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反智主义的媒介表达及社会风险

2020-11-17 20:45
华夏文化论坛 2020年1期
关键词:智识阶层主义

陈 娜

【内容提要】本文基于反智主义的历史传统与文化基因,对当下反智主义传播的话语形态、社会根源和社会风险进行了论述。文章认为,当下中国的反智主义思潮既不同于传统社会也不同于西方社会,在媒介表达方面呈现出解构智识阶层、颠覆智识标准、哄抬反智价值观等话语形态,进而从阶层抗争、话语抗争、价值抗争、认同抗争与文化抗争等五个层面,对反智主义及其媒介表达的社会根源进行了解读,认为反智主义媒介表达的泛化将导致四个方面的社会风险:加剧社会断裂、扰乱智识心态、造成价值虚无、弱化社会御险能力,故须加以防范和警惕。

尽管“反智主义”这个名词直到上世纪60年代才由美国历史学家理查德·霍夫斯塔特(Richard Hofstadter)第一次正式提出,但是对于中国来说,无论是老子的“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还是秦始皇的“焚书坑儒”,抑或是文革中的“读书无用论”,这种一则反对智识,二则反对知识分子的思维,不仅自古有之,并且与中国社会的苦难历程如影随形。

新中国成立以来,反智主义在中国的传播伴随着社会变革和主流价值观的衍变经历了起起伏伏,并且在新的历史时期释放出了新的时代特点。在教育普及率和尊师重教社会氛围不断提升的今天,反智主义的传播早已不同于曾经“灭智”倾向的简单粗暴,而是被隐藏在一系列精巧的话语包装和吊诡的叙事策略之中,以一种全新的身份、手段、目的在多元社会思潮与主流意识形态的夹缝中酝酿自己的一方阵地并追逐着利益转化。而更为严重的是,在一系列看似无关痛痒的反智主义论调之下,企图撕裂和分化社会的意识形态风险正在潜行其中,以至于反智主义的媒介表达已经成为当代中国社会无法回避的隐患。

一、反智主义的复燃

反智主义并非舶来品,这种渗透在以中国的政治传统为代表的社会生活方方面面的思维形态可谓“自古已然,于今为烈”①余英时:《反智论与中国政治传统——论儒、道、法三家政治思想的分野与汇流》,《中国思想传统的现代诠释》,江苏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63页。。然而,当代中国反智主义的兴起一则与其所得名的上世纪中叶的美国社会境状有何不同,二则与中国传统社会有何不同,有关这些问题是值得探讨的。

根据理查德·霍夫斯塔特(Richard Hofstadter)的论述,反智主义概念的形成所针对的正是20世纪50年代美国知识分子所面临的生存状态,即美国知识分子常常因整个民族对思想的不尊重而灰心或沮丧。因此,“反智主要指反对知识分子以及具有知识分子特性的思维形态,是对‘精神生活’及代表该类生活的人的一种反感和怀疑,以及试图贬低该类生活价值的倾向”②贺昌盛、孙玲玲、黄云霞、郑雪、王琴:《“反智主义”笔谈》,《当代文坛》,2009年第2期。。“反智主义”后来直接成了排斥知识及知识分子倾向的代名词,其主要特征“包括轻视、不顾或否认事实,遇到问题不是以一种类似自然科学研究、基于事实而且连贯一致的方式予以理性分析,寻求解决,而是较多依赖个人感觉、情绪和偏好,习惯性地责备他人,同时对知识和具备知识的专家抱有一种缺乏根据的抵触甚至敌意”③张毅:《反智的美国》,《国际政治研究》(双月刊),2017年第6期。。

与西方现代的反智带有一定主体性反思的情形有所不同,中国古代的反智更多的是服务于政治统治与天下治理,如老子所说的“绝圣弃智,民利百倍”“民多智慧,而邪事滋起”“不尚贤,使民不争”等。余英时认为,“统治者对于无法征服的‘智性’或‘理性’总是最感到头痛。黄老学派对‘智性’及批评政治的知识分子所采取的态度毫不含糊,‘庶人议政’或现代所谓‘乱说乱动’是决不允许的”④余英时:《反智论与中国政治传统——论儒、道、法三家政治思想的分野与汇流》,《中国思想传统的现代诠释》,江苏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76页。。韩非子在《五蠹》中更是直言:“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⑤陈秉才:《五蠹》,《韩非子》,中华书局,2007年,第265页。。

