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熠涵
20世纪90年代以来,全球价值链快速发展。发达国家通过向发展中国家输出研发设计以及营销服务等智力成果获取价值链高附加值,并通过向发展中国家开放市场吸收低附加值产品满足自身消费需要;而发展中国家利用以劳动力红利为主要特征的后发优势融入发达国家主导的全球贸易体系并提升了技术水平,实现全要素生产率的提升。20多年来,全球价值链发展的实质是发达国家之间的贸易体系向覆盖全球各国的贸易体系进行扩张,实现了从发达国家间比较优势配置向全球各国比较优势配置的转变。这一分工体系满足了当时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不同的诉求需要,形成了以“中心-外围”为主要特征的国际分工格局。
跨国公司是全球价值链发展的重要推动者,在最大化利用东道国特别是发展中国家禀赋优势的基础上,形成了当前全球价值链的基本格局,主导了全球价值链的发展。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后,发达国家跨国公司受到严重冲击,以我国为代表的新兴经济体跨国公司快速成长。依靠着前期艰苦的积累和各国坚定的支持,新兴经济体跨国公司兼并收购了部分发达国家较为优质的企业,逐步形成了一些以发展中国家跨国公司为主导的价值链、产业链。然而,由于前期准备和顶层规划不足,这些跨国公司全球布局碎片化、短视化的问题较为严重。当前,全球价值链面临新一轮的发展重构,这为我国企业进行海外投资、主导全球价值链发展提供了重要的机遇期。
一方面,新兴经济体增加值规模不断扩大,中国、韩国、印度、俄罗斯、墨西哥与巴西等国家快速崛起。根据2014年全球投入产出表数据,我国制造业总增加值达到3万亿美元,占全球的1/4。韩国制造业增加值接近4000亿美元,占全球3%;印度占3%、俄罗斯占2%、墨西哥占2%、巴西占2%。
另一方面,全球价值链重心逐步向需求端转移,人口基数庞大的发展中国家逐步成为全球价值链高附加值环节聚集区域[1]。之前,全球价值链的核心部位处于价值链设计、研发等前端环节,企业的技术能力决定了其在全球价值链的地位和领导水平。而随着技术不断扩散,企业间技术能力逐步趋同,如何最大限度、最快速度满足消费者需要成为影响企业竞争力乃至全球价值链地位的重要因素。跨国公司在布局全球价值链时,从原有的以母国市场为中心的“中心-外围”式离岸生产为主,逐渐转为贴近母国市场或者消费市场的近岸生产为主。生产不再是遵循成本最低或者贴近原材料产地原则,产品上市速度等非劳动力成本因素成为许多成品制造商的关注点。全球价值链的竞争逐步从设计研发生产等前端环节不断向最终需求等后端环节转换,而发展中国家人口规模优势为其企业发展提供了机遇。最终需求将会逐步引导全球价值链向东亚、南亚以及其他“一带一路”国家和地区转变。据麦肯锡测算,今年全球中产阶级将达32亿人,2030年将达49亿人,85%的增长来自亚洲,这成为引导全球价值链向亚洲发展中国家转移的重要驱动力。
制造业服务化推动了全球价值链的发展与重构。一方面,制造业服务化带动新一轮产业变革,制造业生产方式、组织方式和市场策略等发生重大变化。从制造方式看,信息技术与传统制造业深度融合,推动制造产业向智能化、网络化、绿色化和服务化方向转变。从组织方式看,制造生产企业呈现扁平化、虚拟化及柔性化的发展趋势。另一方面,信息通信技术、先进制造、新材料和新能源等多领域的技术突破催生一批新兴产业加速崛起,成为制造业服务化发展的主导。从价值链出口增加值看,在国际贸易中获得更大规模增加值的环节仍是制造业;从价值链地位看,制造业下游度更高,更接近终端消费者。随着新一代工业革命快速开展,从制造业服务化以及制造业向信息化、数字化和智能化转变的趋势来看,制造业特别是先进制造业正逐步摆脱简单的加工组装工序,成为凝聚尖端研发成果、先进设计理念以及成熟管理经验的高端环节。日本索尼中村研究所所长中村末广对近400家制造业企业的“研究”“设计”“制造生产”“销售”和“售后服务”等环节调查后发现,发达国家现代制造业成为价值链附加值最高的环节,这一分布形态被称为“武藏曲线”或“彩虹曲线”[2]。《全球价值链发展报告(2017)》显示[3],电子电气设备全球价值链分布呈典型的“微笑曲线”式,我国处于中间品组装加工的低附加值环节。而汽车全球价值链分布属于典型的“武藏曲线”,德国汽车产业制造环节占据了全产业链的高附加值。与此同时,制造业服务化趋势不断加强,以特斯拉汽车公司为代表的新型厂商将产业链前端的研发设计与中端制造生产融为一体,通过智能化手段降低了生产制造的劳动力成本,极大程度改变了产业链附加值分配格局。
