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魔

2020-11-17 06:59海若
连云港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贾老师古琴小王

海若

雪花悄然落下,落在了琴弦上,立刻化成了泪,又落在了古琴的桐木琴面上,化成了一面面镜子,倒映出周永宁静如水的面庞,他指如玉葱不停地拨弄着琴弦,完全不知道雪是何时下的。

只要弹上了古琴,周永总是不管不顾的。知道他这一点的都称他为琴魔。他可不在乎别人叫他什么——可以这么说,除了古琴,他现在还会在乎什么呢?!

周永已经记不清第一次听到古琴声究竟是在几岁了,但他记得那首让他灵魂出窍的古琴曲《梅花三弄》——是他小时候住过的青石古镇上代写书信的“张一斤”弹奏的。此人姓张,年约六十,早年读过私塾,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好酒善饮,人送外号“张一斤”。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应该是张一斤中午喝过酒后,又睡了一个舒服的午觉起来弹奏的。这是他固定的“弹奏时间”,此时即使有人上门求写书信,他也是概不理会的。知道他这一脾性的街坊都会避开这一时段再来,他会从午觉后醒来即弹,一直弹到下午四点,再重新把沿街的门板打开,置一个漆快被磨光的条案于门口,在门框的两边各用麻绳挂一个木牌,左边是他自己写的毛笔字“代写书信”,右边木牌上同样是他的毛笔字“概不赊账”。

那是周永随着爸妈搬到青石古镇后的第一个秋天的某个周五下午,刚认识的同学带着他一起逃课跑到古镇上那几条老街玩,追逐打闹中,周永迷了路,一个人拐到了这条僻静的古巷。午后的阳光直射在磨得光溜溜的青石板上,反射的光晃人眼,周永就贴着沿街的屋檐下走,正好路过了“张一斤”那间沿街破屋的窗棂下。“张一斤”应该是刚刚坐定,顺手拨动了那把古琴的琴弦。通过琴弦的震动传至琴面、琴体、底板、琴桌、窗棂……悠长而寂寥的古巷,与周永的身体一起产生了不受控制的战栗。他完全怔住了,待在那一动不动,紧接着他被一种魔力困住,迈不开腿,动不了手,只能傻站在那个传出琴声的窗棂下,听完了那首幽然旷古之音《梅花三弄》。此时,他不知哪来的勇气,总想知道那个看起来黑洞洞的窗棂里到底是什么神秘的东西传出了这样的魔声。

他大声问道:“请问,您弹的是什么呀?”

没有回答。

“请问……您弹的到底是什么呀?”

没有回答。

“请问……”

“别问了,自己看!”

从窗棂中伸出一张有点发黄的信笺,上面还有墨迹未干的四个毛笔大字《梅花三弄》。

周永从此记住了这个古琴曲——《梅花三弄》。

刚过三十五岁,周永就明显发福了。去年买的裤子穿上后像绑在了那条不知什么时候粗起来的腿上。短短一年,腰带换了三根,越换越长,抽出来后再把它绕起来就像是在绕一根没完没了的绳子。下巴叠了两层,一张嘴笑就变成了三层。眼睛眯起来时,已经看不到眼白了。

周永挣钱的速度也随着他的身体一样开始快速膨胀,“他赶上了好时候!”他夫人林丽常这么说。

周永却不这么认为。他觉得他之所以挣得越来越多,完全是因为他聪明。不然同样的时代,做同样的事情,为何总是有人挣钱,有人赔钱呢?

周永是做大宗贸易的。这事其实一直都是有人赔钱,有人挣钱,而且挣的钱恰好都是别人赔的那些。简单说,这是一个零和游戏,对赌贸易,你押对了就挣,押反了自然就赔了。所以他夫人林丽直觉的说法其实是恰好说出了事情的本质。当然,林丽不知道,周永自己更不清楚,总有押反的时候吧!

二〇〇八年来了,猝不及防的全球金融危机,周永怎么可能预料得到?

不光没有预料得到,周永在那之前一直都是赚的。再说,那时谁不赚呢?好像只要胆子大,买啥都赚!买股票,买基金,买房,买期货,买大宗商品,哪怕囤点大米那时也是赚的……全世界都在疯狂地赚钱,周永怎么可能不赚?但是周永不这么认为:还是有人赶不上时代,抓不住机会,不然哪来的那么多穷人?