当代中国社会的反智倾向,则表现出一种复杂的社会心态与矛盾:一方面,恢复高考之后,“尊重知识,尊重人才”成为一种普遍的价值追求;另一方面,知识与权贵在市场化背景下日益趋向利益交换,“反智”取代“崇文”也日益成为一种具有普遍性的社会情绪。特别是随着功利主义和逐利倾向的泛滥,社会渐渐失控于精神上的犬儒主义和实践中的投机主义,加之网络的自由表达,更是进一步助推反智主义成为当代传播的酵母和温床。

需要指出,当代中国的反智主义并不具有鲜明的政治色彩,而是在某种意义上扮演了社会非常态的亚文化“减压阀”的角色,因此,在话语表达方面也表现出了一定的隐晦与“技巧”。而最常见的手段就是对智识和智识群体的抵制、蔑视、歪曲、憎恨,以及散布谣言、媚俗文化,传播伪科学等。在这个情况下,“教授干脆成了‘叫兽’、专家成了‘砖家’,商人富人统统‘为富不仁’,官员则‘天下乌鸦一般黑’,总之,理智与客观被各种偏见掩盖,主观的情感性冲动(体现为嘲讽、谩骂与攻击)却往往能得到喝彩与附和”①张天潘:《中国式反智的反思》,《南风窗》(双周刊),2010年第20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反智主义复燃已然成了当下社会多元思潮鱼龙混杂、泥沙俱下中的一道耐人寻味的媒介表达景观。

二、反智主义当代传播的话语形态

在中国“崇文”传统的价值底色下,反智主义的传播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通过一系列精巧包装的故事、夺人眼球的话语以及似是而非的判断等方式作为其策略。具体说来,反智主义当代传播的主要话语形态包括:以解构、虚无、污名为方式对智识阶层和智识的抵制与反叛;以恶搞、颠覆、自制为方式对个性化表达的宣泄和对智识标准的再造;以片面渲染、穿凿附会、编织伪造为方式对反智主义的赤裸裸哄抬。

首先,解构精英、虚无价值、污名智识阶层是反智主义最鲜明的话语形态。所谓“解构”,是法国哲学家雅克·德里达(Jacques Derrida)1967年针对传统思维模式与结构中心的消解、分裂、解体而提出的术语。作为一种极具颠覆性的理论,解构主义凭借对“语言和思想自由嬉戏”的强调,大力宣扬主体消散、意义延异、能指自由。所谓“虚无”,是德国哲学家雅科比(F.H.Jacbi)在1799年首次使用的一个术语,其主要特征是否定一切意义和精神基础,并伴随自甘暴弃的颓废情绪。所谓污名,是美国社会学家欧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1963年提出的概念,特指与真实的社会身份和社会认同存在特殊差距的被贬低和被否定。毫无疑问,反智主义“巧妙”利用了上述三种方式作为其话语手段,为其自身理念的植入进行铺垫。

在这个过程中,知识精英的主体性和权威性被渐次消解,对智识应有的社会认同及尊崇智识的价值立场被肆意调侃并刻意模糊,而智识阶层则被嘲讽、贬低进而成为一个吊诡的弱势群体。非但如此,以网络平台为重灾区的大众媒体上还充斥着一系列对有关知识分子负面新闻的猎奇围观和恶意泛化。于是,“智识”被平庸化,智识阶层在“一切都被怀疑”的状态中被建构为“伪善”“空洞”“低能”“无用”的社会群体。反智主义通过一系列解构、虚无和污名的手段,实现了其话语传播的第一道工序,并为其后续演进埋下伏笔。

其次,智识标准的再造,是反智主义当代传播的第二大话语形态。在这个过程中,以颠覆、恶搞、自制为方式的话语表达发挥了淋漓尽致的作用。2018年“杨超越现象”的出现就是智识标准再造的一个力证。作为一个专业能力较弱却最终在粉丝的拥趸下名列前茅的选秀艺人,这其中娱乐生态话语权博弈所折射出的恰恰是平民阶层对智识标准的集体再造。这种颠覆式的结果逆转,正是话语赋权后的社会对反智主义的任性迎合。

