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与老舍关于“兰亭论辩”的互动
——兼说对论辩发言者评价的新向度

2020-11-17 22:18
郭沫若学刊 2020年3期
关键词:兰亭序兰亭郭沫若

刘 锐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2)

1965年6月,郭沫若在《文物》第6期上发表了《由王谢墓志的出土论到兰亭序的真伪》(以下简称“郭文”)一文,由此引发了一场在20世纪规模最大、涉及面最广的书法论辩,甚至有学者说,这场论辩具有“广泛而深刻的全社会意义,其规模、规格、层次和深度均使它成为整个书法史上绝无仅有的重要事件和震动整个社会,尤其是文化界的奇观。”①周俊杰:《20世纪中国书法通论》,郑州:河南美术出版社,2017年4月,第141页。郭文的主旨,即根据南京新出土的东晋《王兴之夫妇墓志》与《谢鲲墓志》,并承袭清代李文田的观点,认为东晋的书体应该是隶书体,由此判定王羲之《兰亭序》为伪作。同年7月23日,《光明日报》刊出了高二适《〈兰亭序〉的真伪驳议》(以下简称“高文”)一文,对郭文进行了辩驳,以论《兰亭序》之真。自此围绕“兰亭真伪”,展开了一场大论辩。此后随着各种资料不断公开,学界对“兰亭论辩”的研究已有不少成果,总体上来讲对这次论辩的背景的认识也趋于清晰,即郭文中提到过康生、陈伯达,在文中包含了二人的观点,而高文则指名道姓加以批驳,高氏最初投稿遭退,则转求乃师章士钊举荐而得以发表,最终是得到了毛泽东的“笔墨官司,有比无好”的指示,论辩得以展开。对于郭文背后的康生、陈伯达而言,这尤其是不愿看到的结果,为了维护郭文和他们自己的权威,便组织相关领域的著名专家学者继续辩伪,对郭文加以支持。从1973年结集出版的论文集《兰亭论辩》②《兰亭论辩》,北京:文物出版社,1973年。来看,“上编”为支持郭文的“辩伪”一派,作者除郭沫若外,还包括宗白华、启功、徐森玉、赵万里、史树青等人,共收文15篇,具有压倒性优势,而“下篇”为“论真”一派,仅收高二适等三人的文章,以数量之多寡暗示学理之是非。

以上是关于“兰亭论辩”的基本情况,但若说仅此便可称之为具有“广泛而深刻的全社会意义”,是规模很大而“震动整个社会”的一场论辩,好像具体材料还不够丰富。很明显,此前研究者更多是以论文集《兰亭论辩》为中心,也就是说作为一个公开的事件而言,实际上的参与者很少,或者说真正在台面上参与论争并被加以聚焦的仅十余人,似乎一直以来,对《兰亭论辩》论文集之外的此事件的发言者,我们都鲜有关注。当然,笔者无意于否定上述学界对“兰亭论辩”的基本认识,只是觉得要进一步扩充相关材料,对作为“事件”的“兰亭论辩”的外围做进一步观察,如此才能真正体现这次论辩深、广、大的社会意义。正如有研究者提到的,一些有力的辩驳文章“由于未发表在国家重点刊物《光明日报》、《文物》杂志上,影响不大,以至形成了以《文物》和《光明日报》为平台,以高二适与郭沫若为主辩手的论战”,①徐利民:《传统文士风骨的现代典范——高二适在“兰亭论辩”中的角色意义》,《中国书法》,2015年第12期。也有研究者认为,“从参加这场争论的反对者一方来看,腹诽之人不少,但实际参加者不多,大概知道该问题牵扯到重量级政治人物,都不敢轻举妄动”。②贾振勇:《郭沫若与扑朔迷离的“兰亭论辩”》,《郭沫若学刊》,2010年第2期。也就是说,要谈论“兰亭论辩”深广的社会影响,只是聚焦台面上的论辩是不够的,还要关注出于台面之下的或者说局外人的态度或言论,并借此来展示“兰亭论辩”的社会影响和其复杂性。笔者就曾以沈从文为例,考察过一个作为远离论辩中心,甚至没有发言资格的“边缘人物”对“兰亭论辩”的态度,并由此引发的其关于相关书法问题的不懈思考与追索。而且,沈从文就是一个典型的“腹诽”者,他只能将“兰亭论辩”的态度,以零散的文字悄悄嵌藏在自己未刊的文稿中。③刘锐:《沈从文三首论书长诗新证——兼说沈从文的“兰亭论辩”》,吉首大学沈从文研究所:《沈从文研究》第2辑,北京:北京联合出版社,2020年。

