鳕鱼兴衰始末

2020-11-16 02:09唐不二
垂钓 2020年10期
关键词:鳕鱼渔民

唐不二

鳕鱼不是中国本土鱼种,它们漂洋过海来到中国时间不长,地位不高,又常常被油鱼冒充,难见真容。然而放眼整个人类渔猎史,鳕鱼却是一个传奇。维京人爱它,因为它是他们海上扩张的重要口粮;巴斯克人爱它,因为它是他们海上贸易的重要筹码;中世纪的教徒爱它,因为它是他们斋戒禁欲的日子里最大的慰藉;西班牙葡萄牙人爱它,因为它供养了他们寻找黄金的远洋冒险;英国人爱它,因为“下雨天炸鳕鱼和薯条更配”;冰岛人爱它,因为它支撑了冰岛经济的迅速崛起,让他们扬眉吐气……在欧洲,鳕鱼不仅是热量和蛋白质的主要来源,更是财富的象征,是各个国家竞相争夺的重要资源,对鳕鱼的追逐还间接促进了航海技术的发展,造就了大批优秀的海员,壮大了一国海军的军备力量。荷兰、英国、法国、德国、冰岛,都曾为了它闹得不可开交,不惜发动战争,兵戎相见。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红极一时的鳕鱼在历史上的地位如日中天,无鱼可及,而它巨大的商业价值也让它成为众矢之的,陷入灭顶之灾。鳕鱼的兴衰史,其实也是海洋鱼类乃至地球生物集体命运的一个缩影。时至今日,世界上有多少物种已经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中?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人类也不过是宇宙中小小的一粒微尘。鳕鱼的兴衰史更像是一面镜子,让我们从中照见我们自己。

一、鳕鱼传说

传说中世纪,有一个渔夫捕到一条1米长的鳕鱼——那个年代,这种个头的鳕鱼比比皆是,一点儿也不稀奇。奇的是这条鳕鱼居然会说话,而且说的是巴斯克语。

巴斯克是一个谜一样的古老民族,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起源。他们居住在西班牙的西北角及法國西南部地区,使用自己的语言独立于世,这种语言是欧洲最古老的语言,语法相当复杂,鲜有人懂,有人把这种神秘的巴斯克语称作上帝的语言。这条鳕鱼一开口就是巴斯克语,可见当时鳕鱼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非比寻常,同时也不由得让人好奇鳕鱼与巴斯克人究竟有着怎样的神秘渊源。

巴斯克人擅长航海,以贸易闻名。当年欧洲人喜欢吃鲸鱼肉,对鲸鱼的需求量很大,巴斯克人就跑到那些遥远的无人涉足的水域去捕鲸,结果收获了意外惊喜——他们发现了巨大的鳕鱼群。巴斯克人是世界上最早的捕鲸能手,捕捞鳕鱼更是不在话下,于是,他们总能带着一船船的鳕鱼满载而归。没人知道他们究竟从哪里捕到如此多的鳕鱼,巴斯克人对此守口如瓶。哥伦布当年发现新大陆,还没搞清楚印度人和印第安土著,便迫不及待地昭告天下,结果闹出史上最大的一场乌龙,贻笑大方,这就是探险家与渔夫的区别,探险家总喜欢大肆宣扬求关注赞赏,渔夫却从不会大嘴巴,他们最擅长保守秘密,因为那是他们财富的源泉。精明的巴斯克人小心守护着他们的秘密,闷声发大财,看得人十分眼红。他们非常具有商业头脑,发明了用盐腌制鳕鱼干的方法,将鳕鱼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在中世纪,没有冰箱制冷冰块保鲜,食物腐败的问题一直困扰着人类,极大地限制了很多商品贸易活动,于是那些便于保存的东西总是更容易受到人们青睐,成为商品贸易中的抢手货。早在9世纪的时候,维京人曾经发明一种保存鳕鱼的方法,他们把鳕鱼开肠破肚,挂在冬天凛冽的寒风中让它脱去水分,变得像干巴巴的木头一样,就能保存很长时间。维京人就是历史上恶名昭著的北欧海盗,他们居无定所,到处滋扰生事,肆意掠夺财富,对于常年漂泊海上的他们而言,这种便于储存携带的鳕鱼干无疑是最理想的航海食品。他们把鳕鱼干折成小片,像啃硬面包一样啃掉。不过这样的鳕鱼不过是为了在长途航行中填肚子,味同嚼蜡。而巴斯克人在鳕鱼风干前加入盐巴腌制,不仅使得鳕鱼可以长期保存,不易腐烂,还增加了风味。鳕鱼身上没有什么油水,腌制起来效果更好,不仅比其他鱼干更易保存,味道还比新鲜鳕鱼更胜一筹。因此巴斯克人制作的鳕鱼干大受欢迎,很快变成了一桩大买卖,为他们打开了国际市场,巴斯克人因此赚得盆满钵满。