林丽也一直奇怪周永总是能赶上好时候。看来他确实是对的!于是他说什么她现在都信——他说要买股票就买,本来想换一个大点的房子的,周永说现在股市正好,赚钱这么快,买什么房?当然买股票赚了大钱后再买大房子了,于是一直攒着准备买房的钱就全买了股票。果然,不到一个月,轻轻松松挣了一百万。林丽只剩下膜拜了,周永也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了,说什么赶上了好时候,是自己坚持后迎来了好时候!两人已经在筹划着是不是一步到位买个别墅——独立别墅!那个谁?以前那个同事小王,没看着有钱的样子,前一阵子碰到一起,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看谁都要仰着他的尖下巴!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捂了几年的股票今年大涨,手里还有停牌三年重组复牌的,开盘直接从每股两块最高冲到了八十。据说市值已经到一千万了,现在班也不上了,辞职在家专门炒股!

种种迹象表明,周永还是保守了。小王那样的都能赚这么多——那时在一个办公室,周永根本就没正眼瞧过他,瞧他现在一说话就翘起尖下巴那样,周永想想就来气!

他和林丽一商量,决定抵押了现在住的房子,贷款继续加仓!林丽完全支持他。她为之前(拿买房的钱去买股票那事)曾经有过一丝犹豫(其实也就是唠叨几句,最后还不是买了吗)而一直有点愧疚,这次是一秒钟没有迟疑,坚定支持,请了假陪同周永到银行办了一切手续,当天拿到钱就进了股市。当然,买啥都是听周永的,他说买啥就买啥,买多少就多少,全仓,都没分个几次,不像上回,总还是分个几次的,这次一步到位。

当天晚上,两人躺在床上时,又一次讨论了别墅买在哪合适。一直聊到了凌晨两点,两人均无睡意,周永提议喝点酒,于是两人半夜喝了一瓶,终于折腾累了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风向全变了,周永记得很清楚,事实上抵押房产拿到钱全仓入场那一天是股市最高点,以后十年内也是,只不过周永当时不可能那么认为,如果再有一套房子,他还会再拿去抵押义无反顾地进场的。按照他当时的说法:牛市中的每一次调整,都是你的进场机会!当然了林丽现在全听周永的,他说怎样就怎样,她始终为以前的曾经犹疑而自责。总之,她从来没像现在这么有信心,即使在身边人都在议论股市已经跌去一半的时候,她也没有动摇过。她已经变得比周永还要坚定了,这一点连周永都有点吃惊,但是这样难道不好吗?周永说不清楚,周永已经被林丽的信心同化了!

林丽意识到情况不好是在接到银行的催款电话之后,她查看了三个月都没看一眼的股票账户,发现市值已经跌到只剩十分之一了!

她当时吓得直接关了电脑,停了足足有三分钟才按捺住狂跳不止的心脏再一次开机……她完全惊呆了!她甚至觉得是不是电脑出了问题,比如病毒啥的,或者账户里计算错了,有时候证券公司系统升级啥的,好像在报纸上看过有人多了一个亿或者少了很多钱,也许她这个就是碰到系统升级了呢!她甚至打了电话给证券公司当时开户的那个小伙子小张,满心期待着小张证实她的猜测。打完电话,她彻底明白了。三个月以来,她一直在自欺欺人地活着,每一天账户里都在缩水,不停地缩水,她的别墅梦,每一天都在一点一点地破碎,不止于此,她现在的房子,她和周永还有女儿现在住的房子,也抵押了出去呀,也就是说也亏到快没有了(如果再扣除每个月交给银行利息的话!)。

为什么周永一直都没说呢?他每天上班下班都在忙些什么?三个月以来,没听他说过一次股市的事。甚至有那么一次,林丽忍不住说今天在班上听到谁谁谁议论最近股市调整得厉害,周永还一副鄙夷的神情,只说了那么一句“他们永远是散户!”林丽当时立刻为自己的失言而懊悔不已,又想起了以前那些愚蠢的犹疑,为了表示自己的忏悔,默默地切了一盘水果端给了周永,只见他毫不迟疑地用叉子吃完了!