而除了这种现象之外,恶搞文化也以强大的繁殖力成为反智主义附着的温床。恶搞的最大特点就是反叛经典、嘲讽传统,即热衷于将严肃而理性的东西“玩坏”,并树立起不同以往的价值信度。像江西乞丐“犀利哥”、上海“流浪大师”等“网红”近年以来的迅速成名并大受欢迎,就是反智主义在恶搞文化助推下的变种。

更有甚者,以自制话语的方式对反智主义做彻底宣泄,而表现最明显的就是网络语言。“过油不基”“将吃补过”“随薪锁欲”“水掉哥头”“宏颜获水”等这些以经典成语为基础的网络新词以词语生成的随意性和无理据性成了反智主义的异果。而近年来涌出的“屌丝”“草根”“屁民”“矮穷矬”“吃货”“睡货”“二货”等新词,更是从传统贬义中突围,成了网民自我炫耀的标签。由此,反智主义在集体“审丑”的狂欢中被推到了极致。

再次,价值观是反智主义话语传播的一张底牌,而片面渲染偶像、穿凿附会事实、编织伪造故事就是亮出底牌的主要手段。以“反智的书生”自称的旅美学者薛涌通过各种渠道在国内公开美化反智主义,被称为“中国民间意见领袖”并被《南方人物》评为“影响中国的五十位公共知识分子”之一;以“躲避崇高”的“痞子文学”而著称的作家王朔在塑造出一系列弘扬工农大众最高尚、知识分子最卑劣的反智文学作品之后,获得了极高的大众传播效益并迅速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而参与制造“不读书的文学天才神话”的韩寒,则是通过一系列公共文化表达以“80后意见领袖”的身份成功地“把反智主义张扬为一种亵渎文化教育的流氓粗鄙的话语权力和语言暴力”①肖鹰:《韩寒神话与当代反智主义》,《贵州社会科学》,2012年第5期。。这些反智主义偶像的成功树立及对其价值理念的片面渲染,为反智主义价值观的导入奠定了基础。

近年来,各种反智主义奇谈怪论也在网络上不断误导民众。为此,2016年至今,共青团中央微信公众号先后推送十余篇文章,批驳被各种所谓“事实”穿凿附会的“读书无用论”,如《读大学不如去当蓝领?》《卖煎饼月收入3万,又让你相信“读书不重要”这个骗局了么?》《念了清华也买不起学区房,要学历来做什么?》《“0分”考生十年后重新高考,别再相信“读书无用论”了!》《读书真的没用了?这位老师的回答,每个人都该看看……》《“读不读大学差别大吗?”80%网友:大!》等。而如此密集性地针对同一话题,正是因为在反智主义庇佑之下的“读书无用论”被包裹在各种貌似事实的叙事中,“读书无用”甚至成了搪塞各种社会焦虑和麻痹症结的鸩毒,被反智主义冠冕堂皇地“洗白”。

编织伪造故事也是其话语传播的手段之一。2019年1月29日,“咪蒙”旗下微信公众号“才华有限青年”发布了《一个出身寒门的状元之死》一文,一石激起千层浪。在这篇贩卖焦虑痛点、制造阶层鸿沟、引起社会强烈质疑的网络推文中,反智主义是其心照不宣的叙事基石。虽然该文章最终因胡编乱造、信息虚假被删,并直接导致平台被封的结局,但这种不惜以编织谎言、伪造故事为手段哄抬反智主义以迎合、煽惑、误导公众的手法在当下社会绝非个例,亦是反智流毒影响至深的缩影。正如有学者指出:“这个时代的‘反智’已经不再是愚民时代‘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喧嚣了,而是现代化进程中由于生存竞争的激烈、大众文化的热闹、狂欢之风的盛行的必然结果。”②樊星:《当代文化思潮中的“反智主义”》,《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3期。