随着科技的进步,产业链哪个环节占据更高附加值越来越不明确,跨国公司在任一环节都有可能通过提升自身技术能力、服务能力和整合能力,成为价值链的主导者。全球价值链出现两种趋势,一是将生产与装配放在离母国市场较近的地点,以缩短供应链,加大对生产的控制力度。二是使生产与服务更贴近客户,即终端消费者,跨国企业通过更敏捷的供应速度与更强的定制能力响应客户需求,强化供应链弹性。这一新趋势挑战了传统价值链分工格局,为发展中国家跨国公司进入、整合和引导价值链发展提供了更多机遇,同时加剧了价值链上的竞争,倒逼链条上相关企业不断提升自身能力,确保附加值收益。
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后,世界范围内贸易保护主义抬头,发达国家逐步转变一直以来支持的“自由贸易”政策,对外开展经济合作强调“自身优先”和“公平贸易/投资”[4]。发达国家政策转变出于三方面原因:一是新兴经济体群体性崛起,在全球价值链地位逐步提升,挑战了发达国家在价值链的主导地位,影响传统分工格局[5]。二是金融危机后各发达国家内部对于分配问题进行反思,其国内民众普遍反感由于前期过度自由化政策导致跨国公司向海外转移部分生产环节,工作岗位流失,危及广大中低端产业工人的就业。三是技术变革冲击带来工业生产信息化、数字化和智能化水平的不断提升,低附加值环节可以进一步通过成本优化使得“制造业回流”具备经济上的可行性。
近期,发达国家主导的全球规则重构进一步推动全球价值链活动向本地化、区域化转变。一方面,发达国家主导的区域贸易协定通过不断提高原产地要求,实现生产的本地化和区域化。另一方面,发达国家加大贸易救济措施的力度,通过频繁发起贸易摩擦阻挠其他国家的产品进入本国市场,导致以中间加工、组装和制造环节为主要产业的新兴经济体受到严重冲击。
2001年我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以来,良好的工业基础和劳动力红利推动了制造业的发展与变化,外商投资迅速增加,贸易份额占全球的比重逐年提高。规模庞大、行业齐全的工业体系成为我国贸易竞争力的重要源泉。我国制造业占全球制造业的比重已超过25%。在500种主要工业产品中,有220多种产量位居世界第一。在广度上,拥有39个工业大类,191个中类和525个小类,是全世界唯一拥有联合国产业分类中全部工业门类的国家。
值得注意的是,当前我国经济正在经历着新一轮关键的结构性变化。随着国内各类要素成本的不断上升,在低成本基础上建立的大量劳动密集型、低附加值的制造业企业逐步丧失了竞争力,要素驱动型的粗放的经济增长面临巨大压力[6]。在这一背景下,我国企业和外资企业逐步重新安排自身的生产布局,带来新一轮全球价值链的重构。2018年以来,我国企业在东南亚新增项目快速增加。大部分转移的项目是纺织、服装、鞋帽和箱包等劳动密集型产业,家电、手机和汽车等机电产品相对不多。随着经济全球化的不断发展,越来越多的发展中国家通过竞争跨国公司来本地投资的方式推动国内产业逐步融入全球价值链。
一直以来,价值链体系形成了一套垂直专业化分工格局,中间加工、制造和组装环节的企业过度依附于价值链的主导厂商,形成“低端锁定”困境。国内大量的中小代工企业,习惯于“两头在外”的加工贸易模式,形成了对主导环节企业的路径依赖,很难摆脱依附关系,提升自身价值链地位[7]。随着综合国力的提升,我国消费市场逐步形成并成为全球最为重要的消费市场之一,市场的成长为企业提升价值链地位提供了宝贵的机遇。一方面,生产企业可以直接贴近终端消费用户,通过对价值链后端的掌控统筹整个价值链的发展。21世纪第一个十年,我国互联网公司迅速崛起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他们能够以更为本土化的方式实现商业模式的成功,获得大量消费者的支持。另一方面,由于长期深耕国内市场,我国企业掌控了最为关键的销售渠道和品牌形象。近几年,我国企业海外竞购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国外公司希望通过被并购的方式进入中国市场。当前,中国消费市场的日渐成熟给予了本土企业贴近终端市场,提升价值链地位的重要契机。
