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楚辞集注》看朱熹的君臣观

2020-11-17 12:22李胜垒
闽台文化研究 2020年4期
关键词:君臣臣子楚辞

李胜垒

(西北大学中国思想文化研究所,陕西西安 710127)

庆元党禁期间,年已垂暮的朱熹遭到贬斥,并名列伪学党籍。朱熹虽身罹幽厄,但不忘著述立说,《楚辞集注》就是这时期的代表作之一。《楚辞集注》寄寓了他在党禁中愤懑郁闷的情绪,他通过注解《楚辞》,特别是屈原的作品,抒发了自己关于君、臣的一系列思想,是他晚年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他思想成熟的代表。

学界对朱熹的君臣观也多有关注。王霞从“以德抗位”的角度对朱熹的君臣观进行了探讨,认为朱熹再次开掘和彰显仁义的本真,以德抗位的人臣之本自东汉赵岐之后得以回归。[1]周燕芝从君主之形象、职责、关系三个方面对朱熹的君臣观进行了论述,认为君主的形象应该是大臣民众的道德榜样,职责是识相用相,君臣之间应该是“相亲一体”。[2]本文试从《楚辞集注》出发,去探讨朱熹的君臣观,这不仅有助于对《楚辞集注》的理解,也有利于深入认识朱熹的君臣观念。

一、论君主

(一)君主之德行

朱熹对君主之德行非常看重,这也是儒家一贯的历史传统。朱熹首先将德行视为是君主产生的来源。他注《离骚》:“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夫维圣哲之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言皇天神明,无所私阿,观民之德有有圣贤者,则置其辅助之力,而立以为君也。哲,智也。茂,盛也。苟,诚也。下土,谓天下也。言圣哲之人,有甚盛之行,故能有此下土而用之也。”[3]可以看出,朱熹的君主起源论是与个人的德行密切相关的。

朱熹不仅将君主之德行视为君主产生的因素,而且认为是君主统治连续不绝重要保证。朱熹注《离骚》:“汤禹俨而祗敬兮,周论道而莫差。举贤才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言殷汤、夏禹、周之文王,受命之君,皆畏天敬贤,讲论道义,无有过差。又举贤才,遵法度而无偏颇,故能获神人之助,子孙蒙其福佑。”[4]汤、禹、文王都是德行卓迈的受命之君,他们“畏天敬贤”,“讲论道义”“遵法度”所以能够获得“神人之助”,让自己的后代子孙蒙披福泽,从而使自己的统治绵延永续。

如果君主不修德行,这在朱熹看来,是会产生极其恶劣的后果的。《九辨》说:“既骄美而伐武兮,负左右之耿介。憎愠之修美兮,好夫人之慷慨。众接踵而日进兮,美超远而逾迈。农夫辍耕而容与兮,恐田野之芜秽。事绵绵而多私兮,窃后之危败。世雷同而炫曜兮,何毁誉之昧昧。”[5]朱熹在这几句的解释中,充分描述了君主不修德行可能造成的危害,他说:

“此亦谓有美名而无实用者也。骄美,自矜其美也。伐武,自夸其武也。负,恃也。左右,侍臣也。耿介,亦刚勇之意也。农夫辍耕而容与,言不恤国政而嬉游也。多私,徇己意,任女谒、听谗言之类也。雷同,雷声相似,有同无异也。人君矜能自用,荒怠邪僻,臣下又承其意,莫之敢违,是以毁誉不核,而聪明壅蔽,国事交加也。”[6]

朱熹这里将君主的不修德行分为“自矜其美”、“自夸其武”、“不恤国政而嬉游”、“多私”、“徇己意”、“听谗言”等众多方面,条目虽多,但可归结为“矜能自用”、“荒怠邪僻”一句。这些不修德行的表现危害是极大的,因为上行下效,君主德行败坏,就容易使一些奸佞之臣投其所好、阿臾奉承,从而让君主难辨是非,甚至使国事不修、政治昏浊。所以,君主必须注重自己的德行,修德立则,这样才能保证政治清明。此外,朱熹还将《九辨》中的“修饰而窥镜兮”直接释为:“修饰窥镜,谓修德行政而听人言、考往事以自鉴也。”[7]更表现了他对君主之德行的重视。