说起来巴斯克人的运气简直好到爆棚,这个时候,中世纪的教会又推波助澜地掀起一股吃鳕鱼的热潮,将鳕鱼捧上神坛。中世纪天主教的势力庞大,教规森严,有一项规定是斋戒日不得吃肉,但凉性食物不在此列。什么是凉性食物呢?中世纪人们对它的定义是生活在海里的鱼类和鲸。这种斋戒日很多,每年复活节前都有一个长达40天的斋戒期,还有每周的星期五,加之很多固定的宗教节日,算下来一年里有大半年的时间都不能吃肉,想想就是一件让人难过的事。这样漫长的禁欲日子要怎么捱?大家都吃什么呢?巴斯克人拯救了他们的胃——吃鳕鱼干呀!不过鳕鱼干终究太过粗糙,于是当时的吃货们发挥各自的聪明才智,研究出了各种新的吃法,比如配芥末酱、牛奶酱、蘸黄油等等,就这样鳕鱼干风靡一时,成了人们的日常饮食。发展到后来,守斋日竟成了人们吃鳕鱼干的日子。巴斯克人作为最好的鳕鱼供应商,因此得到了稳定的收入来源,每逢星期五他们都能大赚一笔。《堂吉诃德》的故事里便有这样一幕,真实再现了当时社会的食鳕鱼之风:“恰巧那天是星期五,整个客店里只有几份鱼卖,这种鱼在卡斯蒂利亚叫腌鳕鱼,在安达卢西亚叫咸鳕鱼,有的地方叫鳕鱼干,有的地方则叫小鳕鱼。”店家给堂吉诃德端来一份腌得极差的鳕鱼,还有一块像他的盔甲一样又黑又脏的面包。堂吉诃德不肯摘下象征他身份的头盔,只能掀起眼罩,让侍者将小鳕鱼喂到他嘴边费力地啃食,还生生把它意淫成大鳕鱼,吃得津津有味,非常滑稽。从这里不难看出,在那个时代,鳕鱼干已经成了人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这里还提到一个细节——堂吉诃德得到的是一份腌得极差的鳕鱼。别小看这简单的腌鳕鱼,也是有等级之分的。一种是处理得很粗糙、体型很小的新斯科舍腌鳕鱼干,另一种是体型巨大、处理妥当的加斯佩高档腌鳕鱼干。通常那些品质较差的新斯科舍腌鳕鱼干会被倾销到加勒比海地区,而高档的加斯佩腌鳕鱼干则被运往地中海,因为地中海人民对腌鳕鱼的品质要求很高。

15世纪,鳕鱼早已名声在外,占据了食用鱼类的半壁江山,欧洲人的餐桌上60%的鱼类都是鳕鱼。庞大的市场需求、丰厚的利润回报让欧洲各个国家对鳕鱼趋之若鹜,他们不断地派出船只寻找新的鳕鱼渔场,进行大规模捕捞。当时的航海技术还不够先进,无数寻找鳕鱼的船只和打鱼人都消失在茫茫大海,但这丝毫没有阻止人们寻找鳕鱼的脚步,发财梦让人疯狂迷醉……

二、寻找鳕鱼群

16世纪曾经流行这样一个传说,一个叫马丁内斯的西班牙人因工作玩忽职守,被判了死刑。他被放进一条独木舟里,丢到南美洲北部的圭亚那去自生自灭,结果大难不死,还因祸得福。他阴差阳错漂流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被一个土著救起。土著蒙住他的双眼,将他带到一个金碧辉煌的宫殿盛情款待,末了还给他的船上装满了黄金,送他返航。马丁内斯与黄金国的故事从此在民间广为流传,成了家喻户晓的传说。后来,马丁内斯莫名其妙地死了,传说他是受到那些黄金的诅咒,不过这丝毫没有影响人们对黄金国的狂热,多少人四处冒险寻访,希望找到它的所在。