其实,除了台面上的两派人,以及远离台面的腹诽者,还应该关注到郭沫若身边的交游圈中的人对“兰亭论辩”的态度,因为他们既没有上台发声,也未远离论争的中心,所处位置相对微妙,但又并未被卷入局中,了解这些局外人的“兰亭论辩”,我们也可以多一个对“兰亭论辩”的观察角度。可以说,老舍就是这样一位“局外人”,通过老舍与郭沫若以及“兰亭论辩”的关系,似乎可以丰富对此事件的认识。

老舍明确与“兰亭论辩”相关的文献,是其写的一首七律《呈郭老——读郭老〈由王谢墓志的出土论到兰亭序的真伪〉戏成一律录呈郭老博粲》:“右军乏策宋兰亭,郭老奇师阵气腾。丹虎从凤原是女,神龙作浪化为僧。书家时代难颠到,科学精神避爱憎。传说元权充铁证,墓碑跃跃出金陵。”④《老舍全集》第十三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第712页。从内容看,老舍明显也属于支持郭文的一方。此诗原附于1965年7月22日老舍致于立群信,信中说:

郭老书《送瘟神》大字收到,已送交医学科学院,并嘱代致谢!打油诗一首附奉,博郭老一笑!署甚,恕不一一!⑤《老舍全集》第十五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第732、583页。

郭沫若书大字的缘由,可参阅1965年7月13日老舍致郭沫若的信:

南游归来,诗囊必富,切盼拜读佳篇,学习受益!立群同志索扇,已画好;医学科学院求您写毛主席《送瘟神》二律,纸在我处,当与小扇一同送上。何时在府,祈示下(电话55.4879),以便拜谒!⑥《老舍全集》第十五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第732、583页。

可见,在“兰亭论辩”的酝酿阶段,郭沫若老舍二人正有所过从。很有可能是老舍代医学科学院求字,并送扇送纸往郭府后,郭沫若将其论文给老舍阅读,并征求其意见。数日后,郭沫若将所书大字寄老舍,老舍致信于立群并附诗,但7月22日这个回信的时间很蹊跷,郭如果当天收到信,次日高二适的驳文就在《光明日报》上刊发了,标志着“兰亭论辩”的开始;如果老舍此信是次日送达郭府,则可以说老舍成了“兰亭论辩”开始后,第一个支持郭文的人。虽说论辩开始的标志是作为驳方的高二适真正登场,但在北京文化界上层,高文在见报之前,估计也不是什么秘密。所以,老舍在这场论辩真正公开化的前一天,写诗支持郭文。当然,这只是出于笔者的推测,前提是以老舍于文化界的地位,在高文见刊前就得知了这场论辩将要发生。另一种可能,即老舍提前并不知道关于论辩将要发动的任何消息,7月22日写信附诗只是一个巧合,但其支持郭文的态度也还是需要进一步辨析。

其实后来人们对“兰亭论辩”双方参与者的评价,很大程度上走入了一种“二元对立”的模式,因为支持郭文的人,有些是迫于压力而做出的违心之论,而高二适这样的反对者,则是出于客观的学术态度与敢于跟威权论争的学术胆识,来撰文反驳的,所以,此后对“兰亭论辩”参与者的评价,很大程度上已经趋向于政治立场和知识分子的人格讨论,对于台面上的十余位实际参与者,仅从支持与辩驳郭文的立场,而区分出谁是曲学阿世,谁敢对抗权威。例如晚年的启功虽然想辩白于自己在“兰亭论辩”中的表现①详参启功口述;赵仁珪,章景怀整理:《启功口述历史》,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7月。,纵使世人有同情之理解,可白纸黑字,文责自负,终不免会有“惜公曲学辨兰亭”②胡文辉:《现代学林点将录》,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0年8月,第229页。之讥。

伴随着我国时代的进步,市场经济得到了长足的进步,我国生产总值不断提高,项目管理模式已成为当前市场经济中的重要研究课题。传统的项目管理模式已难以适合当前社会发展进程,任何管理模式都应为适应社会发展而摒弃旧观念和管理模式。当前企业或部门应对传统与现代项目管理模式,探究其优缺点,并归纳比较,再结合当前市场环境和自身问题制定出一套科学合理的管理方案。