(二)君主之用人

朱熹认为君主必须任用贤臣,这样才能保证君主自身的德行纯美和国家治理的有效性,他注解《离骚》:“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杂申椒与菌桂兮,岂维纫夫蕙”:“赋而比也。后,君也。三后,谓禹、汤、文、武也。至美曰纯,齐同曰粹。众芳,喻群贤。言三王所以有纯美之德,以众贤辅之也。杂,非一也。……言杂用众贤,以致治,非独专任一、二人而已。”[8]禹、汤、文、武之所有纯美之德,就在于有众多的贤臣辅佐。朱熹强调君主在任用贤臣之时,要特别注意“杂用众贤”,不是“专任一、二人”,形成一个众贤环绕的理想政治氛围。这不仅是促进君主德行向上的刺激因素,也是“致治”的重要条件,直接关乎着国家治理的成效。朱熹就在“尧舜皆有所举任兮,故高枕而自适。谅无怨于天下兮,心焉取此怵惕。弃骐骥之浏浏兮,驭安用夫强策?谅诚郭之不足恃兮,虽重介之何益”一句的解释中说:“言所任得人,无怨于下,则不加威刑,自成美化。不然,则虽有城郭甲兵,不足恃矣。”[9]由此可见,任人得当在治理国家中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

因为贤臣扮演着重要角色,所以朱熹主张君主应该主动求贤。对于《九辨》中的“骥不骤进而求服兮,凤亦不贪餧而妄食。君弃远而不察兮,虽愿忠其焉得”,朱熹以“言士不求君,君当求士也”[10]释之。这里的解释虽然简洁,但却指出了君主在求贤上所应有的积极主动态度。君主应该放下高贵之躯,礼贤下士,而不是坐等贤士的上门投靠,这里无疑是高扬了贤士在君臣之间的地位、尊严。朱熹所担忧的,就是世有贤才,而君主却不知发现和任用。在《九辨》“当世岂无骐骥兮,诚莫之能御善御。见执辔者非其人兮,故跼跳而远去”一句中,朱熹解释说:“骐骥,良马,喻贤才也。驽骀,喻不肖。御,谓御马者。此言今世岂无贤才,但君不能用也。马立不常谓之跼。跳,躍也。言彼贤才见君之不能用,故宁远引而去也。”[11]如果君主遇贤才而不能用,很可能使贤才“远引而去”,从而造成难以弥补的损失。

君主不仅要任用贤臣,而且要辨明忠邪,这也是朱熹在注解《楚辞》所形成的,关于君主用人方面的另一个重要观点。他注《九章》“竭忠诚而事君兮,反离群而赘肬。忘伾媚以背众兮,待明君其知之”:“言尽忠以事君,反为不尽忠者所摒弃,视之如肉外之余肉。然吾宁忘伾媚之态,以与众违,其所恃者,独待明君之知耳。”[12]自己的拳拳忠心,反被不忠之人认为是毫无意义的多余之事,但自己之所以不为所屈,其所依据的,就是坚信自己的君主能够鉴别忠邪,迟早会发现自己忠心所在。

君主为何能够辨明孰为忠臣,孰为不忠的奸邪之臣呢,其依据何在,朱熹注“言与行其可迹兮,情与貌其不变。故相臣莫若君兮,所以证之不远。”“言人臣之言行既可从迹,内情外貌又难变匿,而人君日以其身亲与之接,宜其最能察夫忠邪之辨。盖其所以验之,不在于远也。《左传》曰:‘知子莫若父,知臣莫若君。’此之谓也。”[13]君主之所以能够察明忠邪,就是因为君主在与臣子每日相处中,可以通过臣子的外在言行,由表及里,进而察乎隐匿的“内情”,进而辨明孰为真正的忠直之臣。

