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程朝翔
在21世纪,主导西方文学的仍是理论。理论已成为创造性写作的一个新的体裁,可以和旧的体裁平起平坐,而且表现出更大的活力和韧性。同时,理论是跨学科的,涵盖了人文社科的各个领域,而且越来越走向自然科学。
文学理论和文学研究走向自然科学的一个例子来自斯提芬·格林布拉特。他将《圣经·创世纪》的亚当和夏娃叙事作为文学来进行研究,并将其置于自然科学的框架之内:古人类学和古生物学的正模标本是确认和命名一个物种的根据,也是整个物种的实体例证和代表。古人类或者古生物的标本一旦被某一科学家确认为正模标本并被科学社区所认可,这一科学家就成为一个物种的“作者”。
上帝像科学家一样,是很多正模标本的作者;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人类的正模标本——亚当和夏娃。亚当和夏娃也是最早的人类,即人类这一物种的化石。这在科学上也能找到类似物,即被命名为露西的化石,她是大约生活在320万年前的南方古猿阿法种的一位女性,也是人类最老的祖先之一。因此,研究亚当和夏娃不仅是研究人类这一物种的代表,也是研究最早的人类。
当代进化生物学有一观点认为,动物的进化并非直线式的,而是枝杈繁杂。猿不仅进化成人,而且由另一枝演变为黑猩猩。黑猩猩是人类的近亲,同时也最接近于人类的原始状态,即在天堂的状态。以黑猩猩为参照,可以更好地理解人类的发展。
黑猩猩社区和人类社会一样,有所谓“文化”。黑猩猩的生活环境,即原始森林,与《圣经》的“天堂”相似,因此它们依然像亚当和夏娃一样,不知善恶,不知羞耻;人类则被赶出了天堂即原始森林,面临着严酷、荒芜的环境,因此沿着另一条道路进化至今。人类不可能再选择回到天堂、森林、黑猩猩的状态,因为人类已有知识。亚当和夏娃在天堂是有选择权的,他们的选择决定了他们的未来,也决定了人类的进化方向。选择决定一切,选择不仅决定了物种个体的未来,也决定了整个物种的未来。我们当下的选择,将会决定我们和我们子孙的未来。
此类研究受到福柯“生命政治学”的影响。在福柯之后,“似乎很少能有一个领域不受生命政治的影响”。在该领域的理论中,免疫是一个重要话题。
理论中的免疫和自启免疫是比喻,或者更具体地说,是隐喻;文学理论借助隐喻与其他诸多学科产生关联,这也是文学在当下获得社会性的重要途径。理论叙事中的免疫和自启免疫是所谓“比喻的比喻”:“免疫”一词最初来自法律、社会、宗教、政治等领域,后被自然科学所借用,然后又被借用回人文社科领域,因此它是“比喻的比喻”。这个词最早的意思是享受特权,不受法律和规则的制约,成为法律和规则的例外。
在现代的人体免疫的意义出现之前,这个词在医学中的意思就是“免疫”,而非防疫和抗疫。该词当时的“医学意义”与法律和政治意义完全一致,指的是不受疾病侵袭的特殊赦免,也就是天赐的或者天赋的免疫。这一意义一直持续到现代生物“免疫系统”的发现。
当现代科学发展出现代免疫学时,这一概念经历了范式的转移,获得了今天的意义。免疫成为“防疫”或者“抗疫”——人体的免疫系统并不能“免”于细菌和病毒的攻击,而是随时戒备,不断防御,抵抗外敌。因此,人体的“免疫系统”其实是“防疫”或者“抗疫”系统。但英文中的免疫一词仍被保留,中文也沿用至今。
通过实验,俄国科学家梅契尼柯夫使这一概念发生了从哲学到科学、从隐喻到理论的转变。他把透明的海星幼虫放进试管,然后将含有几粒深红色粉末的水滴注入试管。在显微镜下,透明的幼虫体内的活动细胞吞噬深红粉末,随之自己也变成深红色。这不是简单的进食,而是细胞在吞噬和消灭入侵者。这是生物免疫的重要过程,即吞噬细胞工作的过程。
此前,虽有“抗击疾病的战争”的说法,但这完全是“隐喻”,因为人类尚未在医学上证明人体会对疾病发动战争。而梅契尼柯夫将其证实,使隐喻变为科学。
隐喻既然是用一个领域中的概念来替代或者“再现”另一个领域中的概念,那就会在两个领域之间建立联系。“免疫”与“抗疫”将医学、生物学与政治、法律、宗教联系起来。借助隐喻,免疫学使人体成为“现代人体”,并将其纳入现代性的系统。
所谓现代和现代性,始于欧洲文艺复兴,或称早期现代。从那时起,人逐渐在思想上得到解放,拥有自我和自我意识。人的思想的解放和意识的“现代化”早于科学对于“现代人体”的发现。没有思想的解放和意识的现代化,就不可能有科学上的进步和发展。同时,科学使用现代“隐喻”不断构建现代科学理论的过程与思想和意识的现代化同步,先于相关的科学发现。而相关的科学发现反过来又推动人文社科的发展,虽然这种推动有时是在科学研究的成果相当成熟之后。
