’当为当地土语,或即吐谷浑语。伏罗此次行军,盖不取道浇河郡,而径由临津渡河至乐都,逾赤岭直捣赤水,慕利延猝不及防,惊奔白兰,而拾寅则退走阿曲,两人均系南奔。”他进而认为伏罗川“实即曼头山(今共和县南山)之阳,也即是今恰卜恰、曲沟(赤水)与曼头城(隋时远化县治)所构成的三角地带”[15]330-332。核诸史实,上述晋王伏罗经由赤岭道进兵及树敦城位置的观点未必成立,但大母桥位于曲沟入河处的观点则属可取。前考大莫门城即曲沟古城,“大母”与“大莫”发音相似,当系同音异译。要之,大母桥即今共和县东南之黄河桥,伏罗川在桥东,即今贵南县北的沙沟。晋王伏罗到达鄯州(乐都)后,出乎吐谷浑人的意料,并未取由赤岭大道,而是改越拔延山(今拉脊山)取浇河道而来,故浑主猝不及防。

一说伏罗川即今青海乌兰县、德令哈市境已干涸的都兰河。严耕望以为,伏罗川为今都兰县南布伦吉尔河[19]。百度百科对伏罗川的解释是:“吐谷浑王城,在今青海都兰县诺木洪一带。公元452年,拾寅继承吐谷浑王位后,把政治中心从莫何川西迁到这里。这是吐谷浑建立的第二个政治中心。”此观点或源于《资治通鉴》胡三省注:“居伏罗川,犹未敢远离白兰之险也。”盖因“慕利延众惊奔白兰”,后人乃猜度伏罗川近于白兰山,而白兰山即今都兰县南的布尔汗布达山,故有伏罗川在都兰之说,亦有伏罗川在今兴海县一带之说[20]58。但此说不能解释大母桥与伏罗川的关系,且晋王伏罗并未渡河追击慕利延,伏罗川到白兰山还有相当远的距离。胡注乃臆度之辞,不足凭信。

佐藤长注意到伏罗川有拾寅所建王城,但他误以为此即浑主树洛干始居之莫何川王城。受此影响,周伟洲也说“伏罗川即莫何川,从树洛干以来均为吐谷浑之中心”,于是考定莫何(慕贺)川为今贵德县莫渠沟[17]36,但佐藤长考定为今兴海县大河坝河[2]215。吕建福进而提出,“另一座桥架设在莫何川通向曼头、赤水诸地的黄河渡口上(在今青海贵南与兴海间的尕马羊曲渡口)……称为大母桥”[13]。其实莫何川在莫贺延碛尾中,即今共和县恰卜恰河,那里的王城即树敦城,建于5世纪前期树洛干时代,拾寅所建王城迟至5世纪后期才建于“沙州”,两座王城并非一城。浑主阿豺曾自号沙州刺史,南朝宋、齐亦授浑主为沙州刺史,可见沙州早在拾寅之前就是浑主所居。但此沙州实为沙洲——黄沙之地,浑主先是“庐帐为屋”,至拾寅始建为城池。周著以为沙州在今贵南县穆格塘沙碛[17]18,而据考古发现,该沙碛东南边缘地带的青禾羊村有一座南北朝时期吐谷浑所筑古城遗址,东西长260米、南北宽160米,城中偏西处有一径约10米的圆丘,疑为大型建筑台基,城内散布许多板瓦、筒瓦及灰陶器残件,城周还散布着5座以青禾羊古城为中心的小城[8]120-123。由此判断,距离伏罗川(沙沟)源头仅咫尺之遥的青禾羊古城应当就是拾寅所建沙州王城,由《旧唐志》所载道里数据测算,唐初所置羁縻盖州亦在于此[7]。当年拾寅从伏罗川(沙沟)南逃入河曲,显然就是躲进他营建的沙州王城以自固,这是非常合理的解释。

隋唐之际,由于对吐谷浑的征讨,此道仍能见于史籍记载。如隋炀帝时讨吐谷浑,周法尚“别出松州道,逐捕亡散,至于青海”(《隋书》卷65《周法尚传》),就是经伏罗道北上至青海湖附近作战。

五、洮水路—赤水路

自岷州都督府(今甘肃岷县)经洮州(今卓尼县喀尔钦乡羊巴村)溯洮水西行,又经羁縻台州,至羁縻桥州(今泽库县知合龙古城)南与清水路相合,可称为“洮水路”。从羁縻桥州往西,沿长柳川(今同德县巴曲)有路通往赤水城,然后与唐蕃大道相接,可称为“赤水路”。