朱熹认为,如果君主没能及时察明忠邪,很可能让忠臣身遭祸患。对于屈原的“一心而不豫兮,羌不可保也。疾亲君而无他兮,有招祸之道也”一句,朱熹解释说:“不可保,言君若不察,则必为众人所害也。……力于亲君而无私交,固招祸之理也。”[14]朱熹所说的被“众人所害”,其实是指被那些奸邪之臣所害。忠直之臣往往一心忠君,与其他同僚并无太多私交,所以一旦君主没能辨明忠邪,失去了对忠臣的信赖和保护,那么忠臣也就失去了背后的主要依靠,很容易被奸邪之臣所害。

二、论臣子

(一)臣子的职责:忠君爱国

朱熹特别注重君臣这一伦常关系。“且臣之事君,便有忠之理。”[15]把忠视为臣子对君主所应尽的义务所在。

朱熹认为,臣子的忠心首先表现在臣子对君主的侍奉上。朱熹注《离骚》中说:“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美人,谓美好之妇人,盖托词而寄意于君也。……言己但知朝夕修洁,而不知岁月之不留,至此乃年草木之零落,而恐美人之迟暮,将不得及其盛年而偶之。以比臣子之心唯恐君之迟暮,将不得及其盛时而事之也。”[16]臣子应该及时追随、侍奉君主,不然岁月流逝,机会错失,难免空留遗憾。

忠心爱国侍奉君主时还不能以邀君希宠为目的。屈原《九章》:“思君其莫我忠兮,乎忘身之贫贱。事君而不贰兮,迷不知宠之门。”[17]表达了自己忠心事君而不以获得宠幸为目的态度。朱熹默契其指,说:“言我思君,意常谓群臣莫有忠于我者,则是贵近之臣,皆不能致其身矣,故忘己之贫贱,而欲自进以效其忠。然其进也,亦但知尽心以事君而已,固不怀二以求宠也。是以视众人之遇宠,而心若迷惑,不知其所从之门也。”[18]自己所做的单纯只是尽心事君而已,“怀二而求宠”并非心之所愿,而对于其他臣子所得的宠幸,也不心生羡慕。

其次,臣子的忠心表现在对君主的劝谏上。朱熹注《离骚》:“惟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君车宜安行于大中至正之道,而当幽昧险隘之地,则败绩矣。故我欲谏争者,非难身之被殃咎也,但恐君国倾危,以败先王之功耳。”[19]君主应该带领国家行在“大中至正之道”上,而不能行在“幽暗险昧之地”,一旦有所偏差,臣子应该及时进谏。臣子此时的进谏,并不是出于担忧自己的身家性命受到牵连,而是由于自己心系君国,担心出现“君国倾危”之患。可见,臣子直言进谏,是要把自己的祸福利益抛于脑后的,朱熹注《离骚》“余故知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为正兮,夫唯灵修之故也”:

“直词进谏,己所难言,而君亦难听。故其言之出有不易者,如吃然也。舍,止也。言己之忠言,必为身患,然中心不能自止而不言也。九天,天有九重也。正,平也。灵修,言其有明智而善修饰,盖妇悦其夫之称,亦托词以寓意于君也。此又上指九天,告语神明,使平正之,明非为身谋及为他人之计,但以君之恩深而义重,是以不能自已耳。”[20]

臣子的直言进谏,君主可能并不采纳,也可能会给自己带来灾祸,但不能因此而就停止谏言。臣子相君主进谏,并不是为了自己的切身利益,而纯粹是因为君主对自己“恩深义重”,进谏不过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职责而已。

值得提及的,就是朱熹对屈原形象的塑造上。屈原其人其事并非为后世的学者所称道。杨雄的《反离骚》对其讥讽说:“夫圣哲之不遭兮,固时命之所有。虽赠欷以于邑兮,吾恐灵修之不累改。昔仲尼之去鲁兮,蜚蜚迟迟而周迈。终回复于旧都兮,何必湘渊与涛濑?混渔父之哺歠兮,絜沐浴之振衣。弃由、聃之所珍兮,跖彭咸之所遗。”[21]其言辞带有浓烈的批评之意。逮至宋代,周敦颐、张载、二程等儒者皆未大谈屈原,即使有也是偶尔提及,并未给予充分的肯定评价,特别是在忠君爱国上进行定位。