三、当代中国反智主义媒介表达的社会根源

总体来说,当代中国反智主义媒介表达的社会根源主要集中在五个方面,分别是社会转型与阶层分化所带来的阶层抗争、网络赋权与权威祛魅所带来的话语抗争、资本逻辑与实用诉求所带来的价值抗争、斯文委地与信任断裂所带来的认同抗争以及社会传统与智识原罪所带来的文化抗争。

第一,阶层抗争是反智主义媒介表达的一个显性社会根源。近四十余年来,中国社会从经济体制改革到政治体制改革,从文化体制改革到人事体制改革,乃至于教育体制改革、科技体制改革以及社会福利与社会保障体制改革等方方面面无一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在体制改革所推动的一整套社会结构分化性变迁过程中,多元的社会阶层实体也随之不断出现,并重新折射、参与且影响着社会。社会贫富差距不断拉大,社会统一行动能力逐渐降低,社会生活注意力分散,社会追求差异度增加,这些情况的出现为点燃反智主义埋下了伏笔。

应该承认,在体制改革、社会结构分化等变迁过程中共同承担改革风险与改革成本的社会群体,却并不能平等享受到改革所带来的共同收益,一些手中本就掌握着权力与资本等各种重要社会资源的利益群体一方面在改革中受益,另一方面又继续通过结构调整与体制改革维护着既得利益并进而追求着利益的最大化。而这一切,都造成了在社会变革带来阶层分化的同时,因现实利益的纠葛而引发的阶层抗争以及民众智识心态的异化。正如有学者所言,“当遭遇现实生活中的高房价、高失业、社会不公、贫富差距等困境时,大众对由精英建构和描绘的体制充满了反感,积聚良久的反感情绪在阶级抗争的夺权中获得了释放的机会。精英阶层的滥权与弃权、平民阶层的攫权与误权,都是反智主义能在当今社会盛行的推动性因素”①韦勇娇:《网络媒介生态中的反智现象研究》,华中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5年,第32页。。

第二,以网络赋权为前提的话语抗争则是互联网时代反智主义表达盛行的另一个社会根源。中国自1994年正式成为国际互联网大家庭中的第77个成员,至今已经走过了二十余个年头。正是互联网的无限扩张特质、灵活的信息对流关系、去中心化的控制结构以及超越时空边界管辖权限的运行等这些技术特性,使得互联网的话语赋权成为现实。时至今日,互联网已经成为百姓获取讯息、表达立场观点甚至方便日常生活的重要平台和工具,在这个号称“人人都有麦克风”“人人都是记者”的时代下,网民早已不再是单向接收讯息以及双向反馈讯息的用户,而是成为网络节点中的一分子,并将互联网信息带入了一个颠覆以往信息传播模式的个性化定制阶段。

在这种情况下,传统意义上的权威话语随着网络平台的分化赋权而被祛魅解构,已然断裂的社会阶层对由智识群体主要构成的精英阶层开始了话语表达权和信息传播权的全面抗争。抵抗权威,消解科学知识神圣性,彰显自我存在,反智主义在虚拟社会的运行逻辑中找到了滋生蔓延的绝佳土壤,并就此如幽灵般游走在虚拟社会对现实世界的投射中。

第三,由资本逻辑和实用诉求所引发的价值抗争,是反智主义公然传播的另一个社会根源。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逐步实现了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过渡转型,由于市场与资本紧密相连,而追逐最大限度的利润是资本运行的唯一目的,因此“资本逻辑”便意味着市场经济所遵循的以逐利为终极追求的现实。而伴随着转型期社会阶层的分化,整体性利益结构的逐渐分解,利益诉求的多元化趋势愈发明显,其随之而来的就是社会价值观的变革与多样。于是乎,“人们将市场的逻辑扩展到其他社会生活领域,俨然进入了一个‘以钱论英雄’的时代,以至于今天衡量个体成功的标志不仅仅是拥有多少权力,而且更为重要的是拥有多少财富”①程亮:《教育中的反智主义及其超越》,《湖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报》,2014年第3期。。