所以,16世纪欧洲人最热衷于两件事:一是去南美洲寻找黄金,二是去北美洲捕捞鳕鱼。而在出发之前,他们无一例外地首先要备足鳕鱼干,以支撑他们的扬帆远航。

当时一个最重大的发现莫过于发现了纽芬兰大浅滩,也就是著名的世界四大渔场之一的纽芬兰渔场(其他三个分别是秘鲁的秘鲁渔场、日本的北海道渔场、英国的北海渔场)。纽芬兰渔场地处大西洋西北部、加拿大东海岸的大陆架边缘,那里阳光丰沛,生物的光合作用极强,加之拉布拉多寒流和墨西哥湾暖流在此交汇,促进了上下层海水的交换,海底丰富的饵料和营养盐类被带到上层海水中,为浮游生物和鱼儿的生长提供充足的养分,于是形成了一套完整的生态系统——丰富的浮游植物滋养了各种浮游动物,浮游动物吸引来大量的磷虾,磷虾又吸引了鲭鱼等各种鱼类以及座头鲸前来觅食,同时也吸引了数百万的鳕鱼云集于此,场面蔚为壮观。这片水域就是当年巴斯克人小心守护的秘密。

葡萄牙人认为是他们最早发现了纽芬兰,称其为“葡萄牙国王的土地”,而英国探险家发现了纽芬兰岛后则宣布其为英国殖民地——他们无一例外地被那里蕴藏的巨大的鳕鱼资源深深地震撼,从中看到了无限商机。纽芬兰从此成了新的财富之地,法国、西班牙也对其虎视眈眈。在此后漫长的历史岁月中,法国人控制其西南两面,英国控制其东部,后来则划归加拿大所有。

纽芬兰渔场是鳕鱼的故乡,那里的鳕鱼多到什么程度呢?

世人皆知大仲马和他的《基督山伯爵》,却很少有人知道他还是个美食家,对鳕鱼情有独钟。他曾经写过一本《烹饪大辞典》,里面做了一个大胆的想象:“有人计算过,如果每颗鳕鱼卵都能顺利孵化,每条小鱼都能长大成熟,那么只要三年时间,鳕鱼就可以把海洋填满,到时候你就可以足不沾水地踩在鳕鱼背上横越大西洋了。”当然,这只是基于科学的瑰丽想象。可是在纽芬兰,却一直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那里的鳕鱼多得踩着鳕鱼的脊背就能轻松上岸。

《西游记》里唐僧受阻通天河,幸得老龟相助,才得以安然渡过。若是换在纽芬兰的大浅滩,这个故事的脚本恐怕就要变成另外一番奇景。文弱如唐僧,在这里也能上演一出轻功水上漂的绝活,只消轻点脚尖,就能翩然行走海上如履平地,因为那里的鳕鱼实在太厚太多了。据说在那里钓鱼根本不需要鱼饵,只要在篮子里放块石头,垂到海中,就能捞起一篮子鳕鱼。

自从发现了纽芬兰渔场,法国、英国、西班牙、葡萄牙纷纷在纽芬兰附近建立渔港,瓜分这块巨大的蛋糕,纽芬兰的渔业也伴随着人们的发财梦蓬勃发展起来。

鳕鱼的市场非常广阔。在欧洲人眼中,鳕鱼浑身都是宝。它们不仅可以用来腌制鳕鱼干,鳕鱼头可以熬制浓汤;鱼鳔或炸或烤或炖汤,还能用来提炼鱼胶,制作工业澄清剂和胶水;鱼子生吃烟熏皆可,做成鱼子酱后更是身价不菲;鱼舌和鱼头两侧鲜嫩的颊肉更是难得的美味,任何山珍海味都无法与之相媲美。地中海人喜欢吃鳕鱼内脏,或者用腌鳕鱼烩饭。冰岛人喜欢把鳕鱼皮烤熟拌上黄油食用,抑或是把鱼肝放进鱼肚煮烂,当作腊肠一样享用,他们还对鳕鱼的精巢情有独钟。而纽芬兰人则偏爱鳕鱼卵巢。爱尔兰人喜欢将鱈鱼子油炸或者水煮,那是他们的传统招牌早餐。这些人当中要数法国人最有情调,他们不仅仅满足于口腹之欲,还把鱼皮风干加工成皮革,制成皮包,精致又优雅。

