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执浩
松鼠把松果埋在了
它自己也找不着的地方
松鼠不停把松果藏起来
像过于孤独的孩子在玩
一个人的迷藏
松鼠和松鼠争抢着
收获,又争相遗忘
冬天已经到了
满地的松针上铺满了雪霜
打雪仗的孩子们躲在松树背后
半张脸被雪团击中
半张脸被寒风涂成酡红
我在树林外面架起了一堆篝火
火焰站起来
它高过了我的头顶
它想逃离灰烬的命运
它想大步流星
至今我还记得那一缕缕松香
欢快的嘶鸣
想起雪后的那些晚上
天空清凉,还有星星
我能看到你家的屋顶
以及屋后黛色的竹林
半夜里旷野上传来
树枝脆断的声响
有人踏雪归来,含着痰
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日子
阳光刺眼,看不清
雪人明晃晃的表情
只有胡萝卜是橙黄的
只有桃核做的眼睛圆睁着
我们走在结了冰的塘面上
身前身后都是冰面的炸裂声
想起你至今没有上岸
最后的雪积在人去屋空的檐下
每天静静地化一点
我忍不住朝天边探了探身体
在黑暗中穿衣服
把前胸当成了后背
窸窸窣窣
脱了又穿
在黑暗中看见你
小时候着急的样子
伙伴们在窗外催促
脚步声消逝
在浓雾里
你也一头扎进去
直到太阳跟前
发现穿反了的鞋子
已经顺应了后退的脚跟
我至今还保持着
用热水烫脚的习惯
只是木盆换成了电热桶
当我做这件事的时候
一天已近尾声
我把双脚伸进水桶
想起当年的那些夜晚
我被母亲摁在木盆边
若是水太烫了
我就大喊大叫
小个子的母亲像犯了错一样
忙不迭地跑到水缸旁
抓起木瓢
舀一勺凉水倒进盆中
我想起她
总是仰头望着我
边兑水边用手搅拌着
从前我总爱先洗左脚
把右脚搭在她的膝盖上
不像现在,我总是默默地
把双脚同时伸进去
再同时抽出来
有时候我会梦见一首诗
她在梦中的样子无比清晰
她握我的手像小时候
我用力捏紧铅笔头
笔芯折断了
我鼓足勇气找她借钻笔刀
我梦见一首诗在跳房子
而我在一旁摇跳绳
绳子的另一端拴在无皮的枣树干上
我梦见我使劲摇动地上的尘土
像牛犊发了狂,前撅后拱
我看见她闭上眼睛越跳越高
我梦见所有的事物都是发光体
我一转身它们就熄灭
有时候我在一首诗里闪烁
梦醒之后才发现
我从来不曾带走过任何梦中之物
替我回家的人给我带回来
三样东西——
松香、桃胶和地衣
每一样都酷似我记忆中的样子
每一样都有出处和来历——
松香照见了黑松林里的
那座几乎平塌的孤坟
桃胶透亮,像一簇挣扎着
从桃树内部挤出来的光
我记得最可口的扁桃
长在活死人门前的堰堤上
夏夜里,他就睡在树下
楠竹凉床吱吱作响
而一场雨后,被践踏过的
青草翻山越岭来到了
我即将离开的故土
大地空蒙,蹲踞其上的
是深秋的草木
从天末吹过来的凉风
让捡地衣的母亲想到了我
她抬头望望飞奔的云朵
她低头加快了手中的动作
假设一种生活
然后用想象去度过
那些蓝天啊白云啊
那些一口气翻过了山顶的花和草
我在山脚下看你
张开双臂奔跑
从青年到老年
你只在一条河里洗脚
从中游到上游
最后终于轮到了雪峰
那些裸露的巉岩啊黑砂石啊
那些白森森的踝骨胫骨和头盖骨
我在假设之外看着你
祝你此生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