一个较为常见的现象是,在精英群体中,与资本逻辑相距较远的就是知识分子;同时,知识分子所坚守的道德理想和追求的生活方式往往也很难符合绝大多数民众的普遍生存法则。因此,在被市场经济实用主义价值观严重浸润的社会中,“有用还是无用”容易被盲目拿来作为评判知识之价值以及求知之意义的短浅标准,资本逻辑与实用诉求就这样潜移默化地锻造了社会大众趋向媚俗的价值迷思。由此,不仅知识分子易被民众视为凌空蹈虚的“无能之辈”,反智主义更成了背负社会大众价值抗争的一面旗帜。

第四,智识阶层因群体内部的腐败堕落、斯文扫地而导致民众信任断裂所带来的认同抗争是反智主义得以传播的又一个客观诱因。所谓认同抗争,即是社会内部对原有认同关系所产生的自觉抵制、否定与背离。受社会资源重新分配、社会阶层不断分化、社会价值观趋向多元等复杂因素影响,智识阶层与大众阶层之间的关系呈现出复杂且微妙的特点:一方面,智识阶层的现实处境被大众阶层所轻慢;另一方面,智识阶层的社会责任又被大众阶层所指盼。正是在这种矛盾交困的境状中,以知识分子为代表的智识阶层出现了多重转向:一部分人害怕言多必失而拒绝发声、回避公心、摒弃大众;一部分人附庸权势、欺世盗名、唯利是图;一部分人术业不精、罔顾常识、扭曲事实;一部分人则精神堕落、自甘暴弃、斯文委地。随着社会变革的不断深入,智识阶层的上述分化和异化已然愈发鲜明,并且极易因局部问题的出现而带来群体认同的危机。

事实上,当普通民众对智识阶层开始出现普遍性的怀疑,当专家学者、行业精英的公共言说无法得到民众的回应和信任,这些现象将直接导致专业权威的失落、民众信任的断裂和社会黏合的损伤,并由此而必然带来反智主义的横行。正如有学者所判断的,“文化精英权奴化与商业化,政治精英利益集团化,商业精英权贵化——从而导致中国社会信任关系破裂。信任关系一旦破裂,就很难重建,而缺乏信任,病态反智就只会愈演愈烈”②张天潘:《中国式反智的反思》,《南风窗》(双周刊),2010年第20期。。

第五,受中国社会传统中由来已久的知识分子“原罪论”影响而潜移默化形成的文化抗争,是反智主义媒介表达现象的另一大隐秘社会根源。从反智主义的诞生来看,它脱胎于一种接近迷思的文化取向,“原罪论”便是其中杀伤力最大的代表。如前所述,反智主义在不同历史阶段并非一成不变,其价值内涵和表达诉求均随着社会发展和大众文化的变迁而发生改变。近代以来,以1942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为标志,在革命意识形态与自由主义意识形态的抗衡中,革命意识形态通过把知识分子定性为小资产阶级的论证,“使知识分子在以革命权利为中心形成的差序格局中居于边缘,从而奠定了知识分子改造的逻辑起点”①常慧林:《论现代文学反智叙事的嬗变》,《求索》,2012年第6期。。从此,知识分子在道德人格上的落后性、在革命事业担当上的摇摆性、面对困境坎坷时的消极软弱,以及面对工农大众的清高自负等“原罪”被反复言说直至合法化。

而另一方面,中国自古以来深厚的“政治社会”气氛、官本位意识,以及对实用主义的过于看重,使得中国知识分子的政治道德尊崇远远大于知识尊崇。“相对于政治权力,学术或知识都是其次的,甚至是工具性的,有时是作为获取政治资本的‘敲门砖’。”②程亮:《教育中的反智主义及其超越》,《湖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报》,2014年第3期。因此,中国知识分子在天然缺乏独立精神的集体状态下往往难以抵抗政治威权对知识学术的干扰,并且非常容易丧失自我,直至出现秘而不宣的自卑情绪。而“弥漫于整个社会的‘反智文化’和知识阶层的‘原罪意识’就具有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互动性效果”③唐靖,吕琼:《反智文化下知识分子的原罪意识》,《辽宁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3期。。由此而来,反智主义在主客观文化氛围的建构中,已然成了一面抗争的旗帜。知识分子“原罪论”也在不断被涵化的线性历史中,为反智主义的存在和蔓延埋下了深深的社会病根。

