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解2008年以来中国国民储蓄率下降之谜

2020-11-15 21:36杨天宇
社会观察 2020年1期
关键词:储蓄率支配政府部门

文/杨天宇

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储蓄率一直呈波动上升的状态,尤其是2000年以后,储蓄率呈明显上升趋势。但这个趋势自2008年起开始出现逆转。2008—2016年中国储蓄率从51.91%下降至45.96%,下降了5.95个百分点。储蓄率问题一直都是学术界关注的焦点,但由于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储蓄率总体上呈上升趋势,学术界对储蓄率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解释中国储蓄率上升的原因,而对于中国储蓄率为什么自2008年起持续下降,则缺乏足够的解释。然而,对中国国民储蓄率下降原因的研究是十分必要的。如果此次储蓄率的下降是趋势性的和可持续的,那就意味着中国经济增长的内生驱动力很可能在发生改变,即由投资拉动型增长转为消费拉动型增长,那么与投资拉动型增长时期相匹配的各项政策就需要做必要的调整。本文试图从国民收入分配格局的角度,利用2008—2016年资金流量表考察居民、企业、政府部门的储蓄行为变化,分解并探究中国国民储蓄率近年来下降的原因。

部门储蓄率及其分解

本文的研究对象是国民储蓄率的变动趋势,即资金流量表中国内总储蓄与可支配总收入的比值。总储蓄属于总量概念,包括住户(以下称居民部门)、企业和政府三个部门的储蓄。本文将部门储蓄率si定义为该部门的储蓄Si除以国内可支配总收入Y,即si=Si/Y,i表示居民、企业和政府部门。其中,居民部门和政府部门的储蓄等于该部门可支配收入减去最终消费;企业部门不存在消费支出,因此可支配收入就是其储蓄。由于本文关注的是中国储蓄率下降的原因,因此本文只使用了2008—2016年的9张资金流量表。

首先,我们计算了2008—2016年我国国民总储蓄率水平和居民、企业和政府等三个部门的储蓄率水平。结果发现,在国民储蓄率下降的9年间,居民、企业和政府部门的储蓄率分别下降了0.83、2.73和2.39个百分点,企业和政府部门的储蓄率下降幅度明显高于居民部门。因此,2008年以来的国民储蓄率下降趋势主要源于企业和政府两个部门的贡献,而居民储蓄率因为下降不多,对国民储蓄率下降的贡献比较有限。

为了进一步考察居民、企业和政府部门储蓄率下降的原因,我们可以把部门储蓄率si分解为部门储蓄倾向(Si/Yi)与部门可支配收入比重(Yi/Y)的乘积,即si=Si/Yi×Yi/Y。利用资金流量表的数据,笔者计算了2008—2016年居民和政府部门的部门储蓄倾向和可支配收入比重。由于企业不存在消费问题,因此笔者只计算了企业部门的可支配收入比重。结果发现,2008—2016年间居民可支配收入比重从58.28%上升到62.10%,居民储蓄倾向则从39.94%下降到36.14%。可见,在此期间居民部门储蓄率下降的原因是居民储蓄倾向的下降。由于企业部门没有消费问题,因此2008—2016年间企业部门储蓄率的下降完全归因于企业可支配收入比重的下降。政府部门可支配收入比重从2008年的18.98%下降到2016年的17.89%,只下降了1.09%;而同期政府储蓄倾向则31.04%大幅下降到19.57%,下降了11.47%,这说明政府部门储蓄率的下降绝大部分是由其储蓄倾向的下降所导致的。

综合上述计算结果,2008—2016年我国国民储蓄率的下降,主要归因于企业和政府部门储蓄率的下降,居民部门储蓄率的下降仅仅是次要原因。有些媒体文章将近年来我国储蓄率的下降归因于居民储蓄倾向的下降,资金流量表的数据表明,这很有可能是一个错误的判断。

部门储蓄倾向和部门可支配收入比重变动趋势的解释

从上一节的分析可以看出,国民储蓄率的下降可由三个因素来解释,即居民部门储蓄倾向的下降、企业部门可支配收入比重的下降,以及政府部门可支配收入比重和储蓄倾向的同时下降。下面笔者分别从这三个角度进行分析,以廓清国民储蓄率下降的深层次原因。