羁縻台州,贞观六年设置于洮州西,初名西沧州,治今碌曲县洮水岸西仓乡[7]。后曾改为羁縻开州,当与移治故开远郡城有关。开远郡,北周析叠州置,系弘州附郭,位于叠、洮二州之间偏西处,很可能就是北魏设置于洮水岸的泥和戍,在今碌曲县玛艾镇红科村。

赤水城,吐谷浑四大戍地之一,旧以为即树敦城,或在今共和县曲沟。然《隋书·宇文述传》载:“述领鹰扬郎将梁元礼、张峻、崔师等追之,至曼头城,攻拔之,斩三千余级。乘胜至赤水城,复拔之。其余党走屯丘尼川……浑主则南走雪山(大积石山),其故地皆空。”可知赤水城在曼头城南,而曲沟在曼头城东,吐谷浑部众不得反其道而遁。曼头城在今兴海县支冬加拉古城(详“曼头道”条),则赤水城当在此西南地区。

任乃强怀疑赤水城在青根河与水塔拉河汇合处(今兴海县子科滩镇青根河村)[21];秦裕江说赤水为今同德县南河北乡之多尔根河,但赤水戍却在曲沟[22]。陈良伟在今兴海县桑当乡大河坝河南岸夏塘村发现了一处古城,城址平面呈长方形,南北长约170米、东西宽约160米,城内散布有大量的泥质灰陶器残件及许多素面布纹理板瓦和筒瓦残件,因而认为该城约始筑于南北朝时期,唐代仍沿用,应是吐谷浑赤水城、隋河源郡城和赤水县城[8]132。今从陈说,并由《旧唐志》所载道里数据测算,此即羁縻嶂州治。嶂,山名,指州西北境、共和盆地南缘的库真山,今兴海县鄂拉山。

长柳川,西秦南伐吐谷浑目的地之一所在地。史载乞伏炽盘“率诸将讨吐谷浑别统支旁于长柳川,掘达于渴浑川,皆破之,前后俘获男女二万八千”(《晋书》卷125《乞伏乾归载记》),当取由清水路南下河西九曲,连续作战于两川。推测长柳川即今泽库、同德二县境之巴曲,渴浑川即其支流尕干曲,附近皆为吐谷浑衍沃之地,今犹为同德县主要农业区,呈东西走向,赤水路必经于此。

贞观初,雪山党项破丑氏出兵阻止岷州(史籍误作“岐州”)都督刘师立以新附河西九曲党项置羁縻州,师立遂总兵击之,“破丑氏大惧,遁于山谷,师立追至卹于真山(即库真山)[23]而还。”(《旧唐书》卷57《刘师立传》)又贞观九年,唐以岷州都督李道彦为赤水道行军总管,击吐谷浑。这两次反击,均系取洮水路进入赤水路。

从赤水城北接唐蕃大道可至曼头城,又北趋树敦城;又自赤水城循赤水、河水,经长柳川(羁縻嶂州显山、桂川二县在此)与洮水路相连。吐谷浑曾寇北周洮州,隋临洮郡,唐洮、旭、岷、叠、芳等州,都应该是顺此路而下。

贞观九年唐与吐谷浑之战,以岷州都督李道彦为赤水道行军总管,由岷州出发;高甑生出盐泽道,由利州出发(《旧唐书》卷67《李靖传》、卷198《吐谷浑传》)。李道彦一路,因有党项拓拔氏作向导,便绕行阔水地区(今若尔盖沼泽草原),后因贪掠党项被击溃,败逃松州(《旧唐书》卷60《李道彦传》)。高甑生一路,目的地是大非川西头的盐泽(今乌兰县茶卡盐湖),可知其原拟进军路线是由文、武、宕、叠等州至洮州平叛,再由洮水路经今青海河南、泽库、贵南至共和,进入大非川。高甑生于当年三月进入洮水流域,接任岷州都督,与叛羌作战(《资治通鉴》卷294贞观九年三月条)。但直到七月,时李靖大军平定吐谷浑已有两月,高甑生军副将刘德敏却仍在与河西九曲地区的叛羌作战(《新唐书》卷2《太宗纪》),因此高甑生以延误军期被李靖处置,没有完成后半段行程(《资治通鉴》卷294贞观九年七月条)。