四、反智主义媒介表达的社会风险

反智主义盛行的危险性是不言自明的,这一主张除了会带来包括阻碍科学知识正常传播、影响教育事业良性发展、有损知识分子社会认同等显性层面的问题之外,还极有可能引起一系列深层次的社会风险。综合而言,主要包括加剧社会断裂、煽惑智识心态、造成价值虚无、弱化社会御险能力等四个方面。

首先,警惕反智主义媒介表达对社会断裂风险的加剧。“断裂社会”概念主要针对的是中国社会中贫穷与富裕、城市与乡村、上层与下层之间整合机制的欠缺这一现实问题。“贫富差距悬殊、收入分配问题、贪污腐败问题、国有资产流失、弱势群体形成、社会冲突增加、信任结构崩塌、道德底线失守……种种经济生活、社会生活和精神世界的全面失衡与失序,其实都缘于‘社会权利的失衡’。”④郭于华:《转型社会学的新议程——孙立平“社会断裂三部曲”的社会学述评》,《社会学研究》,2006年第6期。正是在这种由权利失衡而导致的社会断裂中,反智主义一方面寄寓其中寻找赖以依附扩张的土壤,另一方面又通过鲜明的话语框架和价值偏见刻意复制并促成更大的社会断裂,由此而引起社会裂痕不断扩大,鸿沟不断加深。

不仅如此,一个更为重要的事实是,历史证明,中国无论是革命事业还是建设事业都必须把工农大众和知识分子结合为一体才可能结束苦难走向胜利,也只有正确认识和确立工农大众与知识分子的历史合力及其历史地位,正确处理和联合工农大众与知识分子的矛盾及关系,才有可能避免因分裂和对立而导致的悲剧。因此,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反智主义的兴起都极具社会风险。从制度与文化的合理设置和导向中力图走出社会断裂的阴影并努力实现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的良性循环,这是对反智主义风险的必要预警与应对策略。

其次,警惕反智主义媒介表达对社会智识心态的煽惑。智识心态是社会心态的一种,即社会个体及社会群体针对智识问题所共有的心理现象。“当某种特定社会心态形成后,它会自上而下地对群体中个体的内心和行为产生影响。这种影响是通过群体压力、从众效应、群体极化等方式作用于个体心理和行为”①李宇环,梁晓琼:《社会心态理论视阈下中国邻避冲突的发生机理与调适对策》,《探索与争鸣》,2018年第12期。,智识心态同样受这种规律的影响。

反智主义的传播对社会智识心态的形成无疑会带来直接作用。一方面,作为人类经验抽象表达的知识在知识分子的主导下往往容易与平民化普通生活存在一定程度的脱节,在反智主义的影响下,这些被剥离出日常实践的知识会被进一步抵制而导致知识鸿沟的加大。另一方面,反智主义对知识分子及智识阶层的质疑使得嫁接知识鸿沟的桥梁不断被斩断,在泛娱乐化消费社会的粉饰中,被反智主义煽惑的社会群体在假象世界中更加沉溺,直至陷入一个无法自拔的死循环。而相比智识阶层被边缘化这一恶果,普通民众智识心态的摇摆则极易陷入一个更为危险的境地,“那就是质疑或者放弃了在寻求阶层流动、主体性建构过程,以及在社会资源重新分配过程中可以争取的话语资源的最重要的一个工具或曰武器——智识,从而彻底地沦为了谣言的亲信者、伪科学的站台者、常识的背叛者,以及生活的失意者”②肖鹰:《韩寒神话与当代反智主义》,《贵州社会科学》,2012年第5期。。可以肯定的是,由于反智主义的传播所导致的民众智识心态的被煽惑,将为国家、社会、民族埋下无法预估的巨大隐患。