鳕鱼的巨大商机,引发欧洲各国竞相逐利,甚至爆发战争

鳕鱼还支撑了另外一个巨大的市场——鱼肝油。早年渔民装鱼肝的桶中常常留有一种黑色残余物,人们把这种神秘的黑色物质当作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今天的西非仍然将它奉为神药。后来英国医学家认为从鱼肝中提炼出鱼肝油可以治疗风湿、肺结核、各种疼痛以及营养不良等疾病,鱼肝油开始被广泛应用于人身上。英国政府还一度强制学生每天喝下鱼肝油,并坚信它将为英国带来历史上最健康的儿童。鳕鱼,跟人们的生活已然水乳交融,不可分割。

在挪威,人们用传统方式晾晒大西洋鳕鱼

鳕鱼激发了欧洲人的雄心壮志,它不仅给欧洲人带来了巨额的财富,还大大刺激了航海业的发展。因为要跑到纽芬兰打捞鳕鱼路途遥遥,天气无常,首先需要提高航海和造船技术,发展远洋舰队。于是,有经济实力的法国、英国、西班牙、葡萄牙都大力发展远洋舰队,以捕捉更多的鳕鱼,而鳕鱼创造的巨大财富又更好地供养了这些远洋舰队,于是富者愈富,贫者愈贫。而像爱尔兰那样的穷国,鞭长莫及,只能望洋兴叹。

那大概是鳕鱼在历史上最辉煌的时代,鳕鱼甚至被提升到一种近乎神灵的地位,成为象征财富的图腾。当时社会还崛起了一大批因做鳕鱼生意而发家的“鳕鱼新贵”,他们修建豪宅,以巨大的镀金鳕鱼作为装饰,尽显豪奢。鳕鱼的身影还经常出现在公司的印章上、报纸的报徽上,以及印花邮票上,被人铭记与膜拜。

17世纪,挪威有个天才诗人彼得·达斯,一生痴迷于丰富的海洋资源,喜欢记录渔民的生活。他曾在他最负盛名的诗集《诺尔兰的号角》中感叹:“假如鳕鱼抛弃了我们,我们还拥有什么呢?我们又该拿什么去卑尔根换钱呢?”(卑尔根,挪威的重要城市,以鳕鱼贸易闻名)

200多年后,人们开始从彼得·达斯的感叹中领略到前所未有的危机和失落。

三、鳕鱼保卫战

捕捞鳕鱼的盛况在持续了几个世纪后,到19世纪中叶,由于欧洲各国的过度捕捞,北海渔业资源开始告急,各国为了保证鳕鱼的产量都跑到冰岛近海疯狂打捞。冰岛是个弹丸之地,土地贫瘠,作物生长期短,唯一得天独厚的资源便是鳕鱼。然而由于各国的肆意捕捞,1954年,冰岛鳕鱼捕获量大幅下滑,冰岛人急了,为了保护自身利益,宣布将领海扩展到距离海岸12海里的范围,也就是说,近岸12海里以内禁止外国渔船打鱼,并立下一个期限——1958年8月30日,其他国家的船只必须撤离。

各国渔船都遵守约定,退到12英里以外,只有英国人不甘心,拖网渔船赖着不走。为了显示赫赫国威,英国皇家海军还派了37艘军艇和7000名水兵为自己撑腰。与“日不落”精良的皇家军舰对阵的是冰岛渔民用旧渔船改造的炮艇,两相对比实力相差实在悬殊,英国人颇有几分得意,自以为胜券在握,有恃无恐,却没料到冰岛人可不认怂。冰岛的渔民虽然没有作战经验,却也毫不示弱,要知道,他们的祖上可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北欧海盗,靠着海上劫掠起家,过着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比起逞勇斗狠谁怕谁呢?一个不服气,冰岛率先开火。当然,冰岛人也不傻,他们没想把事情搞大,只不过来个下马威,想给英国佬点颜色看看,震慑一下。炮弹在离英国军舰很远的水面炸开,不过着实把英国人吓了一跳。英国人被架在那里,打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老老实实坐下来谈判。最后,英国接受了冰岛12海里的条件,冰岛也给了英国三年的调整期,允许其在部分海域沿岸6~12海里的范围内捕鱼,这场风波才得以平息。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鳕鱼战争。

上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冰岛与英国发生渔业冲突,被称作“鳕鱼战争”

