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韧度

2020-11-17 06:59张宜春
连云港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藏红花海水

张宜春

1

秋风又起,突然梦起我的好兄弟夏新宇。两年前的此时,他已打破活不过两个月的魔咒,向着新的生命征程发起冲击。

我和夏新宇曾在一个镇里搭过班子。我俩同龄,我大他几月。他毕业于扬州大学农学院,为赣榆县的农业科技示范推广做出过突出贡献,是省内知名的高级农艺师。后来他做过两个镇的镇长、党委书记,到过几个部门做一把手。我们虽无过密的世俗交往,但兄弟情长,时常互相提醒勉励,努力做个无愧于世的清白之人,尤其是在退居二线以后,他更是用自己对农村、农业、农民的深情挚爱,做着自己力所能及之事。

2018 年5 月的一天,我去医院例行体检。主检医生老苏是我的好朋友,他一边看着我的体检报告单,一边叮嘱道:“到了我们这个年龄段,尤其要注意身体保健,千万不能掉以轻心。你的好兄弟夏新宇,身体壮得像头牛一样,还不照样给病魔击垮。”

我一惊,“你说什么?夏新宇?被病魔击垮?什么时候的事?”

老苏不解道:“你真的不知道?这人真是,连你也瞒着。”在我的再三追问下,老苏才如实告诉我,夏新宇五天前也来体检,说自己突然感觉全身乏力,体重也下降了很多。检查后发现,他患的是“癌中之王”胰腺癌,已到晚期,乐观估计,其生命存活期也就两个月。

“我知道你俩情同手足,这才告诉你的。我答应过先为他保密的。”老苏摇着头叹息道:“我们建议他去上海或北京做进一步的检查确定并住院治疗。他摇摇晃晃地走了,连个招呼都没打。”

“怎么可能?前些日子他还在山上指导猕猴桃授粉。”我不愿相信这个事实,“你们这个层级的医院能检查个屁?肯定是误诊!你们不该这么残忍地宣判他死刑。”我变得有些歇斯底里。

老苏苦笑道:“你别太激动,我理解你的心情,但科学就是科学,没有确凿的诊断,我们不会告诉他本人的。他也是个经历过风雨的人,这个病的惨烈程度是瞒不过他的。”

天啊,两个月?屈指可数两千多个小时,就是再坚强的人,在突如其来的死神面前,也没法坦然面对的。它就这么狰狞地站在你身边,即便你拥有整个世界,你也战胜不了它。它片刻不离地狞笑着给你数着时日,看着你身心崩溃。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医院,我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他。我在路上徘徊犹豫,最终狠下心来打电话找他。

他佯装无事,故作轻松地和我打着哈哈。

这不是他的做派。我单刀直入地对他说:“我什么都知道,我只想问你,你现在哪里?”

他在那边似乎迟疑了一下,长叹一口气,话音里带着一丝哽咽,“哥,对不起!我谁都没告诉,我连你弟妹和女儿都没说,我只和原单位的小宋两人来上海。我现在在长海医院,是小宋的亲戚给介绍过来的。”

次日凌晨,我和同为夏新宇好兄弟的闫茂松驱车五百多公里,在医生尚未上班查房的清晨,来到上海长海医院附近夏新宇租住的旅馆。

我用力握着夏新宇有些颤抖的手,“兄弟,挺住!”他苦涩一笑,“哥,我在数着剩下的日子,都能计算到秒了。”

通过朋友,我找到了他的主治医生。这位留美归来的专家直截了当地说:“赣榆医院的诊断是正确的,存活时间的预估也是有科学依据的。我们会拿出适合的诊疗方案,关键是看他的配合了。”

夏新宇心有不甘,“哥,我不想就这么无谓地死去,我还有很多要做的事还没做。去年11 月我为‘夹谷山康养中心’引进的藏红花球茎种芽储藏培育非常健壮,马上就要种植下地;女儿的婚期定在国庆节,我答应过她,我要给她披上婚纱,挽着她亲手把她送到女婿手上。可如今……”

任何的劝慰都显得苍白无力,我抓住他的手久久不放,“兄弟,生命的长度我们自己无法确定,但克服脆弱让它增强韧度我们可以奋力一搏。我们一起共同努力,先设定一个节点目标,那就是完成答应女儿的承诺。让两个月的倒计时见鬼去吧!”