而朱熹完全将屈原塑造成了一个在中国历史上忠君爱国的典型人物。他说:“原之为人,其志行虽或过于中庸,而不可以为法,然皆出于忠君、爱国之诚心。原之为书,其辞旨虽或流于跌宕怪神、怨怼激发,而不可以为训。然皆生于缱绻恻怛、不能自已之至意。”[22]“然屈原之心,其为忠清洁白,固无待于辩论而自显。………夫屈原之忠,忠而过也。屈原之过,过于忠者也。”[23]认为屈原的《九歌》“以寄吾忠君爱国、眷恋不忘之意”[24],《九章》“屈原既放,思君念国,随事感触,辄形于声”[25]。在对屈原作品的具体注解中,忠君爱国之意的描述更是频频呈现,不胜枚举。可以说,屈原是朱熹心目中忠君爱国典范的绝对化身。

(二)臣子的人格操守

作为一名臣子应该有怎样的操守品行,这不仅是个人作风的问题,也是关乎士大夫气节的重要方面,这在朱熹的《楚辞集注》中也是十分注重的一个话题。

朱熹首先认为,一名臣子应该时刻保持高尚的操守,特别是良好的道德素养,例如他将《离骚》:“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畮。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解释为:“言己种莳众香,修行仁义,以自洁饰,朝夕不倦也。”[26]将《离骚》“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释为:“言自绳束,不放纵也”。[27]将“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释为:“言动以香洁自润泽也”。[28]这些解释,都是关于臣子要有高尚、雅致情操的清晰而又简洁的表达。

一名臣子不仅要时刻修炼高尚的品行,而且要做到不受其他外界因素的干扰,保持自己的人格独立。朱熹释“虽萎绝其亦何伤乎?”“言此众芳虽病而落,何能伤于我乎?”[29]外界环境的纷扰混乱,丝毫不能干扰自己人格尊严。

屈原在《离骚》说:“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圆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30]这里表达了他不趋势媚俗的态度。朱熹在这段话的解释中,更将保持人格独立、高尚情操的主张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出来,他说:

言我宁奄然而死,不忍为此邪淫之态。……不群,言其执志刚毅,居常特处,不与众鸟为群也。周,合也。员䥣方柄,不能相合,以其异道故不能相安。贤者之居乱世,亦由是也。……言与世己不同矣,则但可屈心而抑志,虽或见尤于人,亦当一切隐忍而不与之校,虽所遭者或有耻辱,亦当以理解遣,若攘却之不受于怀。盖宁伏清白而死于直道,尚足为前圣之所厚。如比干谏死,而武王封其墓,孔子称其仁也。[31]

这里朱熹充分表达了一名臣子应具有的独立操守,特别是身居乱世时,所应有的人格追求。一名臣子应该做到不同流合污,不趋势媚俗,不做邪淫之事,不抱怨他人,宁愿舍弃生命也要保全自己的清白。

朱熹看来,在生命与人格之间,当着两者发生冲突时,要以保全人格独立、尊严为首要。他注《离骚》;“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言人生各随气习,有所好乐,或邪或正,或清或浊,种种不同,而我独好修洁以为常。虽以此惑罪于世,至于屠戮肢解,终不惩创而悔改也。”[32]即使被“屠戮肢解”,也要把保全自己的人格尊严,显示了自己坚定的意志。

(三)对奸邪之臣的批判

朱熹《楚辞集注》在歌颂臣子忠君爱国和高尚的人格操守的同时,也渗透着对奸邪之臣的批判。

屈原《九章》云:“矰弋机而在上兮,罻罗张而在下。设张辟以君兮,愿侧身而无所。”[33]朱熹认为此句表达了对谗佞之臣的批判,他解释说:“言谗贼之人阴设机械,张布开辟,伤害君之所恶,以悦君意。使人忧惧,虽欲侧身以避之,而犹恐无其处也。”[34]谗贼之臣暗地里手段丰富,布置陷阱罗网,制造出恐怖的政治氛围,使人虽欲躲避却无藏身之处。