后来随着海洋鱼类资源的不断衰竭,冰岛再次要求扩大保护区,又两度与英国发生冲突。聪明的冰岛人为了驱逐外国渔船,还专门发明了一个秘密武器——拖网切割机,一旦发现不听劝阻擅自越界的拖网渔船,二话不说,直接用拖网切割机将他们的拖网切断,就这样,冰岛人大显神威,凭借此法重创了69艘英国渔船。切掉一张渔网意味着损失5000美元,还不包括网上的鱼获损失,英国人损失惨重,苦不堪言,显然他们低估了这个新兴的独立国家的力量。

1907年纽芬兰拉布拉多海岸渔港

面对冰岛的强硬态度,各国纷纷来做说客。英国的盟國建议英国消费者改变饮食习惯,不要偏爱鳕鱼,不妨试试其他鱼种。西德政府奉劝英国不要那么固执,只要改吃鲑鱼或者黑线鳕不就皆大欢喜了嘛。欧共体也提醒他们苏格兰有大量的牙鳕。可惜英国人就是这么执迷不悟,冥顽不灵,他们眼中的鱼类就是鳕鱼,尤其是英国南部,根本不愿意接受其他鱼种。不过无论如何,面对历史车轮的滚滚向前,英国最终不得不做出妥协。冰岛终于将保护区扩大到200海里,获得了200海里的海洋专属经济权。

不过,鳕鱼曾经在大西洋的繁华盛况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四、鳕鱼攻略

鳕鱼这个古老的鱼类,1.2亿年前诞生于古地中海冰冷的水域中,历经漫长的岁月演变至今天,可分为十科、二百多个品种,比较常见的有大西洋鳕、黑线鳕、青鳕、牙鳕和狗鳕。其中进化得最快、体型最大的是大西洋鳕,它最受人类青睐,身价也是最高。

在欧洲人心目中,世界上只有两种鳕鱼,一种是大西洋鳕鱼,一种是其他鳕鱼。其他鳕鱼只是普普通通的果腹之物,而大西洋鳕鱼却是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大西洋鳕鱼外貌十分出众,单凭颜值就可以征服一大批“颜控”。它那褐色的身体长有琥珀色的豹斑,拥有三个大大的背鳍和两个独立的臀鳍,游动时五片鱼鳍舒展开来,雍容华贵,姿态优雅,颇有几分皇家气派。它们最大可长至2米长,200千克重,是最完美的经济鱼类。欧洲人偏爱大西洋鳕鱼到了什么程度呢?英国渔民只有在捕够了大西洋鳕鱼的配额之后,才会无可奈何地将目标转向其他鳕鱼。冰岛的鳕鱼资源丰富,人们却从不吃大西洋鳕鱼,你若问起原因,冰岛人会瞪大眼睛一脸惊奇:“我们可不吃钱!”那感觉就仿佛在回答晋惠帝的“何不食肉糜?”全世界每年鳕鱼捕捞量超过600万吨,一半以上都是大西洋鳕鱼。由于大西洋鳕鱼的尊贵地位,传统渔民之间还形成了一条鄙视链:只有捕捞大西洋鳕鱼才是身份的象征,他们对其他鱼种不屑一顾,如果让他们改抓那些不起眼的小鱼,他们会感到深深的悲哀。

大西洋鱈鱼的身姿

鳕鱼喜欢集群活动,生命力极强,非常容易存活。这一方面得益于它们自身超强的抵抗力和适应力,另一方面则要感谢它们的好胃口。鳕鱼十分贪吃,从不挑食,来者不拒,它们还能随时根据栖息地的条件调整自己的口味。在缅因湾,它们吃软体动物;在圣劳伦斯湾,它们则以鲭鱼、毛鳞鱼和鱿鱼为食。这种随遇而安遇上什么吃什么的态度让它们连自己的幼崽也不放过,照吃不误。所以,加拿大的钓鱼人发明了各种鱼型拟饵来钓取它们,有些拟饵模拟的就是幼鳕。这种早期的拟饵远没有现在这般制作精细,很多拟饵只是一个鱼型铅块,不过钓鱼人很快发现,就算是一个未加任何修饰的普通铅块也能吸引鳕鱼,他们还在鳕鱼的肚子里发现过泡沫塑料。鳕鱼就是这样一个天生的吃货!