林丽越想越气——越想越气!她现在只想见到周永问个究竟,她因为一路想着这事而差一点闯了红灯!

更让她无法接受的是周永不承认他没说过!他说股市调整谁都知道,电视新闻报纸天天说,这还用说吗?!这怎么能是他瞒着她呢?再说他觉得只不过周期拉长了些……迟早有一天还会涨回去的,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那银行的贷款怎么还?如果到期了股票市值还这么低,到时怎么办?”林丽问道。

“我哪知道怎么办?你的意思我跳江算了!”周永很不耐烦。

林丽彻底失望了,她没想到是这个结局!她因为失望和无法表达的愤怒而说不出一句话了。

银行的催款电话却是越打越勤,电话里的所谓客服说话已经很不客气了,说是到这个月底再不还利息就要把房产收回,本身就是抵押给银行的!

林丽已经三天睡不着觉了,天天担心银行来收房!看着身边的周永还像头死猪一样呼呼地睡着,她恨不得拿把刀直接捅了他!短短几天,她感到自己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原先就比较瘦,但看起来人有朝气,脸上有光,加上不知哪来的信心,眼神也很亮。现在整个人瘦得脱了形,看上去就像困难时期吃不饱饭还要照顾一家子的中年女人。她就这么睁着眼,望着啥也没有的天花板一直到天明!窗外开始露出了一点点灰白,接着是惨白,再然后是亮得有点刺眼的冷白!

第五天的凌晨四点,林丽实在受不了了,硬是摇醒了周永要跟他谈谈!周永花了一刻钟才慢慢地缓过神来,眯着看不到眼白的细眼问林丽想干什么?

“我们离婚吧!”林丽低声说道。

周永最近迷上了炒期货。他觉得这个来得快!不像股票,即使碰上大涨的行情,也就是天天看着市值在涨而已,一次大一点的调整就都回去了!炒期货不一样,可以做多(也就是买涨),也可以做空(也就是看跌卖空),再说还有杠杆(也就是只用一定比例的保证金即可买卖)。这个最重要,尤其对于他现在的经济状况。自从离异后,他口袋里的钱基本都处于紧张状态,时不时要东挪西凑一下才能应付日常开销!每个月月底他还要给前妻林丽转账过去孩子的抚养费,基本上汇完以后连续一周内都是以吃泡面为主!当然,如果那一周运气好,自己押对了行情,期货上赚钱很快的。周永对自己的判断从没动摇过,不管发生什么,只不过运气有时没那么好!

无论他如何坚定,好运气似乎再也不光顾他了。而且有时他越坚定赔得越多!一旦赔钱的时候,期货上的杠杆同样发生作用,只不过作用是相反的,也就是说只要押错方向,他就会加倍地赔,迅速赔光,甚至穿仓了!(也就是保证金赔光了还不够)那时周永就得挖空心思找钱垫上,要么就是割肉出局认赔(当然差额的保证金还得打到期货账户里)。为此周永没少从朋友那借钱,基本上他所有的朋友他都借遍了。时间长了,他老还不上。他再借时没人愿意相信他了,要么不接电话,要么直接告诉他:把之前的还上,就再借他。

有一次,他赔得厉害,那次他押得太多了,老想着一次性翻身,结果彻底翻到了沟里,爬不出来了。正好又碰上了月底,林丽已经发了三遍信息给他,询问他何时汇钱?已经三个月没汇了,她也吃紧得很!女儿明年要小升初,今年光上各种辅导班就花光了她的工资,都是她妈在接济她,否则她早断顿了!周永答应三天后,他一次性把三个月的抚养费汇给她。

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有借高利贷了。置换一下时间,也许还能缓过来——周永这么觉得!他找出了以前那个同事小王(对!就是那个炒股票的小王,现在也老借钱过日子,上次碰到他,掏出来这张名片,大胆预测说没准周永哪天能用得上?!现在讲话已经不翘他的尖下巴了)给他的那张名片,上面只有一个手机号,背面有一行小字:打电话前请先发短信,提一下介绍人的名字!他发过短信后不到五分钟,电话就打过来了。对方简单问了一下情况,就问他要多少?何时要?周永说了数字,对方又说了利息和规矩。约好明日带上身份证自己一个人到某某地方,记得自己一个人!