此外,奸佞之臣往往嫉妒、排斥忠直之士,朱熹注《九章》;“外承欢之汋约兮,谌荏弱而难持。忠湛湛而愿进兮,妬被离而鄣之。”“言小人外为谀说,以奉君之欢适,情态美好,诚使人心软弱而不能自持,是以怀忠而愿进者,皆为所嫉妬,而壅蔽不得进也”[35]奸佞之臣投君主之所好,阿臾奉承,外表做出美好的姿态,以此来取悦君主,那些忠臣贤士,都是他们打压的对象,以至于无法进于君主跟前。

更为要紧的是,奸邪之臣会败坏士风,混淆认知。朱熹注“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

“萧艾,贱草,亦以喻不肖。世乱俗薄,士无常守,乃小人害之,而以为‘莫如好修之害’者,何哉?盖有君子好修,而小人嫉之,使不容于当世,故中材以下,莫不变化而从俗。则是其所以致此者,反无有如好修之为害也。东汉之亡,议者以为党锢诸贤之罪,盖反其词以深悲之,正屈原之意也。”[36]

忠贤之臣往往会遭到奸邪之人的嫉妬、排挤,而那些“中材以下”的贤士可能但以抵挡其打击,以致于“变化从俗”,改变立场。而一旦出现历史变故,很可能让人产生错觉,误以为是这些贤良之士造成的,从而难以分辨谁才是历史上真正的刽子手。朱熹这里用东汉之亡与党锢诸贤的例子,就是在说明奸邪之臣在历史上的罪恶之处。

三、得君行道的理想模式

得君行道,一直是儒家所孜孜追求的理想君臣模式。《孟子》中就有“管仲得君如彼其专”[37]“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38]之语。朱熹同样具有着得君行道的追求。朱熹十分欣赏王安石之得君。“问荆公得君之故。曰:‘神宗聪明绝人,与群臣说话,往往领略不去;才去介甫说,便有于吾言无所不悦底意思,所以君臣相得甚欢。’”[39]此外,朱熹还说神宗与王安石之相遇是“千载一时”[40],所以在朱熹的眼中,得君行道是并不是一个完全不能实现的梦幻假象。在《楚辞集注》中,朱熹就把得君行道的政治理想贯穿了进去。

屈原《离骚》:“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39]。朱熹注:“言虽己回车反服,而犹未能顿忘此世,故复反顾而将往观乎四方绝远之国,庶几一遇贤君,以行其道。”[42]在这段解释中,朱熹已经将得君行道的理想和盘托出。需要注意的是,得君行道在什么的条件下才能实现。如果一名臣子,在已经掌握了“道”的前提下,他如何去获得君主的信赖,以行其“道”。这在朱熹看来,其关键在于“遇贤君”,这是臣子得君行道的关键所在,如果不能遇到贤君,那么得君行道的政治理想终将化为泡沫。

既然遇到贤君是臣子得君行道的关键,那么朱熹自然对贤君是十分向往的。屈原说:“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緤马。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43]朱熹认为屈原此句所表达的意图,正是对贤君的渴求,他说:“女,神女,盖以比贤君也。于此又无所遇,故下章欲游春宫,求佚妃、见佚女、留二桃,皆求贤君之意也。”[44]如果所遇之君并非贤明,很可能使君臣双方难以相合,得君行道的理想也无从实现。朱熹注“闺中既以遂远兮,哲王又不寤。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而与此终古”:“遂,深也。哲,知也。寤,觉也。……哲王不寤,盖言上帝不能察司阍壅蔽之罪也。言此以比上无明主、下无贤伯,使我怀忠信之情,不得发用,安能久与此阍乱嫉妬之俗,终古而居乎?意欲复去也。”[45]君主如果昏庸愚昧,不能进用贤臣,很可能使贤臣心灰意冷,负气离去。所以在实现得君行道的过程中,君主的贤明所起的作用至关重要。