鳕鱼这种贪婪的性格使得它们特别容易上钩。它们上钩后也不奋力挣扎搏斗,通常用不了十分钟就会精疲力尽地乖乖躺下束手就擒了,所以钓起来毫不费力,你只要把它拖上来就可以了。这是因为鳕鱼白色的肌肉耐力极差,经不起太长时间的消耗,不过这种肌肉的爆发力极强,能够快速收缩,所以它们平日里看起来迟钝慵懒,即使大难临头也不做过多的抵抗,但一看到食物就会奋不顾身地猛扑过去。

鳕鱼傻大憨粗的特点让钓鱼的过程变得简单容易,不过这种无需智慧与钓技又缺乏手感刺激的较量也让很多钓鱼人对它们提不起兴趣。实际上,现代钓鱼人根本无法了解与一条真正的大西洋鳕鱼搏斗的骄傲,海洋资源的日渐贫乏限制了我们的想象力,那种原始的征服鳕鱼的快感和成就感我们恐怕永远也没有机会体会了——20世纪以前,世界各地出水的大鳕鱼络绎不绝:在加拿大,渔民捕到和人一样大的鳕鱼简直就是家常便饭;1838年,乔治浅滩出水一条81.65千克的鳕鱼;1898年,马萨诸塞州外海打捞到一条长1.8米、重95.71千克的大鳕鱼……那是鳕鱼的黄金时代,也是让钓鱼人为之疯狂的年代。曾经的钓鳕鱼是勇敢者的游戏,人们冒着被滔滔海浪吞噬的危险,在茫茫无际的大海上寻寻觅觅,他们凭着非凡的毅力和勇气对抗严寒,对抗风浪,对抗一切世间的无常……在北大西洋,到处流传着英勇的水手与鳕鱼的传奇故事。

鳕鱼的寿命是20年,长者甚至可达30年。它们的繁殖力惊人,有人在一条中型鳕鱼体中观察到了9834000颗鱼卵。这让人类产生一种错觉,以为鳕鱼是生生不息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史密斯·霍曼斯曾在他的《商业及商业探险百科全书》中感叹鳕鱼卵的数目是如此巨大,即使人类用尽一切努力也不可能使它绝种。

几百年来,人类一厢情愿地沉醉于这样的美梦之中迟迟不愿醒来,而事实证明,这是人类的无知和傲慢。

五、消失的鳕鱼

纽芬兰大浅滩曾经一度因鳕鱼而声名鹊起,在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内,捕捞鳕鱼是当地的支柱产业。然而到了20世纪下半叶,由于长期的过度捕捞,纽芬兰海域的鳕鱼数量急转直下,到了上个世纪90年代,纽芬兰成年鳕鱼数量仅为60年代的1.1%。1992年,加拿大政府不得不下令禁止捕捞鳕鱼,并且关闭了纽芬兰渔场,纽芬兰渔业遭到重创,三万人口失去工作。

最早感知鳕鱼命运的是渔民。鳕鱼是他们的衣食父母,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根。早在禁捕令颁发之前,他们就曾强烈呼吁有关部门规范捕捞。多少年来,这些纽芬兰当地的渔民都是沿袭着一种非常传统的捕鱼方式,以家庭为单位进行小规模渔船作业,而如今现代化的拖捞船肆意地进行大规模捕捞,一小时的捕获量就远超渔民数月所得,已经几乎要把鳕鱼打捞殆尽了。只可惜加拿大的相关部门对渔民的声音充耳不闻,结果酿成如此惨重的后果。

禁捕令颁发后,加拿大有关部门开始制定鳕鱼的复苏计划。他们在各个渔村选派一些渔民,辅助渔业保护局的考察工作。这些渔民有些专门负责大批量捕捞鳕鱼,为它们做好标记,然后全部放生。另外一些则要对一定数量的鳕鱼进行解剖,观察雌雄,再取下它们的耳石来判断鳕鱼的年龄。渔民们会监测鳕鱼数量的增长情况,并及时向相关部门进行汇报。尽管这份差事佣金不高,不过对当地的渔民而言,这实在是一件幸福的事。他们一辈子靠海吃海,除了与鱼打交道,别无长物。禁渔令颁布后,他们拿着加拿大海洋局发放的失业津贴,正闲得心慌慌,手痒痒,茫茫然不知所措,赖以生存的本事没了用武之地,生活也空荡荡的,如今终于可以操起老本行,有点正事儿可做了。摸起钓线渔网,他们终于感觉到心是热的,人是活的。

以前每年夏天,鳕鱼都来到近岸活动。渔民们掌握了这个规律,在沿岸设下陷阱,便可将其一网打尽。他们在海岸边布下巨大的渔网,这是一种19世纪发明于拉布拉多地区的钓法,将麻线编织成网,无需设钓饵诱鱼留鱼,任鳕鱼游进游出,大部分鳕鱼都会留在网中,每天收两次网,一个夏天就能捕获上千条鳕鱼。