贞观十二年,吐蕃寇松州,太宗发四路兵击之:侯君集出当弥道,执失思力出白兰道,这二路由长安出发;牛进达出阔水道,由松州出发;刘兰出洮河道,由岷州出发(《旧唐书》卷196《吐蕃传》)。其中刘兰一军,走的是高甑生老路,取洮水路—赤水路前往河西九曲地区。

上元三年(仪凤元年,676),吐蕃连寇鄯、廓、河、芳、叠、儒、淳等州(《旧唐书 》卷5《高宗纪》、《新唐书》卷216《吐蕃传》、《资治通鉴》卷202)。吐蕃军走的应当是洮水路。

需要指出的是:从今碌曲县城往南,有一条支线通往叠州(今甘肃迭部县),可称其为“叠州路”,隋以前曾是河南道入蜀之路,陈良伟将其作为“洮河支道”南段的一部分画出,这与本文所谓“洮水路”并非同一条路。

六、曼头道—当弥道

自树敦城莫离驿西南行,经曼头城、那录驿,过赤水、破逻真谷,越汉哭山至乌海城(《旧唐书》卷69《侯君集传》、卷198《吐谷浑传》),是为“曼头道”。自乌海城西南过巴颜喀拉山口渡牦牛河(亦作“犁牛河”或“犛牛河”,今通天河)至当弥国都当弥城,是为“当弥道”。此道是吐谷浑联系当弥、吐蕃等国的重要通道,更是吐谷浑亡国后唐蕃大道西段的重要路段。

《释迦方志》卷上载:“(青)海西南至吐谷浑衙帐,又西南至国界,名白兰羌,北界至积鱼城,西〔南〕(北)至多弥国,又西南至苏毗国,又西南至敢国,又南少东至吐蕃国。”《新唐书·地理志》鄯州条载:“又经公主佛堂、大非川二百八十里至那录驿,吐浑界也。又经暖泉、烈谟海,四百四十里渡黄河,又四百七十里至众龙驿。又渡西月河,二百一十里至多弥国西界。又经犛牛河度藤桥,百里至列驿。又……四百四十里至婆驿。”

曼头城,吐谷浑陪都之一,隋代一度成为河源郡远化县治。旧说在今共和县西南,具体位置不确定。陈著以为即今兴海县河卡乡宁曲村支冬加拉古城[8]127,此地靠近共和县西南,可从。城南有库真山(今鄂拉山)支脉,北魏时长孙观败吐谷浑主拾寅、贞观中薛孤吴儿败吐谷浑之地——曼头山,即此。

那录驿,距莫离驿二百八十里,所谓“吐浑界也”,其实是指唐初吐谷浑与雪山党项交界处,在今兴海县青根河村,位于鄂拉山与青根河之间的山麓地带。

赤水,即今兴海县境之青根河—大河坝河。破逻真谷,即今兴海县西境之曲什安河支流长水河谷。其地有温泉,即“暖泉”[24]。汉哭山、烈谟海,今兴海县与玛多县交界处之巴颜喀拉山口和豆错(旧称喀拉海)。

乌海,即今玛多县北的冬给措纳湖(一名托索湖)[9]569[21]。水浅时分为几个小湖,称“七乌海”(《隋书》卷85《地理志》河源郡条);水盛时东南岸比今远10公里(《册府元龟》卷396载,贞观九年牛进达参与征讨吐谷浑,“历海岛,经犁山,穷于河源”。此“海岛”当即乌海中淤出之洲;犁山,即今玛多县北布青山)。东南不远即乌海城,今玛多县花石峡镇,是几条大道交汇处,也是曼头道南端,可能是唐初雪山党项羁縻州治地之一,姑拟为羁縻率州。有人以为乌海即今豆错,但此湖太小,不可能当“七乌海”之名,附近亦无城镇堪当乌海城。