运输、通信、物流、研发以及金融等服务业成为维持全球价值链发展的重要基础。全球价值链是经济分工合作发展的最新也是迄今为止的最高形态,产品层面的分工合作分散在全球多个生产部门的密切沟通和联系环节,在这个过程中,服务业起到了关键的连接(亦称“粘性”)作用。通信服务业的发展方便企业远距离沟通联系,确保生产的顺利进行。运输和物流服务业的发展促进了中间产品和最终品的交换,提升了要素流转的效率。研发成为推动企业提质增效的关键因素。金融服务业的发展为企业不断扩张提供资金支持。
当前,制造业服务化成为引领全球价值链变革的重要因素。传统制造业巨头纷纷转型,如IBM、GE等大型跨国公司从传统的硬件生产逐步发展为软硬件结合的服务提供商。新兴制造业巨头呈现生产智能化、自动化的新趋势,如美国Tesla公司无人车间生产等。
20世纪90年代WTO创立,成为保证世界贸易体系正常运转的重要多边规则体系。全球价值链的早期发展催生了以保护边境上贸易便利化为核心的GATT协定。从二战之后到WTO创立之前,通过多个回合的谈判,发达国家最终在最大程度上完成了边境上关税壁垒的降低,促进了贸易自由化、便利化发展,促进了中间产品贸易的发展。当前,以边境上规则为基本特征的多边贸易体系逐步向边境内规则方向转变,服务贸易协定、政府采购协定以及投资规则等传统WTO规则升级版(WTO Plus)以及电子商务规则、劳工规则、税收规则、环保规则等WTO规则体系之外的内容(WTO Extra)逐步引入到多边贸易体系中,促进了国际规则的重构。
进入21世纪以来,多边贸易体制发展陷入僵局,区域贸易协定迅速发展,“多边慢、区域快”的特点显现。欧美发达国家主导的区域贸易协定以规则标准较高、覆盖范围较广为特征,导致国际贸易体系逐渐碎片化。目前,区域贸易协定不仅仅涉及到货物贸易自由化,更涉及到服务贸易、国际投资等深度自由化。对区域贸易协定的净收益不再简单地计算“贸易创造效应”和“贸易转移效应”,而更着眼中长期的动态经济效应。在严格的原产地规则影响下,区域贸易协定导致部分国际生产价值链从全球性网络化分布转向区域化,排除非区域合作成员企业的参与,变相造成贸易保护主义。对此,区外公司通过直接投资方式参与到区域化价值链的困难增多。在此背景下,通过政府层面的协商谈判,确保形成有益于全球价值链健康发展的国际经贸新规则具有积极的意义。
跨国公司是引导全球价值链发展的重要力量,是引领价值链重构的关键性因素。经过几十年的快速发展,我国企业“走出去”规模、质量和效益不断提升,从全球价值链的参与者、学习者逐步向领导者转变。当前,全球价值链发展面临重要的重构机遇期,政府应努力有所作为,统筹各类资源,引领企业“走出去”高质量发展。
在全球价值链体系中,明确对外投资发展的目标方向是引导我国企业提升价值链地位的有效途径。一要明确产业转型升级的高端位置,通过对外投资帮助企业实现价值链地位提升。二要明确整合海外先进技术资源,帮助企业进一步提升企业全要素生产率,促进实体经济的转型升级。
(1)明确国际市场布局,加快服务业对外投资。目前,我国对外投资遍及世界189个国家和地区,市场覆盖率非常高,这对开拓国际市场具有促进作用,但对于提高我国全球价值链地位却不利。因此,要明确重点市场,引导企业将资金投向在全球价值链体系中更加具有优势的国家/地区。
(2)扩大重点行业对外投资,提高全球价值链地位。我国虽然经济总量排名世界第二、货物贸易出口世界第一,工业制造能力居世界前列,但还不是制造业强国,还有多项关键技术掌握在发达国家手中。面对全球价值链重构背景下的国际竞争,我国政府提出要以“一带一路”为重点,创新对外投资方式,加强创新能力合作,构建面向全球的贸易、投融资、生产和服务网络,营造国际竞争新优势。构建“服务网络”首次成为对外投资的着力点,要扩大在价值链高端行业尤其是高端服务业的对外投资,形成国际产业战略布局,实现内外联动,促进“中国制造”走向“中国创造”,在全球价值链体系中快速提高国际竞争力和国际地位。