北欧渔民捕捞大西洋鳕鱼

9月,鳕鱼会离开近岸,向更深远的水域活动,这个时候渔民会带上钓线,驾船到水深30~55米的地方去寻找鳕鱼。他们在鱼钩上挂上钓饵,将28克重的铅锤系在鱼线的一端垂到水底,另一端则拴在手上,一旦感到有鱼挣扎就用力拉线,让鱼钩牢牢地挂在鱼嘴上,然后铆足劲将鱼拖上来。整个过程不能有半点松懈,因为一旦松懈鱼儿就会脱钩而去。钓鳕鱼对体力要求很高,渔民们三人一船,通常会一条接一条地上鱼,得不到片刻喘息,直到把甲板和货舱都装得满满当当的,大家欢天喜地满载而归。那时候一条小渔船一天的收获动辄就是两三千磅,而如今,这种神仙般的日子只能永远留在记忆中了。

千百年来,渔民与鱼儿斗智斗勇,总结了一套自己的经验和智慧。他们会通过观察海底和天空的变化来寻找鱼群。新斯科舍的渔民在打鱼前会将铅锤绑上蜡脂垂到海底,将底土粘上来观察它的颜色,他们在寻找一种叫做“樱桃底土”的红色礫土海泥,找到了便停下来在此施钓,那里就是钓鳕鱼的最佳钓点,当地鳕鱼最喜欢的居所。他们还通过食物链来判断在哪里下网,比如海岸线上的海鸟如果快速集结,就说明有鲭鱼之类的小鱼来到海面觅食了,而此刻,在我们的肉眼看不见的海下,鳕鱼和底栖鱼类一定正在张着大嘴等着伺机捕食这些小鱼……过去的渔民可不只是渔民,经年累月的打鱼生活让他们练就了一身非凡的本领,他们个个都是优秀的领航员、水手、生物学家、测量学家、机械工程师、纺织工和裁缝。

然而,这些古老的经验和技术在现代科技手段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蒸汽机发明以后,渔业以极其恐怖的速度飞速发展,蒸汽拖网渔船成了普遍作业的船只。1928年,比蒸汽机更高效的柴油机拖网船又出现了。机械动力取代了传统的帆和桨,让捕捞规模可以无限扩张下去。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声波定位仪和飞航遥测器又被应用到了渔业中,帮助人们更加准确地搜寻鱼群,主动追击。这些拖网渔船只消移动到鱼群所在的位置,就能轻而易举地将那里的鱼群和生物一网打尽。就这样,捕鱼的速度越来越快,效率越来越高,但收获的鳕鱼质量却越来越差,很多鱼还没有成年就被打捞上来,运到市场贩卖。鳕鱼族群的繁衍壮大需要漫长的时间,而贪婪的人类根本等不及给它们休养生息的机会。

还有一种恐怖的鱼类杀手——流刺网。

流刺网是沉在海底的一种渔网,其外形看起来很像羽毛球网,底栖鱼类落到这种网中后会拼命挣脱,但最后都以被勒死告终。流刺网的上端绑有浮标作为记号,渔民每天只要按时拉网收鱼即可。加拿大农业部在1885年的一份报告中曾经公然鼓励使用这种渔网,当时加拿大渔业广泛采用一种从法国传来的多钩长线钓法(钓绳短则半英里长,长则可达四五英里,一根钓绳最多可挂上万枚鱼钩),大大提高了捕鱼效率,而流刺网钓法比之更加高效,且不需要鱼饵,可以节省大量饵料。然而这种渔网的可怕之处在于它可以在水下自动开启一场场大规模的屠杀——有时渔网会意外从锚上脱落,在海上漂浮,那么这张渔网所经之处一切沿途生物都会被网罗其中,一网打尽。最后渔网会因为过重而沉入海底,于是那些被困其中的生物就成了摆在那些底栖生物嘴边的一顿美餐,任人宰割。待它们被吞食殆尽,渔网会再次漂浮到海上,然后自行开始另一轮的屠杀。这种赶尽杀绝的流刺网被人们形象地称为“鬼网”(Ghost net)。据估算,一张鬼网在海中可以自动捕捞五年以上,其对整个海洋生物造成的伤害无法估量。