朱熹极为渴望的,就是君臣双方的相遇、相合。屈原说:“曰两美其必合兮,……勉升降以上下兮,求矩矱之所同。汤禹俨而求合兮,挚咎繇而能调。苟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媒。说操筑与傅岩兮,武丁用而不疑。”[46]朱熹注曰:

两美,盖以男女俱美,比君臣俱贤也。……升降上下,升而上天,下而至地也。榘与矩同,所以为方之器以。矩,度也,所以度长短者也。挚,伊尹名。咎繇,舜士师。言陸降上下,而求贤君与我皆能合乎此法者,如汤之得伊尹、禹之得咎繇,始能调和而必合也。…言诚心好善,则精感神明,贤君自当举而用之,不必须左右荐达也。说,傅说也。傅岩,地名。武丁,殷之高宗也。言傅说抱道怀德,而遭遇刑罚,操筑作于傅岩。武丁思想贤者,梦得圣人,以其形象求之,因得傅说,登以为公,道用大兴,为殷高宗也。[47]

这里朱熹已经表明了贤君与贤臣相遇、相合的主张,并用汤得伊尹、禹得咎繇、武丁得傅说的例子,来进行了一番说明。在这种君臣关系中,贤君任用一名“抱道怀德”的贤臣,以此来治理国家,经营天下,所以有些学者指出:“朱熹理想中君主是一个无为而治的虚君。君主只需要以‘纯德’作为天下之标准,并选用一个好人作相即可,其余的事情则由宰相为首的众官员去做。”[48]这种观点不失是对朱熹得君行道理想君臣模式的一种的把握。

四、结语

朱熹之所以在《楚辞集注》主张君主要注重德行、任用贤臣,臣子要忠君爱国、保持人格操守,并抒发对奸佞之臣的批判,表达了得君行道的理想君臣模式,实则是于朱熹当时所处的历史背景和政治环境是有极大的关系的。自宋廷南渡以来,佞臣当道,像秦桧、史浩、韩侂胄等辈,都是大权在握,打击异己。当时孝宗皇帝,更是宠幸近习,遑用贤良之士。在这种政治氛围下,士大夫之风气日益败坏,贿赂公行,贪欲无厌,甚至在君国危亡之际首鼠两端,投机取巧。而朱熹之所以选取《楚辞》做注,也是与屈原其人其事分不开的。屈原遭佞臣陷害,流放异地,作《离骚》《九章》等篇章,冀伸己志。朱熹在晚年遭遇庆元党禁,名列伪学党籍,遭到政治打压,身遭贬斥,两者的经历存在着惊人相似之处。朱熹为《楚辞》做注,并非只是发思古之幽情,他正是借古喻今,抒发自己的内心情绪。

注释:

[1]王霞:《“以德抗势”的回归——论孟子、赵岐和朱熹的君臣观》,《湖南大学学报》2015年第4期。

[2]周燕芝:《论朱熹的君臣观》,《武夷学院学报》2020年第2期。

[3][4][6][7][8][9][10][11][12][13][14][16][18][19][20][22][23][24][25][26[27][28][29][31][32][34][35][36][42][44][45][47]朱熹撰,黄灵庚点校:《楚辞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24页,第23‐24页,第161 页,第161页,第12页,第162页,第156页,第155页,第34页,第94页,第94‐95页,第11页,第95页,第13页,第13‐14页,第4页,第218 页,第41 页,第92 页,第15 页,第92 页,第15 页,第17 页,第16 页,第15 页,第18 页,第20 页,第98 页,第105~108页,第35页,第20页,第23页,第30页,第31~33页。

[5][17][30][33][41][43][46]董楚平:《楚辞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82~183页,第98页,第10~11页,第100页,第12页,第20页,第22~25页。

[15][39][40]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32页,第3095页,第3095页。

[21]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521页。

[37][38]杨伯峻:《孟子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51页,第55页。

[48]余英时:《朱熹的历史世界——宋代是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 年,第178~17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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