在早期现代,人的自我塑造已具有现代性。自我拥有主权,与外界界限分明,为保卫自己的疆界而与外界争斗。
现代的人体如同现代的自我,“我”与“他”之间界限分明,靠免疫系统来抵御外界的侵犯。一旦有外界抗原(例如病毒)侵入,免疫系统就会被触发,阻止病毒的复制,因而杀死病毒。但过分反应也能与病毒感染一起引起或加重某些症状。这些症状如果严重就会造成感染性休克,甚至导致器官的衰竭,造成死亡。免疫系统因此面临两难之境:行动过缓就会导致病毒猖獗,而行动过猛则会误伤人体——两者都能使人体受到重创,甚至丧失生命。
现代的自我也是如此,对于自己领地的守护和对于外界的抗击过分激烈,也会毁灭自己。因此,最有自我的人物往往是邪恶的人物。他们过于自信,极力维护膨胀的自我,同时也侵犯外界,破坏生态,伤及自己,自取灭亡。他们只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智慧和能力,而不相信命运和运气——他们也不会相信“赦免”。对于边界过于分明的自我而言,爱、欲望、邪恶之间只有一步之遥。
西方的“自我”有边界又有行动能力和动机,与其他的自我相对立。它与其他文化的自我并不相同,与现代之前的自我也并不相同。现代的人体与现代的自我非常相似。
在现代之前,这种自我和人体并不存在。在古希腊悲剧中,俄狄浦斯在阿波罗神谕宣示了他的命运之后,他的自我就已经命中注定,任何塑造自我的企图都是徒劳的。他弑父娶母的诅咒就像恶性病毒一样,不能免疫,无可豁免。所谓“命运”也许就是自然秩序。人皆有命,每个人在大自然的秩序里都有自己的位置:有的无疾而终,“豁免于”疾患;有的罹患疾病,不治而终;有的虽有病痛,但可以恢复自然秩序,逐渐疗愈。疗愈就是人体自然而然地摆脱疾病,恢复健康,虽然其间也不排除医学和非医学的协助。
疗愈是现代之前的医学观念。根据这一观念,大自然对所有有机体都有疗愈的力量。人与自然之间的平衡会被打破,生出疾病。而疗愈,则是要恢复人与自然之间的平衡。这种观念在现代免疫学诞生之后就在西方寿终正寝。
在西方的现代免疫体系里,人体识别自我,确立自我的边界,抗御外部的入侵。外部的入侵者即抗原,包括病毒、细菌等。抗原的入侵触发了免疫系统,启动了免疫细胞,即淋巴细胞(白血球),亦即抗体。
人体的免疫系统与人类的社区/共同体极为相似,可互为参照。人类社区也需要确定自身边界,划清本社区与其他社区的关系。不同社区之间会有矛盾冲突,甚至会有战争。社区需要防御和自卫,因此首先需要划清敌我,这也是免疫的关键。
免疫力和防卫能力可以后天获得。为抵抗病毒,可将可控的、不致命的病毒注入人体,使人体受到感染,发展出后天的免疫力,这就是疫苗接种。在人类社会,抵御外部威胁的一个办法就是主动将外部的部分威胁纳入自己的社区,将其中和。如果将威胁纳入社区也无法将其中和,那至少也会有助于在自我、非我、他者等之间进行辨析,“敌人必须被辨认出来才能被打败”。疫苗接种的原理也是如此:将弱化的病毒注入人体,人体的免疫系统就会将其辨认出来并且记住。一旦人体再次遭受病毒的攻击,免疫系统就会第一时间辨认出已经储存在记忆中的病毒,并毫无延迟地启动免疫细胞,对其进攻,将其杀死。
对于初次感染的病毒,人体的免疫系统需要花费较长时间来进行辨认,然后防御。如果遇到新冠病毒一类毒性较强而又十分狡猾的病毒,人体免疫系统就显得反应迟钝。同时,为了迅速消灭病毒,人体免疫系统也会过度反应,引起大量炎症和其他病理反应,最终甚至会造成死亡。因此,反应迟钝、调动不足和过激反应、调动过度都会造成严重后果。当社区面临外部入侵和内部威胁时,反应不足和反应过度也会造成同样后果。
有的哺乳动物发展出了高效的免疫系统——不过分反应,也是高效的标志之一。新冠病毒的宿主蝙蝠是唯一会飞的哺乳动物,它可以长期受到病毒感染而不发病。它的免疫系统显然也足以控制毒性巨大的病毒,即复制速度极快的病毒,从而使自身免于被病毒摧毁。社区可能也需要像蝙蝠一样,既能控制威胁,又不至于因控制过度而毁灭自己。在这个意义上,蝙蝠是一个重要的隐喻。
在人体免疫系统的过度反应中,自启免疫十分独特,因为它是在没有外界抗原即外界入侵的情况下,免疫系统的自动触发。所谓“自启免疫”,以往的中译名为“自身免疫”。然而,所有的免疫其实都是“自身免疫”,只是大部分免疫是由外界抗原所触发的,而自启免疫是在并无外界抗原的情况下自动触发的。因此,本文将其译为“自启免疫”。大约在20世纪50年代,科学家发现了自启免疫,但科学界一度难以接受自启免疫理论,因为其核心就是人体可以自己攻击自己,这说明人体有自杀性。目前已知有多种自启免疫疾病。