黄河渡口,即今玛多县城黄河沿。西北有白兰北界之积鱼城,盖今扎陵湖乡所在地。

当弥城,即唐初当弥国(《释迦方志》作多弥国)都城,今玉树市结古镇。

众龙驿、列驿、婆驿,都是吐蕃灭掉当弥国后新开牦牛道所置馆驿。吴景敖认为:“众龙驿废址虽不可复见于今日,第刘元鼎既道出紫山而札木隆山口又原为河源出察拉之主要通路,以《图考》所注之行程度之,札木隆山口固应即为众龙驿之对音也。”[25]佐藤长认为从译音上看,众龙驿就是周希武《玉树调查记》中提到的“崇陇峒”,即今称多县清水河镇[2]147-148。吴均以为崇陇峒藏语为mtsho lung thang,意为“湖谷滩”,而众龙驿藏语为vbrong lung,意为“野牛沟”[26]。陈小平经过实地考察后认为佐藤长的判断是正确的:“崇陇峒地势开阔,大山环抱,天气温暖,宜于畜牧。为古代青海地区民族间往来通衢。”[27]今清水河镇仍是青藏线上重要的交通节点,吐蕃于此置众龙驿极合情理。自众龙驿入吐蕃,分东、西两线:东线经当弥城至婆驿(今杂多县城);西线渡西月河(今清水河镇西细曲)至当弥国西界渡牦牛河,经列驿(今玉树市隆宝镇,旧结隆乡)达婆驿,是为捷径。

贞观九年唐军进剿吐谷浑,兵分两路:北路军由李靖率薛万均、李大亮追击浑主慕容伏允至鄯善、且末等地;南路军则由侯君集、李道宗率领从库真山南下,穷追吐谷浑别部,“历破逻真谷,逾汉哭山,经途二千余里,行空虚之地。盛夏降霜,山多积雪,转战过星宿川,至于柏海”(《旧唐书》卷69《侯君集传》、卷198《吐谷浑传》)。《册府元龟》卷985《外臣部》称此次征战路线为:“出曼头山,逾赤水,涉青海,历河源、且末,穷其西境。”将南、北两路军所经合并叙述,使人颇感疑惑。其实南路军只是沿曼头道南出曼头山,逾赤水、破逻真谷、汉哭山、大积石山,抵星宿川(今玛多县黄河沿)、柏海(今鄂陵湖),然后回师大非川。

咸亨元年(670),吐蕃入侵西域十八州,罢废安西四镇,高宗大怒,以薛仁贵为逻娑道行军大总管,阿史那道真和郭待封为裨将,进讨吐蕃,并谋求将浑主慕容诺曷钵送还其故地(《资治通鉴》卷201咸亨元年)。仁贵率军从大非川(即屈真川,今共和县切吉草原)出发,仍取曼头道前往乌海,并守城待援(《旧唐书》卷83《薛仁贵传》)。

七、积石道

受地形限制,此道走向较为明确。即自乌海城(今玛多县花石峡镇)与唐蕃大道分路,东南循大积石山(一称雪山,今阿尼玛卿山)北麓至今玛沁县城,然后傍黄河岸斜行至羁縻祐州渡河,抵今玛曲县城,接岷山河曲地区环行线,通往漒川(洮水上游)—叠州、松州。

羁縻祐州,由《旧唐志》所载道里数据测算,在今青海河南县柯生乡黄河北岸香扎寺[7],疑即北周弘州河滨郡治(旧以为在今甘肃碌曲县西南,然碌曲县不滨河),寺侧有通往玛曲县欧拉草原的古渡。

贞观十二年,吐蕃赞普弃宗弄赞率二十余万众先破吐谷浑,再破党项及白兰诸羌。当年八月,入寇松州,都督韩威战败,阔州刺史别丛卧施、诺州刺史把利步利并以州叛,附于吐蕃。九月,唐将牛进达自松州夜袭吐蕃营,斩千余级,弄赞大惧,引兵而退(《资治通鉴》卷294贞观十二年)。吐蕃从青海经白兰、党项地区东入松州,只有两道可通:一道是循大积石山北麓穿越岷山河曲地区直压松州西境;另一道是循大积石山南麓东下,也穿越岷山河曲地区进抵松州。笔者曾考证大积石山北麓为雪山党项所居,南麓为白兰所居[23]。吐蕃既然连破白兰、党项方入松州,表明两道都可能为吐蕃大军所经,以当时吐蕃军多达二十万度之,兵分两路也是极合情理的。从唐朝后来为反击吐蕃而布置的四路大军目的地中有洮河、赤水来看,吐蕃军队肯定有一部分是取积石道而下的。

八、白兰路

自白兰故城东南行,经乌海城,沿大积石山(即雪山,今阿尼玛卿山)南麓至白兰国都摩弥城,又东南至羁縻石阑州,进入弱水西山地区北部,与岷山河曲地区环形线相接:该路斜贯白兰全境,是一条连接青藏高原与川西北地区的重要通道。