快速增长且规模庞大的中国市场是我国企业引领全球价值链发展的重要基础和坚实后盾,促进国内外产业联动有助于更好发挥我国企业在全球价值链的引领作用。
(1)引导企业形成内外联动的跨国垂直产业链。随着国内劳动力成本高企、土地资源紧缺、能源价格高涨,加之国内产能过剩、贸易摩擦加剧等原因,越来越多的企业将加工生产流程转移到海外。总体而言,这符合国际产业转移的基本规律,但要防范国内产业空洞化,须在国家政策层面、经济外交层面、投资促进层面引导企业海外投资的产业链布局。在高端市场研发、国内总部设计和融资、中低端市场加工生产以及主要消费市场销售,形成国内外联动的垂直产业一体化的价值链体系,用好国际国内两个市场、两种资源,真正实现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的目标。
(2)促进境外经贸合作区内的产业协同发展。境外经贸合作区是我国国际产能合作的主要平台,也是促进东道国快速工业化的产业聚集平台,更是发挥我国优势促进我国和东道国向全球价值链高端发展的双赢平台。区内企业之间要建立上下游的供应链关系,提高产业协同水平,形成整体的价值链体系。只有这样,才能催生一批价值链高端的境外企业,进而能够引领境外经贸合作区的发展,助推我国在全球价值链体系中地位的提升。因此,应该调整境外经贸合作区的考核评价体系,增设产业协同度指标,引导境外经贸合作区向全球价值链高端迈进。
拥有制度性话语权是我国在全球价值链地位提升的重要保证,一方面政府应积极参与国际规则重构,吸收先进经验,打造于我有利的、维护全球价值链的制度体系;另一方面,应进一步发挥经济外交功能,通过区域、双边协定,为我国企业海外投资提供安全、稳定的国际环境。
(1)抓住国际规则重构的有利机遇,努力促成以我为主的全球价值链发展。当前各国之间的竞争既体现在综合国力的竞争上,也同时反映在制度、规则和标准的竞争上。规则和标准的制定权成为争取当前国际经济合作主动权的重要内容。全球价值链新一轮的重构与国际规则重构相互依赖,我国应以进一步开放的态度谋求与世界主要大国的合作,促进国内规则国际化与国际规则国内化。积极吸纳国际先进规则和制度,倒逼国内改革;同时积极总结中国经验,为发展中国家发展树立样板。要进一步以开放、自信的姿态参与国际规则重构的有关讨论与制定,提升对规则制定的影响力。与此同时,加快推进高水平自贸协定谈判,充分践行中国主张、发出中国声音,以区域促多边,加快完善国际经济治理。
(2)积极开展经济外交工作,不断维护企业海外投资的利益和空间。外交是内政的延续,服务发展、促进发展始终是经济外交工作的出发点和落脚点。当前,我国与世界的联系融合更加紧密,国内经济与国际市场的互联互动效应更加凸显,我国经济外交服务国内发展更是应有之义、应尽之责。建议以经济外交工作为平台,积极营造对我国服务业企业价值链地位升级有利的外部环境。以同关键国家的互利合作为主线,大力推动国内经济转型发展。同时推动建立合作机制,不断维护企业海外投资的利益和空间。
我国迫切需要培育发展一批服务业跨国公司,应进一步加大以开放促改革,以改革加速开放的力度。尤其要支持商业创新模式发展,重视技术创新服务,把握全球价值链竞争模式。加快研究完善海外投资新的审批办法和机制,明确对外投资鼓励和支持的行业环节和商业模式清单,对于禁止和限制的应纳入到负面清单进行管理,以便于企业遵照执行。明确海外投资分级管理制度。明确投资规模较大项目的审核程序,避免企业在投资过程中由于把握不准政策,导致投资项目的拖累和延误并造成损失。对于已经负债过高的企业要加强监管,但应明确界限。针对快速发展的海外并购浪潮,除应加强监管外,同时还要强调对支持鼓励类项目提供必要的便利化服务和政策支持,及时向企业发布风险提示和引导服务,确保投资的安全性和可持续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