他终于答应住院治疗。化疗、放疗,吃一些稀奇古怪的民间药方,再大的痛苦磨难,他从不在亲人朋友面前流露出怯懦,哪怕是哼唧呻吟他都没有表现出。回家康复静养期间,他还多次亲临夹谷山,指导藏红花的栽培和管理。

我们和他一起,在提心吊胆中终于熬过两个月。那天我俩对面茶叙,我说:“我相信人间会有奇迹,第一关闯过来了,九九八十一难,我们一关一关朝前闯。”

他苍白的脸上滚动着虚弱的汗珠,“哥,我怕是要让你失望了。我真的撑不住了,我想放弃。”

我无权指责他所做的任何选择。我站起身走到一边,任泪水无声地咆哮汹涌。他孱弱地安慰我,“哥,你也不用难过,我们都尽力了。”

我冷静下来回到他身边,轻拍着他的肩说道:“兄弟,再坚持一下,我带你去一个我们永远都无法忘怀的地方。”

他一脸狐疑地上了我的车。

我把车停到十几公里外的一处海堤上。

夏日落阳的余晖映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几只白色的海鸥打着鸣,在奔涌的浪花上翻飞起舞,远处的涌潮后浪推着前浪,“沙沙”之声声声入耳。

大海涨潮了。

“哥,我知道你的良苦用心了。”他憋住多日的泪水如海潮汹涌,开始无所顾忌地肆意流淌着。

“兄弟,这句话我憋在心里已经好多天了。今天我要面对大海对你说,是你当年必胜信念的坚持,才使我俩多活了十几年。你我生死兄弟,为何不能再奋力一搏呢?”我的泪水和他的泪水“滴答”混合在我俩紧握的双手上。

2

2005 年3 月,我和夏新宇双双来到位于黄海之滨、海州湾畔的海头镇,我任党委书记,他做镇长。我们把海头定位为“海纳百川,勇立潮头”,把它当作一种精神来激励自己并带领全镇干群,勇当全县经济和社会事业建设的排头兵。

我们做到了。海产品市场建设,海洋工业园的开发,成为全市瞩目的新的经济增长点。我们整天忙碌在一线,吃住在镇里,有时好几个月都难得回一趟家。

镇政府离海边不到500 米,夜晚都能听到波涛拍岸的声音,尤其是夏季到来,这里的金沙滩绵延数公里,海水也变得清澈温润,岸上已有五十多年树龄的国防林葱绿葳蕤,宛如另一片绿色的海洋,蝉声鸟鸣此起彼伏。作为优质沙滩资源匮乏的沿海省份,这里被称为“江苏北戴河”。

农历七月上旬的一个晚上,天气酷闷奇热。我们吃过晚饭,照例坐在院中的绿地月荫下乘凉闲聊。不远处的林间,除了“咕咕”的蛙声,夜蝉也热得难耐地哀鸣着,不少人热得跑回宿舍开空调去了。

我和夏新宇也拎着马扎准备回房间。这时,生产助理张传飞穿着短衣短裤走下楼,说天气太热,回房间也睡不着,要到海边游泳去。

我说不行,天这么晚了,一个人下海不安全。

张传飞摸了摸头不甘心道:“我找了半天也没有一个人愿意和我一起去。”

见他一副失落的样子,我对夏新宇说:“不行我俩陪传飞到海里凉快凉快去?”