第二天,周永顺利拿到了钱。看起来对方很友好的样子,周永又临时增加了借款的数字,对方稍微犹豫了一下,到另一个房间打了一个电话回来说可以的,但是要介绍人小王写个保函回头递过来!周永说没问题,回去他就跟小王讲。

小王不同意给他出这个保函!小王说哪有不问一下就自作主张,这是不尊重他。而且他也没这个能力担保:一旦周永还不上,他得替他还。周永根本不懂这利滚利滚起来有多吓人!周永说那咋办他已经答应对方了,钱也拿到了!小王说这事跟他无关,周永自己搞定吧……

周永自己制作了一份保函(上面有他模仿的小王的签名,他在家里好不容易找到小王以前的笔迹),第二天给放贷的人递了过去。

三个月过去了,天气渐渐转凉。周六,没有交易,早晨已经很冷了,周永比平常晚起了半个小时。七点半,周永被静音模式下不停震动的手机弄醒了,他打开一看,有十一个未接电话,全是小王打给他的!他拨了回去。

“你他妈总算接电话了!你害死我了,你自己还不上钱,还要带上我……我问你,那个保函怎么回事?!”小王不等周永张嘴,噼里啪啦先讲了一大堆。

“保函?!什么保函?一大清早,你在说什么……”周永脑袋还没完全清醒,但是他感觉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装!还装!我没给你写过,你交给人家的保函哪里来的?!”

“哦!是这么回事……当时你不是叫我自己想办法吗,我一琢磨别麻烦你了,自己弄吧,就代你写了一个!”

“代我写了一个!这他妈能代吗?!现在人家找到我头上了,你还不上钱,我也得跟着倒霉!”小王已经怒不可遏。

“没事!你跟他们说再给一周时间,这周盘面行情不错,钱够了我马上清仓,连本带利一起还上!”

“周永,你大爷的!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炒期货?!你是不是不想活了,欠那帮人钱还不上你知道是什么后果。两天内还不上,我就得替你还!你帮帮忙……我还有一大家子!”小王先是骂,后是哭,再后来泣不成声!

“两天?你开什么玩笑?!周六周日都是闭市的,期货没有交易。账户里即使有钱,也出不来啊!”

“我管不了那么多,他们逼我,我就去你家!你等着,一会我就到你家!”小王气得直接挂了电话。

周永放下手机。一寻思,家里不能待了,赶紧撤,不然那帮放贷的,还有小王都得找到这里。他花三分钟洗漱,随手找个包塞几件换洗衣服就出门了。

深秋的清晨,周六。周永拎着那只鼓鼓囊囊的破旅行包一个人走在冷冷清清的街道上,他不知道能去哪里,他也不知道为何他现在沦落到了这步田地!一阵冷风吹来,卷起了前一天夜里落下的瑟缩的梧桐树叶,迎面向他袭来,他躲闪不及,那双皱巴巴的皮鞋立刻淹没在了这些落叶里。他低头看着这些焦黄而脆弱的梧桐落叶,感觉它们就像他自己一样无助可怜!一阵微风就能吹跑它们,它们如过街老鼠般到处乱串,避人唯恐不及!

刚刚在电话里他又骗了小王一次,现在盘面行情哪里有什么不错!而是像这凄凄惨惨的深秋的周末清晨,已经离寒冬很近了,给他一周和一个月有何分别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一周内清仓也许他还能剩下几个吃饭钱,也许又是一个子都不剩了……他越想越绝望:这样的日子他熬不下去了,干脆死了算了!这样至少不会被人逼债,欠过的钱也能一笔勾销。他就这么走着,想着,连早饭也想不起来吃了,如果前面有江,他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一了百了!

他稀里糊涂地拐进了一条小巷,也许只是为了避风,他不知道,他现在什么也不知道。那只破包裂开一条口子,里面的内衣露出了一半在外面他也不知道,他哪里还关心这些呢!