(一)居民部门储蓄倾向下降的原因分析

为什么2008年以来居民的储蓄倾向不断下降?从资金流量表的数据来看,由于居民储蓄倾向下降的时间过长,故很可能不是周期性下降,而是长期的趋势性下降。为了说明这一点,笔者从生命周期假说、预防性储蓄和流动性约束3个角度加以解释。

首先是基于生命周期假说的解释。根据标准的生命周期假说,劳动年龄人口的储蓄倾向高于少年和老年人,因此中国的少年抚养比和老年抚养比的上升都会降低居民部门储蓄倾向。从统计数据可以看出,2000—2010年的中国少儿抚养比和老年抚养比是此消彼长的,但自2010年起二者都出现了缓慢上升的趋势。按照生命周期假说的逻辑,这种情况一定会造成居民储蓄倾向的下降。从长期来看,由于20世纪50至70年代的婴儿潮出生人口逐步退休,以及计划生育造成的下一代人口出生数量较低,中国的老年抚养比还会继续提高;而与此同时,计划生育政策的放松却有可能推高生育率,这意味着中国的少儿抚养比也有提高的趋势。两者叠加意味着人口年龄结构变化引起的居民储蓄倾向下降还会长期持续。

其次是预防性储蓄倾向的解释。预防性储蓄是指风险厌恶的消费者为预防未来不确定性导致的消费水平下降而进行的储蓄。自2008年以来中国社会保障体系不断完善。根据资金流量表的数据,2008—2016年间,居民从政府获得的社会保障收支净额从2842亿元增加到16797亿元,占国民可支配总收入的比重从0.89%上升到2.27%。社会保障体系的完善会降低未来的不确定性,减弱居民储蓄的预防性动机,使得预防性储蓄减少,对居民储蓄倾向的下降有一定的解释作用。目前我国社会保障水平距离发达国家仍然有很大差距,未来随着社会保障体系的进一步完善,由此造成的居民储蓄倾向下降也是可以持续的。

最后看流动性约束的解释。流动性约束是指当消费者在低收入时期不能通过提取金融资产或者借款以保持正常的消费水平时,而被迫进行的储蓄。随着我国人均收入和财富水平的提高,居民信贷消费市场逐渐发达,许多居民开始利用借款的方式进行消费,包括短期赊销、分期付款购买住宅和奢侈品和信用卡信贷等。根据央行《金融机构贷款投向统计报告》提供的数据,2008—2016年间,中国居民消费性贷款总额上升了5倍以上,这表明消费借贷约束得到一定的缓解,这有利于居民储蓄倾向的下降。由于没有经历过贫困阶段的年轻人越来越多地加入了消费者的行列,他们对生活质量的要求明显高于老一代人,这意味着居民消费性贷款未来仍然有上升空间,所以流动性约束缓解的趋势也是可以持续的。

可见,根据生命周期假说、预防性储蓄和流动性约束理论的分析结果,都意味着目前的居民储蓄倾向下降并不是周期性的下降,而是可以持续的长期性下降。

(二)企业部门可支配收入比重下降的原因分析

资金流量表数据表明,纯粹由再分配导致的企业收入比重变化是微不足道的。所以,我们只需关注初次分配环节的企业可支配收入。根据资金流量表中的定义,企业部门的初次分配收入等于增加值减去企业支付的劳动者报酬、财产收入净额与生产税净额。其中,生产税净额是生产税减去生产补贴的部分。利用资金流量表的数据,笔者计算了2008—2016年上述项目占国民可支配收入的比重。结果发现,企业增加值占比是上升的,生产税净额占比是下降的。因此,企业在初次分配中的收入比重下降,只能是因为财产收入占比上升和企业支付的劳动报酬占比上升。