白兰国地望向有争议,一说在今柴达木盆地南部,一说在今果洛地区,还有人认为唐代白兰已南迁到今四川阿坝地区。诸说各有依据,都不能驳倒对方,因此笔者认为柴达木盆地和果洛地区原本都是白兰部族居地,不过后来发生了变化。白兰羌是汉代湟水流域卑湳羌的后代[28],卑湳羌东汉后不见记载,乃是远徙于库真山以西、以南之故。西秦曾封吐谷浑主慕容视连为“沙州牧、白兰王”(《晋书》卷97《吐谷浑传》),其后视连子视罴为西秦所败,遁保白兰山,不数年复封浑主阿豺为“安州牧、白兰王”(《资治通鉴》卷119永初二年四月条),说明西秦时白兰羌已被吐谷浑统治。其后,吐谷浑将柴达木盆地南部及乌海一带的白兰羌划分给鲜卑贵族破丑氏(一作颇超氏)敦善王统治,从而形成黑党项(一称雪山党项)民族共同体,其余白兰部族则缩处于果洛地区,仍为吐谷浑藩部,贞观九年后乃独立建国。至于阿坝地区的白兰,则是显庆以后受吐蕃所迫从果洛地区南迁的部分部民。

摩弥城是白兰国都,是白兰路的重要节点,后没于吐蕃,其名见于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神道碑。碑文言天宝年间仲通收降弱水西山八国后,继续远征,“射讨吐蕃摩弥城”(颜真卿:《鲜于公神道碑》,《颜鲁公文集》卷9)。宋本《历代地理指掌图》之《唐十道图》标注摩弥城于米通勃罗山(即白兰山)东南、土霸城和清远城西北,这两城是弱水西山八国之咄霸国和清远国的首府,故摩弥城当在今青海果洛州达日县。

羁縻石阑州,即那鄂(浪我)羌部族酋长驻地,在今青海果洛州班玛县,后为弱水西山八国之南水国首府[29]。

隋炀帝征吐谷浑,“伏允惧,南遁于山谷间。……伏允无以自资,率其徒数千骑客于党项。”(《隋书》卷83《吐谷浑传》)唐李靖征吐谷浑,遣李道宗“追及伏允之众于库(真)山,破之。伏允轻兵入碛,以避官军。靖乃中分士马为两道并入”(《旧唐书》卷69《侯君集传》)。伏允两次逃窜,都可能经由此路,所入之“碛”,即莫贺延碛尾,具体而言,应当就是其陪都白兰故城。

九、碛尾道

自树敦城西行,经屈真川西头的贺真城与伏俟南路相交,西过盐泽(盐池)转西南行,至羁縻都州,傍白兰山北麓西行,横穿柴达木盆地,越阿尔金山抵鄯善,与丝绸之路于阗道相接。周著名之曰“青海路”,陈著名之曰“柴达木南支道”。然“青海”一名指代甚广,即以青海湖而言,周遭道路四出,亦不便冠以路名;“柴达木”则是现代地名,用以命名古道亦为不妥,故今取柴达木盆地古称“莫贺延碛尾”名之曰“碛尾道”。由于史乘多有“莫贺延碛”的记载,而“莫贺延碛尾”一名提及较少,故将二者区分如下。

莫贺延碛,又作“莫贺碛”(《元和郡县图志》卷40伊州条:“东南取莫贺碛路至瓜州九百里”),其主体部分唐人谓之“莫贺延大碛”:“伊州在其北,沙州在其南,延袤向二千里,中间水草不生焉。……碛北有伊、西、庭、安……碛南有沙、瓜、甘、肃四州。”(崔融:《拔四镇议》,《文苑英华》卷769)即横亘于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与甘肃省之间的噶顺戈壁和库姆塔格沙漠,西以蒲昌海(今罗布泊)与塔里木盆地为界,东抵玉门关(今瓜州县双塔),为一东西约700公里、南北约300公里的地带。唐玄奘谓“莫贺延碛长八百余里,古曰沙河”(慧立、彦悰:《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仅指莫贺延碛口(今甘肃瓜州县红柳园)至伊州柔远县(今新疆哈密市沁城乡)一段路程,莫贺延碛自玉门关西至蒲昌海,全长则近二千里。