夏新宇说:“好啊,别看我们整天工作、吃住在海边,这大白天还真的不敢下海游泳去,让别人看了,还以为我们不务正业呢。”

于是我们三个人说着话就来到了海边。竣工不久的达标海堤,宛如一条石制的巨龙,将海州湾的脐部守护得固若金汤,再也不怕海浪的侵蚀和台风的肆虐了。

东南方向不远处的连云港和东北面几乎等距离的日照岚山港,一片灯火通明。正东的海面上,夜捕的渔船也闪烁着点点渔火。海风有些潮漉漉地粘人,一阵阵的鱼腥味、海带或者其他海藻的混合味,随着“哗哗”的浪涌声扑面而来。

我们把鞋子放在海堤的挡浪墙上,沿着渔民近海小取踩踏出的海滩硬道,在刚及膝盖深的海水中向海里走去。

这片海滩十分平缓,但每隔百十米几乎都有一道海潮冲刷出的海沟,一不小心就会陷入其中。我们嘻嘻哈哈地在平滩和海沟中行走和陷落着,最后终于在一片隐于海水中的高凸沙滩上停下。

海水清凉宜人,月夜里潋滟的波光闪烁着迷人的魅力,给人无限的畅快遐想。我们惬意地在海水中或站或蹲,偶尔秀几下蛙泳和仰泳的姿势,聊着一些工作和生活中的话题,时间过了多久似乎都已忘记。

我突然有了一丝莫名的惊悸,仔细探究也不得要领。这时,一道道细浪悠悠涌来,遇到阻碍就会腾起几朵惨白的浪花。我这才感觉悸从何来,一直平缓的海水已经从腰部漫至胸口。

“糟糕,涨潮了!”我失口喊道。

月光下,我清楚地看到一丝惊悚从夏新宇和张传飞的脸上一闪而过。

我们赶紧向着岸边急匆匆地走去,但明显感觉速度已无法和我们来时相比了,海水好像在和双腿较着劲,每向前迈动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力气。

走了不到十分钟,海水已漫到我们的脖颈,间或还有不高的浪头从头顶滚过。

我让他俩停下,我说:“情况紧急,马上就不能走了,必须游泳上岸。估计离岸边还有近千米,又是涨潮,我们面临的真是生死考验。我们必须记住三点:第一,看准岸上我们的大楼,偏离方向就只有死路一条;第二,在水中不能救人,谁能先走谁先走,否则一个也活不了;第三,只要有一口气,绝不能放弃生还的希望。”

夏新宇和张传飞对视了一下,他们知道我的用意,他俩都是在海边长大,水性和体能体力都比我好。他俩说,放心吧,我们一定都能上岸。

我们在水中把衣服脱光,这样好最大限度地减少阻力,张传飞在前面开道西游,夏新宇在我身边伴游。

我先是采用狗刨的姿势向前游去,累了就换成躺绵羊(仰泳)的姿势,但很不理想,一个浪头涌来,就从鼻孔中窜进一嘴的咸腥海水,顿时一阵剧咳并两眼金星。

夏新宇顺势把我拉正姿势,又踩着水向西游去。

海浪开始恶作剧般地疯狂,先是把人用力向前推涌,正当你感觉轻松有望的时候,它又恶狠狠地把你向后抻拉,猛游向前十几米,又被它残暴地拉回七八米,希望和绝望,像正反两面的钝刀,无时无刻不在撕割着我的拼死努力。

真的太累了。我的喉头开始发咸,脖颈和四肢变得僵硬乏力。我像是随波逐流,下意识中想试探着用脚试一试能不能踩到沙滩,但被水没过头顶后,就感觉被人按住,我感觉那就是去龙宫的节奏了。

迷迷糊糊中,有一只手把我提了上来,是夏新宇。我挣扎着浮到水面上,任凭海水呛着,艰难地喘着粗气,眯着眼,毫无目标地向前游去。

我无力地睁开双眼,昏昏然看着岸上依然模糊的办公大楼,真不知道离岸还有多远的距离。

我的肺像要爆炸,一口气堵在喉咙处上不去也下不来,仿佛有个声音在说,算了吧,你游不到岸上的。我开始出现幻觉,眼里有金星在闪烁,脑海里像是有两个人在争执,一个说,要坚持,不能放弃。另一个讥笑道,拉倒吧,就你?怎么可能。我似乎被后者说服,顿时就放弃挣扎,全身一阵轻松。

“哥,别忘记你自己说过的话,不言弃,不放弃,我们不会丢下你!”一个声音在我耳畔响起,还是夏新宇。紧接着,我的头发被人揪住,我下沉的身子又借着涌浪浮现到水面上。

我一阵激灵和惊悚,我似乎想起自己刚才说过的话,想到莫名其妙地死于黑夜的海中,别人怎么想,夏新宇怎么面对世人,也想到了亲人和朋友。思绪芜杂,纷纷扰扰,那可能就是在鬼门关前的紊乱吧。