英国渔民曾经向政府请愿,要求立法规范多钩长线和流刺网捕鱼,然而政府却傲慢地宣称:“渔民对其他事物视而不见,鱼类并非日常生活唯一的必需品。”人们无视海洋资源的美好,却只从中看到了钞票。

这样的后果是英国海域内70%的鱼类遭到过度捕捞,北海渔业资源急剧衰减,爱尔兰海域也进入生死存亡的危机时刻。当鳕鱼逐渐离人类远去,人们并没有认真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反而对造成这一局面的罪魁祸首争执不休,互相指摘。西班牙是最大的鳕鱼消费市场,他们拥有最庞大的船队而自身却缺乏优良渔场,因此成了大西洋渔业问题的众矢之的。英国人指责西班牙人捕光了他们的鳕鱼,却对自己发明了巨型拖网渔船和多钩长线钓法的事实绝口不提。

六、生命的未来

1902年,一个驻热那亚的英国领事发出这样的喟叹:假如我们能回到过去用帆船捕鱼的年代就好了。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技术的发展永远向前,现代社会的人们早已习惯了不断运用新的手段解决新的问题,然后再制造更新的问题,周而复始。

人类试图通过养殖鳕鱼进行放生的方式来重建鳕鱼族群。但这显然是人类自己的异想天开,因为大自然自有其生存法则,不会轻易接受人类的安排。野生鳕鱼的生命力非常强大,但养殖的鳕鱼却早已失去了它的自然属性,经不起风吹雨打。它们在人类为其准备的温床里被定期投食,无法抵御严寒与疾病,不知道如何躲避天敌,也没有捕食狩猎的技能,更不懂得根据水温的变化迁到沿岸去产卵。将养殖的鳕鱼放入危机四伏的自然水域,它们根本没有能力存活。而更可怕的后果是这些早已适应了人工养殖的鳕鱼一旦进入自然水域去跟野生鳕鱼交配繁衍后代,则很有可能将不良基因遗传给下一代,这样长此以往,将彻底改变鳕鱼的基因。

我们究竟能做些什么呢?值得一提的是挪威政府的应对态度。1989年,挪威鳕鱼群濒临灭绝,前途堪忧,挪威政府当机立断,立刻减小渔船规模,严格限制渔业发展。这个政策最直接的后果是导致大批渔民、渔业加工厂工人和造船工人失业。为了保护鳕鱼,挪威人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不过正是这样壮士断腕的魄力和勇气,给了鳕鱼家族宝贵的休养生息的机会。两年以后,挪威的鳕鱼族群终于再度壮大,挪威渔业也彻底摆脱困境危机。

对肉食性鱼类的过度捕捞比污染和全球变暖的危害更大,它们的消失将彻底破坏所在水域的生态系统

世界野生动物保护基金会指出,如果有关国家不采取措施控制鳕鱼的捕捞,15年后鳕鱼资源将不复存在。

其实,遭到厄运的又何止是鳕鱼?在曾经辉煌的纽芬兰渔场,座头鲸不见了,它平日里最爱吃的鲭鱼、细鳞胡瓜鱼和鱿鱼都不见了,什么都没有了。当地的渔民从前经常花一个小时钓鱿鱼作钓饵,如今他们只能买冰冻鱿鱼了。

对鱼类的过度捕捞已经上升为全球的问题。据调查显示,世界上60%的鱼类已经被人类划分为三个级别:充分利用、过度利用、耗竭殆尽。大西洋中部的旗鱼族群正在缩小,加勒比海的贝类和鲑鱼逐渐消失,墨西哥湾的红鲷几近灭绝,秘鲁的凤尾鱼急剧减少,俄罗斯鄂霍次克海的青鳕已经绝迹,我国的长江白鲟也成为遥远的绝响……

全球生态犹如唇齿相依,唇亡则齿寒。研究显示,对肉食性鱼类的过度捕捞比污染和全球变暖的危害更大,它们的消失将彻底破坏所在水域的生态系统,导致微生物的过度生长来填补它们留下的空白,从而造成海洋的“死亡地带”。目前,在墨西哥湾、切萨皮克湾、波罗的海和亚得里亚海已经出现了这种死亡地带,它们正在向公海扩张……这已经不仅仅是某一个国家的问题,而是摆在全世界人们面前的一道共同的难题。你,我,每一个人,都必须积极思考如何面对,并为之承担后果。毕竟,当各种鱼类不断消失,当美丽的海洋开始窒息,人类的命运又将走向何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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