唐代又有“莫贺延碛尾”这一地名:“(吐蕃)侵常乐县界,断莫贺延碛尾,以临我敦煌。”(崔融:《拔四镇议》,《文苑英华》卷769)刘元鼎《使吐蕃记》云:“河源东北直莫贺延碛尾殆五百里,碛(尾)广五十里。北自沙州西南入吐谷浑,浸狭,故号碛尾。隐测其地,盖剑南之西。”(《新唐书》卷216《吐蕃传》)显然此地在敦煌之南,指吐谷浑管辖下之柴达木盆地和共和盆地。其与“莫贺延大碛”虽有一山(今阿尔金山)之隔,但有多处山口相通,是以敦煌吐蕃文献中屡见“吐谷浑莫贺延部落”“莫贺吐浑可汗”之称谓[30]。柴达木盆地内沙漠居多,杂以盐池、碱地、草滩,故亦称“碛”,唐人以为是莫贺延大碛向南的延伸,因名“碛尾”。碛尾越往东越窄,最窄处约五十里,大概指的是今乌兰县希里沟与共和盆地茶卡盐湖之间的狭窄通道。前考吐谷浑旧都树敦城所在之莫何川(一作慕贺川)正在共和盆地,可与刘元鼎所说相辅证。清代、民国地图将共和盆地茶卡盐湖西源的莫河标注为穆(木)呼尔布雷克、莫(墨)和尔布拉克,正是莫贺延一名的孑遗。另外,柴达木盆地这一广阔的地理实体,唐代并未见有相关名称,故而笔者认为“莫贺延碛尾”正是唐人对柴达木盆地—共和盆地的称呼,与莫贺延碛简称莫贺碛一样,莫贺延碛尾也可简称莫贺碛尾。

屈真川,又作吐屈真川,吐谷浑四大戍地之一,吐谷浑语意为“土河”,唐人则称大非川,即东西横贯于今共和县中部的沙珠玉河(旧称柴集河)。唐将薛仁贵曾在此布置防线,终为吐蕃所败。《宋书·吐谷浑传》载“屈真川有盐池”,盐池又作盐泽,指今茶卡盐湖。西魏凉州刺史史宁与突厥木杆可汗合击吐谷浑所拔之贺真城也在此川中[17]114[31],即今共和县黑马河乡石乃海村,为伏俟南路与碛尾路交汇点。黄盛璋从语言学角度考证屈真川即贺真川,可从,但他又囿于宋云所至“吐谷浑城”为浑主夸吕所居之成见,以为“贺真城除为伏俟城外别无可能,屈真川或吐屈真川可能即今布哈河”[3],则有失真章。

羁縻都州,贞观十二年以内附黑党项部落建。今都兰县香日德镇南科学图(一作克肖图、考肖图)村有吐谷浑祭天观象台遗址和吐蕃墓葬[32],反映吐谷浑时代已在香日德绿洲建有城镇,可能是陪都之一,羁縻都州盖得名于此,也应是隋西海郡辖下之威定县治地。如前“白兰路”条所论,其地原属白兰,可能即白兰故都,吐谷浑以为鲜卑大姓破丑氏封地,然旧名犹在,名之曰“白兰故城”可也。北魏高凉王拓跋那征讨吐谷浑,浑主慕利延自树敦城经大非川再经由“白兰”西渡流沙,逃遁于阗(《魏书》卷4《世祖纪》)。北魏军队撤走,慕利延沿旧道返回“白兰”[8]329,即缘此故。

北魏孝明帝神龟元年(518),宋云、惠生西行求法,“发赤岭西行二十三日,渡流沙,至吐谷浑国。路中甚寒,多饶风雪,飞沙走砾,举目皆满,惟吐谷浑城左右暖于余处。……从吐谷浑(城)西行三千五百里,至鄯善城”[33]251-252。赤岭即今青海日月山,是北魏关防所在,越岭即入吐谷浑界,至其国都树敦城仅一日程,宋云等渡流沙经行二十三日方至“吐谷浑国”,殊不可解。如果“二十三”为“一十三”之误,则可以将“吐谷浑国”理解为“吐谷浑城”,此城如佐藤长[34]、严耕望[9]554、周伟洲[17]114、王育民[35]、陈良伟[8]312、李文学[20]62等所论,应在今都兰县附近。都兰位处柴达木盆地东南缘,年均温2.7℃,略高于盆地其他地区,符合“暖于余处”的记载,后来吐蕃统治下的吐谷浑国都可能就在这里,附近亦有白兰故都。沙畹[33]262、黄盛璋[36][3]等却主张宋云所谓“吐谷浑城”即6世纪前叶浑主夸吕所居新都伏俟城——共和县铁卜加古城,然此城距赤岭不及十日程,行程不合;年均温为-1.0℃,亦不符合“暖于余处”的记载;且宋云西行时应尚未建城,至少未成为吐谷浑都城。