“看到消浪石了。”张传飞在前面气喘吁吁地喊道。

生的希望露出熹光,我努力睁开眼,真的看到岸边了。我用尽全身仅存的那丝力气,拼命挣扎着向岸边游去。

眼看就要抓到护坡上的消浪石了,我借着海浪的推涌,猛地向前一冲,我麻木的手指已经触碰到冷硬的石柱。这时,海浪又像一个顽皮的魔鬼,用它那无形的魔爪把我抽了回去,离岸一下又有十多米。我下意识地借着浪头继续向前冲去,同样被无情地抽回,来往数次,像是无休无止,我的身体和意志濒临全面崩溃。

死也要作最后一搏。求生的本能给了我垂死的最后一拼,伴着高涌的浪头,我像一叶飘零的扁舟,忽地窜到岸边,等在那里的夏新宇和张传飞,在一次次毫无目标的抓捞后,这次终于抓住了我。

我们三人就像三具死未瞑目的僵尸,牢牢抱住消浪的石柱,一直到大海退潮,痉挛的双手我们想松都松不开。

3

国庆佳节日益临近,夏新宇以超乎常人的毅力与死神拼搏着,他刚强坦然地面对不多的时日,为女儿出嫁想得周到周全。

那天,他的同学好友从天南海北赶来,还有一些他服务过多年的农民兄弟也赶来了,他们是为这个钢铁战士加油助威来的。

他始终面带微笑,和每一张熟悉的面孔做着暖心的无言交流。与其说是他挽着女儿,不如说是女儿搀扶着他。一向娇柔的女儿,脸上写满了自立和刚毅,她用南京大学硕士研究生的文凭和结婚证上的鲜红大印,回报着慈父的怜爱和期待。

人们的泪光,见证了这个伟大父亲对女儿的舐犊之情和万般不舍,祝福着他们一家对善良、友情和坚强的坚守与传承。

“哥,如今我已功满孝尽,什么都可以放下了。”望着这对才华横溢的成功璧人,夏新宇对我发出由衷的欣慰感叹。我们衡量一个男人是否成功,一个很刚性的指标就是培养子女成才成家,为父母尽孝到双双寿终正寝。前几年,夏新宇为了照顾病榻上的父母,可谓冬温夏清,晨昏定省。

“所有身外之物和心理包袱都可放下,唯独你的坚毅和抗争精神不能放下!”我不想看着他就此萎靡地败下阵来。

这时,“夹谷山康养中心”的总经理来了,他拿出一个精致的玻璃试管,里面装了几十缕红艳的丝状植物制品。夏新宇眼睛一亮,“这是我们自己种植的藏红花吗?这么好的品相,药效肯定不错。”

总经理兴奋地说:“我们送到上海崇明进行了权威检测认证,我们的藏红花各项营养及药效指标都好于国内大部分产区,已接近伊朗原产品种。”

“好啊,好啊!”夏新宇的眼中闪着莹光,“这就证明,夹谷山的水土和气温非常适合藏红花的生长。下一步关键是要确保种球品种的纯正,今年收获的球茎要分离杀菌消毒,明年要进一步扩大种植面积。”

“可这些都需要你来跟踪指导啊。”我不失时机地提醒他。

他长叹一口气,“我怕是有心无力了。”

“我们就是抬,也要把你抬到种球收获现场。”总经理说,“你一直都是鼓舞我们前进的动力。”

“我谢谢你们,我尽力吧。”那年初冬,夏新宇真的亲临夹谷山,望着起伏的丘陵山峦,他说他想象到未来这里漫山遍野的姹紫嫣红。

老苏一直关注并指导着夏新宇的康复治疗,他私下对我说:“以他的病情,能活到今天且有如此好的精神状态,已经是创造了奇迹。”

我说:“是因为他的精神没倒,他的生命就具有了百折不挠的韧度。”

如今,夹谷山的藏红花已开放得如火如荼,我仿佛看到夏新宇在花丛中露出欣慰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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