可是,“兰亭论辩”毕竟有它作为学术讨论的一面,参加者也基本限于书法文博圈子,要说由此发动大规模的政治斗争,确实也很难。故而有研究者认为“康生、陈伯达都对学术文化相当内行,凭其政治经验及权谋,何至于不能认识及此?必须承认,康生旧学修养相当深厚,陈伯达也至少够得上附庸风雅的层次,他们跟郭沫若之间,无疑也是风雅之交。所以,不能因为陈伯达介入,就必定是政治阴谋。陈伯达授意郭沫若辨《兰亭序》之伪,更可能出于‘纯学术’的翻案动机;只不过,陈伯达‘口含天宪’的特殊背景,加上郭沫若的学霸身份,使学术论争显得政治化罢。”③真是李大嘴(胡文辉):《烟云过眼未能忘:〈启功口述历史〉读后》,见梁由之主编:《我的闲闲书友》,上海:文汇出版社,2010年8月,第347页。所以,我们对“兰亭论辩”发言者的评价,随着考察范围的扩大,是否可以多出一种向度,关照到出于“纯学术”动机的发言者呢?对于在台面上论争之外的人,他们针对“兰亭论辩”的表态,我们还是否仅从简单的政治立场和知识分子人格来评价,这就要进一步讨论了。那么,老舍写诗对郭文的支持,不论他是否提前知悉了这场论辩的发起,笔者以为都不能简单地套入政治与人格的模式,来对此作出评价,并由此将老舍归之为“曲学”一类,那样反而失之偏颇了。

以下,具体来看看老舍的这首律诗,并以此讨论老舍支持郭文的内在理路。张桂兴先生对此诗有过笺释④张桂兴:《老舍旧体诗辑注》,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第321-322页。,但不完整,这里笔者将老舍七律与郭文对勘,做相应补笺:

右军乏策宋兰亭,郭老奇师阵气腾

【笺】此句是老舍总起,一说右军“乏策”,一说郭沫若“奇师”,将《兰亭序》与郭沫若的论文对立,因为后者对前者真伪的质疑,所以将此喻为一场战争,以“奇师”、“阵气腾”比喻郭文。而且,从诗中流露出的“对立性”,似乎老舍已经得知了“兰亭论辩”即将开始的消息。

丹虎从凤原是女

神龙作浪化为僧

【笺】郭文:“智永是陈代永兴寺的僧人……不仅《兰亭序》的“修短随化,终期于尽”的语句很合乎“禅师”的口吻,就其时代来说也正相适宜。因此,我敢于肯定:《兰亭序》的文章和墨迹就是智永所依托。”按,“神龙”代指《兰亭序》。存世唐代冯承素摹本《兰亭序》,因为卷首有唐中宗李显神龙年号小印,故称“神龙本”。

书家时代难颠到

【笺】郭文:“《兰亭序》是梁以后人依托的,梁武帝当然不会见到……在梁武帝时,钟王的真迹已经寥若星辰,而依托临摹的风气却已盛极一时。”

科学精神避爱憎

【笺】郭文:“我说《兰亭序》依托于智永,这并不是否定《兰亭序》的书法价值;也不是有意侮辱智永……我自己也是喜欢《兰亭序》书法的人,少年时代临摹过不少遍,直到现在我还是相当喜欢它。我能够不看帖本或墨迹影印本就把它临摹出来。这是须得交代明白的。”

传说无权充铁证

【笺】《老舍全集》中为“元权”⑤《老舍全集》第十三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第712页。,张桂兴《老舍旧体诗辑注》中为“无权”⑥张桂兴:《老舍旧体诗辑注》,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第321-322页。。此处据张氏《辑注》校改为“无权”。原诗载于老舍致于立群的信中,想必《全集》和《辑注》都是根据老舍手迹录入,笔者无法看到手迹,只能做出推测,应该是《全集》排版之误。如果老舍用繁体字书写,书法中“无”与“無”可以混用,在经典法帖中也不乏先例(如米芾《龙井山方圆庵记》),所以不排除老舍用“无”字,被《全集》编者误植为“元”,若用简体书写,则更是如此。其次,从诗句意思上推测,“无权”即没有权利,全句是说在学术研究中不能或无权将传说当成是铁证。郭文:“《兰亭序》的书法有这样崇高的盛誉,故在开元、天宝年间所流传的关于它的‘佳话’,差不多就和神话一样了。”按,老舍所谓“传说”,即指流传的各种关于《兰亭序》的故事,比如在郭沫若论文中提到的何延之《赚兰亭记》和刘餗关于《兰亭序》的说法。