不过,笔者认为还有一种解释更符合实情,即《宋云行记》中“二十三日”之“二”乃“三”字之蚀误,“至吐谷浑国”之“至”乃“经”字之蚀误,原文应即“发赤岭西行三十三日,渡流沙,经吐谷浑国”。从洛阳到鄯州二千七百里,鄯州到赤岭四百里,共三千一百里,宋云一行用了四十天,而《魏书》载吐谷浑“其地东西三千里”,宋云一行用三十三日“经行”三千里横穿整个吐谷浑王国,平均日行九十里,也合情合理。如此,则“吐谷浑城”就不必定在都兰或白兰故都,而应当指实为国都树敦城,因为树敦城也是宋云横穿吐谷浑的必经之地,其地年均温4.1℃,比都兰还高。《宋云行记》吐谷浑部分文字极简,不介绍国都树敦城,却去介绍名不见经传的都兰古城,是不合情理的。

刘宋时,有酒泉僧人释慧览游西域回,“还至于填,复以戒法授彼方诸僧,后乃归,路由河南。河南吐谷浑慕延世子琼等,敬览德闻,遣使并资财,令与蜀立右军寺,览即居之”(释慧皎:《高僧传》卷11《释慧览》)。周伟洲推测慧览经于阗到且末、鄯善后,东入青海柴达木盆地,再从青海湖南经洮水至龙涸,沿岷江而下到成都[37]。可见慧览由鄯善经柴达木至青海湖南亦取由碛尾道。

自汉武帝“凿空”西域,河西走廊就一直是丝绸之路的咽喉所在,但由上两例可知,魏晋南北朝时期因长期混战、分裂,河西走廊无法自由通行,不少往来西域的使者、僧侣、商贾只得借碛尾道出入陇右、剑南乃至中原。唐初由于河西走廊已经恢复畅通,碛尾道遂更多地承担了军事职能。如前“曼头道”条所考,贞观九年唐与吐谷浑之战,由李靖、薛万均、李大亮率领的北道军西涉青海,追击浑主慕容伏允。伏允先是奔遁于黑党项,“居空闲之地”,然后至鄯善、且末等地(《册府元龟》卷985《征讨四》)。周著认为此处“河源”系指隋置河源郡之西部,今青海都兰以南地区[17]90靠近河源的都兰古城,所以北路军是从青海湖南出发,经柴达木盆地到达且末,这也与碛尾道方向相侔。

十、伏俟南路

莫贺延碛尾地域广阔,除主干道碛尾道外,以吐谷浑新都伏俟城为中心,还有三条道路通往南、西、北三个方向。

伏俟南路,向南至贺真城,与碛尾道相交,转东南经曼头城(今河卡镇支冬加拉古城,旧属宁曲乡),与曼头道相交,又东南经小莫门川(今兴海县东北河卡滩)、大杨川(今贵南县茫拉河)前往沙州城(羁縻盖州)。即陈著所言河源支道东段所经[8]127,亦崔永红所谓:“河南道由莫贺川(按:应由伏罗川)西渡黄河,绕道青海湖,即汇入羌中道。”[38]此路连结吐谷浑几个重要城镇,是其战略后备通道。

十一、伏俟西路

出伏俟城向西,溯今布哈河,经今青海德令哈、大柴旦、甘肃阿克塞县花海子,再向北过当金山口,经大草滩达沙州(今甘肃敦煌市),与丝绸之路河西走廊干道相接。陈良伟按现代地名命名为“柴达木北支道”,对沿途节点进行了详细考察。除伏俟城外,虽然未发现明确的吐谷浑遗址,但他认为此道中的花海子、当金山口和大草滩三个节点“在东晋南北朝时期却是肯定存在的,而且在中西交通中发挥过重要作用”[8]214-216。