一缕阳光射进了这个狭窄的小巷,照亮了小巷里的一切。周永和地上的落叶同时感受到了一点温暖,他不由地站立,抬头望天,只为了更加接近一点阳光,更加感受一点温暖。这时,他的头顶上方,沿街的二楼窗户里突然传出了深沉的琴声,这摄人心魄的古琴声通过琴弦的震动传至琴面、琴体、底板、琴桌,窗户,狭窄而寂寥的小巷,与周永的身体一起产生了不受控制的战栗。他完全怔住了!待在那一动不动,紧接着他被一种魔力困住,迈不开腿,动不了手,只能傻站在那个传出琴声的窗户下听完了整首曲子。冥冥之中他觉得他曾经在哪里听到过这个曲子,却一下子想不起来,但是他能确定他是听过的。他不知哪来的勇气,推开一楼沿街的玻璃门,跨过昏暗的楼道,快步飞上二楼,循着琴声他来到了门前,他看到了门旁挂着块古色古香的铜牌——“弄梅古琴教习所”。

时间尚早,里面只有一个人,就是刚才弹奏古琴的那位贾老师!周永恭敬地请教老师刚才弹奏的是什么曲子,他客气地告诉周永——《梅花三弄》(贾老师把周永当成了送孩子来学琴的家长)。当周永虔诚地表示自己想学琴时,贾老师才反应过来,他说可以是可以,只不过来学琴的全是十几岁的孩子,周永如果想学,只能插班跟这帮孩子在一起!这个班倒是才开过一节课,周永如果真想学,十点后有工作人员来上班直接交钱就行了。周永说他要下去吃早饭(肚子饿了),他在十点再回来交钱学琴!

“你真要学琴?!”贾老师惊诧地看着这个看起来有点落魄的男人。

“是的,我想学这首《梅花三弄》!”

“如果你没有基础,弹好这首至少需要三年!”

“没关系,我已经耽误了三十多年了!我就要学这首《梅花三弄》。”

“那好吧……”贾老师又看了看一脸兴奋的周永,有点茫然地说道,“你会是我教的第一个成人学生!”。

“贾老师——再见!我要下去吃早饭了,我……太饿了!”周永没说完已经冲下楼了。

周永学琴很刻苦,他是真的用心在学!每次下课时,家长来接孩子看到他都很奇怪,最后一排坐着一位家长模样的也在认真地抚琴!他们哪里知道周永是在这里学琴的。下课了还要继续在这里练习两个小时,直到古琴教习所关门。贾老师开始以为他坚持不了多长时间,可能是一时冲动,没想到一个学期上一半了,周永还是这样。每次下课了,人都走光了,只有他!仍坐在最后一排一动不动,继续刻苦练习,一遍又一遍地把当天教的指法反复地练,手指磨破了皮,没有感觉,血滴在了琴面上化成了一朵朵梅花。贾老师深受感动,他第一次看到有一个人学琴痴迷到如此程度,比他当初学琴还要刻苦!他决定每次下课后免费再教周永一堂课,矫正他的指法。周永进步很快,不到一学期,小曲子已能自弹,虽然偶尔也会出现错音,但是贾老师都及时帮他纠正。学期结束时,周永居然是这个班里弹得最好的!他很开心,他觉得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感受到这样纯粹的快乐了。贾老师也很高兴,他第一次看到一个学生,尤其是一个成年学生,进步这么快!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授人以渔的那种纯粹的快乐!

结业典礼上,周永弹奏了一首小曲:《良宵》,指法娴熟,音色纯正,举惊四座。那些家长现在才明白:他们每次接孩子见到的这位——竟然是他们孩子的同学,而且还弹得这么好!

下午的结业典礼结束后,家长和孩子都陆续走光了。周永想请贾老师晚上吃饭,以表感谢!贾老师欣然应允。

晚上六点三十分,周永准时来到了约好的饭店,贾老师还没有到。他研究了一番菜单,仔细点好了几样精致的菜肴,又点了一瓶红酒,开瓶醒酒,专等贾老师来!周永今天为了这顿饭是在早上的期货交易中割肉斩仓的——他觉得值!平常他自己都是瞎对付,饱一顿饥一顿的,晚上请贾老师吃饭不能不讲究,别说割肉斩仓,就是借高利贷他也要请这顿饭——当然,吃一顿饭,不至于要借高利贷!上次借的高利贷后来被小王还上了,否则那些放贷的人不会放过他。他在小王面前赌咒发誓:他这辈子欠小王的!他当时用刀划破了手指用他的血写了一份借据给小王(又多算了三个月的利息!),小王也是被他的举动吓到了,颤抖着收下了这份借据,答应给他半年时间还债!