企业支付的劳动报酬占比上升,意味着居民从企业那里获得的劳动报酬增加。2008—2016年,居民部门的劳动报酬占比增加了4.83个百分点,而企业部门支付的劳动报酬占比增加了5.09个百分点,这意味着居民部门劳动报酬占比的增加额全部来自企业。这种情况的产生,很可能是由于劳动力成本的上升。根据《中国统计年鉴》提供的数据,2008—2016年,我国城镇单位就业人员平均工资年均增长8.2%。这是一个相当高的增长速度,而且这个增长速度是在2008年以来我国经济增速下滑的背景下实现的。究其原因,很可能是由于中国农村剩余劳动力减少,导致劳动力供求关系发生变化。这使得劳动相对于资本的议价能力增强,从而导致劳动力成本和劳动报酬占比的上升。蔡昉认为,中国农业剩余劳动力已经从无限供给转向有限供给,劳动力短缺的刘易斯拐点已经到达。但汪进和钟笑寒、Golly和Meng等学者却认为,中国局部地区出现劳动力短缺现象,是短期的、结构性的短缺,农村中仍然存在大量剩余劳动力,刘易斯拐点并未到达。虽然双方对刘易斯拐点是否到来没有达成一致,但对于中国农村剩余劳动力不断减少,劳动力供求关系正在发生变化的大趋势,学者们基本上没有分歧。由此可见,企业支付劳动报酬占比上升所导致的企业部门初次分配收入比重下降趋势,将是可持续的长期趋势。

企业的财产收入净额占比上升的原因,取决于组成企业财产收支净额的各项目的变化趋势。资金流量表数据显示,2008—2016年,在构成企业主要财产收入的利息、红利和地租等三大项目中,利息收支净额占比从1.18%下降到0.30%;地租支出占比始终不足1%,而红利支出占比却从0.27%上升到2.81%。换句话说,企业红利支出的增加是企业财产收入净额占比上升的主要原因。这种现象产生的原因,很可能与政策性因素有关。2007年5月,财政部和国资委联合发布了《中央企业国有资本收益收取管理暂行办法》,这与企业红利支出增加的时间点恰好一致。所以,企业红利支出增加很有可能是国有企业恢复向财政上缴利润导致的。从国有企业上缴利润这个角度来看,由此造成的企业红利支出增加也是可以持续的,因为我国国有企业上缴红利占总利润的比例,与其他国家仍然有相当大的差距,上缴利润比例仍然有提高的空间。

(三)政府部门可支配收入比重和储蓄倾向下降的原因分析

政府部门可支配收入比重和储蓄倾向的下降,都是政府储蓄率下降的原因,其中储蓄倾向的下降是主要原因,而可支配收入比重的下降虽然是次要原因,但也仍然占了1.09%的比重,所以也应专门分析。

首先来看政府可支配收入比重下降的原因。根据资金流量表数据,政府初次分配收入比重的下降幅度是微不足道的,因此本文主要关注再分配环节政府部门可支配收入比重下降的原因。在再分配环节,政府的主要资金来源是经常税和社保缴款,主要资金运用是社保福利、社会补助和其他。为计算方便,笔者将社保缴款和社保福利合并为社保缴款净额。利用资金流量表数据,笔者对再分配环节的政府主要资金来源和运用项目进行了分解,结果发现,2008—2016年,社保缴款净额占国民可支配总收入的比重下降了1.31个百分点。特别是在2013年以后,社保缴款净额占比开始为负,这说明政府社保福利支出有了实质性的增加。与此相反,经常税呈现上升趋势。2008—2016年,经常税占比上升了0.6个百分点,但这并没有改变政府收支的大趋势。数据显示,2008—2016年,社保缴款净额和经常税占比的总和呈现下降趋势,说明政府部门从企业和居民部门汲取的资源总额在下降。与此同时,社会补助占比却上升了0.67个百分点。这说明,无论是社保福利还是社会补助都在增加,这解释了政府可支配收入比重的下降。而上述两种福利支出的主要受益者都是居民,因此可以合理地推测,居民劳动报酬的增加导致了政府各项社会福利支出的增加。因为居民劳动报酬是社会保险福利(如五险一金)的基数;而构成社会补助的抚恤金和生活补助都需要以相当于×个月的工资来计算,社会救济(如城市低保)则需要与当地最低工资标准相衔接。若居民劳动报酬增加,政府社会福利支出显然也会增加。因此,若企业支付劳动报酬占比的增加是一个大趋势,那么政府在再分配环节增加社会福利支出,并因此而导致政府可支配收入比重下降,也应该是可以持续的长期趋势。