墓碑跃跃出金陵

【笺】《老舍全集》中为“跃跃”①《老舍全集》第十三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第712页。,张桂兴《老舍旧体诗辑注》中为“遥遥”②张桂兴:《老舍旧体诗辑注》,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第321、322页。。此处依《全集》。笔者无法看到手迹,“跃”与“遥”书写差别较大,只能据诗句文意判断,“跃跃”形容心情的激动、欢快,“遥遥”形容距离远,二者都讲得通,但似乎前者更好。郭文:“近年,在南京郊外及其近境出土了几种东晋时代的墓志……顷得南京文管会五月十九日来信,言于兴之墓旁又发现王彬长女丹虎之墓。”

这是老舍读完郭文后以律诗的形式,写给郭沫若的一篇读后感,而且老舍在诗中也没有进一步提出自己的看法,将全诗与郭文进行比勘,不难发现,老舍基本上是紧贴着郭文的具体内容在写。张桂兴先生认为,“老舍为郭老的科学精神和治学态度所感动,于是作旧体诗一首相赠”。③张桂兴:《老舍旧体诗辑注》,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第321、322页。笔者认为,这种解读,相比于套用政治与人格的评价模式,更能贴近事实的本质。郭文确实值得商榷,但也没有必要把所有支持郭文的人,都看作是“曲学”。

况且,老舍这首诗所表达的,也有其内在理路可寻:第一,不论“兰亭论辩”在政治上发展到什么态势,也不论其背后的康生、陈伯达,单就郭文来讲,毕竟有其“纯学术”的翻案动机,况且对《兰亭序》的翻案文章,自古有之,其将地上文献与地下文物两结合的方法,也不能说不科学,至于结论能不能被人认可或接受是另一回事,所以,老舍单纯从郭文的科学精神和治学态度出发来写诗;第二,老舍不属于文博界的人,严格讲也不在书法圈子内,更非治魏晋史或魏晋文学的专家,所以不在被点名需要表态的人之列,也就没有刻意迎合的必要,完全是其出于真诚的表达欲望;第三,从书法的层面讲,老舍是由帖学走向碑学的,正如有研究者指出的,老舍的书法“取法源自《石门铭》和《爨宝子》”④李建森:《关于老舍及其书法》,《小说评论》,2007年第1期。,虽然老舍并没有留下关于书法的述学文字,但其书法中魏碑风格很明显,⑤《爨宝子》与《爨龙颜》严格来讲不属于魏碑(北碑系统),从时间上说,它们是晋碑,从地域上说,它们位于云南,但是由于其具有魏碑的风格特色,所以,一般来讲,不论是书法史还是学书者,都把它们归入魏碑。而郭文认可并承袭了清代李文田的观点,即王羲之时代的书法,应该是《爨宝子》与《爨龙颜》的那种风格,这正与老舍后来的取法路径相同。老舍虽然是以帖学入门,坊间也流传有其《集王圣教序》的临本,但并不妨碍他在看到郭文后也对《兰亭序》进行质疑,应该说他的心态与郭沫若相似,即喜欢《兰亭序》的书法是一方面,学术研究是另一方面,质疑《兰亭序》真伪的同时,并没有否定其书法的高度,⑥郭沫若说:“我自己也是喜欢《兰亭序》书法的人,少年时代临摹过不少遍,直到现在我还是相当喜欢它。我能够不看帖本或墨迹影印本就把它临摹出来。这是须得交代明白的。”(郭沫若:《由王谢墓志的出土论到兰亭序的真伪》,《文物》,1965年第6期)。这或许也是老舍写诗支持郭文的一大诱因。

对于“兰亭论辩”,很多时候我们都是以预设视角或观点来审视当年的材料,陷入政治立场和知识分子人格所带来的“两点论”(即曲学阿世与对抗权威)评价。所以,从郭沫若与老舍关于“兰亭”的互动,可以丰富我们对“兰亭论辩”的观察视野,而其中涉及到对老舍七律的解读,也会影响到对老舍的评价。随着今后对于“兰亭论辩”观察视野的不断扩大,对历史中发言者的评价,也应该走向多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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