七点了,贾老师还没到!周永有点着急了,不知道什么情况,他给贾老师发去了定位信息,他担心是不是贾老师找错地方了。

七点一刻,贾老师到了。风尘仆仆,一脸愁容。坐下什么话也没说,自己先喝了一杯红酒!接着自己又倒了一杯,又干了!周永这才注意到贾老师短短三个小时不见,整个人像被霜打了一样蔫了!贾老师比周永年纪还要小些,头已经有点微秃,平常喜欢带一个米色的棒球帽。时间长了,帽子沿着线脚一圈已经有些微微泛黄,人很清秀,一副黑框眼镜显得很有书生气,两片薄嘴唇,一张口有点像是古琴的泛音般好听。但此刻看起来,贾老师完全像是落魄文人,有点像是周永第一次碰到贾老师时的样子。又过了十分钟,周永才轻声问贾老师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说起来真是难为情啊!哎!不说也罢……”贾老师一说三叹。

“没关系!贾老师,你说说看,说不定我能帮到你!”周永很有耐心。

“我被女人勒索了……”贾老师终于抬起头,又拿下了他那顶从未拿下过的棒球帽,头看起来秃得更厉害了。

“没事!慢慢说……到底怎么回事?!”

贾老师又倒了一杯红酒,菜一口没吃,酒已经喝了快半瓶了,脸色已经微微泛红。于是他讲了大致经过:他是如何遇上现在勒索他的女人的——那是在一次琴之友俱乐部的演奏活动中结识的。这个女人是他的一个琴友带去玩的,叫宋颖,长得很漂亮,人也很主动。喜欢各种古典乐器,古琴、笛子、尺八,等等。他们聊得很投机,一来二去两人就好上了。贾老师是已婚人士,但是他一直没有说。当然,宋颖也一直没有问过。前段时间宋颖突然谈到结婚的事情,还说要带贾老师见见她的父母。无奈之下,贾老师只有如实告知已婚的实情,这下宋颖不愿意了,逼着他离婚,贾老师不愿意,宋颖说那就给她一百万算作青春损失费,否则就要公开他们两人的关系,还给他看了手机里两人的性爱照片。贾老师傻了!他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今天下午,就在来饭店前半小时,他收到了宋颖的最后通牒——三天之内一百万!(贾老师现在离婚她也没兴趣了!)否则就把那些照片快递给他在电视台工作的老婆(她已打听清楚了)。贾老师边说边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讲完了,一瓶红酒也被他一个人喝光了,周永除了面前的那杯一口还没喝呢。

“你想离婚吗?”周永问道。

“我后悔死了!哪里还想离婚呢!就是借上高利贷我也不愿意离婚啊……”贾老师说完把空杯子又喝了一次,送到嘴边才意识到没酒了,周永连忙把自己面前那杯送过去给他,只见他一仰脖子,又喝光了!

“你如果真想借,我可以帮你介绍!他们需要介绍人,第一次借的话还需要一个熟人作保,我可以帮你这个忙!”周永慢悠悠地说道。

“真的?!我真是没想到,我给你写张借条吧!”贾老师突然眼睛一亮,他感觉像是抓到了什么东西一样。

“不用给我写借条,你给放贷的人写,按他们的要求写!我给你出个保函,你是第一次借,他们不熟悉,必须要有个熟人作保!”

“明白了!那我什么时候能拿到钱?宋颖只给我三天时间!”

“最快明天就可以!我要联系他们一下,你等我消息!”

“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你救了我……救了我的命!”贾老师已经快哭了。

“没事的!贾老师,谁还不碰上个难处!”周永仍在试图安抚贾老师过于激动的心情。

“叫我贾青吧……以后你就是我哥!”贾老师泣不成声。

周永又叫了一瓶,他们喝了个痛快。

周永学琴学得更刻苦了。准确地讲,他是在享受学琴。一听到那深沉的散音他的心就为之一震,继而沉浸在了曲调中,忘记了一切烦恼。他的指法越来越娴熟,《梅花三弄》十段他已经能弹四段了,连贾青都惊诧于他的进步速度,他觉得周永天生与琴结缘,他甚至称周永为“琴魔”。