其次来看政府储蓄倾向下降的原因。现有文献对政府储蓄倾向变化的解释,大多集中于政府储蓄的运用方面,如Kuijs认为政府的资本转移导致了政府储蓄倾向上升,李扬和殷剑峰认为政府投资的增加造成了政府储蓄倾向上升,徐忠等认为是政府的盈利性动机使其扩大对国有企业的直接投资,从而使得公共部门储蓄倾向上升。这些研究对于政府储蓄率的上升是有解释力的,但对于政府储蓄率的下降却缺乏足够的解释力。笔者计算了政府投资和资本转移占社会总投资的比重,结果发现,2008—2016年间,政府投资占比和政府资本转移占比总的趋势都是上升的。按照上述文献的逻辑,政府储蓄倾向应该继续上升,但事实是政府储蓄倾向却下降了。因此,不能再用政府储蓄的运用来解释政府储蓄倾向的下降。

如果要寻找政府储蓄的运用之外的原因,那么就需要关注政府消费因素。根据资金流量表的指标解释,政府储蓄是政府收入与政府消费之差。如果政府消费出现刚性上升,那么政府储蓄倾向显然会下降。目前有两条途径导致了政府消费的刚性上升。一是由于劳动报酬是社会保障的基数,居民劳动报酬的上升将会“倒逼”政府增加用于社会保障及福利方面的财政支出,迫使投资性支出在财政支出中比重下降;二是经济社会发展和人口老龄化加速的压力,会迫使政府加大对教育科技、医疗卫生等公共服务领域的支出力度,同时,政府购买的教育、医疗、科技服务等都属于服务业,劳动报酬的上涨将提高这些公共服务的购买成本,增加政府消费支出。这两个方面的公共服务支出都具有较强的刚性特征,可以导致政府储蓄倾向“被迫”下降。若上述原因成立,则政府储蓄倾向的下降也是可以持续的。因为劳动力成本上升、社会发展和人口老龄化的压力都将长期存在,这将会使政府消费支出增加的趋势长期化,在客观上将导致政府储蓄倾向的持续下降。

总的来看,通过深入分析可以发现,导致国民储蓄率下降的三大原因,即居民部门储蓄倾向的下降,企业部门可支配收入比重的下降,以及政府部门可支配收入比重和储蓄倾向的同时下降,都是可以持续的长期趋势。

结论和政策含义

根据上述论证,本文得出以下结论:(1)2008年以来国民储蓄率的下降主要归因于企业和政府部门储蓄率的下降,居民部门对储蓄率下降的贡献比较有限;(2)居民部门储蓄率的下降归因于居民储蓄倾向下降;企业部门储蓄率下降完全归因于其可支配收入比重的下降;政府部门储蓄率的下降归因于其在国民收入分配中占比的下降和储蓄倾向的下降;(3)在可预见的未来,上述因素都有可持续性,国民储蓄率的下降也因此是可持续的。

以上结论说明,我国经济增长方式必须由投资驱动型转变为消费驱动型,以对冲储蓄率下降带来的经济增长下滑。具体地说,政策的着力点应放在扩大消费和改善投资效率上。首先,要进一步发挥消费拉动经济增长的作用,特别是重视中等收入群体的中高端消费对经济增长和产业高端化的拉动作用。这需要政府发挥公共财政职能,继续提高对教育、医疗和社会保障事业的支出,减少居民在消费决策中的不确定性和流动性约束。其次,储蓄率的下降意味着投资率也会出现下降趋势,这将对经济增长产生向下的压力。政府可以通过一系列有助于改善投资效率的政策,对冲投资率下滑带来的压力。包括减税降费以降低企业的成本,奖励企业技术进步以提高资本生产率,完善资本市场以降低企业融资成本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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