自启免疫类似于人类社会的内战、内乱、内斗等。免疫系统将自我识别成敌人或入侵者,并攻击自身的某一器官或整个系统,引发疾病,其中包括致命疾病。在自启免疫中,自我、自卫、自我防御的观念受到颠覆。在免疫中,核心是自我;而在自启免疫中,自我将自我识别为敌人或者他者,自我已经变成敌人或者他者,自我与敌人或者他者的界限被打破。
在“911事件”之后,德里达特别强调自启免疫的自杀性质。“恐怖袭击就是自启免疫疾病的症状,而自启免疫疾病威胁着西方参与式民主的生命,威胁着支撑这一民主制度的法律体系。”他还强调,“911事件”并非自启免疫疾病的第一个症状,而只是最新症状。美国的恐怖分子都是“自己人”,来自美国内部,或者是美国在冷战期间在世界各地培植的代理人。他们最终成为攻击美国自己的暴力恐怖分子。恐怖分子与病毒高度类似:他们没有武器,但劫持了美国的武器和飞机,就像病毒劫持了人体细胞一样,利用人体细胞的能量和蛋白质来大量复制自己,从而杀死细胞并最终杀死自己。
自启免疫与免疫的区别在于自我边界的打破。在恐怖袭击中,没有国界的概念,不是一个民族国家对于另一个民族国家的攻击,而是国际恐怖分子超越国界和国籍的攻击。这也类似于病毒,没有国界、国籍和地域界限。恐怖袭击和病毒蔓延一样,都是对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攻击。
自启免疫颠覆了自我的边界。在自我概念中,边界这一关键词划出了自我与他者的区别:自我需要防御,以防他者的侵犯。而现在,“自我的边界上有潜在的很危险的冲突,而自我就是由这些冲突所构成、所界定”。边界冲突,即对于边界的突破,成为自我与他者冲突的场所,但也成为自我之所以成为自我的原因:没有他者,没有与他者的冲突,就没有自我。如果他者不复存在,自我也就随之消亡。这也就构成了另一种可能性:自启免疫虽然是自杀性的,但又不能没有,因为这种冲突使自我得以存在。
根据自启免疫的逻辑,这甚至不是也不需要边界冲突,而是主动破除边界:“为了保护自我的生命,为了构建独一无二的活生生的自我,为了构建自我与自我的关系,自我必然被引导着欢迎他者进入自我内部……免疫防御本来是为非我、敌人、对立面、对手准备的;自我将它拿来,使它在保卫自我的同时又抵御自我。”
自启免疫既是自杀性的,但同时也具有正面、积极的意义;它意味着开放,向他者开放,开辟了各种可能性——“通向未来,也通向自我转变”:“在于自我,也在于他者,在于自我之中的他者。”通过自启免疫,自我认识了他者,接纳和容纳了他者,使他者成为自我的一部分,使自我成为他者的住所。自我将自我识别为他者,说明他者寓于自我,自我也可以转化为他者。
那么什么是他者?不仅是抗原、病毒、异体,而且是一切“不是自我、大于自我的东西:他者、未来、死亡、自由、他者的到来和对于他者的爱”。他者无所不在,是一切非我和未知之物。空间意义上的边界已经消除,人和人体在时间上与他者连续不断地进行交往和交流。
生命层面上的自启免疫体就是社会层面上的“自启免疫共同体”。德里达将几个相关的词拆分,将拆出的成分又组成一个新词,即自启免疫共同体(auto-coimmunity):一方面,是“作为自启免疫共同体的社区(社区的共同点是共同拥有免疫的责任或担当)”,另一方面,是“人类的自启免疫共同体,特别是自启免疫的人道主义”。前者强调单个社区的免疫责任,即自我防御的责任;后者强调人类命运共同体感知和容纳“他者”的博大的人道主义。
自然科学和人文社科使用不同的话语和解释范式。自然科学有时借用人文社科的话语来描述和命名自己的发现,而人文社科也会借用自然科学术语来描述社会现象。当然,跨学科的描述可能不够准确,甚至有错误。然而,这种“误读”有时反而是不同学科沟通的基础,甚至会引发跨学科的范式转移。
通过对免疫和自启免疫理论的“误读”,人文社科学者对人类命运共同体进行了“生命政治学”思考。而对于“现代人体”的反思也许会促使医学研究更关注现代科学基础上的“疗愈”,即不仅是“战胜”病毒和疾病,也关注如何让人体更适应外部世界,与病毒和疾病和平相处。
人类需要尊重“他者”,包括自然,甚至包括无生命的病毒,使这些他者与自我和平共处,甚至变为自我的一部分;人类也应该善待作为他者的自我,不让自我因为惧怕他者而成为自我都无法辨认的他者。人类命运共同体应该是自我之中有他者,他者之中有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