然而,除了弹琴,他的生活依旧。他已经无心再做别的事,只要能够维持生活就行,剩下的一切时间他都用在了练习弹琴上。每日一早,他都要练习两个小时,然后下楼随便吃点东西,有时一碗面条,有时豆浆油条,快到九点时,他打开电脑,开始一天的期货交易,有时他把期货上的K 线图看成了古琴曲,坚挺的阳线代表泛音,下跌的阴线代表散音,而十字线代表按音,同时这又分别对应天,地,人。他似乎发现了世间万物变化的规律,古琴的音律变化与期货上涨涨落落的K 线变化同律,他甚至想去申请这个专利,或者出一本旷世奇书阐述清楚这两件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然而这只是他的幻觉!他操作上亏得越来越厉害了。

贾青也跟着周永学上了炒期货。闭市时,两人经常合奏一曲“酒狂”。贾青觉得周永弹得越来越好了,甚至有时手法的感觉超过了他。

贾青炒期货也跟他师傅一样,亏多赚少。不过当他跟周永在一起时,他有某种幻觉,总觉得第二天能赚回来似的。隔三岔五,当下午的期货交易在三点闭市后,两人都要在一起练琴到天色将晚,有时合奏一曲,有时各练各的。贾青越来越觉得周永的琴艺突飞猛进,有如神助,简直就是大牛市中一飞冲天的根根阳线,开始还有涨有落,比较平缓,后来已经每日都能看到进步,一飞冲天,追不上了。周永现在已经可以完整地弹奏整首《梅花三弄》,每天至少弹十遍,有时为了校正某个音,他可以整日都在弹那一段,反复地弹,直到自己满意为止!暗地里贾青认为周永现在的弹奏水平实际上已经超过他了,但是他从来没有告诉周永,他只是惊叹一个人真正沉迷的时候进步得有多快!

转眼半年时间快到了,小王开始时不时地追问周永能不能按期还钱?还不上的话他老婆要跟他离婚!周永说最近期货行情不错,但还差一点,估计快了,到时连本带利一起还给他,换成现金送给他!还问小王有没有兴趣也投一点,他来免费帮他操作,这比小王开网约车不知道轻松多少,开十年也赶不上他一周赚的!小王气得说不出话,只说了一句再还不上钱他就跟他拼命,如果他老婆跟他离婚,他就不活了!但是死之前他要带上周永……

放下电话,周永依旧去弹琴。而且弹的时间更长了,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剩下的时间就是没日没夜地弹琴,有时弹得大汗淋漓,有时忘记了吃饭,累倒在琴旁——贾青就发现过一次,他在隔壁房间正准备练习,突然听到周永的房间传来霹雳哗啦像是凳子倒了的声音,他连忙跑过去,发现周永人平躺在地上,呼哧带喘,脸色煞白,豆大的汗珠不停地流淌,凳子整个翻了个,躺在他身旁,他连续练习了五个小时,没吃任何东西,累到一头栽了下去。

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看期货账户了,他已失去了信心和耐心,他选择没看还能麻痹一下自己,打开看的话——他会直接崩溃!

贾青的日子也不好过,他上次借高利贷还钱的日子也临近了,开始不断地收到放贷人的提醒短信,提示他还有多长时间要还钱了,越靠近期限短信发得越频繁,开始是半个月一次,后来一周一次,现在每天都有(包括如果不按时还钱会怎样的威胁短信!)。贾青失眠有段时间了,他开始是焦虑,后来变成了恐惧,他听说了一些还不上高利贷会被怎样折磨的例子,他越想越害怕,整日处于惶恐之中,有时手机突然响了他都紧张得直哆嗦,他害怕极了,他决定一走了之!

周永知道贾青跑路的消息是在他还贷日期截止前三天,也就是他跑路后的第二天!弄梅古琴教习所的小张(就是当时周永交学费的那位)来找他问他贾老师到哪里去了,手机不通,家里没人,已经两天没上课了,学生家长找上门来了,再这样他们要集体退钱!

周永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他很清楚,接下来就是他了!