再次,警惕反智主义媒介表达对社会价值观虚无倾向的助长。中国的反智主义从传统到现代,都缺乏主体性精神和理性精神。因此,中国社会的反智“反而却带来了在社会转型过程中的价值观迷茫碎片和价值信仰的分崩离析,无所适从”③肖鹰:《韩寒神话与当代反智主义》,《贵州社会科学》,2012年第5期。。反智主义的当代盛行源自社会思潮的日趋开放多元这一宏大的时代背景,尽管不可否认思想的繁荣是社会自信进步的表现之一,但是与此同时,多元思潮的泥沙俱下也给转型期的中国社会带来了因价值弥散、信仰危机而潜藏的社会风险。随着改革开放以来各领域的深度变迁,主流意识形态遭到挑战,社会向心力相对减弱,价值观的虚无倾向成了阻碍社会凝聚共识的巨大屏障。反智主义只破不立的特性对中国的教育、哲学、科技、大众传播、意识形态等诸多领域都可能带来习焉不察却荼毒至深的负面影响,这无疑将助长价值观虚无的进一步恶化,直至成为参与社会危机的始作俑者。

最后,警惕反智主义媒介表达对社会抵御风险能力的损害。社会变革时期往往潜藏着巨大的风险隐患。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一直处于结构转型与体制转轨同步启动的发展阶段,急剧的社会变革引发了各种矛盾,使得危害社会公共安全的冲突事件不断凸显。结合2003年的非典、2004年的禽流感、2020年的新型冠状病毒等重大疫情事件,各地突发的自然灾害、道桥倒坍、生产事故等严重伤亡灾难,近年来频出的网络民粹主义、群体极化等网络意识形态风险,以及劳资冲突、高科技犯罪等新型社会风险点,这些看似并不相关的问题实则本质相连,共同预示着一个高风险社会的来临。因此,关注社会安全问题、防范并化解社会风险隐患,已经成为新时期社会治理不容回避的重要议题。

综合来看,反智主义对社会抵御风险能力的影响至少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衡量:一是有碍于公民风险教育的推动和公民风险意识的形成;二是有碍于研判、警示、防范社会风险的措施实现科学有序的传播。具体而言,反智主义以其精神放逐和“躲避崇高”等特质,与全社会“学习必要的抢险救助和自救互救的方法,树立扶困济难、互助合作的公共责任精神,将健康的风险文化内化为人们防险排险的行动之中”①张纪,刘太平:《我国社会风险抵御机制建设的结构分析》,《中共长春市委党校学报》,2006年第5期。这一公民风险意识的涵养往往背道而驰。不仅如此,反智主义的根植往往容易在社会危机事件爆发的时候加速谣言的传播、肆意攻讦其判断尚未应验或不能符合民意的专家和权威人士,乃至于以断章取义的道听途说来传播伪科学甚至背叛常识。在社会应对危机事件的过程中,这些因素的存在无异于抱薪救火,将直接损害社会的整体抗风险能力。

五、结语

应该看到,反智主义也并非一无是处,只不过它的积极意义是有前提的。简单说,理性的反思才是难能可贵的,甚至可以直接作为知识迷信和精英崇拜的“解毒剂”,“它提醒人们注意:在一个‘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年代里,知识和知识分子的异化必然导致人文精神的危机”②樊星:《当代文化思潮中的“反智主义”》,《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3期。。不独是知识分子的异化,唯书的教条主义和唯上的精英主义都可能会产生出不亚于反智主义的危害。理性反思的存在恰恰可以对这类现象产生制衡,在警惕学术腐败、教育功利,谨防知识堕落、精英集权等一系列智识问题的同时,明辨知识和知识分子本应担负起的社会责任,时刻关注偏离轨道的智识迹象并对其加以批判,这是反智主义在一定程度上可能产生的有利作用。

当然,这种“有破有立”的理性反思还是一种理想状态,在社会现实中,这种具有积极意义的反思意识还不普遍,它所能带来的积极影响也并非全部源自自觉行为。面对风险共生的当代社会,对反智主义的历史文化特质、现实媒介表达、深层社会根源以及潜在风险隐患的全面把握和高度重视,是我们结合国情、社情、民情对反智主义的传播因势利导、规避危机的必要举措。也只有在这一前提下,才有希望既尽可能减少对智识和智识阶层的非理性异化,又尽可能减少被智识和智识阶层的精神迷思所捆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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