十二、伏俟北路

由伏俟城向北经鱼海军,又东北翻越泥岭—丰利山(今大通山)进入浩亹水(一作閤门水,今大通河)河川。河川中有金巴台古城(今门源县北川乡西北),据考证为汉代护羌校尉治所,吐蕃展筑为“新罗城”(新城),唐开元间收复,置威戎军(《唐会要》卷78)[6]128[8]230。而在吐蕃人到来之前,应为吐谷浑人所利用,为羁縻罕州治所[39]。金巴台古城东北的老虎沟有一条翻越大斗南山(今冷龙岭)通往凉州的古道,长约50公里,沟口有一座唐宋时期的小城遗址,可以证明其“自南北朝始,至今仍为通向河西走廊的交通孔道”[6]128。龙朔三年吐蕃占领吐谷浑国境,浑主慕容诺曷钵从伏俟城逃往凉州,应当就从这里经过。

鱼海军,吐蕃所建军城,始置时间史失其详。万岁通天元年(696),凉州都督许钦明外出按行,“有吐蕃数万奄至城下。钦明拒战久之,力屈被执”(《旧唐书》卷196《吐蕃传》)。可知此时吐蕃军队已进入浩亹水地区,而唐朝尚不知情,推测此时已置鱼海军。天宝元年(742),河西节度使王倕率军自武威郡(凉州)翻越大斗南山南下击吐蕃,经威戎军(新罗城)进至鱼海军,斩其军使,所谓“破鱼海,败五城”(樊衡:《河西破蕃贼露布》,《全唐文》卷352;豆卢诜:《岭南节度判官宗公(羲仲)神道碑》,《文苑英华》卷927),所经即伏俟北路,鱼海为出山首战。其地当在青海湖北,今刚察县一带(严耕望以为在此县尕旦寺或刚察寺)[9]522,实为伏俟城进出浩亹水河川的门户。自鱼海军又有路东南经赤海(今尕海)翻赤岭可至临羌城。

羁縻罕州东南有路经羁縻津州(今青海互助县巴扎乡甘冲口。有津渡,东北通凉州昌松县,故名)至鄯州。羁縻永州(今门源县青石咀镇)有路南下翻越星岭经长宁川(今大通县宝库河—北川河)至鄯城镇;有路北上经羁縻定州(今祁连县峨堡镇三角城)穿大斗拔谷(今祁连县东扁都口)至张掖郡(甘州)。羁縻定州在覆袁川(今八宝河),当即吐谷浑旧城。浑主慕容伏允曾保据于此,后为炀帝所破而西走。

东晋时,高僧法显西行求法,即经鄯州、扁都口到达张掖(法显:《法显传》)[35]。刘宋时,僧昙无竭又西行求经,“初至河南国,仍出海西郡,进入流沙,到高昌郡。”(释慧皎:《高僧传》卷3《译经》)他很可能是追寻法显的足迹,由鄯州经扁都口到河西走廊前往高昌国的。

综上所考,唐初吐谷浑地区的交通格局,以主干道言之,大致呈X形,即以旧都树敦城为中心,东北以赤岭道通中原,东南以伏罗道—洮水路通剑南,西南以曼头道—当弥道通吐蕃,西北以碛尾道通西域,较之于陈著所示之西蜀、河南、柴达木、祁连山四分道更加清晰、合理,主要原因即在于树敦城位置的确定。四条主干道之下,分别以羁縻桥州、乌海城、陪都白兰故城、新都伏俟城及羁縻永州为枢纽,分为若干支线,沟通吐谷浑战略要地河西九曲、岷山河曲、浩亹河川及四大戍地,并藉以联系白兰部族、河西走廊乃至朔方(见文后地图)。诚如周著所说:“在公元五世纪至七世纪初,吐谷浑所据之青海地区事实上成了中西交通的中心之一,联系着中国与漠北、西域、西藏高原、印度等地的交往。”[17]141特别是在北方因战乱、分裂使河西走廊道路受阻的情况下,穿越吐谷浑的交通路线担当了替代角色,延续着中西交通、丝绸之路的命脉。

图 唐初吐谷浑地区的交通格局

我们很高兴地看到,在今日国家建设丝绸之路经济带的大背景下,高寒空旷的青海地区不仅已开通青藏铁路、敦格铁路,成宁铁路列入国家铁路“十二五”发展规划、成库铁路(其中格库段业已建成)列入“十三五”发展规划,而且兰新高铁也从大通河流域过境,青藏高铁已纳入国家“十二五”后期建设规划。未来的交通格局,必将远迈吐谷浑时代的辉煌。然而抚今思昔,具有区位优势的青海吐谷浑地区的基本交通格局,不正是万古必遵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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