贾青还高利贷日子到期那天周永收到一个封好的信封,是他住的公寓一楼看门的老赵头给他的!说是一个姓贾的来找过他,给了他一百块钱,请他到这天再交给周永本人。

里面一张皱巴巴的信纸,潦潦草草写了几行字(我对不起你!给你留了一把古琴,我师傅留给我的,说是一把传世古琴,我不知真假,如果真的就当我还钱给你了!如果假的就当我这辈子欠你的!琴在我房间床底,信封里有钥匙!)周永倒置信封,掉下来一把钥匙,那是周永隔壁房间专门留给贾青来练琴的。

他开了门,里面因为紧闭门窗,有股轻微发霉的味道。他掀开床单看见了一个雅致的锦囊套,打开发现了那把古琴——“霜天铃铎”。他刚想在琴桌上摆放古琴,准备一试身手,手机响了,他瞟了一眼(甚至都不用看),他知道那些放贷的人找到他了。他轻轻地掐了电话!

他甚至都没有犹豫,他给古琴又套上镜囊套,稳稳地抱着出门了,门都没锁,或者说不用锁了!

那天天色阴沉,后来下了很大的雪。看门的老赵头后来回忆说,他记得那个弹琴的周永从楼道里出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个长长的好看的套子,他还提醒周永说天要下雪了!周永对着他笑一笑什么也没说。“他走得很慢……好像有心事的样子!”老赵头后来回忆时又补充道(周永走时送给他一个关着的手机,他一直就没说,也没敢开机用,还放在他枕头底下!)。

“他从山崖上跳下来时……有一声很大的琴声——等我跑过去看时,就看到了地面上的尸体和一摊血,旁边还有断成三截的古琴!吓死人了!”第一位目击者说。她每天都要到这个中心公园跑步锻炼,当时正好路过。也是她第一个打110 报案的。自从那天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敢再去那个有山有崖有竹林的中心公园锻炼了。

“他弹得很好听……比电视里弹得还好!这曲子我听过,叫什么《梅花三弄》。”那天碰到过他的一位遛弯的退休老人后来对别人说,“我那天照常爬山,在山顶还待了一会儿……看到他抱着古琴在崖边上弹的!下雪了他也不管……我又听了一会才走,雪下大了,他弹得真好!”老人总是一边说一边叹息。

束河古镇——阳光之城——这里的阳光泛滥到会让人误以为世间就是这么美好。一个叫“一米阳光”的新客栈来了一位奇怪的男人,他说他不要工资,只要给他一个地方住,有口吃的!他免费给老板打工——他说他看中了他家的新院子,他还会弹古琴,说是可以帮老板开个古琴教习所。他看过,束河还没有这样的培训班,收的所有学费他一分钱不要,都给老板!

“你叫啥名?”东北人胖胖的老板对这么划算的买卖有点动心,客栈刚开,生意还不见好,请一个帮工成本还是挺高的。

“我叫贾永!”这个戴着有点褪色的棒球帽的清秀的男人说。

古琴教习所很受欢迎,这个叫贾永的老师虽然话不多,但是两片薄嘴唇一张嘴,都说他的嗓音有点像是古琴的泛音般好听。他听了也只是笑笑!

贾老师就睡在二楼古琴教习所的旁边一间小房子里。他的睡眠一直不太好,很容易被一点动静惊醒。

转眼到了中元节这天。白天喧闹的古镇街道,一入夜就安静了。古镇人在青石板老街僻静的角落点起了堆堆篝火,祭奠先人。老板晚上没事跟他喝了点小酒,看起来他很长时间没喝酒了,他喝了不少。

那夜月华如水,大大圆圆的,低低地挂在密如鱼鳞状的灰瓦屋顶上,不开灯,整个院子里就像蒙着一层薄薄的纱。

半夜他似乎在梦中听到琴声。他迷迷瞪瞪起身,摇摇晃晃出了他的房间,感觉好像整个院子里都有琴声。他轻轻推开了琴室的门,借着窗户里透进来如薄纱般的朦胧月色,恍惚看到——那把白天放在琴桌上教习的古琴自己弹奏了起来——《梅花三弄》!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一直跪着,第二天客栈老板发现他的时候他还跪在琴室门口!

猜你喜欢
贾老师古琴小王
国家非遗 古琴艺术
神秘的礼物
减肥
寻访千年古琴
你猜我猜大家猜
麻辣烫
师恩难忘
传承和保护古琴艺术
借钱
大师很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